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照在安州城外的雪地上,龜井茲明拖着沉重的腳步,在雪地裡踉蹌而行,他的身後,是一行帶血的足跡。
他知道,這行足跡將暴露他的行蹤,但是,他沒有力氣抹去身後的足跡,同時,他也無法制住大腿上浸出的鮮血。
朝鮮的冬夜寒冷得令人透不過氣來,他大腿上傷口,更像是一道大門,寒氣透過傷口,肆無忌憚地涌入他的身體。
他的身體在凝固,身體內的血液似乎已經凍成了冰。
身後不遠處,幾個黑影窮追不捨,距離越來越近。
身後傳來朝鮮語的咒罵聲,對於這樣的咒罵聲,龜井茲明並不陌生,隨軍來到朝鮮後,他在很多地方都聽到過這種咒罵,朝鮮人發出咒罵的時候,從來不面向日本人,不過,龜井茲明知道,在他們的心裡,咒罵的對象就是那些跨海而來的日本兵。
今天晚上,龜井茲明第一次聽見朝鮮人肆無忌憚地對一位日本人發出咒罵。這些朝鮮人再也不藏着掖着了,他們要他的命!
咒罵聲越來越近,龜井茲明聽見了金屬的撞擊聲,那是步槍的聲音。
那些朝鮮人手裡有槍!就在剛纔,龜井茲明中了一槍,子彈擊中沒有擊中他的要害。
在中槍的那一刻,龜井茲明感到萬幸。然而,現在的他,卻感到萬分不幸!
如果那顆子彈直接擊中他的心臟,他就可以省去了這艱難的奔逃,奔逃是痛苦的,尤其是在朝鮮的冬夜奔逃,那簡直就是下地獄。
龜井茲明摸了摸腰間的狗皮包,包裡鼓鼓囊囊的,吐出一口氣來——裡面的東西沒有丟。
那裡面是他心愛的照相機和一卷照片。
作爲一名攝影記者,照相機就是他的生命,而照片就是他的孩子。
既然這兩樣東西都在,龜井茲明就應該繼續跑下去,儘管,他的體力已經到了極限。
龜井茲明看了看四周,不遠處,一盞燈火在寒風中搖曳,他的身邊,是一株掛滿雪花的老鬆,龜井茲明取下狗皮包,挖開老松下的積雪,把狗皮包埋進積雪中。然後,向那盞燈火走去。
現在,他不是逃命,而是用最後的氣力,引開那些追趕的朝鮮人。
比他生命更重要的,是狗皮包裡的照片。他不希望這些照片落進朝鮮人手裡,當然,他也不希望它們落進日本人、中國人、西洋人,或者其他任何人手裡。
龜井茲明用生命捍衛這些照片,可是,他不希望任何人看到它們!
龜井茲明終於走到了那盞燈下,那是一隻紅色的燈籠,燈籠上寫着“福通客棧”四個漢字。
身後又是一聲槍響,龜井茲明眼前一黑,撲倒在雪地裡。
……
柳英淑服侍周憲章穿好衣服。周憲章匆匆來到樓下,客廳裡燈火通明,韓令準早已等候在那裡,他原本就帶着一幫手下穿着便衣守候在客棧周圍,聽見槍聲,立即命手下把客棧護衛起來,自己趕緊進了客棧,看見周憲章安然無恙,鬆了一口氣。
姚喜、郭二杆、趙正倫也下了樓。
“發生了什麼事?”周憲章問道。
“現在還不是很清楚。”韓令準說道:“我們在客棧門口發現了一個人,這個人身上中了兩槍。”跟着周憲章這麼長時間,韓令準的漢語說得越來越流利了。
姚喜罵道:“媽的,他要刺殺大哥?”
韓令準搖頭:“應該不是,這人身上沒有武器,是有人在追殺他。我的人在離客棧五十多米的地方發現了很多腳印,大概有七八個人,我猜想,那些人是衝着他來的。”
“人在哪裡?”周憲章問道。
“在樓下客房裡,這人傷勢很重,昏迷不醒,我找了個郎中,正在給他醫治。”韓令準說道。
周憲章點點頭:“去看看。”
韓令準帶着衆人,來到一件客房裡,客房擺設極爲簡陋,只有一個土炕,一個朝鮮郎中坐在土炕邊,看見周憲章等人進來,慌忙站起身來,向周憲章施禮。
周憲章擺擺手,來到土炕邊,只見土炕上躺着一個三十多歲的漢子,留着寸頭,雙目緊閉,眉毛濃密,國字臉,胸前袒露,纏着繃帶,繃帶上滿是血跡,炕邊擺放着一雙皮靴,一件毛皮獵裝,顯然是從那人身上脫下來的。
周憲章把皮靴提了起來,內側有一塊小商標,上面是日文“三和製衣”。
“他是日本人。”周憲章說道。
“日本人!”姚喜喝道:“那還治個屁啊,扔出去喂狗!”
