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最深的記憶是從那天開始的。
天露十八年六月初三, 豔陽高照，湛藍的天透出讓人窒息的光澤。
從端儀殿至元都城外，逶迤數十里, 盡是綿綿不絕的人羣, 喧鬧非常。東坊西市, 各個莫不好奇張望。自太子被廢后, 先是三王叛亂, 後是六王混戰，鳳翼難得迎來了天露十八年的天下太平，舒閒。
一路過來, 十里紅妝鋪路，百花爭相齊開, 風雲華蓋滿京都。我至今都能記得滿天滿眼的紅, 晃的讓人惶恐不安。那場面奢華的如同登王封后, 卻僅僅只是我的父王要納一個妃子。
我的父王那時已經有了一位正妃，兩位偏妃。正妃姓唐, 是一個十分豔麗的女人，我很怕她，其實她並不嚴厲，對父王別的妃嬪和孩子都很好。但也許是孩子的敏感，我能感覺的出, 她不喜歡我, 應該說十分厭惡。另兩位偏妃是南瓊的和親郡主, 很溫順的女人, 但也只是對着父王。
其實, 我知道，在父王的所有孩子中, 我是最特殊的。因爲我沒有母親。我生母的事都是我從別人口中聽說的，那種感覺很奇怪，就像是在聽別人的故事。聽說，她只是一個六等采女，父王一昔恩寵得了皇嗣，可惜命薄，早早就去了。短短几句話就概述了一個悲涼女人的一生。她用盡生命爲那個只見了一面的男人留下一個孩子，而那個男人也許都不知道她的名字。可悲的是，那留下的孩子，在這座宮廷裡只是一個可有可無的影子。
我跪在臺階上仰望我的父王，我已經很久沒有見過他了。上一次見面應該是在元宵，那時也是跪在這裡，隔着很多的人仰望他。我今年七歲了，還是記不清自己父親的樣子，只怕現在他就是站在我面前，我也認不出。不過我還知道他的名字，他叫鳳鳴陽。
我拼命擡高頭，臺階上的那個男子身着金色的衣飾，神態閒適。只有帝王才能穿着金色，父王那時還未登基就已經這樣張狂無疑，目中無人。他這次要迎娶的女人姓王，來自迦逾王氏。聽聞迦逾王氏的女兒各個貌美如花。我望向父王后宮的女人們，也是各個千嬌百媚。但華美的衣裳，濃重的妝彩也掩不住那眼中的妒意。她們珠釵上流光異彩與這酒宴的美酒香醇爭相預示着一個個美麗的陰謀和謊言，而那時還是孩子的我只是失意於父王的漠視和這所宮廷的冰冷。
霞光烘托着西邊的天空，映照着我身側的月華池，點點波光交織在池岸邊連綿起伏的宮閣亭樓之間，別是一番情趣。我正看的恍然，忽聽得一聲清越的鳴杖開道之聲，然後就遙遙望見一行九輛的華彩車輦悠悠駛來，輦後是捧滿玉饌儀仗的侍女和僕從，眨眼間已在階下停住。車輦兩側的侍女掀開珠簾，扶下一位儀態萬方的娉婷女子，那美人高冠入雲，紅妝素彩，珠寶綴身，貴氣喧天。
我彷彿聽見身邊傳來星星點點的議論。迦逾王氏，美人。。。恩寵。。奪權。。。然後，只見父王撫着他腰間的環扣，施施然的看向玉階下，他的眉輕輕的挑起，眼裡藏着一絲笑，三分亮。與王氏的結盟可能是父王一生最春風得意的一天。美人與天下二者兼得是多少英雄的夢想？月華池一池的白蓮細細的舒展開，那是父王特地爲美所栽。因爲據說美人愛蓮，尤愛白蓮。
那美人緩緩走來，身姿搖曳，步步生蓮，渾身魅態嫣然而出。在她走過我身邊時，我的身體不知爲何突然往前一衝，撲到了她的腳前。四周很靜，靜到我能清楚的思索推我的應該是鳳天雲，靜到我還能清楚的聽到自己的心跳。得罪了父王的寵妃，在這所宮廷中已經活的如此艱難的我該怎麼辦？
我低着頭不敢看她臉上的表情，直到一隻綿軟的手撫摸過我的頭頂，我突然很想哭。她只是輕輕觸了一下，然後，她走開了，帶走了所有人的目光，像是什麼也沒有發生。就這樣，沒有人會在意一個不得寵孩子的小小過失。
我望着她緩緩走遠，走向我的父王，紅色的嫁衣血一般的流淌在一級級臺階上。這一刻被我珍藏在了記憶的最深處，以後的日子不論發生了什麼事都讓我始終覺得，右後王環是一個溫柔的女人，就算是在鮮血中誕生的。
