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後。
東都洛陽城西十七裡,臨都驛。
洛陽城作爲大唐開國就設立的“東都”,從行政地位上,僅次於西京長安,在城內城外,設立了數量衆多的驛站。
城內驛站,名氣最大的,自然是都亭驛。
爲啥?
因爲這是來洛陽城官員真正落腳的地方。
比如,你是台州刺史派來東都洛陽公幹的官員,一路驛站走下來,進入東都的最後驛站,自然是洛陽城東的積潤驛,過了積潤驛再走三十里,自然就是洛陽城了,但是,你到了洛陽城,落腳地點,只能是東都的都亭驛。
說我家族兄就在洛陽城爲官,在洛陽城已然置辦了宅院,老寬敞了,我去投奔我家族兄,在他家住着行不行?
對不住!
不行!
爲啥!?
因爲你身上的公事還沒有處理完啊!
大唐人特別講究這一點,公是公,私是私,公私不能混淆,你想投奔你家族兄?!請參考先賢大禹三過家門而不入的典故!真想投奔的話,先老老實實地把朝廷交給你的任務完成了吧!
甚至,洛陽城外派的官員,在回到洛陽之後,第一站,也是都亭驛!
比如你是東都御史臺的御史,奉命出巡,走了哪去了哪就不說了,反正你把任務完成的挺好,回到洛陽,自然要到御史臺繳令啊。
結果,巧了,安排你出巡的御史中丞盧奕,今天不在,也出門辦事了。
你在東都御史臺就等着吧,左等也不來右等也不來,眼看着天都要黑了,馬上就要敲響淨街鼓了,盧奕盧中丞還沒有回來,怎麼辦?
明天再說唄……得,在外面奔波了這麼多天,我先回家睡一覺去,明天再找盧中丞繳令吧……我本身就是東都御史臺的御史,在東都洛陽難道還能沒個住處嗎?正好我也想我新納的那一房小妾了,回去嘿嘿嘿……
等等!
對不住!
不能回家!
想住宿,必須到東都都亭驛去!
什麼時候繳令了,什麼時候才能回家!
理由,同上,公事未完!
朝廷就是這個規矩,就不能讓你回去!
這麼聽着,是不是有點不近人情?
其實,朝廷也不願意啊……
你一個官員出門,身邊得帶着兩名吏員吧,還得帶着兩名白直保護安全吧,這就最少五個人了,要是出門辦案子,再把犯人提回來,是不是又得多出好多人來?這麼多人,人吃馬嚼的,不都是錢嗎?這些錢,還不是朝廷出?
一人如此,兩人如此,人人如此……積少成多之下,你知道一年下來,光是這一項支出,朝廷就得拿出多少錢糧來?難道朝廷這麼多官員都傻嗎?這些錢留着乾點啥不好,哪怕大家分了,買點羊肉吃,他難道就不香嗎?
但是,朝廷依舊堅持着這個規定!
爲啥!?
這裡面,就涉及到朝廷的公事程序了。
別的不說,還是以這位出京巡查的御史爲例。
你出京一趟,不管去了哪裡巡查,是不是得有個結果啊,說句不好聽的,最起碼,你得寫一份工作總結出來吧?
所謂繳令,繳的是什麼?
除了魚符、驛劵這類最基礎的手續之外,你還要把你的工作成果交出來吧,這一趟人家盧中丞是安排你出去巡查的,你都轉了哪?發現了什麼問題?當地的官員如何?當地的司法如何?有沒有冤假錯案,你是怎麼處理的……一樁樁一件件,你得都跟人家盧中丞說明白了吧,而且還得形成正式的書面文件,除了給盧中丞回報之外,東都御史臺也是要存檔的。
現在,你要繳令的對象,盧奕盧中丞,不在,然後你樂樂呵呵地回家了,如果,僅僅是如果啊,你準備好的公文,被別人看了怎麼辦?
不是沒有這個可能,必須要考慮到這樣的風險!
御史出外巡查,有的時候是常規性的巡視,有的時候,卻是針對特殊事件的巡查,比如,邢州有傳言,誰誰誰從河裡挖出來一個石人,獨眼,這玩意你說是祥瑞還是妖孽?咱是不是得派人去看看,不但要確定這是天然產物還是有人刻意爲之?如果是有人刻意如此,是不是有可能要涉及到造反之類額事情……
如果這是事情形成了書面報告的話,被人看到,是不是就給朝廷惹事了——我跟你說哈,邢州挖出來一個獨眼石人,可詭異了,當地還有傳言“莫道石人一隻眼,挑動黃河天下反”,一旦這樣的流言出現,行了,朝廷就別忙乎別的了,準備出兵平亂吧……真要是出現這種情況,你說,這位出門巡視地方、擅自回家的御史,會是什麼樣的下場!?
