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寶十一載,七月二十九。
天色將晚。
王二蛋在汜水關一箭之地之外,揉了揉腫脹起來的臉頰,滿心的憤恨。
話說,昨夜晚謝三郎“草人借箭”,一舉“坑”掉了叛軍箭矢二十餘萬支,還組織淮南軍全體人馬,齊聲高喊“多謝安節帥贈箭”,直接氣得安祿山在帥賬之中怒極攻心、口吐鮮血,引發了叛軍上下的一片震動。
而作爲建議“維持原狀,封鎖淮南軍,不讓他們出城”的高尚高軍師,自然首當其衝。
這位彌勒教的教主做事,那也是相當“有擔當”,下令嚴查之後,發現在汜水關下射出第一箭的,竟然是自己嫡系人馬之中的黑山部王二蛋,頓時勃然大怒。
高尚,以堂堂“全軍軍師”的身份,冒着生命危險穿越戰場,親自帶人來到汜水關外一箭之地,找到王二蛋之後,正反抽了他二十多個大嘴巴,要不是人家高軍師的手都抽紅了,還不能放過王二蛋呢……
這還不算,臨行的時候,特意警告王二蛋,如果再敢有類似事件發生,就別怪他這個彌勒教的教主不講教中情面,不但要親手斬殺王二蛋,還要下令圍剿塞外的黑山部族。
對此,王二蛋當然不服。
這一次,他率領黑山部近半青壯入關,乃是響應高尚這個彌勒教教主的號召,就算在具體的事情上有所疏漏,高尚這位教主,也應該幫着他擔待一二纔是,即便身在軍中,沒有“擔待”之說,卻也不該用黑山部族全族男女老幼性命進行威脅啊……
具體到這事件本身,王二蛋就更不服了。
冒着被淮南破城弩“點名”的危險,留在汜水關外一箭之地“原地警戒”,發現了汜水關有異動,施放鳴鏑,乃是責任所在,總不能看到有特殊情況卻一言不發吧?
至於後來的弓箭壓制……
你們一羣人在帥賬之中商討,又是主帥又是軍師的,誰都沒有看破人家謝三郎“草人借箭”之計,最後被人家謝三郎“坑走”了二十萬箭矢……憑啥把一切罪責都推到他王二蛋一個大頭兵的頭上?
王二蛋也算是看出來了,繼續留在大唐腹地,就沒個好!
教主高尚,固然是彌勒我佛座下童子,法力強橫,但是,人家謝三郎也是天神下凡,同樣法力無邊。
正所謂神仙打架、凡人遭殃,教主和謝三郎“鬥法”,不管最後的結果如何,當先倒黴的,就是王二蛋他們這些“凡人”!
而且,王二蛋也隱約感覺出來了,教主高尚,應該是弄不過謝三郎……
第一次獻計,想要引誘淮南軍出城,卻被謝三郎反手一個地道圍困。
第二次獻計,堆土爲山,卻被一把大火燒了足足三天。
第三次獻計,就是這回了,按兵不動、維持現狀,結果,被人家順手“坑”走了箭矢二十萬支……
要是這麼下去……前途堪憂啊……
不行,得走!
王二蛋狠狠一咬牙,扯動了臉上的傷勢,疼得他一陣齜牙咧嘴的,反而讓他更是下定了決心。
原本,他只想幫着彌勒教盡心竭力地做事,最大的願望,就是把黑山部的青壯全須全尾地帶回塞外。
現在,黑山部的青壯都死了一半了,歸期,卻遙遙無望……更何況,教主高尚並沒有絲毫的體恤,動輒打罵且不說了,以眼前的情況來看,說不定哪天就甩給自己一口黑鍋,黑山部小門小戶的,哪裡扛得住這個?
所以,撤吧!
回了塞外,大不了搬家,不讓彌勒教找到也就是了,再不濟,找個不信奉彌勒教的大部族投靠過去,總好過把全族一半的青壯,全部扔在大唐腹地……
至於如何順利逃脫,這卻要仔細思量一番……
就在王二蛋胡思亂想的時候,天色已經漸漸陰沉了下來,時值月底,毫無月色,只有原地警戒的叛軍之中,有星星點點的燈火亮起。
入夜了。
相同的黃河在咆哮,相同的山嶽很靜謐,相同的水汽蒸騰而起,籠罩了汜水關左近相同的地域,相同的時間……王二蛋又看見,汜水關城頭在相同的位置上,往城外吊籃子,上面是相同的黑影,影影綽綽……
還來!?王二蛋悲憤莫名,沒完了是吧!?
左手持弓,右手搭箭,一直鳴鏑就被他扣在長弓之上……
且慢!
淮南軍又來“坑”安祿山的羽箭來了……跟我有啥關係!?
