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涼如水,曼妃嫣又一回漸漸沉入夢境。
一襲紗衣,她蓮步嫋嫋,緩帶輕袂,逐漸走入一團風煙瀰漫中。
“鶯兒……鶯兒……”漸感驚恐,頻頻叫着她的貼身丫鬟,然而映入眼簾的天際,忽然被大火燒成一片灼紅。
難道又是那個可怕的夢境?
她又要入夢了?
怎麼總也擺脫不了這可怕夢境的糾纏?
她一陣焦躁,暗暗告誡自己千萬不能再陷入這夢境,帳中翻來覆去,緊緊揪住心口,痛苦地張嘴急促地喘氣,可是這夢魘像一隻乾枯有力的手,死死纏住她的脖子。
她回身想要逃離,可如往常那般,來時的路已被火紅的大霧包圍,她急切地左轉右轉,找不到逃回去的方向。
忽然身後響起一聲撕心裂肺的嘶喊,驚得她猛地回身,大霧中漸漸地出現許多木訥前行的人影。
這其中有一對男女,他們激烈地互相拉扯,似乎在爭執着什麼。
不由自己控制,似被什麼力量牽引,她恍然輕身飄去,如意料中,再度與那名白髮素衣的哀怨女子,身影重合……
幾乎是瞬間,身心合二爲一,她的心,也跟着石沉大海,忽而擡眸,哀怨地睇視着站在面前雙眼充滿血淚的男人。
他正死死地鉗着她的手腕!
霧,火紅色的霧,籠罩天地。
風聲呼嘯刮過耳畔,遠處山谷陡然爆發淒厲慘叫,叫聲如海潮般向四周奔涌。
蟄伏於無數溝壑深處的嘶喊尖叫,如星火燎原、雨後春筍般被一一點燃,從綿延山谷中轟然炸響。
天地瞬間潑灑血紅一片,火焰山吞吐燃燒火蛇,鮮血匯流成河,整個世界都在燃燒、流血、厲叫。
大股大股鮮血自四面八方涌來,迅速淹沒頭頂。
如血的慘烈、熾熱、悲悽!
茫茫迷霧,隱約傳來嘶吼聲,“芷君!你不能喝!算我求你!你不能喝!”
這吼聲充斥無盡悲涼,聞者皆能感知,悽苦字眼自擠壓扭曲變形的咽喉,一粒粒迸出時的痛苦艱澀。
汪洋大河向着東方火紅色迂迴深谷中奔騰而去,河上架着一條跨越兩界生死輪迴的墨色長橋,名曰奈何。
奈何橋皆由粗如兒臂的古藤纏繞而成,彷彿隨時會被大河沖垮,盡頭直通入火紅迷霧,不知究有多長。
男男女女排成兩條長長隊列,木偶似緩緩走上長橋,走進迷霧中,下方洶涌澎湃的大河,忽然涌高沖刷而過,就有人落橋,捲入滾滾血河中被帶走。
這些人面無表情,彷彿失去意識,重新勾住手,繼續向長橋盡頭行去。
橋畔,一名素衣女子孤立,柔弱無助回眸,似乎在回望什麼。
她努力想看清,可眼前是大團迷濛,隱約知是一名男子,正死死拽住她手腕,近乎絕望哀求她別離開。
“你、你放開我!”心中恐懼漸濃,本能抗拒,想掙脫他拉扯,“你弄痛我了!”
“芷君,是我對不起你!我是有苦衷的,你聽我解釋!”男子聲淚俱下。
站立一旁良久的婦人,看眼東方已燒到火紅的雲霞,琉璃似的迷幻天影裡,隱約可見人間的太陽即將落山。
她微一蹙眉,聲音森然催促,“時辰不多了,趕緊吧!”
“你放開我!”女子甩甩男子手,轉而哀求婦人,“求婆婆幫幫我,我不想再見到他!”
男子見她執意要走,更加握緊她手腕,面容痛苦:“你不能這麼絕情!過去我們那樣相愛,我知道是我傷了你的心!可我是有苦衷的,你聽我解釋!”
