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鳳翼王朝元紹二年

鳳翼皇宮,元宵家宴,玉樹影斑駁,瑞雪兆豐年。這是唐睿之成年後第一次奉召進宮。他是嘉瑞左皇后唐氏的幼弟,當朝國舅爺,少年時就已是元都少有的神童。鳳王曾贊他少年敏銳,聰穎多變。

撫着垂委及地的淡青色廣袖,想起姐姐極犀利的眼,唐睿之心中鈍痛,深深的吸了口氣,再緩緩的吐出。擡眼望去,卻突然頓住了。

不遠處的老梅樹下,站着一個孩子。那是一個極俊的少年。只見他腳蹬一雙銀色鎦金緞面靴,穿着金絲繡成的暗花錦袍,束着一根銀色的羊脂玉帶。細看那暗花錦紋分明繡着的是一隻鳳,章現着少年極尊貴的身份。那是我朝鎮國的瑰寶鳳凰翼,皇九子鳳天翔。

雪下,那少年面容如玉,丰神秀骨,雖然年紀尚小,已是清俊非常。唐睿之怔怔發呆,恍然想起那秀色掩古今,姿容冠天下的薄命美人迦逾王環。

樹下那少年像是感受到了注視,淡淡的瞥來,神色從容,毫無一個十歲孩童應有的活潑頑皮。“唐國舅。”少年的聲音清雅。

“九殿下。”唐睿之回過神,步向樹下少年:“室外天寒地凍,殿下乃千金貴體,萬望保重,不可在室外久待,讓陛下傷懷。”

少年的眼裡有一閃即逝的冷然。“國舅費心,天翔銘感五內。”說完,少年的眼又望向身邊的老梅樹。

唐睿之的臉上顯出一絲尷尬。正要再勸。只聽少年說道,“這是我母后生前最愛的一株梅樹。”

唐睿之心下惻然,想到這孩子年幼喪母,許是觸景傷情。正要勸說一二。卻見少年黑眸沉寂,神色淡然。勸說的話如梗滯喉。

又聽少年說到:“人道我母后妍色殊麗,榮寵非常。國舅覺得呢?”

唐睿之看着少年幽深的黑眸心中一怔,斂下雙眼,說到:“端儀右皇后蘭心蕙質,淑德仁厚。”

少年嘴角淡扯,輕聲哼到:“在天翔看來,命薄如紙。”眼神犀利,“我母后十年榮寵,最後陪伴的她卻是一棵老梅樹。”

唐睿之默然,像是不明白少年話中語意,深深思索。少年復而淡笑出聲,轉首看來,一時間只覺彷彿冰雪消融,春暖花開,“元宵家宴,不可遲到。國舅可願與天翔同往?”

說着拉住唐睿之長長的廣袖,輕輕搖晃,此時才真正像一個十歲的孩子。寒風吹過,兩人衣帶翻飛。宮人遠遠望來,只覺二人身姿出塵脫俗,飄飄如仙。

血色的殘陽染紅了西邊的天空,將那梅樹影像拉得更長,卻看那梅樹枝葉乾枯,樹根已斷,早已死去多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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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年前,武德十年冬

雪已經下了三日,到處都是白茫茫的一片。寒風透徹,刺骨冰心。雪地裡,有一個黑點在冷風中慢慢的蠕動。細細一看,那是一個孩子,一個極醜的孩子。在這天寒地凍的天氣裡只披了一件又薄又髒的棉褂,穿着一雙草鞋,雙腳凍得又紅又紫。再看他的手,那不是一雙孩子的手,凍傷,裂傷,燒傷,小小的一雙手卻能容下那麼多的傷痕。孩子縮着頭,佝僂着腰,揹負着一捆兩倍於他的木材。他走得極慢,一邊走一邊喘。

突然,“砰!”的一聲在他耳邊響起。孩子似乎抖了一下肩,卻仍是沒有擡頭。原來,是一羣穿着新衣的孩子,要過年了,在放爆竹。其中一個孩子拿起一串爆竹丟在他的腳下,似乎存心要嚇得他擡頭。

“醜娃,醜娃!醜娃!”孩子們叫嚷着。

那孩子充耳不聞,依舊是慢慢的走,輕輕地喘。孩子們見他不理,氣不過,羣起攻之。有的揪他的發,有的捶他的背,有的撕他的褂,有的扔他的柴。那醜娃還是不理不睬,垂着小小的腦袋,仍人擺弄,似乎習以爲常。只是喘息越來越急速。孩子們仍在廝打拉扯,沒有發現醜娃的異樣。

