雙洛似笑非笑裝從容:“我的確需要一個替我做事的人, 你很合適。”
“有智謀,有身手,能忍耐, 還生的一副好相貌。”她笑吟吟如數家珍, 彷彿全然不記得自己不像是前一刻還在要挾別人。
“大人可能更看重的是我跟盤迦玉之間的私仇吧……”
夏恆毫不留情的譏諷, 讓雙洛陡然失了笑容, 她有些艱難的頓了頓, 乍然覺得似乎有什麼心思被猛地掀開在天光之下,無比難堪。
“那只是次要的……”
“哦?”夏恆徑自坐下,一手支頷, 側頭看着表情僵硬的雙洛,並沒有將那些無力的辯解放在心上。不過是被他戳破最底層的心思, 犯得着這樣失落嗎?
或者, 在他挑明之前, 雙洛根本沒有察覺自己對盤迦玉的防備之心。
信任總是難得,懷疑卻十分輕易, 稍微一點分歧就可以將猜疑的種子種入人心,滋長生根。
夏恆考量着,於是冷笑一聲道:“我跟南瑤人有不共戴天之仇,大人若是能讓我報仇,我就死心塌地跟着大人。”
雙洛沉默, 凝神看着他, 最後慎重問道:“你要如何報仇?之前的還不夠嗎?”
夏恆清亮的褐色瞳仁瞬間閃過恨意, 只是清清淡淡道:“之前不過是順水推舟, 我的恨, 我的仇,非血染南瑤火焚都盤不能解脫。”
他的聲線清朗, 卻描述着最殘忍的畫面。
雙洛暗沉一口氣,不由重新開始審視面前的漂亮男子,讓他淡然說出這樣的話的,該是怎樣隱晦的深刻的仇恨呢?每個人背後,都有如此複雜的背景。
一場局,她這一步走的對還是錯?
她擡手觸了觸自己的眉心,巫曳在逼她,永安在逼她,姬崇在逼她,她只有如此了……
“我答應你!”她看着夏恆聞言擡起的雙眼,裡面還殘留着幾絲詫然,她深吸一口氣,坦然道:“當然,就現在而言,我不過是在說空話,但是你也知道,單憑你一人之力,如何都不可能報得了仇,有我相助自然會稍稍不同。”
“大人爲何不勸我放下仇恨,說什麼冤冤相報何時了?”夏恆卻轉而問道。
雙洛下意識摸摸鼻子,淡笑回答:“個人有個人的執着。”
“也好……”夏恆沉吟片刻,點點頭,突然起身,單膝跪在雙洛身前,從懷中掏出一串銀鏈,鏈端嵌着一顆染血的獸牙,褐色的血漬年代已久。他垂眸恭敬的將銀鏈戴在雙洛的手腕上,最後低頭用額頭輕觸獸牙,朗聲立誓:“遵奉天命,麟齒爲令,誓約忠誠,不離不棄,如違誓言,肢殘血盡。”
雙洛被他突然慎重的立誓弄了個措手不及,連忙扶起他,疾聲道:“你不必如此,我不需要你這樣……”
夏恆笑得狡黠:“剛纔聽大人說的像是一個交易,作爲參與人,我自然可以理解爲我投入多少忠誠給大人,大人就能給我多少幫助。”
“你這樣也是在脅迫我!”雙洛有些憤然的瞪他。
夏恆卻笑的益發好看,安靜看着雙洛手腕上的鏈子:“我已經投入了最大的賭注,大人也就當做給我一個活下去的期許好了。”他說話的神情像極了一個孤注一擲的賭徒。
雙洛無話可講,心裡卻隱隱抑鬱,明明該是她要挾他的,怎麼到了現在,卻反了過來,自己反而被一個誓言挾持了?
最讓她可氣的是夏恆臨走前突然回身低聲道:“其實我身上並沒有刺青。”
“怎麼會?”雙洛悚然,難道自己被夏恆徹頭徹尾的耍了?
