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格外的冷。
北穆中都在一場大雪中送走了四月, 那一天,城中的居民半夜被冰冷的馬蹄聲驚醒,探出頭去, 卻驚慌的發現, 往日裡城中權貴雲集的幾個城區盡是火光一片, 幾乎是一夜之間, 某些站在權勢頂端的家族轟然垮臺。
新帝登基, 做的第一件事便是肅清。
一場預謀已久的大清洗就此展開,沉默而又迅速,事先安插的釘子開始活動, 事先收藏的證據開始散播,事先羅織的陰謀開始收網, 北穆朝堂的換血進行的有條不紊, 上層的動盪被精確的控制住了波及範圍, 絲毫沒有影響到升斗小民的生活。
城東上個月新開張的東興樓,生意依舊興隆。
一大清早, 永親王的馬車便悄然抵達,裕禮披着華貴的貂皮斗篷,踏着薄雪步入了東興樓隱秘的後院。院中積雪很厚,晨曦散落在上面,映出了微微的光暈, 院主人應該極喜歡書墨, 就是在這寧靜致遠的小院子中, 淡淡花香中依舊夾雜着雅緻的墨香。
子修早就侯在了門邊, 嚴嚴實實裹着一身絳色的厚棉襖躬身行禮, 臉上帶着一些被炭火燻烤的紅暈,看起來氣色比之前在幽州好了許多, 因爲長年缺乏日照而顯得異常白皙的肌膚就如同最上乘的羊脂玉一般,這般如畫的面容,任誰看見都萬萬不會將他跟如今正在進行的大清洗活動的執行者聯繫在一起。裕禮這般想着,目光掃過他身後神色緊張的挽翠,又瞥了一眼子修懷裡的暖爐,略挑了挑眉,徑自走入屋中。
子修跟着走了進來,房門從外面關上,屋中只餘他們二人。
“到了中都可還習慣?”裕禮打量着周圍的擺設,氣定神閒的寒暄。
子修抿脣一笑,側身坐在了下首,輕聲回答:“一切都好,就是冷了許多。”
裕禮沉吟着點點頭,手上已經開始翻看桌上早就備好的文書:“父皇已經開始擬定遷都事宜,日後去了幽州,會好很多。”說道這裡,他頓了頓,薄脣輕勾起幾絲淡淡的笑意:“其實江南也是個養身的好去處,不遠了不遠了。”
“殿下還要隨軍南下嗎?”他這句話說的十分突兀,但是子修卻並不意外。新皇登基,爲了穩固局勢,裕昊近日開始籌劃與大周簽訂和約,但是在暗地裡,北穆依舊在積極備戰,隨時可以撕毀和約,馬蹄南踏。這早就在他意料之中,所以便也問了出來。
裕禮垂眸看着文件,輕輕搖頭,並不瞞他:“父皇打算親征,我在中都監國。”然後他指了指自己面前一本寶藍色的文折看向子修:“這是什麼?”
子修看了看封面,正色道:“這是昨日負責檢查永嘉皇帝屍體的仵作遞交的彙報,還有一個大周舊宮女的指認,種種跡象表明,這個永嘉皇帝是假的。”
將永嘉皇帝牽扯進這次肅清是他們事前就計劃好的事情,羅織罪名以通敵賣國的謀反罪名牽連一族權貴,然後在藉機抹殺這個尷尬的俘虜皇帝,一切陰謀本該在昨日落下帷幕。而出乎永親王意料的是,這個皇帝居然是個冒牌貨。
“被掉包了?”永嘉皇帝十年前被俘虜是千真萬確的事情,不然大周也不會另立新帝,那麼這又是何時被掉包的呢?裕禮略想了想,斂下心思,將手中文折袖入袖中,沉聲道:“此事非同小可,我立時上報父皇,另外還要儘快下達緝捕令,全力搜尋,萬不能讓他逃回去!”
