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文一亮出身份,太守顏杲卿的“反正誓師大會”頓時宣告了成功,常山郡上上下下的官吏,竟然沒有一人提出反對意見。
爲啥?
就是因爲謝文可以“直達天聽”!
這些常山郡的官吏,有多少安祿山的死忠,暫時不得而知,但是可以肯定的是,他們之中的大部分人,包括太守顏杲卿、長史袁履謙這兩位“首腦”在內,肯定大部分人是心向長安的,之所以投誠安祿山,那也是無奈之舉,如果有機會反正的話,他們也是會選擇重歸大唐、平滅叛亂的。
不過,卻有一個操作層面的問題擺在所有人面前……
如何取信朝廷?
你常山郡原本就是安祿山的治下,在他提兵南下的時候,基本上算是在第一時間就選擇了投降,現在說要“重歸大唐”……誰信?可別不是詐降吧……
真要是到了那個時候,常山郡的官吏們,豈不是裡外不是人了?
一句話,人生的污點,不是想洗就能洗乾淨的……
這也是安祿山提兵過境之後,常山郡上上下下一直保持“沉默”的一個重要原因,總不能我在“敵後”拼殺,朝廷卻對我將信將疑吧?英雄不能流血又流淚啊……
現在,謝文出現,一切煙消雲散!
他雖然不是朝廷的高官,甚至連大唐的官員都不是,但是他有一個“平叛總指揮”的親叔叔!
有的時候,這種私人關係,非常重要,至少,謝文能夠將自己的所見所聞,原原本本地親口告訴他叔叔!
具體到常山郡官吏“反正”一事上,等於給常山郡官吏開拓出一條“傳遞消息的途徑”……
常山郡官吏反正了……
太守顏杲卿、長史袁履謙,率領常山郡官吏,與安祿山勢不兩立……
常山郡官吏在“敵後”截斷了安祿山叛軍的退路……
甚至,哪一位官吏真的奮勇作戰,即便身死,只要消息,能夠通過謝文傳遞到大唐中樞,也算死得其所,最少也能落下一個“朝廷追封”,甚至青史留名也說不定。
所以,謝文的出現,算是徹底打消了所有人最後一點顧慮,一提到“重回大唐、平滅叛亂”,倒是真有點羣情激奮的樣子。
有人說,咱們既然“反正”,就是要和安祿山、和叛軍勢不兩立,縱然有淮南的文少爺作保,咱們也應該做出姿態、做出功績,要不然的話,投誠安祿山一事,永遠是一把利劍懸於頭頂,所以,咱們需要軍功,需要大量的軍功,只有這樣才能洗刷恥辱……
另外有人也說,你說的不錯,謝副帥曾經有一句話流傳天下,“只有敵人的鮮血,才能洗刷恥辱”,某深以爲然,現如今,你我的情況,用上這句話,正當時!
還有人迫不及待地開口,不錯不錯,正是正是!既然我等與安祿山勢不兩立,我看,就不如將常山所有的兵丁彙集到一起,然後高舉大旗,直撲范陽,只要能一舉攻破安祿山的老巢,叛軍就成了無根之木無源之水!到了那時候,就算他安祿山真是什麼七殺星君下凡,就算他有三頭六臂,也折騰不出什麼花樣來了……
“諸位,諸位,且聽我一言!”
謝文聽着聽着,冷汗都快下來了。
常山郡這幫人,也不知道是真實水平就是這樣,還是“故作姿態”,現在表現得那叫一個狂熱,恨不得現在給他把刀子,他就敢直接對着安祿山的十萬大軍衝鋒!還覥着臉說什麼要集合常山郡所有人馬,和安祿山的叛軍殊死一搏,這不是找死嗎?
謝文聽得真是心驚膽戰,不得不趕緊攔着。
“諸位,我家叔父汜水侯,在登臨天下兵馬副元帥之時,曾經向全天下傳遞過號令,其中一條,就是專門針對咱們河北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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副元帥有令,河北各郡縣官吏,不得與安祿山叛軍硬碰硬,以騷擾爲主,以保存力量爲主,不以戰場之上的成敗論英雄,爲此,還專門轉達了十六個字,存地失人,人地兩失,存人失地,人地兩得!
諸位與安祿山叛軍勢不兩立的心情,小子謝文感同身受,日後如果有機會面見我家叔父,一定原原本本地告知,斷然不會讓我常山郡的忠義,埋沒在混亂之中!
不過,具體如何與叛軍鬥爭,還請衆位仔細斟酌纔是……”
他這麼一說,常山郡上下,全消停了……目的達到了,還折騰個啥?
