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墨走出來時,雪已經厚厚地積到了膝蓋,他將雙洛一個人留在屋裡,自己打算去包大安那裡找個睡的地方。
沒走幾步,就有人匆匆跑過,跟他打了照面以後又退了回來,急急喚了一聲:“二當家的。”
“什麼事?”
“那……那幾個炮師傅被大當家的人押走了……”
文墨猛地一握劍鞘,腳下一頓,寒聲問道:“朱達現在在哪?”
來人被他的氣勢一震,聲音都得越發厲害:“……在府衙……”
文墨迅速轉身,疾步朝府衙奔去。
朱達,你非要逼我將一切挑明麼?
他的手緊緊扣住劍柄。
“二弟果然還是來了。”朱達擱下手裡的寶劍,該把劍長期懸掛於定城守將陳守宜的書房之中,也算是一個身份的象徵了。
他坐在椅上未動,身邊的小几上還置了一杯清茶。
文墨走進來,門在身後關上,屋裡只有他們兩個人。
“你是什麼意思?”
朱達笑笑:“沒什麼意思,大家打開天窗說亮話罷了。”
文墨冷哼一聲,站在一邊一言不發。
朱達又是一笑,這一笑,將臉上五官原本有着的幾分忠厚破壞的蕩然無存。
“師傅當年說,朱達忠厚,文墨豁達,祁永靈慧……如今看來,卻是一個也沒有說對。”
“在我看來,是朱達貪權,文墨陰猾,祁永輕率。”
他作勢含了一口茶,細細品,慢慢飲,方說道:“二弟這次回來,不單單是爲了拿下定城吧?”
文墨冷笑:“不然是什麼?”
“奪你的權?”他的聲音帶着極端惡意的嘲諷,讓朱達瞬間覺得無比難堪,彷彿自己心心念唸的東西被別人棄如敝履不屑一顧甚至還扔在地上狠狠踩上一腳。
茶杯咔嚓就碎了,褐色的茶水從指縫中流了出來,溼了上好的駝絨地毯。
“文老二,你不要以爲我不知道你的那些火炮是哪裡來的?”
他臉漲了通紅,將茶杯一甩:“你真是好能耐,安城就六門破虜炮,被你調了兩門過來。我不在弟兄們面前抖出來是給你面子!”
文墨卻好似一幅波瀾不驚的樣子:“於是,爲了顧及大家的面子,我還要跟兩年前一樣,一走了之。”
說着,他擡劍,用古舊的皮革包裹的劍鞘指向朱達:“我不是三弟,也不再是當年的文墨,可以說走就走。”
朱達被他的氣勢一喝,喉間微動,手已經伸向身後的寶劍。
“你要如何才肯走?”
文墨輕嘆:“大哥,我對你的威脅就這麼大?我說過很多遍,我對這個位子沒興趣。”
朱達臉憋得通紅,忽然大笑:“你不這麼想,不代表別人不這麼想,他們……他們都覺得我不如你,你不在的時候,他們就會想如果二當家的在會怎麼怎麼樣,你回來了,他們又想,看,二當家的回來後又多麼多麼好……尤其是,你一回來,就打下了定城,你讓我如何自處!”
朱達唯一的悲哀,似乎就是兩個兄弟太過出衆,稱得他無比平凡。
“可惜,他們都沒看到你的本來面目,只有我知道……只有我……”他的聲音漸轉低喃:“誰又知道,堂堂墨筆劍其實只是朝廷鷹犬……”
文墨冷冷打斷他的喃喃:“鷹犬談不上,食君之祿,忠君之事,替大家謀一條出路而已……”
“說到底,你就是想帶着義軍歸附朝廷,文老二,沒想到你在外面闖蕩這幾年,連骨頭都闖沒了!”朱達見自己的猜測得到證實,氣焰又囂張起來。
“朱達!”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投效朝廷報效國家本就是忠義之事,又有什麼錯?”
朱達甩手,被駁得臉皮抽動:“我們自己好好的,爲什麼要去討這口飯?”
“你有沒有替大家想過?兩年來你到底做了什麼?義軍規模不見擴大,蝸居一處,每日墨守成規。你知不知道義軍一直以來都是在北穆跟大周之間的夾縫裡求生存……”文墨微皺眉,看了眼面色漸白的朱達,忍住了上前提起他的衣襟的衝動,道:“……北穆如今大舉南侵,平衡將被打破,弟兄們的日子只會更加艱難。”
“我們無錢無糧無裝備,拿什麼跟他們打?我早就想清楚了,歸順是義軍唯一的出路。”
“有了定城之功,弟兄們的起點高了,日子也會好過很多!”