說着,裕禮已然起身,向門邊疾步走去。
“王爺!咳咳……”子修只來得及喚他一聲,便緊接着一陣猛咳,將他即將出口的話生生打斷。
永親王回身看他一眼,修眉微蹙,冷淡俊美的臉上突然顯出笑容來。他擡手朝子修做了個手勢,慢慢踱回他身邊,伸手輕輕拍撫子修的後背,淡聲道:“不急,我已經想到了。”
子修邊咳邊點頭,慢慢的也順過氣來,神色漸漸平緩,不再像之前一樣面如死灰。
“放心,人還是要繼續追的,而且要大張旗鼓,鬧得天下皆知,一旦永嘉皇帝入境,一場兄弟情深的好戲就要上演了。”永親王摸摸下巴,若有所思。
是的,如今天下似乎太平,剛剛坐穩江山的慶應皇帝最怕的,就是從北穆流亡回國的自己的哥哥。
天無二日,他們大可以看着本就苟延殘喘的大周陷入內亂的窘迫境地。
“王爺英明!”子修恭維道,神情淡然,並沒有絲毫興奮或者愧疚之色,對於他來說,禍害的是大周還是北穆,並無多大區別。
於是,很快的,在某些人刻意籌劃下,永嘉皇帝成功逃亡的消息便飛一般傳遍天下,大周皇帝的唯一動作,似乎是迅速加強了邊境的戒備,於是就出現了這樣一個奇怪的景象,本該迅速搜索逃犯的一方悄悄的放鬆了邊境進出,另一方卻突然開始仔仔細細的對進入的人員進行盤查,生怕有哪個麻煩的傢伙進入大周。
與此同時,駐守定城的吳修遠在收到了皇上的密旨之後,通宵未眠,第二天派出幾隊人馬開始在定城周邊展開了搜素。
此刻雙洛一行人卻早已經掉轉方向朝太行山中進發了。可以說,阿崇自小在陰謀中磨鍊出的謹慎讓他再次逃過了一劫。
“我們今晚就在這休息,”盤迦玉深吸一口氣,緩住有些急促的呼吸,回身看向自己的同伴,指着身後的幽深的山洞說道:“我剛纔看過了,裡面沒有野獸,也很乾燥,生起火來可以暖和許多。”
雙洛點了點頭,沒有什麼體力再說什麼,巫曳亦沒有說話,保持着一路上固有的沉默,盤迦玉於是將目光落在了走在最後牽着騾子的阿崇身上。
阿崇有些狼狽的避開她的目光:“我們還有多遠?”
盤迦玉作勢看了看手裡的地圖,雙洛留意到那是一張破舊發黃的羊皮紙卷:“還有翻過這座山,後面就是娘子關,我們的地盤!”
她毫不客氣的打斷正待開口說話的阿崇:“我知道現在天色還早,可是我們不可能連夜趕路,而再往前就不一定有這麼好的落腳地了。”
“好吧!”阿崇愁容滿面道,有些垂頭喪氣的拉着騾子進了山洞。
“就不能對他客氣點?”雙洛跟在盤迦玉身邊悄聲道,有些疑惑盤迦玉對阿崇的態度,怎麼說他也曾經是一國之君啊!
盤迦玉冷冷哼了一聲,用只有她們兩人才聽到見的聲音說道:“他已經不是皇帝了。”
不,他還會成爲皇帝,雙洛輕輕搖頭,心中隱隱不安。
盤迦玉並不願意在這件事情上多做解釋,轉頭看了看,見巫曳已經不聲不響的進了山洞,便回頭問道:“你想問什麼就直接點吧?”
