聖靈十六年的秋天,天氣一如往年一般乾燥涼爽,葉落雲散,大雁依舊南飛。而我的姐姐,已經離開我兩年了。
當我站在裕家那屹立百年的古舊石門前時,總會不由自主的想起,兩年前的今天,姐姐臨走前的那一回眸,恍然間回到了小時候,她騎坐在滿是常青藤的牆頭朝我嬉笑,然後迅速隱沒在牆那邊。
今天是姐姐的忌日,我卻不能去看望。
平整的街道上,汽車的引擎聲跟馬車的馬蹄聲交錯着在耳邊響着,我穩穩坐在車上,透過茶色的玻璃看外面的行人。真好,他們的表情不再似以前那般麻木不振,隱隱可以看到對未來的希冀與信心,這已經是一個新的時代。
在我看來,這個國家就像一塊乾涸已久的海綿,正貪婪的從外界吸收着一切利於自己的水分,以期儘快擺脫早年一觸即潰的積弱,不斷壯大。
我同時也深信,我腳下的這條巨龍已經擺脫了枷鎖,正在暗地積蓄力量,總有一天會一飛沖天。
“今天事情完結後,我跟你一去看看你姐姐。”身邊傳來一個女子的聲音,溫婉,親和,熟悉,正是沁霜大人,一國之首相。
我轉過頭去,看她正頭也不擡的瀏覽着手中的文件。
“多謝大人。”我不善言辭,想半天只得這麼一句。
從小我就有兩個偶像,一個是姐姐,一個便是大人,而兩年前的今天,身爲大人身邊實習書記官的姐姐,爲了保護大人死於一起刺殺事件。此後,我接替了姐姐,成了大人的書記官。
大人此刻卻擡起頭看向我,表情隱隱有些擔憂,她說:“裕謹,放輕鬆,害死你姐姐的兇手馬上就會付出代價了。”
我依舊只是點點頭,這個話題,我不願再提起。天知道我這般努力,就是爲了代替姐姐活下去。
我每天都會給自己一個目標,然後攻克它。
而今天的戰場,就是在議會大樓。
大人的車緩緩停在了議會樓的面前,這座七年前竣工的大樓主體就是一個大大的會議廳,可以容納六百個議員,而每每讓大人頭痛的,就是這些每日尸位素餐頭腦僵化關係利益盤根交錯的貴族大佬們。
第十九號議案今天是第四次提交了,在議會裡拖延了近四個月。沁霜大人終於爆發,帶着近千盛家軍親自前來提高衆位議員的辦事效率。
我想我會長時間記住當大兵們擁進議會大廳後,之前還趾高氣揚鼻子朝天的議員們各異的表情,然後,沁霜大人將議案往議長身前的主席臺一推,一不做演講,二不做解釋,只揚了揚手:“大概內容各位也知道了,無非就是加強華穆兩族融合,廢除不平等待遇以及提高女性地位等各項條款,細則自己看,看了就開始表決吧!”
我想,議員們大概連撲上來咬人的心都有了。他們都是最資深的穆族至上主義者,大都後臺堅實,有綠營軍方撐腰,哪裡能容忍的下這樣的議案通過?哪裡容忍得了這樣的對待!
可惜形勢比人強,人在屋檐下啊!
議論拖延了一陣之後,大家灰頭土臉地開始表決。
“嘖嘖,其實大人想要推行華穆一家的政策,大可以直接嫁給廉親王好了。”身邊的侍衛長都已經是二十七八歲的大男人了,八卦起來卻令人乍舌。
我對此嗤之以鼻:“那些老頑固的想法會因爲一場婚姻改變嗎?大人嫁給廉親王了,他們就不會反對她?我看最好的方法還是狠狠打折他們的脊樑骨!”
侍衛長呵呵笑開了:“你個姑娘家,怎麼比我這個端槍的還暴力!”
我懶得理他,直接轉頭看向站在主席臺邊一派悠閒地等待表決結果的大人。在大廳內這麼劍拔弩張的情況下還能不忘八卦,我們當真是肆無忌憚無法無天呢!
反正沁霜大人也說過,反正議會裡每天都會上演全武行,我們不過是來好心維持一下秩序而已。
誰敢說我們在踐踏民主?嗯?