“我們再艱難,也不會做朝廷走狗!”朱達霍的站起來,喝道,他的身材較文墨粗壯,站起來,氣勢就高了許多。
“你百般不願接受招安,滿口骨氣仁義,說穿了,就是死死霸住這個土皇帝的位子不放!”
“朝廷又許了你多少榮華?讓你連自家兄弟都賣?”
“朱達,義軍不是你一個人的,各位弟兄都有家小都要吃飯,他們都是活生生的人,不是你奪權賭氣的工具!”
“也不是你文墨爭功謀利的工具!”
兩人對面站着,早已面紅耳赤,呼吸急促,肩頭微顫,眼睛互相瞪着對方。
喀!
油燈爆了一個小小的燈花。
文墨緊了緊手中劍,嘆了口氣,緩緩說道:“罷了,道不同不相爲謀,這件事以後再說,北穆軍不日就會回襲,當務之急是先守住定城,朱達,你的血手軍不參戰可以,但不要拖後腿!”
朱達冷嗤,又來威脅他,北穆人早就被打跑了,就算捲土重來也成不了氣候,定城牆厚炮堅,糧帛甚多,足夠他好好逍遙一番了。朱達是被嫉妒衝昏了頭,文墨一天打下定城的戰績讓他對北穆人的實力產生了錯誤的估計,越是不願承認文墨的優秀,越是低估被他輕易大敗的敵人。至少在朱達看來,文墨的謹慎不過是爲了藉此霸住權利不放,什麼北穆兵隨時可能攻破城池的話完全是他無法容忍的無稽之談。
“現在一切挑明,那幾個炮手你總該放了吧!”文墨心知苦全無用,只得嚥下這口悶氣,沉聲道。
朱達卻將頭一甩:“那幾人有奸細嫌疑,暫時收押。”
說完又是冷笑:“文老二,你不會沒了這幾位炮手就連戰都不會打了吧?”
嗡的一聲龍吟,卻是長劍出鞘。
清輝一閃即逝,只削去了一隻桌角,花梨木的雕花木塊落到朱達腳邊,脆生生彈開好幾步。
文墨冷眼看了看將寶劍橫在胸前的朱達,深吸一口氣,還劍入鞘,只說了一句,語氣悲涼:“朱達,自作孽,不可活,你好自爲之!”
說着,憤然離去。
剛纔,他幾乎就要拔劍砍掉這個目光短淺的小人的腦袋。
還好,心裡有個聲音反覆提醒他,大敵將至,不可輕舉妄動,還是以和爲貴。
不然……
嗚——
雙洛被激越的號角聲驚醒,連忙一個激靈跳了起來。屋外已經一陣忙亂,路上人們來回奔走,有人在疏散百姓,有人在運送器具。雙洛揉了揉眼,四下看了看,徑自朝城北奔去。
定城東西兩門皆是臨山而建,不適宜戰馬馳奔,北穆若是來攻,也難以調集大隊騎兵攻向這兩門,而南北兩門正對着南北官道,門外一馬平川,一向是攻守主戰場。
定城城牆高達數丈,雙洛匆匆爬上去,朝下一望,暗自心驚。儘管心裡早有準備,看到這樓下敵兵密密麻麻如蟲蟻一般,雙洛也暗自心驚。不斷有勾索擲上城牆,緊接着就是蜂擁直上的褐甲兵。他們捍不畏死,頂着劈頭蓋臉的滾木擂石一個勁地往上爬,身後還有己方的騎兵勁弩作掩護。北穆人善騎射,人數又有優勢,瞬間將雙洛一方的弓箭手壓制了下來。
嗖地一聲一支利箭就貼臉而過,雙洛倒抽一口冷氣,連忙退到城垛的後面。
耳邊全是震耳欲聾的喊殺之聲,好在義軍士兵們平日守土保鄉,對於打守城戰也算是頗有經驗,各個貓着腰在城牆上來回奔跑着,用刀劍將城下拋上的鉤索斬斷,用利箭向城下上爬的敵人還擊。雙洛匆匆掃了一眼,竟發現不少穿着大周玄朱甲的官兵,大概就是定城原來隨陳守宜投降的駐軍,他們身後,還有不少平民的身影,這些平民漢子儘管沒有拿刀槍,上城牆,卻充當着運輸物資的重要角色,將一車一車的羽箭跟擂石運上城牆……
所有人站在了一起,爲保護自己的家園,拋頭顱,灑熱血,共擊外敵,屠殺沒有讓他們畏懼,反而激起了他們的血性。雙洛看着,心裡沒來由的涌上一股熱血,她想起她對文墨說過的話:
——我以定城軍民十五萬對抗他的十萬!