雙洛愣住。
“你一路上看着我手裡的東西欲言又止的,不是要問嗎?”盤迦玉晃了晃手中的羊皮紙卷得意地笑。
雙洛心輕輕一跳,旋即微笑了起來,果真什麼都瞞不過這個女人的眼睛:“這地圖是哪來的?”她低聲問道,小心翼翼。
盤迦玉卻沒有回答,只是收好地圖,示意雙洛跟着她,兩人離開了落腳的山洞,朝遠處的斷崖走去,這是一條山路中段較爲平緩寬闊的部分,一側是稀稀拉拉的樹林,一側是荒草亂石坡,亂石的盡頭就是深不見底的斷崖,山風呼嘯着刮過,瞬間衝散掉她們的交談。
終於要開誠佈公了嗎?雙洛跟着她坐在石頭上,心裡想着。
果真看見盤迦玉換上了一副嚴肅的樣子,一直明亮清澈的眼睛也有些讓人捉摸不透,多了許多憂心匆匆的顧慮。
“地圖文墨給的。”盤迦玉的回答簡單明瞭。
“太行第九陘?”雙洛驚問道,儘管答案如她所料,卻還是大吃了一驚。
“你該知道這張圖的重要性,如今山西北部幾乎盡入敵手,而我們這一路行來卻根本沒有遇見任何阻礙,即將神不知鬼不覺的進入娘子關,甚至可以直接繞過娘子關……如果這張圖落在敵人手裡,後果不堪設想!”盤迦玉嚴肅的說道。
雙洛自然知道這張圖的重要性,一個睿智的老人曾經因爲這張圖身首異處,如果不是這張圖,她也不會遇見裕禛,還有傾顏……眼睛突然開始發乾,幾乎流淚,不知道是因爲想起了那個夭折的可憐孩子,還是因爲想起了他。
連呼吸都艱難起來。
“臨行前,文大人日夜兼程趕來找到我,爲了給我這張圖,除了方便我們從北穆撤離之外還有另一個意思。”盤迦玉頓了頓,露出一絲難以置信的神情,似乎還是沒法相信這是文墨所爲,又說道:“如果慎親王不願意放你走,要我用這張圖交換,可惜……”
“我一直以爲你是被逼迫的,直到最後才知道你們居然……”
“我拿着圖去找慎親王作交換,他居然反問我,‘你把我當做什麼人?’,然後看也不看的丟了回來。”
雙洛閉上眼睛,感覺狂風瞬間將眼淚吹乾。不該是這樣的!文墨不該這樣做,裕禛也不該!
右肩一重,雙洛睜開眼,看見盤迦玉傾身過來,按住她的肩:“我跟你說這些,不是讓你哭的,我想讓你做一個了斷,將一切過往斷在山這邊。”
不知道因爲想起了什麼,盤迦玉的神情也有些恍惚:“我不知道公主對你做了什麼,讓你不再信任鳳羽營,但是這一切都是爲了國家,爲了鳳羽營,我希望你能夠原諒她,做回以前那個楚雙洛。”
“是嗎?”雙洛冷笑,全身都是無力感:“我是叛將。”
“不,你是孤身潛入敵方併成功行刺北穆皇帝的功臣!回去定會有重賞!”盤迦玉肯定的說,明眸璀璨,意氣風發:“而且你還有阿崇……”
“忘掉北穆,忘掉慎親王,忘掉這一切,我們還可以繼續在我們的舞臺建功立業,保家衛國!”
盤迦玉的語氣無疑是熱情洋溢極富煽動性的,但是雙洛卻沒有受到絲毫鼓舞,她靜靜看了看蒼白的天空,看見孤鷹的時候又不由自主的走了回神,想了想裕禛,最後回過頭來,輕聲道:“我試試吧……”
盤迦玉明顯鬆了一口氣,其實越靠近娘子關,她越覺得沒來由的擔憂,總覺得雙洛會隨時轉身回去。
爲什麼一定要將她帶回來呢?其實讓她在北穆也不錯啊……
因爲她是大周不可缺的人才,盤迦玉迷惑的時候,這般回答自己。
這個答案,蒼白的連她都只能勉強接受。
“老天!你讓我怎麼看得慣!做什麼事都要落在最後,吃東西也要等我們全吃過了才吃,做人做到這份上我已經無語了!”盤迦玉收拾晚飯時指着一邊角落裡的阿崇朝雙洛低聲抱怨。
雙洛淡淡笑,卻不接腔,只是抱着自己的行李朝山洞角落走去,那裡被幾個人用乾草跟柴禾堆出了一個睡覺的地方,火堆然在靠洞口的地方,既可以取暖,又可以嚇走野獸。
對於阿崇她並不是很關心,只是想順應一下歷史,將他平安送回大周而已,然後順道提醒一下盤迦玉善待一下這個未來的皇帝。
不過歷史?誰知道歷史已經歪到什麼地方去了。