這名御史死不死的,朝廷還真不當回事,但是,朝廷真得防備了有人沒事胡說八道,引動了天下大亂,故而,朝廷出了規定,都別回家了,老老實實地在都亭驛住着吧!
不是說都亭驛肯定比你家安全,但是,都亭驛也算是朝廷的一級行政部門,不管他管啥的吧,好歹也有點防護性的守衛力量,起碼不能讓你攜帶的公文之類的東西不翼而飛!
所以呢,無論是來東都辦事的外埠官員,還是有公事外出的洛陽官員,來到東都洛陽之後,只要公事沒完,落腳點,只能是都亭驛!
也正是因爲如此,東都的都亭驛,掄起名聲來,肯定是洛陽衆多驛站之首!
除了東都都亭驛之外,洛陽衆多驛站之中,名聲響亮的,還有城東積潤驛,和城西臨都驛。
爲啥?
如果說都亭驛是回洛陽必選的落腳點,那麼,積潤驛和臨都驛,就是出京官員必選的出發點。
只不過這兩個驛站,分佈在洛陽城的一東一西,從洛陽城向東,就走積潤驛,從洛陽城向西而行,就要走臨都驛。
那既然回京官員一定要走一趟都亭驛,那麼出京的時候,爲啥不能也走一趟,這一來一回都集中到一起,豈不是方便,還好管理?
這個……純屬有病了!
官員出京辦事,或者受天子指派,或者收上官指派,在自己的衙門就能把所有手續辦齊全了,你再非讓所有出京官員到都亭驛住一宿去?
圖啥!?
他們雖然也是有公務在身,但是什麼正事也都沒辦呢,就算是想泄密都不知道泄啥,非給人家拘起來,人家願意嗎?
再說了,這一宿住在都亭驛,難道不要吃喝?京都好友同僚什麼的,難道不要送行?這頓送行酒是不是在都亭驛裡面喝?
你要是不拘人家,送行酒怎麼喝,你自然管不着,但是你要是非把所有出京官員都聚集到都亭驛,對不住,這頓酒,你得管!
你管這個,事情就麻煩了……
這位出京的官員是什麼級別,前來送行的官員是什麼級別,他們家境如何,平常有啥偏好,上幾個菜,喝什麼酒,你都得給人家照顧到了……但凡有一點不盡不到的地方,行嘞,這不就是得罪人了嗎?
都亭驛招待這些回京官員,這就夠難受的了,再招待這些出京的官員,嘿,真嫌都亭驛事情少是嗎?!
所以,這種事情,都亭驛根本不管。
想喝送行酒?
你去哪?哦,回長安啊……我告訴您啊,出洛陽西門,十七裡,那地方叫臨都驛,出京官員,一般都是在哪裡舉辦送行的酒宴,公家送行,私人送行,都在那兒,您想喝酒?好辦了,您高升一步,去臨都驛喝去吧……
之所以說臨都驛名氣大,就是因爲,朝廷官員離開東都洛陽也好,還是洛陽士子離開洛陽,都在臨都驛有一頓送行酒可以喝……
在這裡要多說一句哈,大家也知道唐人喝酒那種風氣,剛把杯子端起來,一口沒喝呢,就有那種比較愛張羅的開始說話了,欸,今天天氣真好,咱們以“春”爲題作詩玩吧,然後一桌子紛紛響應,一個個把酒杯放下苦思冥想,恨不得今天我要是想不出來一首好點的詩作,我寧可一口酒不喝一口才不吃……
這種風氣好不好,各有評價,咱們不多說。
反正正是由於這種風氣的存在,催生除了大唐詩歌的繁若星辰……
在大唐的各種詩歌之中,單獨有個品類,送別詩。
“畢竟西湖六月中,風光不與四時同……”
“洛陽親友如相問,一片冰心在玉壺。”
“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
“莫道前路無知己,天下誰人不識君!”
都是!