他們之所以如此“叫囂”,就是謝文所猜測的“故作姿態”,這些官吏,剛纔還是投誠了安祿山的“僞官”呢,結果一轉眼的功夫就“重回大唐”了,就算是有謝文這條途徑,能夠把這個消息“直達天聽”,他們也得做點什麼才踏實啊,要不然人家謝文知道你是不是真的?
具體做啥?
喊口號!
這種事兒,不就是動動嘴皮子麼,惠而不費,何樂而不爲!?
而且還要喊得響亮!
越是響亮,就越是容易引起謝文的注意!
現在呢,人家文少爺已經看明白了,剛纔勸慰衆人的時候,還特意提出來,“不能讓常山郡的忠義埋沒”,已經算是做出了承諾……
行嘞,事情到了這個程度,正好,再喊口號就過猶不及了,萬一人家文少爺當了真咋辦?難道真的集合人馬跟叛軍硬碰硬去?別鬧了,郡兵是個什麼德行,誰心裡沒數?如何能夠是安祿山麾下十萬幽州邊軍的對手?說白了,會死人的!
顏真卿和袁履謙對視一眼,那叫一個無奈,袁履謙清了清嗓子,把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到自己這裡之後,纔開口問謝文。
“文少爺,關於我常山郡下一步的行止,不知道你有什麼建議?”
謝文一愣,趕緊搖頭,“履謙兄,不是,袁長史,小子不過是藉着家叔父的虎威信口胡說幾句而已,有何嘗敢越俎代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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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話還沒有說完,卻被人打斷了。
顏杲卿。
“文少爺不必妄自菲薄,
您畢竟出身名門,汜水謝氏,法武傳家,早就享譽大唐。
顏某聽族弟真卿說過,即便汜水侯身兼三使職,堪稱淮南一地的一方諸侯,卻也對謝家子弟要求得極爲嚴格,據說到了年齡,就會直接投身淮南軍中,從最基本的士卒做起,什麼時候升任旅率能夠統領百人作戰,才允許退出淮南軍,以謝家子弟的名義行走大唐……
文少爺既然能夠從揚州出發,先至平原,後到常山,想必早就按照謝家的規矩完成了軍中的歷練……”
說着,顏杲卿擡起手,一指常山郡的上下官吏。
“我等,不過是把書讀死了的書生而已,就算偶有佩劍提刀之人,也是慕豪俠之風學了一身血勇而已,哪裡比得上文少爺你身在軍中歷練多年?
這麼說吧,治理郡縣、調解民生,我等自然不敢妄自菲薄,不過要是說對軍陣之事,實在是力有所不逮啊……
文少爺須知,現如今國難當頭,可不是計較什麼虛禮虛名的時候,還請文少爺不吝賜教,一來能儘量保存我常山郡有生力量,二來,也能讓我常山郡爲平定叛亂,儘早出上一份力量!
顏某,在此,多謝了!”
說着,顏杲卿堂堂太守,在常山郡太守府的正堂上,當着一種常山郡官吏的面,站起身形,正冠抖袍,向謝文叉手一禮。
常山郡其他官吏,一見太守如此,也紛紛起身,叉手爲禮。
“有勞文少爺了……”
“文少爺,國難當頭,自當戮力同心,還請文少爺萬勿推脫。”
“請文少爺不吝賜教!”
謝文連連擺手,“諸位大人折煞小子了……”
事情到了這個地步,謝文不想說也不行了,他也沒有想到,曾經的天下鹽鐵使府的掌書記,竟然將謝家這點規矩給買了一個底兒掉。
現在再說什麼不懂軍陣之事,那就純屬胡說八道了,更不用說什麼軍中歷練僅到旅率,擅長百人作戰,不懂整體戰略的廢話了,畢竟謝三郎已經是天下兵馬副元帥了,要說在他身邊成長起來的謝文一點大局觀都沒有,也根本就沒人信啊……
更不用說顏杲卿以堂堂太守之尊,竟然當衆行禮,其誠意滿滿,讓謝文實在沒有不開口的理由。
“既然顏太守如此信重小子,那……小子狂妄,就胡說兩句,若有不當,還請諸位大才不吝指點……”
常山郡衆官吏一番客氣之後,謝文這纔再次開口。
“常山郡反正,最大的作用,不是擊殺多少叛軍的有生力量,而是截斷叛軍的運輸線,切斷安祿山與老巢范陽之間的聯繫,讓叛軍收尾難顧,爲正面戰場上擊敗叛軍創造條件……
如何切斷?