夏恆挑眉,一縷散亂的碎髮悄然跳躍到他的額前,讓他顯得邪惡又魅惑:“我不是南瑤人,不過是打小在南瑤長大而已。”
“那你爲何還要答應我……”
“即使你沒有證據,只要將這些告訴永安公主或者盤迦玉,引得他們對我的一絲一毫猜疑,我苦心經營的一切也就化爲泡影了。”夏恆笑答,攤手:“與其那樣,我只好選擇跟你合作,所幸我似乎也沒怎麼吃虧。”
當然,似乎還佔便宜了。
雙洛着惱的想着,面上還要笑對夏恆:“你的決定是正確的。”
外間忽而傳來雀鳴,夏恆似有所觸動,轉身推開窗,春風帶着不知名的花香悄然涌入,順帶揚起他鬢邊的長髮,雙洛這才發現,在他右耳廓後,居然隱着一道寸長的傷疤,醜陋歪曲,像是被粗糙的東西割出的傷口。
“大人放心,這場交易你也沒有吃虧,”夏恆察覺雙洛目光,擡手輕輕掠了掠頭髮,遮住那道傷疤:“夏恆並非一個人,背後也有別人難以察覺的勢力,就是這軍中也不例外。”
“這種勢力雖小,卻也是星星之火。”
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幾日後的午後,雙洛侯在姬崇的書房,看着窗外翻飛的喜鵲,眉頭一跳,就想起這句話來。
那時候朝廷對她的賞賜剛剛下來,如楚鐵鷹所言,晉了正三品的參將,還封了個不大不小的爵位,賜了江左一塊地界給她做了封地,其餘錢財布帛更是豐厚。相對於當前朝中一片慘淡景象來說,不可謂不是大手筆。看來慶應皇帝跟永安公主一個心思,想借楚雙洛這件事上振奮士氣,粉飾太平。
好容易聽完太監尖利這嗓子唸完禮單,將其恭送出門,雙洛回身就遇見一直隱身在屏風後面的姬崇。只見他冷睨着明黃儀仗漸漸離去,脣角略略挑出譏諷的笑容,然後彈指撥了撥自己的錦繡衣襟:“雙洛,這些賞賜我日後全都給你雙倍。”
這句話說的毫無煙火氣。
雙洛心裡有些好笑,卻不敢在姬崇面前表露,只是恭敬謝恩:“謝陛下。”
言語間她眉心微跳,擡眸,神情複雜的看向已然背轉身去的姬崇,隱隱約約覺得心底某一處突然間開始甦醒,蠢蠢欲動。
一切加倍呢……
如果一直跟着這個人……
昨日之君,明日之君,若是循着歷史的軌道一直向前,她勢必會站到風頭浪尖的位置,翻手爲雲覆手爲雨,勢必也會在這盤大棋局取得一席之地,從中得到一個素手拈棋落子的權利。其實,她跟夏恆的交易,不就是在準備自己的棋子嗎?
要跟着走下去嗎?
雙洛陡然閉上眼睛,雙手握拳。
——你也可以這樣,你也可以得到這樣的地位,只要努力……
初次目睹新任提督盤迦玉的風采時,那縈繞耳畔的呢喃,那被狠狠深埋心底的聲音又一次誘惑的響起。
可是爲什麼,迷思之中豁然出現的卻是一雙飽含深情的深褐色眼睛,帶着憐惜跟包容,一直看到她的心裡最深處,像是一柄利刃,狠狠紮了進去。
左肩微沉,雙洛猛的醒轉,回頭卻對上文墨沉靜的雙眼,卻見他仔仔細細看了自己一眼,方開口:“有緊急軍報,陛下讓我們去他的書房集合。”
雙洛被他的目光一驚,連忙收斂心思,點點頭,跟着他朝書房走去。
她始終是個矛盾體,一邊眷念,一邊貪慕,最後彷徨。
兩個都不算好的消息。
姬崇依靠着椅背微闔着眼睛,手指頭輕輕在桌面上一下一下敲着清冷的節奏,卻不露喜悲。
兩份文書都被攤開在桌面上,猩紅墨黑的字跡晃人眼睛。
三天前,慶應皇帝驅使北上,與剛剛登基爲帝的大夏皇帝裕昊締結盟誓,約定黃河爲界,共治天下,將山西路河北路跟大半山東拱手相讓。
與這個消息同來的還有來自定城的噩耗,吳修遠去世。
“舊傷復發,積勞成疾?”書房內一片寂靜,平日豪情壯烈的武將幾乎都被一種莫名的陰鬱心情網住,不知道誰輕聲念出文書上的字句,帶着明顯的悲愴。
舊傷復發,積勞成疾?
真是可笑的謊言,狡兔死走狗烹,明眼人都能看出來的戲碼啊……據說吳修遠並不主張此時議和,更不願放棄自己苦守數月的定城河北路,曾多次上書聖上要求請戰乘勝追擊,還有傳言說,在對待如何處置從北穆逃歸的永嘉皇帝上,也跟當今聖上有很大分歧。
雙洛憶起當初跟文墨離開定城時,在城下的回眸一瞥,紅甲軍當頭威嚴屹立的將領,夕陽下的剪影都那麼的高大,支撐着巍巍定城,彷彿永遠不會倒下。當時她的心裡沒來由的躍出幾個字——國之肱骨。
如今,肱骨斷了。
大周還有救嗎?