大人今天穿了一身嚴肅的黑色,青緞長袍的腰間衣襟領口袖邊都綴着上等通透的白玉飾釦。此刻她正面無表情地站着,目光凝住遠處虛無的一點,倒似在走神,又像是在運籌着別的事情。其實想來,大人若真是嫁了廉親王,也不是毫無用處,至少可以愚民,維持歌舞昇平的盛世之像。再考慮到兩人都擁有數目龐大的狂熱追崇者,也算是上位者的表率義務了。正想着,那邊已經唱票完畢,扯了將近四個月皮的十九號議案第四次修正案終於高票通過,沁霜大人當即便籤了名,然後將筆一撂,居高臨下的環顧四周臉色青白的議員們,笑了。
“我對今天各位的效率十分滿意,看來,以後我的侍衛們得時不時地抽空來議會樓散散步了。”
議長老頭跟我算是同宗,平日也是個老奸巨滑的狐狸,這回乾笑了半天也接不上話。
沁霜大人卻沒有放他一馬的意思,又接着開了口:“我今天來,只是給各位提個醒,民衆選你們來這裡可不是爲了開茶話會的!”
說完,她將議案瀟灑一甩,朝門外走去,動作無比帥氣,我緊緊跟上,還沒走到門口,就停了下來,因爲沁霜大人停了下來。
“□□者!”
此時的議會大廳尚在議論紛紛,這不知從哪傳來的一句卻在蒼蠅般的嗡嗡聲音中顯得無比清晰,一時間所有的人的目光都看向了沁霜大人,包括我自己。
而她依舊端着微笑,只稍稍側頭看向聲音傳來的方向,右手在自己腰間的玉扣上來回撫摸。
那邊卻早已有人避之不及,迅速如潮水般在那口出狂言的人周邊讓出一大塊空地。我細細看向對方,一個禿頭的中年人,從五官衣着依稀辨出他的身份,噢噢,這位議員似乎是白山裕家的人,好似還有個在京城綠營軍做副統領的哥哥,平時也是跋扈慣了的敗類,這回倒成了民主的衛道士了。
“□□?”沁霜大人輕蔑地笑出聲來,環顧四周,輕擡手臂。
“譁!”大廳裡全體的盛家軍整齊劃一的將手中的槍托往大理石的地板上一頓。
不知天高地厚的禿頭議員被面前肅殺的陣勢驚嚇得面無人色,兩腿打抖到站都站不穩了,最後直接癱軟到了地上,當衆失禁。
刺鼻的異味瀰漫開來,四周鴉雀無聲。
然後,我跟着大人,頭也不回的離開了。
“裕謹,今天學到了什麼?”沁霜大人興致頗好,邊走邊甩了這麼一句,我思索了下,說道:“武力即是權力!”
這句話卻引得她連連撫額:“我這樣真是在培養□□者!”
“裕謹,你記住,任何民主對於執政者來說都只是形式,就是一件花衣服,如果它阻礙了一個國家的前進,你就要果斷地拋棄它。不要被那些民主衛士們嚇倒,他們也是惜命的,只會欺軟怕硬。”沁霜大人脣邊掛着淺淺的笑容,這種笑容讓她顯得無比嫵媚動人,她用一種平淡的語調訴說着,絲毫不介意這是在公共場合,而我也習慣了這種時不時地非常規教導,我知道她有心培養我,也知道,她原本選中的是我的姐姐。
“但是,雖然非常時期要採用非常手段,無規矩也不成方圓,你也不能完全摒棄民衆,記住,民衆也只有在吃飽喝足的時候纔會想去玩政治,想民主,你就得先養活他們,養活他們後,你就得尊重民主了,至少在表面上要尊重。”
“嗯,我知道了。”我點了點頭,一本正經,卻讓沁霜大人笑了起來,她搖了搖頭,聳肩:“政治就是個遊戲,連那羣洋鬼子都是如此,高興了就跟你打打嘴戰,不高興了,就賞你一顆子彈。”
沁霜大人話還沒說完,只聽得嗖的一聲,真的有一顆子彈堪堪從她的左耳上方擦過,我還沒來得及辨清子彈的方向,就被身邊的侍衛一把撲倒,就地向大人的專車滾去。
又是刺殺,我心中一瞬間無比明瞭,在姐姐的忌日再次遇到刺殺,這算不算是冥冥中早已註定?
