湛藍蒼穹下橫貫東西的巍峨高山逶迤千里,兩輛青煙油幄車一前一後行駛在風煙迷漫的官道上。
皇帝昨日自東都還京,車馬繁盛,儀仗威整,作爲朝廷命官的曼祝德,也舉家於兩京之間奔波,只是昨日大女兒生病,不得已推遲一日,並未扈從帝駕。
微煌的日色下馬伕口乾舌燥揮舞馬鞭趕車,顛簸車廂內坐一名妖嬈婦人,宛然的顏色上眉眼卻頗顯厲色,乃吏部尚書之妻。
“我就說妃嫣她,自打出生起就晦氣,剋死她娘,咱跟着也倒黴!早不生病,晚不生病,偏偏這個時候生病!”
“病來如山倒,誰也左右不得,她孤苦無依,你就多擔待點。”曼祝德嘆氣。
沒聽進的張氏仍是喋喋抱怨:“皇上幾個皇子眼看都大了,適齡婚配,我早尋思着,給咱女兒尋個皇親,風風光光嫁了,說不準還有機會弄個皇后噹噹,說來也是咱曼家榮耀,也不枉她那樣好人才!這多好一次機會,難得能跟衆皇子同行,偏偏被這丫頭片子給攪黃了,回頭我得好好說說她!”
“姝兒還小,你着什麼急?”曼祝德十分無奈。
張氏停止搖動手裡團扇,“我怎能不急?皇上就那麼幾個兒子,正妃位也才一個,數來數去還就那麼七八個,其他幾個皇子年齡又都還小!不早點想辦法,還等着給別人佔去這空不成?”不耐地瞅老頭子一眼。
曼祝德無奈拍拍她保養甚好的手,像是在感嘆:“你不是眼巴巴想叫姝兒做太子妃麼,眼下皇太子正在西北打仗,戰事如火如荼,還不知幾時才能還京,此次跟不跟隨帝駕又有何分別,你呀還是別動不動就尋妃兒不是,那孩兒可一直叫着你‘娘’呢。”
張氏轉眼瞪他,“話雖如此,可到底能不能做得上太子妃,不僅要事在人爲,還要看造化,所謂雞蛋不放在同一個籃子裡,萬一太子妃位不保,還有其它妃子位嘛,當然要想辦法讓其他皇也對姝兒產生好感。”
向詡精明的她自有如意算盤,曼祝德無奈搖頭嘆息,免得引起不必要爭論便不予置評。
斜着一雙狐媚眼的張氏撇撇嘴後又小聲:“再說,萬一打仗死了呢,皇上不得在其他皇子中重新挑選另立新的儲君,還是早做打算要緊,所謂萬全之策便是要萬無一失。”
曼祝德聞言立刻警示她一眼,壓低聲,“老頭我警告你呵,這話可別逢人便說,尤其那些貴婦,以免傳至聖上耳內,叫咱家吃不了兜着走!”
“我知道分寸!”張氏不以爲然,忽然想到什麼,不耐煩,“停車停車!別趕了!”
下車後,扭身走到已停下的後頭那輛車前,車簾揭開露出一張尖尖美人臉,水漾眼眸微恍,“娘,怎的忽然停車?”
“你下車!”張氏揮着扇子指揮。
“出了何事?”曼姝嫣不解,已被她母親拽下。
車簾一把被拉得大開,裡面還臥着一人,日光打上她衣裙,因上身靠着車廂,臉隱在陰影裡看不甚清,身子略顯羸弱,氣息奄奄,呼吸微微,低喚了聲,“娘!”
“真晦氣!都這個樣子了,還能活得成嗎?乾脆丟在這路上自生自滅算了!”張氏以扇遮住芙蓉面,精貴得怕被重病中人薰倒似,麗目充滿嫌惡,真是一見她就氣不打一處來。
曼祝德忙上前打勸,“好了好了,孩子病成這樣,你不該再這樣說她。”
“對不起,是我不好……”聲音很微弱,是從車中傳來,猶能聽到哽咽聲。
“哎呦喂,千金大小姐,作孃的我還不能說你了,說一句就哭起來了!嬌滴滴的,還真當自己是個羞答答的瓷娃娃呀!”她說得尖酸刻薄。
車廂微微一動,裡面女子困難欠起身,透窗而入的日光正巧打上她臉,憔悴的容色仍不掩娟秀,黛眉下桃樣大眼中一片闇然,櫻花似的脣瓣無色,似朵凋零枝頭即時翩然而逝的白梨。
“娘,一月後,還有秋遊會,到時皇子們都會去,咳……”她一陣抑制不住的重咳。
“那又怎樣?反正這次是被你給攪黃了!回頭我再收拾你!病成這個樣,姝兒你不能再同她乘一輛車了!”
“可沒人照顧姐姐。”曼妃嫣的妹妹曼姝嫣感到爲難。
“你又不是專門伺候人的?你放心,命越賤,越死不了!”張氏一把甩下車簾,拉着親生閨女就走。
“那我陪妃兒……”曼祝德跟上訕訕。
“不準去!”張氏尖聲。
一家三口便上了前頭馬車,車子再次發動。
曼妃嫣困難地挪了挪沉重的身子,眼中漸漸滴下淚來,“要是……要是鶯兒在就好了。”
適才發生這一幕,全數落入一人眼中。
他已在此等候多時,一直仰躺在官道北側山上青草坡,舒展兩條大長腿,雙臂枕腦袋下,閉眼哼着歌。
任由日光傾灑在他慵懶的身上,精緻的絲綢衣料上紋路泛起波痕,陽光將他臉部輪廓勾勒得異常俊挺,微閉眼眸形成雅緻的弧線,睫毛很長很疏。
直到屬下輕輕在耳邊說“相府馬車到了”,他才猛地睜開眼,迅速拿掉咬在嘴裡的狗尾巴草,翻身站起,修指在疏朗的眉間搭個涼棚,眯眼望山下官道上停下的車,眸色變深。
“爲好做區分,病的那個,便是曼妃嫣,她在後頭那輛車裡,前頭被中年婦人拉走的那個,是她妹妹曼姝嫣!”
