雙洛最後還是決定去趟白府,再加上她猜測到巫曳口中的文墨便是墨先生,就更加不想冒險去伏羲廟那裡。她無法忘記之前看到的那些頭顱,還有自己爲此吃的苦。
她將包袱緊緊綁在背上,一手提刀,就這樣走了出去。女媧廟前是一個小型的廣場,平日裡常有藝人小販在這裡賣藝做小生意,此時卻空無一人。雙洛原已做好看到屍橫遍野的準備了,結果除了雪地裡凌亂的馬蹄印跟幾行腳印外,什麼也沒有。她有些疑惑,擡頭四顧,只覺的四處都是濃煙,月亮彷彿也被這煙霧薰成了土黃色。風突然颳起,噁心的腥臭跟焦糊傳來,逼得雙洛直皺眉,她猛地掩住鼻子,急急朝東邊路口走去。
此時月已偏西,將她的影子拉得長長的,蓋住了她前方的一切。四周一片靜寂,一點人聲也沒有,卻讓雙洛越來越緊張,彷彿自己走在一座毫無生息的死城裡。她麻着膽子,挑了個方向矇頭衝去,只盼着快點抵達白府。
腳下一打滑,雙洛低呼一聲,整個人便朝前撲去,重重摔在了地上,雙手全是噁心滑膩的觸感,血腥味撲鼻而來。
血,到處都是血,到處都是血跟雪融在一起的噁心泥漿,沾得她滿身都是。
雙洛連滾帶爬的躲到牆角,狠狠地在粗糙的牆壁上颳去滿手的血污,胃又開始翻江倒海,被她強行抑制在喉嚨口,忽然,她停住,傾身從牆角探出頭去,然後再也止不住地乾嘔起來。
滿地屍骸。
窄窄一條小巷裡,屍體堆積如山,人血跟血混在一起,形成了醬色的泥沼,而剛纔,雙洛就摔在這般的泥沼裡。
雙洛緊緊按着肚子,一手扶牆,幾乎把五臟六腑都吐了出來,好不容易止住,一擡頭,又吐了出來。
十步殺一人,千里不留行。
那麼多屍體,男人的,女人的,老人,小孩,狗……
殺人的是魔鬼,是禽獸,是畜牲!
她強迫自己站起來,面對這真正的修羅場,滿地的鮮血,泥沼中夾雜着疑爲腦漿,內臟,殘肢的不明物質,堆積在路上,讓她連落腳的地方都沒有。
她的腳在發軟,胃在翻滾,絞痛,可是,她必須走出去,去白府,然後,出城。
直到很久很久以後夜裡,雙洛仍會從這樣那樣的噩夢中驚醒,夢裡的自己踏着成堆的屍骸,漫無目的的遊走。
這是一場泄憤的屠殺,這是一場殘暴的掠奪,到處是燃着的火,噼噼啦啦,燒掉了魔鬼的獸行罪證。一路上的房門都是大開着,有的門都被毀得稀爛,雙洛從一扇一扇的門前經過,記住了裡面的箱籠倒塌,一片狼藉,記住了裡面東倒西歪,相互交疊的屍體,記住了一個被釘在門上□□血肉模糊的女子,記住了一個在母親懷裡被剁成兩半的嬰兒,記住了一雙被砍成數段仍握在一起的手……
這些魔鬼終有一天是要付出代價的,雙洛握緊了刀,心裡狠狠賭咒。透過濃煙,隱隱約約可以看見白府的角樓,也許是因爲城西這一片已被洗劫一空,她一路上只遇見四五個正在翻屍體的穆族兵。她牢記了那個男子“格鬥技劍法殺不了人”的話,不講招數,全部砍殺。
不知道爲什麼,城南似乎殺戮不多,也沒有着火後的濃煙,卻依舊寂靜得可怕,雙洛深一腳淺一腳地向白府走去,滿身血污,髮髻散亂,有幾片因爲血已經糊在了一起。
她猛地停住,牙關緊咬,看着前方。
白府戒備森嚴,有一色的褐甲士兵在巡邏,全是穆族人。
子修不知道怎麼樣?她的心狂跳,手抖得已經握不住刀了。
門口有四個人,巡邏的大概二十個。
她心裡有個聲音在叫囂,直接殺進去吧!把子修救出來。
好在她還有理智,可是理智可以阻止她前進,卻無法強迫她離開,她站在街角,看着白府的大門那兩盞昏黃的燈籠,一動不動。