這次的地點是議會大樓的門口,顯而易見,刺殺者知道大人今天要來,早就埋伏在了這周圍。看來,對方對大人的行蹤瞭如指掌。
“大人,車上無恙,可以上去。”侍衛長大哥這時從車邊滾過來,低聲報告,大人點了點頭,看了我一眼:“小謹,注意安全。”
我點點頭,跟着她後面上了車,車上安了防彈玻璃,至少目前還算安全。
我承認,我現在有點小緊張,剛纔的子彈,差點就擊中了大人,如果……如果那樣,我還有什麼臉去見我的姐姐!
身邊的大人卻從容冷靜,甚至還保持着淡淡的微笑:“果真該來的還是來了,那些大佬們等不及要滅了我呢!”
她的目光看向遠處,我一愣,這才發現不妥,這一路上全沒有一個行人跟車輛,似乎全部被肅清成一個大大的陷阱,我們就在一步步往陷阱裡去。
“不回首相辦公室,我們直接右拐,看能不能衝出城去!”大人果斷下令,身邊的衛兵隊也變換了隊形,齊齊朝右邊轉去,果不其然,沒待衝出個幾百米,就聽見密密麻麻的槍聲,先鋒隊退了回來,前方根本行不通。如此又是了其他三個方向,皆是不通,反而可以感覺到對方在收縮包圍圈。
“哦……我來打草驚蛇,他們就想甕中捉鱉呢?”沁霜大人的聲音意外的讓人安心,再次下令:“退回去,往東再往南。”
我一愣,聽這麼一說,難道大人早就知道自己兵陳議會會引來不好的反彈麼?難道,大人早就料到今天會有兵變?可是,被這麼圍死了,又怎麼逃得出去呢?看着這一路且戰且退,直到退過了崇德門,我才恍然,大人這是想要去太廟避難呢!果然,兩軍在崇德門展開了對峙,雙方都沒有進一步的行動。
崇德門到太廟有一個大廣場,經過1080級漢白玉的階梯可以到達正堂,沁霜大人擡頭看了看臺階頂端,又轉頭看我:“放心,這裡是太廟,我們又佔着制高點,他們不敢輕舉妄動的。”
言語間,我甚至聽出了一絲小聰明得逞的意味,竟然完全沒有對自己目前的處境感覺到擔憂。
“可是,大人,這裡沒有水源,沒有食物,我們撐不了多久!”我無法像她那般放鬆。
“可以搶祖宗的啊!”大人的話讓我無言以對,她估計也覺得逗弄我逗弄夠了。連忙擺擺手:“好了,我一早就傳了令,城外的盛家軍在8個小時之內沒了我的消息的話,就會炮轟城門,直接攻進來。”
“而且,我有把握在8小時以內解決這個事情。”
我覺得我完全不能理解大人的想法了。明明當前情勢對我們如此不利,她卻還是一派從容。
盛家軍若真的攻城,我們便是這網中的魚,搞得好的話是人質,搞不好,就是魚死網破。
其他人全部被派出去警備,防止對方突襲,諾大的祠堂只剩下我跟大人兩個人,對了,還有一堆祖宗牌位。
我不停地看着懷錶,兩個鐘頭過去了,真是磨人。
“裕謹,真正的公主是應該安靜的等待王子的解救的,你來我身邊坐着,別再來回走了!”沁霜大人好整以暇的拍拍身邊的坐墊。
“大人,你就這麼篤定會有人來相救?”我完全無法放鬆下來。
“當然,裕謹,你這一點可就不如你姐姐了,記住,遇事要冷靜,好好想一想。”
我沒法,依言坐到她身邊,京城裡的軍隊除了綠營軍便是負責皇族安全的禁衛軍,盛家軍駐紮在城郊,綠營是舊式貴族的武裝,大人平日便多次得罪了綠營的人,這次兵變,稍稍推理便可以知道是他們所爲。
那麼,皇室這次是站在哪一邊?廉親王,禁衛軍的統領,又站在哪一邊?難道大人早就跟廉親王有了協議?