周憲章瞪了姚喜一眼,衝着郎中施禮說道:“這大半夜的,有勞先生了,這人傷勢如何?”
郎中是個小老頭,翹着雪白的山羊鬍子說道:“他的傷勢不算太重,腿上和後背中彈,但沒有傷者要害。問題是,小人看來,此人必定經過長途跋涉,身體嚴重消耗,又受了凍傷,身體極度虛弱,換了別人,恐怕已經不行了。小人只能先給他包紮好傷口,服些補血提氣的草藥,能不能救得活,看他自己的造化了。”
周憲章點點頭,對韓令準說道:“此人的身上的槍傷,應該是火繩槍所致,如果換了其它步槍,這背後的一槍,足以要了他的命。你的部下裝備有火繩槍,追殺他的人,是不是你的部下?”
韓令準搖頭:“這一點我也想到了,剛纔已經命人查過了,我的部下沒有追殺這個日本人。應該是另有人所爲,不過,可以肯定的是,追殺他的人,是朝鮮人,我聽見槍聲後,立即衝向響槍的地方,那幾個人跑得飛快,一轉眼就沒了蹤影,不過,我隱約聽見他們說了幾句朝鮮話。”
“他們說什麼?”
“好像是說靈山寺。”
“靈山寺!”周憲章吃了一驚,玄武觀的主持崔道一曾經說起,靈山寺的主持空明法師,曾經假扮俗人,去過平壤,很有可能參與了刺殺金弘集的行動。
而今天晚上這羣追殺日本人的朝鮮人,也與靈山寺有關。
靈山寺位於朝鮮西北部的邊境線上的三峰裡,距離俄羅斯很近。
莫非,靈山寺是一個朝鮮地下抵抗組織的據點,而空明法師,則是這個組織的領袖?
和空明法師在一起的,還有一個與金姝長相相似的女人!
可是,令人奇怪的是,這些抵抗者似乎有意無意與章軍保持距離。
他們顯然不願意與章軍打交道。
周憲章猛然想起,這個日本人很可能是託了他的福,纔沒有被那羣朝鮮殺死。
因爲,這個日本人倒在了福通客棧的門口,那些朝鮮人害怕驚動客棧裡的人,只得放棄了追殺。
莫非,他們已經知道,章軍統帥周憲章住在這個客棧中?
周憲章對郎中說道:“煩請先生多多費心,救活他,韓令準,給這位先生準備三百兩銀子。”
三百兩銀子是一筆鉅款!郎中慌忙說道:“小人一定竭盡全力,可也用不着這麼多的錢。”
周憲章笑道:“先生不必擔心,如果實在救不活他,我也不會怪罪你的,這三百兩銀子,請你無論如何也要收下。”
周憲章說完,出了客房,來到客廳裡。衆人跟在他的身邊。
姚喜一臉的不忿:“大哥,你也是的,給一個日本兵療傷,出手就是三百兩銀子,這些日本兵殺了我們多少弟兄!”
“他不是日本兵。”周憲章說道:“他的手指上沒有老繭,他連槍都沒摸過。”
“不是日本兵?那他是幹什麼的?商人?”韓令準問道。在朝鮮,的確有不少日本商人,不過,戰爭爆發後,日本商人就銷聲匿跡了。
“我看也不像是商人。”周憲章搖頭:“看着像是個讀書人。等他醒了,再仔細盤問吧,現在大家各自安歇,明天一大早還要趕路。”
韓令準率所部在客棧周圍保持警械,其餘衆人各自回房。
周憲章回到房間,柳英淑早已在門口等候,見周憲章回來,也不多言,伺候周憲章更衣上牀,周憲章的童子身已經丟給了柳英淑,倒也不推脫,兩人上牀,一夜無話。
第二天一大早,衆人起身。周憲章先是到樓下客房看了看那個日本人。
韓令準已經把三百兩銀子放在了炕頭上,在銀子的鼓舞下,郎中一夜沒有閤眼,又是扎針又是艾灸,忙得個滿頭大汗,剛剛合上眼睛靠在炕頭上小寐,見周憲章進來,慌忙站起身來。
“怎麼樣?”周憲章問道。
“小人忙了一晚上,現在看來,這人的脈象算是摸得着了,暫無生命之憂,只是要想醒過來,恐怕還要個三五天。”
“又勞了。”周憲章一拱手,轉身出了客房。
衆人在客廳裡,見周憲章出來,紛紛請安,周憲章擺擺手,大家坐定,夥計擺上早點,大家邊吃邊說。
柳英淑很自然地坐在了周憲章的身邊。
姚喜盛好一碗粥,端到周憲章面前,卻見柳英淑眉頭一皺,喝道:“少爺的飲食,自然是妾身親自來打理,你個腌臢人,一邊坐着去。”
姚喜怒道:“好你個柳英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