巫曳照例將自己隱在陰影中,似乎完全不食人間煙火一般沉默的跟着衆人,低調又頗具存在感,他一向是在最外邊休息的,這次卻破例將靠火的位置給了雙洛。阿崇驚恐的迅速跟着他湊了過去,縮到最裡面。
雙洛一下子就察覺到不對,氣氛十分不對,好像今晚會發生什麼事情一般,她詢問的看向盤迦玉,後者挑了挑眉,從懷裡拿出一掛顏色豔麗的香包丟到她身邊:“掛上,剛纔我跟巫曳在外面發現一些狼的痕跡,擔心它們晚上會過來,這些香包是我們南瑤特製的,能驅除野獸。”
雙洛依言掛上,可是依舊疑惑,既然有野獸的話,怎麼也該是巫曳做最外面啊!她絕對相信他是這一行人中戰鬥力最強的。
巫曳出現什麼問題了嗎?她下意識看向巫曳,不巧對方正好看過來,尷尬對視後,後者不聲不響的轉開視線。
自從那天以後,他就再沒跟自己說過一句話了……
既然巫曳轉開了視線,雙洛便打着膽子開始打量起他來,隱隱覺得他那張疤痕滿布的臉越看越順眼,連那些縱橫醜陋的疤似乎也變淺了,漸漸露出被遮掩的容貌,帶着熟悉的輪廓。
很熟悉……雙洛拼命想,卻想不起在哪見過。
巫曳終於受不了她的注視,頭一低,風帽落下,將臉遮住。
幾個人在一起並沒有什麼話說,做完該做的事情便各自休息,雙洛背對着火堆而躺,閉着眼,感覺到眼前的光亮越來越小,終於疲憊襲來,陷入黑色的夢境中。
她夢見自己拿着青蘆劍,在虛空之中跟一隻巨大的蛇搏鬥,銀色的劍光寒氣逼人,每一招下去都凌厲兇狠,激起汩汩的鮮血,那條大蛇奮力翻騰,不停地朝她張大嘴巴,露出尖利的牙齒,卻總是被她輕鬆避過。巨浪打來,將它身上的血跡衝開,露出發白的骨肉。
然而鋪天蓋地的豪雨讓她有些精疲力盡,手上的劍也屢屢欲脫手而出,舉目都是洪水,滿耳都是哀號,無比之累,卻無力掙扎也不能放棄。
只能面對,她再次舉起劍,念起劍訣。
“小心!”
背後有熟悉的聲音呼喊着,她迅速轉過頭,卻只來得及看見瞬息而至的青色蛇尾,帶着鋒利的骨刺,迎面砸來。
“蛇啊!”雙洛猛的被一聲驚恐的變調的聲音驚醒,睜眼卻一片黑暗,篝火不知何時熄滅,讓她一時間沒法確定身在何處。
聲音從最裡側傳來,應該是阿崇的聲音。可是怎麼會有蛇?雙洛下意識朝聲音傳來的方向爬去,卻被一個人緊緊攬住,朝相反的方向移動。
有些沉重的呼吸,還有熟悉的氣息,雙洛迅速判斷是盤迦玉,她正要張口呼喚,卻被盤迦玉堵住嘴,將她半拖半抱着拖出了山洞。
糟糕了,一定一身草木灰!雙洛不合時宜的想到,此時已經到了戶外,月光清冷,朦朦朧朧的可以辨認出幾個人影,正是巫曳,還有被他一手提着的阿崇。
原來他除了我,可以碰觸其他人的啊……雙洛又開始走神,下一刻臉上捱了一巴掌。
“你是不是還沒睡醒啊我的姑奶奶!”盤迦玉咬牙切齒的說道。
“真的有蛇?”雙洛捂着臉問,她的確一下子沒法分辨自己是不是在做夢,不過這一會已經全然清醒了。
“你自己看!”盤迦玉迅速推開她,開始從自己的包裹裡找出一些奇奇怪怪的東西,回身對巫曳說:“你把這個香撒到那邊,我去前面,蛇侍從兩個方向過來的!”
巫曳沉默接過,放開阿崇,朝盤迦玉指的方向不去,不急不慢。
“巫先生……”阿崇正要跟過去,卻被雙洛攔住:“你跟着我。”
阿崇看了看她,最後點點頭。
這時候盤迦玉似乎點燃了什麼東西,刺鼻的臭味傳來,猛的竄起螢綠的火焰,遠處也同時亮起一道光,正是巫曳的方向。藉着這火光,雙洛終於看清了到底所謂的蛇是什麼。
她第一次看見這麼多蛇,像一圈一圈的花繩子盤在地上,密密麻麻的組成了會移動的蔓草紋地毯,朝他們堆過來,發出絲絲的聲音,最後終於停在了盤迦玉燃起的火線前。
它們並沒有就此退卻,反而看着火焰一副躍躍欲試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