胎裡峰以東五公里處,東古裡。
麻野義男上尉揮動戰刀,催動戰馬,向一座土圍子發起了第三次衝鋒。
那座土圍子在一個小山村邊緣,土圍子內外,數株百年老樹枝葉相連,曠闊蓬勃的樹冠掩映方圓一百多米。敵軍隱蔽在粗大的樹幹上和土牆邊,居高臨下,向衝鋒的日軍騎兵射擊。
戰馬嘶鳴,一名日軍騎兵士兵中彈,從馬背上倒栽下來,重重地砸在爛泥地裡,被轟鳴的馬蹄踐踏得血肉模糊。
麻野義男右肩中彈,但是,他的右臂仍然頑強地高舉着馬刀,明晃晃的馬刀在半空中劃過一道道寒光。
這是一場艱難的進攻戰!
從京城到平壤,一路來去如風、讓敵人聞風喪膽的日本騎兵,第一次遇到了麻煩。
騎兵是日本軍隊的佼佼者,也是大日本陸軍的驕傲。在十九世紀末,從冷兵器到熱兵器的過渡階段,騎兵以其高度的機動性受到各國陸軍的普遍重視。配備有火器的騎兵,不僅繼承了冷兵器時代的速度優勢,而且,其強勁的火力,使其成爲陸軍主要的突擊利器。
然而,訓練騎兵卻是極其困難。
這主要有兩個原因。第一是人的問題,第二是馬的問題。
人的問題很好理解,騎兵是介於冷兵器與熱兵器之間的兵種,在馬背上作戰,射擊極爲困難。因此,騎兵在配備馬槍的同時,還要配備馬刀。刀與槍,是騎兵的標誌。這就要求騎兵必須同時掌握冷兵器與熱兵器,並且,其熟練程度,都要超過普通步兵。所以,一個合格的騎兵士兵,首先必須是一個優秀的步兵,然後,再接受嚴酷的騎射訓練。
正因爲如此,合格騎兵的數量很少。
然而,相對於人的問題,馬的問題更爲難以解決。
人總是可以訓練出來的。
而一匹合格的戰馬,光靠訓練是不行的。
制約騎兵發展的一個幾乎是難以逾越的障礙是,馬的品種。
比其冷兵器時代,戰馬需要承載更大的負重、適應更加複雜的環境、習慣戰場的轟鳴,並保持良好的駕馭性,對於一個物種而言,這些身體和心理條件幾乎是矛盾的,難以調合的。
挑選一匹合格的戰馬,比挑選一個合格的騎兵,要難得多。
正因爲如此,各國陸軍都知道騎兵的巨大作用。但是,比其冷兵器時代,騎兵的規模反而越來越小——挑選出一匹適合現代戰爭的戰馬,越來越難了。
日本原產馬是蒙古馬血統,經由朝鮮傳到日本,演變成日本馬。日本馬體格小,體力弱,難以勝任戰馬。
日本政府意識到,要想建立起一支歐洲式的現代化騎兵部隊,必須改良日本馬的血統。
1867年,法國皇帝拿破崙三世贈送給了日本26匹彪悍的純種阿拉伯馬。這些馬匹,激發起日本雄心勃勃的改良馬匹計劃。改良馬匹成爲日本的國家行動,國家全面引進馬種,大量快速繁殖洋馬。
這些經過改良的馬種,成爲日本陸軍騎兵的戰馬。日本戰馬體格強壯,性情暴戾,儘管與歐洲戰馬的體格還有一定的差距,但大大超越了大清國的戰馬。
日本戰馬普遍比清國戰馬高,負重能力強,奔跑速度快。在京城到平壤的歷次作戰中,日本騎兵騎着高頭大馬,耀武揚威,來去如風,瞬間就殺到了清軍陣地上,清軍還在手忙腳亂地裝填子彈,腦袋就已經被馬刀砍落在地。
清軍視日軍騎兵爲鬼魅,甚至,清軍遠遠望見日軍騎兵蕩起的煙塵,就丟下陣地落荒而逃。
然而,在東古裡,一向橫衝直撞的日軍騎兵,卻在一座土圍子前遇到了麻煩。
剛剛在平壤戰役中獲得天皇勳章的騎兵中隊長麻野義男,率領他的部隊向土圍子發起了兩次進攻,竟然被清軍打退了,八名騎兵和三匹戰馬陣亡。
讓麻野義男心痛的不是那8名騎兵,而是那3匹戰馬。
每一匹戰馬都價值鉅萬,每一匹戰馬都是牧馬人的血汗!