正在這時,那醜娃緩緩地擡頭。他原本長得也許不醜,也許很醜,因爲他的面容已經被完完全全的毀了。一道深深的疤痕橫跨了他整個臉,從左額避過眼睛一直劃到右頰。他很醜,但這並不算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他的眼睛。那是一雙獸的眼睛。狠辣的,猙獰的掃過那羣孩子。他附下腰,緩緩地撿起一根木材,喝道:“滾!”明明是童音,卻是異樣的沙啞低沉。

孩子們怔住了。有些害怕的遲疑着停了手。有些還在逞強着叫囂,“怕什麼!這醜八怪就一個人能把我們怎麼樣!”

一抹血色染上了醜娃的獸眸。眼前彷彿閃過無數的棍子,謾罵,飢餓,做不完的工作,苦難,病痛。只緣於一個字,醜!因爲他醜!就因爲他醜!?

等他反應過來,眼前只剩下血,和他一樣大的孩子的血。他有點恍惚,有點害怕。然後,他盲目的跑起來,他不能被那些大人發現,不能被他們抓到,他會被他們打死的。他還不想死。死了連痛都不會有了,會被扔到山上被狼啃的骨頭都不剩,那就什麼都沒了。他剩下的只有這具殘破的身體,他不想連這個都沒有。

所以他沒命的跑。

“你想活嗎?”一個聲低沉的男音從身後傳來,陰森森的。

是幻覺嗎?醜娃不禁打了個寒顫。只覺一股寒氣貼着戰慄的後頸皮膚隱隱傳來。

“你想活嗎?”又是陰森森的一遍。

“是誰!”醜娃猛然回頭。

“你到底是誰?”醜娃回過頭,氣喘如牛。一雙獸眸瞪向身後。卻不見人影。

那聲音低緩,卻是吐字清晰:“你想活下去嗎?”

“你想從此遠離飢餓,寒冷,病痛嗎?”

醜娃垂下頭,他小小年紀,已覺得活着只有數不盡的苦難。從他記事開始,生命中就只有飢餓寒冷相伴。他還小,並不懂活着是爲了什麼。只是憑着生存的本能,抓住救命的稻草。

只見他瞪着赤紅的雙眼,掙臂向天,嘶聲道:“要!我要活!”

他剛說完,就見眼前一晃,落定一個人影。那是一個覆着黃銅面具的男人。那男子身型粗獷,肌肉糾結。

“你是誰!”醜娃反射性的後退一步。

男人嗤笑一聲,“我是什麼人你無需知道,你只要知道和我走,從此我教你本事,你爲我辦事,就讓你活下去,遠離飢寒。如何?”

醜娃沉默不語。男子陰怒,森森一笑,“快點想吧,有人可是拿着鋤頭鐮刀要把你扒皮除妖!”

醜娃渾身一顫,不再細想,點頭沉默。那男子見他點頭,不再多說。毫不憐惜地抓起他,一點昏穴,施展輕功,飛奔而去。不知過了多久,醜娃幽幽轉醒,直覺頭昏腦漲,腹中轆轆飢腸,望眼看去,昏昏暗暗,似是在一地下暗室。

那男子一腳把他踢擲在地。醜娃在地上翻滾了幾下,慢慢爬起來,適應着周圍的黑暗。待到雙目可以視物後,睜眼看去,只見四周牆壁掛滿刑具,身側跪着十多個同樣大的孩子。那些孩子全都身着黑衣黑褲,如影子一般無聲息隱在暗處。

醜娃心下冰寒,瑟瑟發抖,對未知的將來充滿了恐懼。

“叫什麼?”那男人坐在屋中唯一的一把椅子上陰沉的問道。黃銅面具在黑暗中猙獰恐怖。

醜娃緩緩地搖了搖頭。他沒有名字。人人都稱他醜娃,這不是他的名字。

男人大笑出聲:“沒名字更好,以後也無需有名。這樣吧,你是我名下第十三衛。今後就叫黃十三!”

他見醜娃不語,他哼聲繼續:“我黃銅不養無用之人,這世上從來就只有兩種人,殺人的和被殺的。你若想活下去,今後就努力去做那殺人的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