今天這頓大嘴巴子白捱了是嗎!?
別的不說,今天要還是我第一個發現並且射出鳴鏑……明天教主高尚就敢拎刀子過來……
去他麼的!
老子不管了!
王二蛋心中憤恨,狠狠收弓,愛誰誰!
他雖然打定主意,不再做這隻“出頭鳥”,不過注意力卻也一直停留在汜水關的城下……
猛然間,感覺到不對!
“蹬蹬蹬……”
腳步聲!
雖然輕微,卻很是密集!
是真人!
不是草人!
王二蛋的一顆心,如同戰鼓擂動一般,猛然間快速跳動起來。
來真的了,這回!
左手弓,右手箭,鳴鏑再次扣上弓弦!
將射未射之時,他卻猛然停住……
一顆心,跳動得更快了,震得自己一陣又一陣的臉皮發脹,王二蛋的腦海之中,卻突然間多出來一句話。
“這……是個機會!”
他正愁不知道怎麼脫離叛軍呢,現在淮南軍偷營,未嘗就不能因勢利導……
坐起而行!
王二蛋輕輕地放下了手中的鳴鏑,強忍了心中的激動,隱晦地拍動身邊黑山部的青壯,一個接一個,示意他們閉嘴,同時示意他們向後退卻,動作要緩,行動要快……
“啊……”
一聲慘叫,劃破夜空!
一箭之地,不過百丈,淮南軍悄然出城,奮勇衝鋒,不過片刻,已經殺到了“原地警戒”的叛軍面前,在整個過程之中,叛軍之中竟然無人發現,或者明確地說,叛軍之中竟然無人示警!
直到當先的一名淮南勇士,手起刀落,一刀砍殺了一名叛軍,才徹底掀開了這一場戰鬥的序幕。
叛軍驟然遇襲,頓時驚慌失措。
“跑啊!”
王二蛋一聲高呼,帶着黑山部的青壯,頭也不回地就跑向了安祿山的大營。
五千“原地警戒”的叛軍,昨天剛剛讓謝三郎“坑”走二十萬箭矢,正是士氣低落的時候,驟然遇襲正在驚慌失措的時候,一眼看到了有人直接逃跑……士氣瞬間崩潰,根本來不及阻止什麼抵抗,跟着王二蛋一起,直接轉身就跑。
出城的淮南軍,自己都沒有想到,這一次偷襲,竟然如此輕鬆……
汜水關城頭。
“三哥……”
牛佐一聲低喝,還沒來得及說話,就見到謝三郎猛然轉身,幾乎在自己開口的同一瞬間,謝三郎已經朗聲下令!
“牛佐!率兵出關!
自淮南軍進駐汜水關之後,迄今爲止,你麾下的一千五百騎從來都沒有出動過,即便叛軍使用攻城錘攻城,也沒有動用淮南騎兵的念頭。
這就是養兵千日用兵一時!
今天,就是淮南騎兵建功立業的時候!”
牛佐一聽,頓時叉手領命,一聲“喏”之後就要點兵出馬。
謝直卻還有交代。
“記住!
出關之後,利用一千輕騎,兜住城外的五千叛軍,驅趕他們倒卷安祿山的大營!
你親自帶隊的五百重騎,緩步跟上,以做壓陣,待敵軍倒卷衝擊大營之後,你五百重騎才能衝陣!
另外,記住了,此一戰,只求擊潰,不求殺敵,尤其,無論如何,不能傷了安祿山的性命!”
牛佐一愣,還要再問,卻聽得謝三郎一聲厲喝。
“快去!”
牛佐無奈,只得領命而行。
不多時,汜水關大門洞開,一千輕騎,五百重甲,共計一千五百淮南騎兵,已然魚貫出城,按照謝三郎的命令,在牛佐的率領之下,轟隆隆直撲叛軍大營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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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智看着淮南鐵騎的背影,漸漸消失在夜色之中,只能隱約聽到喊殺之聲,卻也看不到具體的戰鬥了,再次眺望,只能看到叛軍大營之中漸次亮起燈火,知道牛佐等人截殺叛軍形成倒卷,卻也需要一定時間才能衝擊到安祿山的大營,小智不由得轉向了謝三郎。
“三郎,爲何嚴令佐大哥莫要傷了安祿山的性命?”
謝三郎眺望戰場,也跟小智一樣,不過盡人事聽天命而已,在夜色之中根本什麼都看不見,與其滿心擔憂,倒真不如跟小智聊上兩句。
“以前就說過,十萬叛軍,全部維繫於安祿山一人身上,他在,十萬叛軍就都在,他不在,十萬叛軍必然分崩離析。
現如今河北一地還在叛軍的統治之下,如果讓叛軍分崩離析的話,必然侵擾地方甚巨!