戰前,日本全國飼養了150萬匹馬,而能夠入選日軍的,只有35000匹。其中,大部分只能作爲牲口託運物資,能夠成爲騎兵戰馬的,少之又少。
人死了,可以徵調補充。戰馬死了,卻是死一匹少一匹。
更讓麻野義男憤怒的是,兩次衝鋒失利的原因,不是因爲敵人強大。
從槍聲裡可以判斷,守在土圍子裡的敵軍,只是一個三十多人的小分隊,他們的戰術並不靈活,僅僅是憑依土牆和樹木,機械地防守。而他們的射擊準確性,比其日軍相差了一個檔次。這樣的清軍,不應該對日軍造成威脅。
按照成歡和平壤的經驗,對付這樣的清軍,麻野義男的騎兵部隊,只需要一次衝鋒,前後不到十分鐘,既可結束戰鬥。
給麻野義男造成的麻煩的,是這個該死的鬼天氣!
朦朦秋雨還在下個不停,冰冷的雨滴似乎浸透了朝鮮的每一寸土,把朝鮮變成了一個大泥潭。
從安州出發,兩天過去了,麻野義男的騎兵部隊都在和爛泥搏鬥。
馬蹄陷入爛泥中,行軍倍感艱難,而衝鋒更是不可能。
向土圍子發起的所謂“衝鋒”,其實,不過是在爛泥中掙扎。
騎兵一旦失去了速度,就失去了一切!
那些在爛泥中深一腳淺一腳掙扎的戰馬,以及馬背上的士兵,成了敵人的活靶子。
麻野義男的騎兵中隊是混成旅團的先遣搜索隊,按理說,搜索隊在遭遇敵軍伏擊,不應貿然發動強攻,而應就地駐守,等待後援。
從京城到平壤,騎兵中隊轉戰千里,戰無不勝攻無不克,面對小股敵軍的抵抗,麻野義男沒有理由說服自己停下腳步。
大部隊還陷在騎兵中隊身後數公里的爛泥裡,麻野義男沒有耐心等待那些狼狽不堪的步兵和炮兵。
在沒有火炮支援的情況下,騎兵中隊發起了三次衝鋒。
又有兩名騎兵中彈落馬,包括衝在他前面的一箇中尉小隊長。
小隊長重重摔在泥地裡,又遙遙晃晃掙扎着站了起來。麻野義男來不及收僵,戰馬狠狠地撞在了小隊長的身體上。小隊長哼了一聲,身體在半空中劃出一道弧線,砸在不遠處的水塘裡。
小隊長在沉入塘底前的最後一刻,發出一聲呼喊:“放棄戰馬!”
麻野義男充血的大腦,被這一聲呼喊驚醒——陷入泥灘的騎兵不如步兵!
他迅速躍下了戰馬,收回戰刀,拔出手槍,高喊一聲:“下馬!”
衝鋒戛然而止,一百多騎兵幾乎是同時跳下戰馬,收刀,舉起22式村田連發騎槍,匍匐在爛泥之中。
身着藍黑色軍服的日軍士兵,滾進泥沼之中,如同一條條變色龍,變成了泥黃色,與遍地的泥濘混在一起。
麻野中隊的騎兵,他們的步戰技能,絲毫不遜色於步兵。
沒有了戰馬,士兵們迅速依照步兵戰術,展開散兵線,依靠泥窪水溝爲掩體,交互策應,梯次前進。
日本製22式村田式連發騎槍,口徑8毫米,槍長0.96米,重3.7公斤,裝彈5發,射程2000米,其性能與22式連發步槍相差深遠,甚至比不上18式單發步槍。
然而,在近戰當中,騎槍與步槍的性能扯平了。
而且,村田式騎槍攜帶輕便,操作便利的特點發揮得淋漓盡致。
土圍子裡響起“轟”的一聲悶響,衝鋒的道路上,泥漿飛濺,混在泥漿中的日軍士兵,舉起騎槍,向轟鳴處射擊。
突圍子裡的大樹上,響起兩聲慘叫,兩個清軍士兵栽下了大樹。
麻野義男啞然失笑——發出轟響的,是清軍的擡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