可是,依舊不夠,對方人數是己方的幾倍,若是靠這樣原始的方法守城根本堅持不了多久,必須速戰速決!遠處烏鴉鴉如黑雲壓陣來回穿梭的北穆騎兵囂張跋扈,自己這一方卻被蔽天的羽箭壓的極爲被動,大家一邊要對付如螞蟻般前赴後繼的爬牆兵,一邊還有避開如飛蝗一般的羽箭,時不時有人中箭倒地,傷亡極大。雙洛背抵着城牆,探頭張望,她記得定城城牆按規制的話,在東西南北四角會各置了一門破虜炮,一角守三方,在敵人奔襲至城門時又可用雙重火力對轟。這種炮射程遠,射速高,威力大,對付遠處的騎兵十分有效。
她已經看見了炮臺上探出城牆的黝黑炮管,有炮,爲什麼沒人用?
“炮師傅呢?那幾個炮師傅呢?”她卻四處尋不見文墨帶來的那幾個炮手,當下心急火燎地到處詢問,最後才從一個支支吾吾的小兵那得知,朱達昨天就已經以奸細爲由將人拘走了。
內訌,又見內訌,這些頭領們怎麼就不懂得一點團結配合!大敵當前還搞窩裡反!着實可笑!
雙洛氣得快昏過去,旋即就聯想起大夏隆慶年間的信義軍,同樣是窩裡鬥,最後逼得雙王火併一王遠走,盛家軍漁翁得利,趁隙直搗南京,坐享其成。
遠見,覺悟,在這個時候是多麼難能可貴!
她強自鎮定,拽着那小兵繼續問:“原來定城的那些炮手呢?”
那小兵臉色悽惶,顫聲道:“穆族人要他們上城門守城,他們不幹,全被殺了……”
雙洛心一窒,心想,這下完蛋了,臨陣無槍,還怎麼打?
歷史,看來真的不容改變。
“楚姑娘,你怎麼在這?”一個女子的聲音傳來,雙洛回頭,只見袁娘子一身戰甲,朝這邊快步走來,披風捲雲,英姿颯爽,她的手裡,還拿着弓箭。
“袁娘子,我要去找炮手,這樣下去不是辦法!”雙洛說着,就要往城下跑去,“我去找你們朱大當家的。”
袁娘子將她一把扯住,沉聲道:“這事你不要插手!”
“爲什麼?”雙洛不解。
“這是文墨的意思,朱達終究是墨矩盟的盟主……”袁娘子面露猶色,最後說道。
雙洛冷笑三聲,搖了搖頭,掙開袁娘子的手,指着城牆上的士兵:“那些都是人,很多都是袁娘子您一手組建的白衣軍將士,你將他們帶到這裡,就是爲了這樣子作無謂的犧牲嗎?明明有更好的方法!明明可以不用死這麼多人!我用炮,就可以斷了對方的箭!”
袁娘子臉色一白,嘴脣緊抿,偏過頭去,手裡的弓箭被她緊緊攥住,微微顫動,發出輕響。
最後,她說道:“我會跟他們站在一起,死在一起!”說完,頭也不回的奔去城垛,挽弓搭箭,投入戰鬥。
有的人在城牆上賣命殺敵,有的人卻拒不出戰,在窩裡縮着安心享樂……
雙洛緊緊握拳,之前還未癒合的傷口再一次裂開,火辣辣的疼,殺聲跟血氣混合着,灼着她的眼。
朱達畢竟還是六路義軍名義上的統帥,連文墨跟袁娘子都不願在這時與他撕破臉,可見其人的影響力還是很大的。
並不是所有人都會與你想的一樣,並不是所有人都會順着你的意思,並不是所有人都與你同一個信仰,並不是所有人都可以被你說服。你前進的路上,總會有大大小小的釘子,它們會減慢你的速度,會斷了你的去路!