巡邏的士兵這時候卻看見了她,有三個人叫嚷呼號着朝這邊過來,雙洛依舊不動,或許,就等着對方過來,然後,殺,或者死。
只聽得嗖的一聲,當頭的一人在離她七八步的時候倒下,雙洛趁另一個士兵走神之時忽然發起衝刺,藉着衝力將刀推進了對方的心窩,然後雙腳一蹬往他胸前一蹬,一個鷂子翻身,將刀拔了出來,落地時正好撤刀架住另一個士兵的長刀。
又是嗖的一聲,對方再次仰面倒下,雙洛收力不住幾乎跟着向前栽去,好不容易纔穩住,這次她看清了,對方是中了□□。她喘息着,回過身去,看向□□射出的方向。
卻見一人,青衣黑馬,仗劍獨立千里月明之中,他的馬鞍上,掛着一把□□,還在搖晃。
文墨。
隔得這麼遠看他,雙洛似乎也能看到他緊蹙的眉頭,忽然之間,就覺得疲累不堪。
彎刀握不住了,直直掉落在雪地裡,砸在她的影子上,砸出一道深深的痕跡。
恍惚間,文墨已經到得身邊,一雙墨色的眼睛緊緊看着雙洛,然後伸手。
“這裡太危險,我帶你出城。”說話間,他擡頭朝她身後看了一眼,面色嚴肅。
雙洛猛地一退,搖頭。
“子修怎麼辦?”
“白府全是北穆人,我救不了他,你也救不了。”
文墨由不得她胡來,一把將她攔腰抱上馬,左手持繮回馬,右手出劍,挑飛了突然砍來的大刀。雙洛苦苦抱住文墨的腰,勉強坐穩,回頭一看,才知剛纔的打鬥已經引來了十數個士兵。
只聽得文墨一聲清嘯,黑馬瞬間人立,千斤重的馬蹄直朝來人頭頂落去,士兵們慌忙躲閃,混亂中被文墨砍翻三個。
嗖嗖幾聲,遠處又有幾個士兵死於箭下,文墨回頭看了雙洛一眼,目光在她手中的□□上停留了片刻,又轉了回去,算是默許了她的行爲。
黑馬不停的朝人羣衝去,四處躲散的士兵死在雙洛的□□下,企圖靠近的被文墨一劍奪命,就這樣迂迴衝撞,最後兩人一馬竟也逃至了城南門。
城門緊閉着,他們卻被團團圍住,雙洛的心高高吊着,心知這時間越拖下去,對他們越不利。周圍的人越來越多,刀刃擦着刀刃,發出攝人的寒光,坐下的馬兒開始煩躁不安,不停地在雪地裡刨着蹄子。
文墨卻一派從容,不急不慢,趨馬朝高大厚實的城門直奔去,就在雙洛揣測他要帶着她借馬背直接躍上城牆的時候,一聲巨響,震得她目眩耳鳴。
她下意識躲進文墨懷裡,避過飛來的木屑磚石,待到衝擊過去,才探出頭。煙霧漸散,雙洛這纔看清他們前方不遠處的城門已經被炸出剛好可供一人騎馬通過的大洞。原來,文墨早已埋置了炸藥,並算好了引爆時間。
雙洛正感慨,忽覺腰間一緊,自己已被文墨緊緊抱住,低沉和緩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坐穩了。”
雙洛緊抿着嘴,點頭,直覺濃烈的硝煙味撲面而來,一霎那,身體忽然騰空,兩人一馬就躍過了城門。
日行千里的良駒之前在巷弄裡憋了一肚子氣,如今到了雪原,四下開闊,便立刻歡騰起來,撒開蹄子一陣猛跑,將追兵甩開老遠。
冷月長河,寒沙雪原,站在孤零零的小山頭向北望,只見定城的半闕城池依舊濃煙滾滾,孤煙直上九霄,散發着遮天蔽日的殺意。
雙洛抱膝靠在一塊大石頭邊,腳邊還放着那把弩,□□通體烏黑,弩機由青銅打製,準星上有螢石鑲嵌出的刻度,樣式跟幾百年後她自己用的那把差不多,看來是由南瑤弩改良的,就是尺寸大了一些,她這般的女子使起來笨拙吃力。
啪!