他眼中一滴晶瑩淚珠落下,滴在她手腕上。
她頓覺手腕上一陣灼熱的痛楚,蒼白皮膚上立刻現出一片紅痕。
她叫道:“你放開我!痛死了!”甩開他回頭就想逃走,驀地看見身後橋下怒卷而去的滔滔血河,驚恐中又退後。
“來人,把這個男的轟走!他陽壽未盡,不該到這個地方!”婦人看這對男女已爭執許久,聲音聽起來冷酷而威嚴。
話音落,立刻從她身後搶出兩個面目猙獰的男人,這兩人身材矮小,力氣卻很大,一人抓住男人一隻手臂,將他狠狠丟出。
終於擺脫男子拉扯,她端起婦人硬塞到手裡的湯藥,剛仰頭喝半碗,“啪啦”一聲,就被一枚鋒利匕首擊落,湯水灑一地。
她吃一驚,見那男子奮力自地上爬起,衝過來就要抱住她,無奈被那兩個精瘦漢子拉扯住,饒是他使出再大力氣,也再夠她不着。
“你沒喝完!算了,時辰不多,不能再耽擱,你這就走吧!”婦人不悅,抱怨一聲,向她狠狠一拂袖。
她只覺自己單薄身子忽然受一股大力,緊接着就輕飄飄浮起。
“芷君!你等着!我這就跟你走!要走我們一起走!”男人眼看她就要永遠離去,掙扎咆哮。
他忽然自靴中又拔出一把匕首,反手往自己咽喉處狠狠刺去!
頓時,鮮血如注!
他身體搖晃兩下跪倒,向她伸出血手。
一陣錯愕,她竟然看到男人眼中淌出血淚,但他的相貌仍像往常那般模糊難辨,隱約只見神色癡情,目光沉痛。
她心底驀地騰起一陣酸楚,或許這一別就是永遠了吧?
想要再多看他兩眼,卻不能夠,浮在半空中的身子被婦人再度一拂,猛地就向橋下滾滾河水中墮去。
“芷君!”男子破碎的喉嚨裡發出痛苦的咆哮,迴響在古拙灰墨的奈何橋畔,漸漸淹沒於火紅迷霧中,不復耳聞。
燦爛明媚的春光,一株濃豔桃花盛放在寂寂無聲的庭院裡。
微風夾雜檻下碧草的幽香,捲入紅雲餘香小閣的茜紗窗內,將一卷半黃微卷的《詩經》堪堪翻到尾頁。
一隻七彩蝴蝶悠閒翩躚而入,於雅緻小閣一陣盤旋飛舞,最後落在金紗帳暖裡一隻白藕手臂上。
“啊!”紗帳猛地一陣劇烈搖晃,激起一片金光跳躍。
曼妃嫣一驚坐起,驚出一身冷汗,停佇在手臂上的蝴蝶突地一驚飛起,急速飄窗而出,遠遠逃逸。
“小姐?”正在窗下翻曬書冊的花鶯兒,聽到裡間驚叫聲,連忙跑入。
“太可怕了!我又做那個夢了!”曼妃嫣顫手揪住心口,一眼看到她,就像是看到救命稻草,一把抓住。
見她滿頭大汗,花鶯兒自懷中摸出手絹爲她細心擦拭,“小姐別怕,現下醒了,夢裡那男人就不會再來找你了!”
曼妃嫣搖頭,幾乎要哭出來,身子劇烈顫抖,說話聲音波動,“九十九回之多了,這麼跟我過不去,十幾年了,還纏着我不放!”
她心情沮喪,垂額抽泣。
花鶯兒努嘴,撫着她纖細的背,“在奈河橋畔撞見他,那敢情是個鬼吧?我小時聽人言,鬼魂同人一般,懼怕膽子大的,欺負膽子小的。小姐你氣壯點,他就不敢再來找你了!像我這樣,把拳頭握緊,像剛出生的嬰兒那樣,膽氣足點,就不會害怕了。”
曼妃嫣看她握手成拳,擡起蒼白小臉,淚眼迷濛仰視她,細語喃喃,“你以前也這麼跟我說,我照做了,可根本不管用,我快要給他折磨瘋了!”傷心得又哽咽起來。
“別怕別怕,我這不是正陪着你呀?嗯,要不咱午後去靜安寺上香,求神仙菩薩護持保佑?”
最貼心的丫鬟在身旁殷勤細語安慰,曼妃嫣怦然亂跳的心漸漸平復,可腦子裡一直盤桓那男人樣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