然後只過了一個月，父王逼宮奪位，登基爲鳳翼第十四位鳳王，稱鳴帝，號武德。父王的正妃唐氏晉封爲皇后。我的大哥鳳天宇，唐後的兒子，被封爲太子。而王氏冊封爲貴嬪，寵冠後宮，此後十年經久不衰，成爲鳳翼傳奇似的一代寵妃。
武德三年是一個敏感的年份，似乎一切的悲劇就是從那時開始。那一年，王貴嬪爲父王生下皇九子鳳天翔，那個孩子是父王希望，因爲他帶着傳說中的鳳凰翼。也是那一年，歷史上唯一的左右皇后並封，父王對王氏的恩寵已經到達了讓人匪夷所思的地步。
而十歲的我仍然還像幼時那樣渴望能親近我的父王。我時常看到他疼愛的抱着那個孩子，像是抱着一個珍寶。在心裡我偷偷的眼紅和嫉妒那個孩子，爲什麼他能得到這世上所有的一切？最溫柔美麗的母親，最尊貴的身份，還有我那可望而不可及的父親？
於是，我憎恨這個宮廷，這裡的一切。一切的任何事都是那麼的無情和冷漠。除了那手的主人還帶着些許溫暖和柔情，爲何，爲何她不是我的母親？無數次，望着右後懷中的孩子，我常想，如果那也是我的母親該多好。於是，對於王氏的孩子，我的感情更加複雜了，好似嫉妒羨慕中又夾着一種說不出的親近。那是一個十分漂亮的男孩，父皇此時已有了三個女兒和五個兒子，這是父皇的第九個孩子。父皇給他起名鳳天翔，寓意爲翔飛天下的鳳凰。
太子鳳天宇從小就是一個很有魄力的男孩，不論長相還是性情都與父皇最像。二哥天宙癡於書畫，性情溫文儒雅。四妹長歌和她的母親很像，是一個十分安靜的女孩。老五天雲最爲驕躁。老六天青性格爽朗，最是單純。他還有兩個孿生妹妹，七妹含笑，八妹含情都是嬌俏可人的女孩。
太子雖不如九弟受寵，但也深受父皇器重，加之我對唐後天生的恐懼，與他見面可謂少之又少。二哥雖是對誰都溫和可親，但又覺得他對誰都有一層隔閡，我與他的私交也不算密。老五從小就只愛圍着太子打轉，對別人都不甚親近。三個妹妹都是女孩，相較下來，只有性情憨直的老六與我最爲要好。
老六的母親是和妃，和妃姓金，是父王后宮資歷最久也是最年長的女人。那時她已經三十多歲了，比父王還要長五歲，曾是父王的貼身侍女，也是他第一個女人。金氏一直沒名沒份的跟着他，直到父王登基才封妃。
其實，金是一個大姓。南耀的紫騰金氏不論男女各個才腹五車，博古通今。傳聞佼佼者更是開了天眼，能知前程往事。和妃也姓金，是先皇賜予當時還是中山王的父王的。當時，父王行成人禮，剛滿十五。至今，金氏跟隨父王已近十二年。金氏不多言，也不美麗，但可以說她十分聰明。父王從中山王到登基，經歷過太子廢立，三王叛亂，六王混戰，到逼宮退位，天下大統。這麼多風雨，來來去去那麼多的女人，留下的，活着的只有一個和妃。
誰都知道父王很寵愛右後，但對和妃，感覺很奇妙，也很模糊。他並不親近她，但也不會離得很遠。父王不愛她，但至少很敬重她。我有一種感覺，也許是父王虧欠她的。這個謎底，也許只有父王和和妃才知道。
武德五年的上元夜，那是鳳翼武德年間最冷最恐怖的一夜。那一夜，我失去的也許並不僅僅是一個弟弟和兩個妹妹。
那一夜，和妃死了。
不！
也不能這麼說。可以說和妃消失了。彷彿從來就不存在一般，消失於所有人的記憶中。除了我。
明明是一個曾經真實存在過的人就這麼不見了，所有人都告訴我，鳳翼的皇宮，我的生命裡從來就沒出現過這麼一個人。那是一件多麼可怕的事啊！
可我卻那麼清楚地記得她的眉目，甚至她眉眼下的那顆淚痣。在月華池邊，她穿着一襲純黑的長袍淡淡的看着我。說的最後一句話就是，“今夜，我的兒子會死，我的兩個女兒會瘋。”看着她那麼淡然的說出這麼一句話，我只覺渾身的骨頭像是被最尖銳的利器慢慢磨蝕。我倉惶的逃開了，身後像是跟着無數的魔鬼，怕是慢了一刻就會被吞噬掉。這一刻，我覺得她比唐後更令人恐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