衆人全部站立起來,挺起胸膛,望着周憲章。
周憲章望着東南方向的山腳下的四個火堆。
“那個地方名叫鷂子丘,是日軍指揮部所在地。”周憲章說得很慢,每說一個字,胸口都是一陣抽搐:“吳佩孚!”
“在!”
“你率第一營跟隨我,打前鋒,攻擊鷂子丘。”
“是!”
“那哈五!”
“在!”
“你率第二營,攻擊鷂子丘東北,目的是阻擊來自東北方向的增援日軍。注意,你們不要追擊日軍,等教衆們通過鷂子丘後,馬上向鷂子丘撤退。”
“是!”
“樸永烈!”
“在!”
“我兼任第三營營長,現在,你接替我指揮第三營,攻擊鷂子丘西南方向,和那哈五的任務一樣,阻敵援軍,不要和敵人糾纏,一旦教衆們突圍,馬上向鷂子丘撤退。”
“是!”
“趙小滿,錢有貴。”
“在!”
“錢有貴,你小子有些腦子……”
“多謝團長誇獎!”
“住嘴!不要打斷老子的話!”周憲章喝道。
“是!”
“哨隊併入趙小滿的警衛連,趙小滿爲連長,錢有貴爲副連長。你們的任務是,隨教衆隊伍行動,保護教衆們的安全。副團長羅鳴芳跟隨警衛連一起行動。”
趙小滿說道:“團長,我們是你的警衛連,跟着教衆算怎麼會事?”
“服從命令!”周憲章喝道:“要不然,你這個連長就別當了!”
“是!”趙小滿怏怏說道。
“韓令準、鄭世雄!”
“在!”
“你們二人帶着衛隊,把教衆編成兩隊,各領一隊,鄭世雄爲前隊,韓令準爲後隊,跟在吳佩孚第一營的後面,保持兩百米距離,一旦吳佩孚在鷂子丘得手,馬上帶領教衆從鷂子丘突圍,注意,教衆們要行動迅速,但一定要保持隊形,不能亂,這兩千多人要是亂起來,就會堵塞通道,後面的人就過不去了。”
“屬下明白!”韓令準和鄭世雄知道,大隊人馬行動,一旦亂起來,後果不堪設想。
“突破鷂子丘後,大家分頭向北行動,跨過大同江,在義州集結!”
“我們不去平壤了?”羅鳴芳問道。
“平壤肯定守不住了!我們得趕到鴨綠江,也許還能夠阻擋日軍攻入遼東。”周憲章說道,他知道,葉志超爲主帥的清軍,根本擋不住日軍精銳的第一軍。
“大家分頭去準備,一個小時候後,到了子時,同時行動。還有沒有不明白的?”周憲章問道。
“沒有!”衆人齊聲做答。
漢納根搖頭:“我認爲這個計劃不妥。”
“漢納根先生請講。”周憲章說道。
漢納根聳聳肩:“根據德軍的戰術原則,軍事主官不應該衝在最前面,他應該跟在隊伍的後面,以免造成不必要的傷亡,保持對部隊的指揮,按照這個原則,你應該在第三梯隊,也就是跟隨警衛連。”
周憲章的胸口又是一陣絞痛,他彷彿看見了金姝,在遠遠地向他招手。
“如果我倒下了,羅鳴芳會接替我的指揮權!”咬牙說道:“這是最後的決定,不容更改!”
死亡不可怕!死亡是他奢求的歸宿,因爲,金姝在菩提樹下等着他。
漢納根搖搖頭,不再言語。
“團長,我有一個要求。”趙小滿說道。
“說!”要是換了別人,周憲章沒有耐心聽什麼要求,但是,趙小滿的要求,他不能不聽。
趙小滿還是個孩子,他的母親和姐姐每天都站在村口,等待他的歸來。
“教衆突出去後,警衛連擔任後衛!”
“不允許!所有人,準備突圍!”周憲章喝道,他早就打定主意,如果到那個時候,他還活着,他就守在鷂子丘上,和日本人同歸於盡。
他不想活在這個沒有金姝的世界上!
趙小滿咬咬牙,默默離去。
……
大島義昌面向天皇的畫像,拔出鋼刀,對準自己的下腹。
作爲一名武士,應該以死謝罪。
軍帳外,響起了密集的槍聲和震天的喊殺聲。聲音很近,只有一百米開外,這就是說,敵人已經衝到了他的指揮部門口。
大島義昌猛然意識到,他又犯了一個錯誤。
這是他今天犯的第三個錯誤。
第一個錯誤,他命令十五門野炮齊射山丘,讓周憲章從容脫逃;第二個錯誤,他命令部隊全線出擊,圍攻虎飛領,結果,造成兵力分散,不僅沒有攻下虎飛嶺反倒造成470名士兵陣亡。
第三個錯誤,就是現在,他無視聯隊長青木源的警告,沒有對虎飛嶺敵軍進行警戒。致使敵軍輕而易舉地攻上了鷂子丘,他的指揮部。
大島義昌大意了,他的指揮部是整個聯隊力量最爲薄弱的環節。這裡只有一箇中隊的日軍負責警戒。
但是,大島義昌的大意也是有道理的。作爲戰場指揮官,他從來都沒有把重兵部署在自己的指揮部,這是他的指揮理念:一個有勇敢的指揮官,不應該浪費寶貴的戰爭資源,有限的兵力應該用戰場上!