靜靜聽着,男人眼中閃現一抹興趣。
“公子,接下來就看你的了。”屬下笑得意味深長。
“你給她下了什麼藥?”他不緩不慢問。
“少量葫蔓藤不會死人,只會渾身痠軟無力,但足夠公子你做任何事。”屬下說得一本正經。
聽的人卻微微一皺眉,轉眼看他,突然劈頭給他個暴栗子,“你看本公子會是那種人嗎?”
“公子,我沒多說什麼呀?”屬下揉着腦袋苦着臉。
他眸色一肅,“好了,開始行動!第一個計劃不成,迅速轉換執行第二個!”
“明白!”男子頷首。
兩輛馬車彼此扈從,一路慢慢行駛,眼前出現一條朝北和朝西的岔道口。
曼祝德、張氏、曼姝嫣三人同乘的前頭那輛馬車,繼續朝西行進,就在他們剛經過岔道口的一瞬,忽然一輛馬車自北邊大路駛來。
駕車的高頭大馬彷彿是受了驚,奔馳速度十分快,後面拉着的車廂,頂部都被震得掀去了,馬伕拼命拽着馬繮,驚慌大叫,“快讓開啊!快讓開!”
臥在車裡奄奄一息的曼妃嫣,聽到叫嚷聲困難直起身拉開車簾,只見一輛馬車瘋狂朝這邊衝來,“砰”一聲,馬頸撞一起。
兩匹馬同時受驚,揚蹄嘶鳴一聲,曼妃嫣在車中一陣劇烈震動,一把握緊車棱。
她所在馬車忽然調轉方向朝左邊懸崖奔去,馬伕驚得面色慘白,用盡全力往回勒馬,馬的力氣很大,馬繮“嘭”一聲震斷,與此同時,馬伕脖上一陣刺痛,一個猩紅小點郝然出現,雙手一軟,他整個身體直直墮下車。
劇烈的震動將車簾晃得大開,曼妃嫣瞪大眼,只見車廂被前頭已瘋癲的駿馬拉着瘋狂朝懸崖奔去,懸崖下赫然是一裂深谷,青藤纏繞,霧鎖雲遮,深不見底!
她驚得手軟腳軟,幾乎爬不起,馬前蹄已然騰空,猛地朝懸崖下墜入,她整個身子隨着馬車向前一傾,迅速滑下。
就在這千鈞一髮之際,車廂忽然一震,彷彿是被什麼卡住!
她嚇得睜開眼,只見車簾飄下,車廂傾斜懸崖邊,前後晃盪,這一幕驚得她臉色慘白,豆大汗珠自額頭滲下,驚恐的眼中倒映此刻危險境地,車廂下沙石頻頻飄落。
她深刻感覺到,車廂後有股大力拉扯,緊接着聽到一個低沉富有磁性的男性嗓音,“別動!”
曼妃嫣驚訝回頭,可惜後頭窗戶關着,看不到是誰在跟她說話,便在這時,懸吊在懸崖的駿馬發聲哀鳴,四蹄在懸崖亂蹬,車廂一點點被拽着向下滑去,逐漸傾斜。
她蒼白指節拼命抓緊車棱,身體一點點滑下,緊咬嘴脣不發出一點聲音,突然喀喇一聲,頭頂爆響,伴隨木屑劈落,一人猛自車頂跳進車廂。
因重量驟然增加一倍,車廂急速向下滑去,曼妃嫣驚恐尖叫,身體已然一緊,被一把抱在懷中,她還沒反應過來,整個人已被眼前男人抱着自車廂中迅速飛出。
駿馬一聲悲鳴,帶着車廂一起向深谷中墮去,驚得搭連的青藤中鳥雀齊飛。
曼妃嫣心悸不已,眼睜睜看着活生生的駿馬摔落懸崖,雙腿一軟坐倒在地,閉上眼珠淚滾落,似乎都回想不起適才生死一線,自己是怎麼逃生的。
一個溫厚聲音響起,“小姐,沒事了。”
曼妃嫣回神,擡起蒼白的臉,看到一張放大的臉,正彎腰滿是關切俯視着自己。
是個男人,雙眸烏黑精深!
她下意識瑟縮身子,低頭微聲,“多謝公子出手相救,我……”哽咽想哭,卻得勉力忍着。
忽然手臂就是一暖,響起他關懷聲音,“你真的沒事?你看起來臉色很蒼白!”
曼妃嫣還未來得及與他分開些距離,手就被對方握住,“別動!”
他在號脈,修長潔白的指尖按上她手腕,皮膚上傳來暖心溫度,心中微漾,她擡眸,見男人單膝着地,身材猶顯高大,一張棱角軒峻的臉上五官俊挺立體,眉心有點緊蹙。
“你中毒了。”他輕說道,微擡眸,與她目光恰巧相對一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