那麼在臨都驛這樣恨不得天天都有送行酒的地方,自然也少不了名篇傳世。
“勿言臨都五六裡,
扶病出城相送來。
莫道長安一步地,
馬頭西去幾時回。
與君後會知何處,
爲我今朝盡一杯。”
“灃頭峽口錢唐岸,
三別都經二十年。
……
猶被分司官系絆,
送君不得過甘泉。”
“揚子津頭月下,
臨都驛裡燈前。
……
前事不須問着,
新詩且更吟看”
有了這些名篇打底,臨都驛的名氣自然是越來越大,自然是越來越熱鬧了。
今天的臨都驛,自然也是如此。
不但送行之人不見稀少,反而看起來更多了一些,把臨都驛大堂都坐得滿滿堂堂的。
就這,還有人源源不斷地趕來。
這些人之中,有一個隊伍最是引人矚目,男男女女一百多人,肆意調笑,完全不顧路上行人的目光。
有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他們這羣人是怎麼回事了……
外圍的一羣大漢,一個個神氣完足,身形高大不說,一個個還都長得高大雄壯,一看,就是金吾衛出身的“人樣子”,一個兩個的還好說,一羣人走在了一起,前前後後把男男女女隱隱保護在中間,即便他們都沒有提馬挎刀,別人也看得出來,這都是在職的金吾衛,如今出了洛陽城,肯定是外出公幹。
至於被他們保護在中間的,要是一羣男的還不好說,但是有了一羣鶯鶯燕燕,一個個打扮的花枝招展還滿臉的憧憬和興奮,這還用說嗎?一定是宮中出身的女官、宮女!
能夠她們混在一起,還能談笑無忌的,能是誰!?你沒看他們一個個都面白無鬚的,說話輕聲細語,行動坐臥之間,女性化的動作居多……
那麼,他們的身份,也就呼之欲出了。
宦官!
一開始意識到這兩個字,驛路之上的行人,紛紛色變,一個個趕緊給他們讓開了道路。
爲啥?
因爲宦官自從大唐立國以後,就一直沒啥好名聲!
這幫人,也不知道是不是身體殘缺的原因,關在皇宮之中還好點,再怎麼折騰,也有宮牆隔着,也影響不到宮城外面的世界。
但是,這幫子宦官只要一出了宮城,頓時化身財狼野獸,那真是吃人不吐骨頭。
而且你還真不知道,指不定什麼時候,在不經意之間,就得罪了這幫子宦官,你跟他們折騰的話,人家多多少少還代表着天子的臉面,無論如何,也不能得罪天子玩啊,真惹了天子不高興,那就不是簡單的問題了……
所以,對於這樣的宦官,大多數人看待他們就如同看待癩蛤蟆一樣。
趴在腳面上,不咬人,噁心人,抽冷子還真備不住咬你一口!
打他吧,噁心巴拉的。
不打他,沒完沒了的噁心人……
怎麼辦?
躲唄!
但是,其他人能躲開,有人可躲不開啊!
誰?
臨都驛的驛長。
這哥們姓劉,本是洛陽城中坐地的一名富商,據說還跟劉普會有點親戚關係,被河南縣選了出來,當了臨都驛的驛長,這麼多年以來,一直兢兢業業的經營臨都驛,也算是勞苦功高吧。
他這些年不知道接待了多少南來北往的官員,當然也少不了宦官這個羣體,尤其開元二十一年,李老三帶隊前來洛陽城的時候,也曾在臨都驛歇腳,更是讓他“接待”的履歷更加光彩,好歹人家也是接待過李老三的驛長,全大唐你問問去,天下水陸傳驛三千多,有幾個接待過天子的驛長?
所以,他還能看不出這些宦官的身份嗎?
劉驛長一見這羣宦官,不但來了,到了臨都驛門口還不走了,下馬的下馬,下車的下車,一看就要在臨都驛休息一番再上路……
劉驛長回頭看了大堂一眼,再轉過頭來,已經是滿臉苦笑,正想上前提醒一番,卻不料,一名二十來歲的小宦官,下馬之後直奔他而來,捏着公鴨嗓子,一臉的不耐煩。
“你就是臨都驛的驛長?
怎麼當了這麼多年驛長的?
瞎是嗎!?
沒看見爺來了!?
這麼多人都在,還不趕緊去把大堂清空,爺們也歇腳!
耽誤了爺們的正事,小心你的腦袋!”
劉驛長一聽這個,臉上怒氣一閃,嘿,小雜碎這話,說的好!得嘞,我看你還能得意多長時間!?
一邊想着這個,一邊回頭,再次望向了驛站的大堂。
小宦官一見,頓時不樂意了,跳起來就給了劉驛長一腳。
“聾了是嗎!?
往哪看呢!?
還不趕緊去安排!?”
劉驛長還真沒防備他說動手就動手,愣是讓他踹了一個踉蹌。
臉上怒色剛起,卻聽得有人一聲低喝。
“住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