與其這樣,不如暫時留下安祿山的一條狗命,等到揚州艦隊取了范陽之後,在給叛軍來個關門打狗,爭取將他們全部包圍一舉成擒!”
小智點頭,謝三郎不是今天才說這個,而是從一開始就給汜水關的所有守將灌輸這個想法,說到底,還是要考慮對河北一地百姓的影響。
不過……
“既然如此,今天這一仗……”
小智就有點不明白了。
事實上,謝直構建了汜水關的整套防禦體系,一直以來對叛軍都採取的守勢,但是汜水關中真正的高層都知道,其實淮南軍如果真想出城作戰的話,不敢說屠盡十萬叛軍,也至少能夠正面擊潰,別的不說,淮南軍最習慣使用的火藥彈,自從開戰一來,根本沒有投入使用,就一直封存在汜水關的庫房之中……
讓小智不明白的是,既然已經足足忍耐了將近兩個月的時間了,爲何繼續忍耐下去,反而抓住了汜水關前五千叛軍士氣崩潰的瞬間戰機,直接發動了雷霆一擊?
面對小智的疑問,謝三郎卻不得不苦笑面對。
“非所願爾……一句話,形勢不同了!”
哪裡不同?
揚州艦隊,情況不明!
按照約定,揚州艦隊八月初就要楊帆出海,在出海之前,要派人前來汜水關向謝三郎彙報情況,並且拿着專門的軍事計劃,請戰!
結果,今天已經是七月二十九了,再等到天亮,就是七月三十,也就是七月的最後一天,揚州艦隊還了無音訊,由不得謝三郎不擔心。
“所以,我必須要打這一仗!”
爲啥?
因爲在他防守反擊的策略之中,揚州艦隊是非常重要的一環,他說服天子和朝廷,都提到了揚州艦隊,也都提到了“八月初”這個具體的時間節點。
現在揚州艦隊如果出現了問題,他必須拿出備用的方案,來給天子,給朝廷安心。
或者推遲反擊的時間,八月中旬,揚州艦隊再出發,也來得及……
或者向天子,向朝廷“展示肌肉”,看,即便沒有揚州艦隊的配合,就憑汜水關的三千淮南鐵甲,也足以擊敗、擊潰,甚至擊殺安祿山!與原來的方案相比,區別,僅在對河北一地影響的大小,而不在是否能夠平滅安祿山的叛亂!
今天這一戰,就是謝直在“展示肌肉”!
說白了,他就是要告訴朝廷告訴天子,謝三郎足以平叛,你們就老老實實等着就行!
卻說王二蛋。
他見機早,爲人又雞賊,在淮南軍偷偷出城還沒有發起攻擊之前,就把黑山不剩餘的二十六名青壯聚集到了身邊,等到淮南軍正式開始攻擊的時候,他早就帶着黑山部的青壯跑了……
在他的帶動下,五千叛軍全線崩潰。
這個時候,又顯示出王二蛋的雞賊來了。
控制速度,跑慢點!
就這麼夾雜在五千叛軍之中,慢慢地跟着跑。
果然,一跑到大營門口,雞賊的效果就顯現出來了。
跑在後面的叛軍,要拿後背去面對淮南軍的攻擊。
跑在前面的叛軍,在大營門口被阻擋了腳步,蜂擁而上的時候,守衛大營的叛軍,竟然潑灑出一陣羽箭,將大量逃亡的叛軍射到在地。
汜水關前的叛軍怒了,都不用身後的淮南軍驅趕,就這麼直愣愣地撞擊向大營的營門。
一來二去,竟然真的被他們動搖了大營的守衛!
而在此時,一直拖在淮南軍最後面的五百鐵騎,動了。
衝鋒,向前,揮臂!
淮南鐵甲的主要遠程攻擊,從來都不是弓箭,而是火藥彈!
“轟轟轟……”
一連串的爆響之中,淮南鐵甲,踏着火焰,衝進了叛軍大營!
營破了!
其餘淮南輕騎,顧不得從汜水關前逃亡回來的那些叛軍,追着五百鐵甲的腳步,一路衝殺至叛軍大營之中!
在整個過程之中,王二蛋麾下的黑山部,竟然無一人傷亡!
“二哥,下一步,怎麼辦?”
說話的,是三蛋,黑山部的一名青壯,乃是王二蛋的堂弟,他現在對王二蛋敬若神明,能夠帶着全族青壯,在上萬人的戰場上毫髮無損,哪裡是一般人能夠做到的?
“順着黃河走,去大營左側營盤!”王二蛋早有計較。
“爲什麼去那裡?”
“大營的戰馬都養在那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