一個水袋兜頭甩了過來,雙洛忙接住,擡頭,文墨手裡拎着兩個水袋,將它們綁在了黑馬身上,然後在離她不遠處坐了下來。
看來是找到水源了,雙洛鬆了口氣,她一夜奔波,早就渴得半死,當下扭開水袋,猛灌一氣,水淋了一身,化開了已經凝在衣衫上的血跡,將一身衣衫全染成扭曲的緋紅。
終於還是嗆住,雙洛捂着嘴狂咳一陣,涼水入胃,又開始絞痛,她瞟了眼文墨,沒法,只得一手緊按着痛處,靠在石頭上強捱。此時正是一夜裡最冷的時段,寒氣從地上,石頭上,空氣裡滲進皮膚,她緊咬着牙,又看了一眼文墨。
文墨忽然起身,走到她身邊坐下,也不知從哪裡找了一些乾柴,拿着火石開始生起火來。
火由一簇小火苗慢慢變大,讓她總算覺出了幾分暖意,胃也不那麼疼了。
“我姓文,名墨,字非清,京畿人士。”文墨忽然開口,這是他自出城以來說的第一句話,之前雙洛險些以爲被他當成了隱形人。他指了指手邊的劍,說道:“我是個闖江湖的,江湖人都稱我墨筆劍。”
雙洛冷嗤一聲,學着他的腔調:“我姓楚,名雙洛,無字,定城人,小女子一個,無職業。”
她本以爲文墨又會跟上次一樣來個嚴刑逼供,誰知對方只是低嘆一聲,便沒了表示。她頗疑惑,自己之前又是砍人,又是射弩,做的都不是良家女子該做的事情,這廝怎麼就沒反應?難道是因爲她親手殺了穆族人,所以取得了他的信任?
雙洛不寒而慄。
她清了清嗓子,開口問道:“你爲什麼會進白府?就爲了殺白老爺?”
文墨看着火堆,跳躍的火光映出他的睫毛長而濃密,將眼睛完全隱入了陰影之中。他沒有擡頭,聲音低沉:“我們近年來一直在關注北穆的動向,八個月前,我在關外的兄弟傳來消息,說關內有大商賈私運錢糧入北穆,兼有傳遞軍情的細作行爲,我多方查探,鎖定了定城白家,爲了尋求證據,便做了白家的西席。”
“哦……你是什麼時候拿到證據的?”
“就是四姨太死的那日,我正好盜得白老爺與穆族人的書信,回自己住處時就遇上你落水。”
“爲什麼那時不出手殺他?”
“一個商人不可能這般膽大,背後一定有官員指使,我想順藤摸瓜。”
“誰知道背後人就是陳守宜,你這邊還沒查出個所以然,他那邊就直接獻了城。”雙洛冷笑,聲調尖刻:“於是你出於義憤,殺了他們,還有那三個將領。”
文墨欲言又止,最後只是微點了下頭。
雙洛低聲笑開,擡手遮住面:“你有沒有想過,你如果不殺他們,今夜或許就不會有屠城,兩萬人命頃刻喪於你一念之間……”
文墨皺眉,握劍:“犯我中華者,雖遠必誅。”
“是啊,生命跟尊嚴之間,你選的是尊嚴,你替那些百姓選的是尊嚴!”
嘩啦!
文墨忽然站起來,提劍,走出幾步,又回身看她,面沉如水,聲影隱隱有了怒氣:“我可以理解你現在的心情,可是,殺人的不是我,是那些穆族狗,我不殺那些人,百姓就不會死?就會活得好?你錯了,遠的不說,單講永嘉之辱,十年前北穆南犯,永嘉帝親征,兵敗被擄,韃虜長驅直入,屠我三十三城,降者殺,逃者殺,抵抗者殺,要不是吳修遠將軍於黃河背水一戰,伏弩誅殺敵帥裕佑,潰敵主力,穆族狗就殺過了黃河……他們的傳統就是奪城必屠,他們屠城不是爲私怨,而是爲了震懾,爲了搶奪補給,爲了提高士氣……”
“你把他們想得太好了,他們不是人,是殺人魔鬼!”