對於這些釘子,繞開還是摧毀?
沁霜的選擇是摧毀,雙洛呢?
目前來說,她不能繞開,也無力摧毀。
雙洛正迷茫,右肩被人一拉,堪堪避過一支冷箭,後背狠狠撞在一人懷裡。雙洛勉強穩住身形,回頭,卻是文墨。
她還未開口,就聽文墨冷冷說道:“回去。”
“不回去!”她心裡一賭,犟道。
“雙洛!大敵當前,你不要讓我分心!”
“戰不是這麼打的……”
“回去!”
兩人正僵持不下,清永軍的阿清卻風風火火衝了過來,身後跟着一隊兵,兩人一組小心翼翼的擡着幾口箱子。
“文二!看我們找的好傢伙!”阿清也是個跟文墨年紀相仿的少年,據說從小就跟着清永軍原首領祁永四處闖蕩,在祁永走後就接任了清永軍的頭領之位。
清永軍善弩,跟白衣軍一般屬於遠程打擊部隊,但跟白衣軍不同的是,他們在有條件的情況下也會玩玩火器,有時也搞個幾桿土槍土炮使使。
雙洛聽他這麼一叫,也顧不得爭吵,奔過去問道:“什麼?”
阿清將蓋在箱子上面的帆布一掀,指着裡面一個個被塗成白色的大球眉開眼笑:“這個是石榴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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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麼石榴炮?”雙洛一頭霧水,伸手去拿,被阿清連聲喝住。
“輕拿輕放輕拿輕放……裡面有個小杯子裝了火種,震碎了就炸了。”
雙洛一聽就懂,原來就是後來西洋人用過的手榴彈,不過她那個時代這也屬於新型玩藝,洋人也都沒怎麼大規模使用,沒想到這裡卻有這麼多,看起來還是常規兵器。
“速速送上城牆!”雙洛還要再看幾眼,文墨已經沉聲喝道。
阿清朝她吐了吐舌頭,帶着人就走。
雙洛撇撇嘴,偷眼看了眼文墨,見他已經跟着上到城樓上,人雖然還繃着臉,面色卻比之前好了很多,也對,有了這些石榴彈,義軍不說是如虎添翼,卻也能解這燃眉之急。
只是,不知道這麼幾箱又可以堅持多久?
她惶惶想着,三步並作兩步跑上了城樓。
這批石榴彈產生了極大的效果,只見一顆顆白色的鐵球被扔下去,遍地開花,煙塵四起,城下瞬間死傷無數,連那些氣焰囂張的騎兵也被炸傷了好幾個。北穆人雖然精通騎射,馬膘弓硬,悍不懼死,畢竟使用還是冷兵器,根本無法同這些□□相對抗。幾番衝鋒下來,隨着到處發出的爆炸聲,對方的銳氣終於敵不過□□的衝擊,傷亡慘重,攻城也暫時停止了。
守軍終於得到一個緩口氣的機會。
阿清看着那幾個幾乎全空的大木箱苦笑:“這可是我辛辛苦苦搜刮來的啊……”
“定城是軍事重鎮,怎麼就這麼點火器?”雙洛疑道,卻被阿清猛地扯了扯衣袖。
“府庫裡還有,被大當家封着呢……”他輕輕湊近,只低聲嘟噥了一句。
雙洛瞭然,越發氣悶,舉目四望,守城將士或多或少都受了傷,袁娘子右臂也掛了彩,還有很多戰士的屍體堆積在城樓上,原本不用有這麼多的人受傷,原本不用這麼多人死亡……她救下的數萬生命難道要這些士兵來換!雙洛的胃又開始抽痛,她用手捂住,緊咬牙關深抽一口氣,轉頭看了一眼文墨,對方正凝神關注前方戰況,薄脣緊抿,面沉如水。
他修長有力的手指卻緊緊摳在城垛上,青筋暴起。
忽然,他大喝一聲:“袁娘子,準備連弩,他們用雲梯了!”說着,人已奔下樓去。
雙洛極目望去,只見遠方的北穆軍以方陣的形式朝這邊開來,他們沒有跟之前一般一窩蜂的四散攀附,而是扛着數十架雲梯,緩緩前行。
耳邊卻聽得阿清一聲嚷:“哎呀!文二要出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