在與清軍的交戰中,他的這一理念被證實是正確的。因爲,沒有任何一支清軍敢於攻擊他的指揮部。這使得他可以從容地將主力投入到進攻中。
然而,今天晚上,虎飛嶺上敵人,打破了他的理念。
作爲一名武士,犯一次錯誤就應該剖腹謝罪,而他,一天之內犯了三次錯誤。
所有的錯誤,都源於過分的自信,和毫無道理的自大!
是到了該死的時候!
但是,大島義昌不甘心!
他要親眼看一看,逼他犯下這三個錯誤的人!
那究竟是一個什麼樣的人,能夠逼死一位驕傲的將軍?
大島義昌一躍而起,手持佩刀,衝出了軍帳。
軍帳外,火光四起。
那四個燃燒的火堆轟然倒塌,火堆旁,無數人身上冒着火苗,扭打在一起,不斷有人被拋進大火,發出垂死的慘叫。
一個年青人手持一把帶着刺刀的步槍,迎面衝了過來。
那個年青人的頭髮燒焦了,一張被火焰薰得黝黑的臉上,露出兩隻發紅的眼睛。
大島義昌突然感到一種從未有的輕鬆——他終於和他的敵人面對面了!
年青人衝到他面前,停了下來,一把扯掉了步槍上的彈匣,仍在了地上。
大島義昌發出了微笑——支那軍隊也敢拼刺刀!
白天,他曾經和這個年青人有過一次心有靈犀的對視。雙方在微笑中,完成了一次無言的對話:
“投降!”
“不!”
“好漢!”
“彼此!”
現在,兩個人近在咫尺,雙方依舊在微笑,但是,兩個人的微笑都是那麼絕望。
兩個人都認定,自己將不可能見到明天的太陽!
兩個人再次完成了一次無言的對話:
“投降!”
“不!”
“好漢!”
“彼此!”
一聲長嘯,從兩個人的咽喉中發出。
刺刀和戰刀交錯在了一起。
大島義昌覺得胸口很涼,如秋風吹拂的菊花。
然後,他看見了血,從自己的胸口噴涌出來。
在這個初秋的夜晚,他看見了大和民族的雙重崇拜,菊與刀,在月光下交融在了一起。
菊花和刺刀混合在一起,就是血!
大島義昌彷彿看見了天皇,面無表情地看着他:“兵者爲利器,聖人不得已而爲之!”
“天皇陛下,您是正確的!”大島義昌的腦海裡,閃過最後一個念頭。
然後,是無盡的黑暗。
大島義昌戰死鷂子丘,這讓他從一名罪人,變成了一位英雄。
原本,他將面臨軍事法庭審判,然而,他的骨灰回國後,日本明治天皇爲他舉辦了國葬。
軍方刻意淡化了他的錯誤,把他尊奉爲攻佔朝鮮京城,擊敗清軍成歡部隊的英雄。
他是日本對外戰爭中,第一個攻佔敵國首都的日本將軍,也是第一個戰死海外的日本將軍。
大島義昌創造了歷史,他的身後,是舉國的崇敬和鮮花。
從這個意義上講,周憲章成全了他!
而周憲章的名字也因此傳遍了全日本,又從日本,傳回了大清國。
大清國朝廷不得不相信,在朝鮮,有一個名叫周憲章的中國軍人,殺死了一名不可一世的日本將軍,他創造了奇蹟。
……
周憲章自己也沒想到,會這麼順利就攻上了鷂子丘。
在虎飛嶺上,周憲章就判定,鷂子丘的防守最爲薄弱,而兩側日軍距離鷂子丘有相當的距離,且隔着山溝,日軍要想增援鷂子丘,必須首先攻佔兩側的臺地。
然而,周憲章沒想到的是,鷂子丘上只有一箇中隊的日軍,而且,這個中隊不滿員,總共不到一百二十人。
而虎飛嶺下其他方向的日軍,正沉浸在火葬陣亡者的悲哀之中,當他們發現虎飛嶺上敵人衝上了鷂子丘,已經來不及了。
周憲章抱着必死的信念,衝到了大島義昌的軍帳前,當大島義昌手持戰刀出現他面前的時候,他拔掉了步槍的彈匣。
用熱兵器對抗冷兵器,是不公平的。
那一刻,周憲章和大島義昌回到了冷兵器時代。彎刀對刺刀,公平決鬥。
周憲章贏了!
贏取了決鬥的周憲章感到的卻是無盡的悲涼——姝兒坐在菩提樹下,而他,還在鷂子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