不能指望郡兵!小子雖然不知道常山郡兵的具體情形,不過想來也跟平原郡一樣疏於訓練,如果與叛軍正面相抗,自然難以取勝……
還是要依靠大唐正規軍,或邊軍,或淮南軍……
現在淮南軍遠在汜水關,正與安祿山叛軍舍死拼殺,自然遠水難解近渴,可供期待的,唯有大唐邊軍……
我等在河北地,幽州軍隨安祿山謀反,河東軍被安祿山用計消耗殆盡,唯有寄希望於更西一步的邊軍,隴右軍!
謝副帥在號令天下之時,有一條命令,是專門下給隴右軍的,要求隴右方鎮在戍衛邊疆的同時,派出一支偏師進入河東,伺機奪取太原,如若不成,便派兵圍困的同時,再次分兵,前往井陘通道的西端駐守……
謝某有確切的消息,隴右節度副使郭子儀,統領上萬兵馬,已於上月二十一日成功攻下太原城,如今徹底光復河東全境,除了派人駐守河東之外,親自率領八千隴右軍駐紮在井陘通道的西端!”
此言一出,滿場譁然。
朝廷光復河東了!?這可是好消息!
“消息確定嗎?”
事關重大,由不得顏杲卿再多問一句。
“確定。”謝文傲然一笑,“攻破太原城的,乃是隴右兵馬都指揮使,姓謝,諱方,正是家父!”
謝家第三代一共三個男丁,老三謝直不必多說,老二謝正一心讀書,考中進士之後沒有出仕,統領淮南三使進奏院,爲謝三郎坐鎮長安城,至於老大謝方,在謝三郎還沒有發跡的時候,早早就投身隴右從軍,這麼多年過去了,已然憑藉軍功升任了隴右軍都指揮使,他,正是謝文的親爹。
自從謝三郎在大唐崛起,謝家譜系,在大唐官場之中根本算不得什麼秘密,在場的很多官吏都一清二楚,聽了謝文爲他親爹張目,好笑之餘再也沒有一點懷疑。
不過也有機靈的,聽了這個時間,不由得心中一凜。
上個月二十一攻城得手,現如今才七月初八,前後不過半個多月的時間,消息就能跨越上千裡抵達謝文的手上,更不用說幽州與河東之間還橫亙太行山脈,太行八陘還有一半在安祿山的手上,這消息,咋傳的?
怪不得人家淮南文少爺膽敢獨自一人前來常山郡,不僅僅是因爲謝三郎的威懾,也不僅僅是與袁履謙之間的交情,恐怕在他身後,還隱藏着一股不爲人知的力量在保護他周全。
且不提機靈人看到了謝文背後的強橫,只說顏杲卿和袁履謙消化了謝文帶來的消息之後,頓時神色一動。
“文少爺的意思,是李欽湊?”他是安祿山的死忠,如今率領三千人馬駐守井陘東口,正是他擋住了隴右軍東進的道路。
謝文點頭。
“不錯,現在河東光復,朝廷平叛的隴右軍之所以還沒有進入河北地,就是因爲井陘東口被叛軍阻擋,一旦咱們常山郡能夠解決這個問題,拿下李欽湊,解散三千兵馬,就是爲隴右軍徹底掃平了進入河北地的障礙!
隴右軍一旦東進,自然能夠切斷安祿山身後的運輸線,對整個戰局,大有裨益!
即便安祿山派人前來重新疏通運輸線,有八千隴右軍在常山,再配合上常山郡兵,即便面對安祿山的幽州邊軍,也有一戰之力!”
顏杲卿和袁履謙聽了,對視一眼,都從對方雙眼之中看出來一種興奮,隨後異口同聲地說道:
“幹了!”
天寶十一載,七月十一。
顏杲卿假借安祿山的命令召李欽湊,讓他率部下到郡城接受犒賞。
李欽湊不疑有詐,天黑抵達。
顏杲卿派長史袁屢謙與參軍馮虔等人,攜酒食妓樂前去勞軍。
李欽湊與其黨羽被灌得大醉。
袁履謙手起刀落,將之全部斬殺!
七月十三。
安祿山部將高邈,從幽州徵兵返回,顏杲卿等人故技重施,參軍馮虔直接將其抓獲!
七月十四。
安祿山派部將何千年從前線回到河北地,催促各地趕製填土的布袋,顏真卿知道消息之後,派崔安石與翟萬德,以迎接爲名,快馬趕到醴泉驛,將之一舉成擒!
由於路途遠近不同,高邈和何千年,被一東一西抓獲之後,竟然同日送到常山郡治藁城縣!
一時之間,常山反正,聲勢大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