“大人,你是不是在等廉親王?”我小心翼翼的問道,此時,已經有過了一個小時。
沁霜大人卻笑了:“裕謹,你知道兩年前那次刺殺的主謀是誰嗎?”
是誰?我還沒來得及問出口,大人已經說開了:“也好,你也該知道了。”
她略擡了頭,看向遠處,眼神微微迷濛,似已經陷入了回憶:“那一次,我是坐的女皇派來的專車,司機也是她派來的。”
“難道?”我驚呼,女皇想殺首相,難道是想復辟?我心如電轉,一下就明瞭,難道說這一次也是如此!舊貴族跟女皇聯手,打算□□!
這樣的話,廉親王,作爲女皇陛下的哥哥,作爲禁衛軍的統領,根本就是站在我們的對立面,我還傻瓜似的以爲他會來救我們!
“裕謹,廉親王還是值得信任的,他比我還痛恨帝制呢!”沁霜大人看出我的心思,安撫道。
“再說了,我也沒有要靠他啊!這年頭靠人不如靠己,尤其不能靠那個負心漢。”
“那……”
“裕謹,綠營裡可不全都是老古董,以我對大夏的貢獻,以我父親的威信,綠營裡不會全是我的敵人。”
是啊!當年洋鬼子打到京城,就是盛帥以身殉國死守下來的,當時綠營也是參了戰的。這麼看來,大人是想要利用綠營裡的少壯派?我還沒有想清楚,遠處已經傳來了一連串的爆炸。我連忙奔了出去,半路遇上了侍衛長。
“怎麼回事?他們開始攻擊了?”
侍衛長猛搖頭,一臉不可置信:“綠營本部被炸了,據說士兵譁變……我們還在觀望……”
他氣還沒喘完,近處又響起了零星的槍聲,我們兩個同時一驚,難道這邊狗急跳牆,真的開始進攻?
“你保護大人,我去指揮!”侍衛長抹了把臉,丟下這麼一句就轉身離開,半路又回來,扔下一把槍,看了我一瞬,遲疑道:“你……保重!”
我連連點頭,接過槍,又引得他苦笑:“我都忘了你不會用槍!算了,到了你這也要用槍的時候,也是大勢已去了。”說完,又奪了槍,轉身奔了出去。
遠處的槍聲更加密集,我沒來由的懸起了心,心裡暗下決心,至少要保護好大人,如何也不能辜負姐姐。正在我來回疾走的時候,身後傳來腳步聲,我回頭,看見是沁霜大人,依舊一派從容。
是啊,如果連她都驚慌了,我們不就更加亂了。
她笑了笑,臉色也有些發白:“裕謹,我們要賭賭看了,是我們的人快,還是他們快。”
我點頭。
“你怕嗎?”
“我不怕,大不了就去陪我姐姐。”
“那樣的話,我就更加對不起你爺爺了。”
“裕家一門忠烈,沒什麼對不起的。”
這時,大人的手已經輕輕放在了我的肩上,她的聲音似遠似近,在槍聲中無比清晰:“我們會贏的,因爲我是天命所歸。”
攻擊持續了兩個小時,當我看到廉親王出現在門口時,便知道,一切已經結束了。
沁霜大人再一次賭贏了。
在綠營軍大佬發動對大人的兵變的時候,綠營下面的少壯亦乘隙發動了針對他們的兵變,最終老一輩的軍人將領在兵變裡無一倖免,這就是軍隊權力場的殘酷,殺死一個,就意味着自己多了一個升職的機會,所以年輕軍人對着自己的上司毫不留情。
龐然大物總是從內部被破壞。
一場復辟就此夭折。
臺階兩端的兩人對視許久,最終,沁霜大人終於提了提裙角,邁開了步子,朝遠處衣裳上染着血跡的男人走去,大家都在屏聲靜氣看着這一刻。
我卻聽到了她在我耳邊輕聲一嘆:“裕謹,我開創了一個新的時代,也將是你的時代。”
姐姐,你在天上聽到沒有,其實,這本該是你的時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