“你這是開脫開脫!”雙洛捂住耳朵,她不能接受,還是不能接受,這些殺人者,是她的祖先啊!她們東川裕家世代功勳,難道榮華都是建立在這種屍骨之上的嗎?
胃又開始絞痛,翻滾着酸澀的液體,一直涌到喉間,被她強行嚥下去,一不小心又嗆住,又是一陣猛咳,立時鼻尖酸澀難忍。
“你自己有眼睛,今天的事情,你也看到了……”文墨見她這般,聲音緩和了不少,他不明白這個少女的心思,明明自己都差點命喪屠刀,爲什麼還一味的想給屠殺者尋找不得不屠城的藉口。
穆族人,還是華族人?她的身份,終究還是個謎啊……
他又看了她一眼,才十五歲的女子,身體單薄,性格卻堅韌得可怕,明明弱不經風,明明初通世事,明明……他閉上眼,握拳,轉過頭去,說道:“你自己好好休息,天亮還要趕路,我送你到下個城去,你可以在那安頓下來。”
雙洛塞住耳朵,閉上眼睛,靠在冰冷的石頭上,滿腦子全是之前的屍骨成堆,一幕幕血腥在腦海中揮之不去,盤旋着,最後化成紙上血泠泠的文字。
“市民之中,懸樑者,投井者,投河者,血面者,斷肢者,被砍未死手足猶動者,骨肉狼籍。”
記得當時歷史課學到這裡時,班裡還有爭執,有人指出如果定城人安心歸順,不起義,不殺將,就不會有定城三屠,當時華族同學據理力爭,雙方吵得面紅耳赤,差點動起手來,她當時雖然沒表明立場,心裡也是持這一觀點的。
可是,現在……
她無力地搖搖頭,她又想起了女媧廟裡的事情,自己的信念被動搖了,她不承認那些野蠻嗜殺的人是自己的族人,是自己的同胞。
這還只是第一屠,後面還有……
史載:
西元1638年12月21日,朱達興義軍,攻定城,城內市民紛起響應,三日光復。
西元1638年12月29日,定城第二次被穆兵攻破,二屠。
西元1639年1月4日,吳修遠帥勁旅紅甲軍攻定城,翌日光復。
至1639年4月25日,穆軍再攻定城,城中苦守無援彈盡糧絕,守將吳修遠傷重殉國,定城破,三屠。時義民投河,水爲不流;殭屍滿街,血流漂杵。
歷史上,定州周圍各城堅守不出,只求自保,朝廷的援軍在半個月之後才趕到,這半個月裡,城中水深火熱。
等等……一個念頭在腦海中閃過,轉瞬即逝,雙洛突然坐起,呼吸急促,雙頰發熱,心一突一突地越跳越重,聲音在暗夜中無比清晰,撞擊着她的耳膜,竟有些發疼。
當年定城第二次城破就是因爲義軍裝備太差,組織鬆散,與朝廷缺乏協調配合,如果她能夠幫義軍守住城,撐到吳修遠部到達,那麼……是不是……就可以避免一次屠殺……
如果她能夠指揮義軍……
要不要試一試?
要不要試!
冷靜,冷靜,你這是在妄想改變歷史……
一個冰冷的聲音在她耳畔響起,讓她的激狂瞬間冷卻。
是的,這只是一個心血來潮的念頭罷了,她現在更需要的是理智與自省,她一個二十歲剛剛從雅禮畢業的小姑娘,憑什麼跟久經沙場的北穆軍對決?以現在這個十五歲的弱女子身份,又憑什麼取得義軍的信任?
可是,能避免一次屠殺,救下近三萬生命,不過也就是一念之間……多麼大的誘惑!
她有兩個優勢,一個是她知道歷史,知道紅甲軍定會在攻城十日內抵達;另一個是,她接受過專業訓練,定城因爲其地理條件奇特,相關的攻防戰在軍事課上是反覆演練的案例,在戰略指揮跟戰術配合上,她自認比義軍強。那麼……如果她有讓義軍奪城的妙計,是不是就可以取得信任樹立威信?
誘之以明利,服之以智計。
輸了,是她一個人死,贏了,便是數萬的人命。
雙洛覺得自己的腦子都快炸了,理智再也鬥不過激情,她就像個賭徒,輸得只剩最後一文錢後,被告知自己下一把一定會贏。
她現在賭紅了眼,打算孤注一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