一時間沒有人開口,雙洛悄悄擡頭,環顧四周,文墨正垂眸沉思,右手無意識的徘徊在自己腰間的青蘆劍上,最後緊緊握住,自己的叔叔表情卻是麻木,帶着點看透世事的滄桑,盤迦玉瞪着眼睛看着桌上,臉上帶着幾分激憤。其餘幾位將領也是一致的激憤或者悲慟無奈,似乎在吳修遠的身上看到了自己的未來。
不得不說,慶應皇帝此舉雖然換了太平江山,卻寒了軍方的心。
正好對上永安公主的目光,見她微微擡眉,眸光流轉,已經走到了姬崇身邊,一隻手輕輕搭在他肩上。大概覺得給各位思量的時間已經足夠,姬崇睜開眼,坐直身子,一雙手慎重的交疊在桌案上。
“修遠乃國之棟樑,失之乃大周之大損失,天妒英才!”他看着坐下衆人,用沉重的語氣說道:“沒想到我歷經艱辛回來,本想一展宏圖,卻面臨這山河零落……”他平淡又不失煽情的將自己在北穆的艱苦遭遇娓娓道來,又適當的對當今聖上的一些政策做了評價,然後反省自己當初當政的失誤與弊端,最後用一種嚴肅而堅定口吻說道:“他日我若重登帝位,必定勵精圖治,精兵簡政,重整河山,復興大周!”
“陛下聖明,上天護佑,定能帶領我等重整河山!復興大周!”衆人拜倒齊聲道。
其實能夠與會的人們,早就已經打定主意跟隨姬崇,這一次書房的集會,不過是一場聲色並茂的誓師大會,雙洛冷眼看着,只覺無趣。
如今北穆議和,西線無戰事,慶應又是了軍心民心,正是姬崇起兵的絕佳時機。
姬崇示意衆人起身,然後示意永安公主宣佈詳細的作戰計劃,一條一條佈置下去,嚴格周密,各司其職,雙洛果然被分配到姬崇身邊做保衛工作。令她有些意外的是,文墨居然沒有參與整個作戰,也只是隱身在姬崇身邊,做一些文書之類的事情。
她疑惑的想了想,思及他的身份,頓時瞭然,首輔張鈺,估計還是一招裡應外合的暗棋,不能輕易暴露。
“那就開始吧!”最後,一切都安排好之後,姬崇起身,擡眸看着各位,臉上露出皇者特有的傲然跟霸氣,朗聲說道。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雙洛側眸看向窗外,芳草萋萋,烏鵲輕飛,暮春時節,動亂的星火已然點燃,並即將成燎原之勢。
內亂起後,大周的命運何去何從,是就此分崩離析,還是鳳凰涅槃,脫胎換骨?
她也看不清楚。
她看想文墨,看着他堅毅冷靜的表情,暗自點點頭,也許,她應該相信他們的選擇。
“雙洛,叔叔沒有說錯吧!你果真是參將了!”楚鐵鷹頗爲自豪的看着自己的侄女,楚氏寒門出身,如今也算是出人頭地,尤其是雙洛,更是迎接永嘉皇帝歸朝的首要功臣,日後從龍之功定然更加優厚,前途無量,如日中天。軍中已有人開始猜測,這個還不到二十的女子會因爲這一連其妙的際遇爬到何種高度,起碼鳳羽營都司的位子是少不得的。其實要不是盤迦玉還在其位,這個正四品的位子早就給了楚雙洛了,畢竟井陘關下,楚雙洛對鳳羽營的維護跟功勞是有目共睹的。
楚鐵鷹想到這些,心情就十分舒爽,旋即又擔憂起雙洛的婚事,世上有哪個男子願意娶這樣一個強勢的妻子呢?文大人倒是不錯的選擇,兩人看着似乎志同道合,又頗有淵源,在一起的感覺也甚是和諧,改日提點提點……
就是如是就要跟張鈺那個老頭做親家了……
楚雙洛冷睨自己的叔叔一眼,看他囂張的笑容就知道他老人家又開始思緒萬千了,沒辦法,叔叔自己只有一個還沒滿十歲的兒子,又不在身邊,自己現在全然成了他表達父愛的寄託。
“叔叔不怪我擅自做主將皇帝弄了回來?”她小心翼翼問道,不大理解一向不願意參與朝中之爭的叔叔這次爲何堅決站在姬崇一邊,是因爲自己的莽撞嗎?因爲侄女救了皇帝,自己也脫不開干係,所以只得站在這一邊?
楚鐵鷹微微一怔,失笑,擡手粗魯的揉了揉雙洛的頭:“傻丫頭,胡思亂想些什麼?這是你叔叔我自己的考量,跟你沒關係!”
“爲何?”雙洛將信將疑,問道:“這並不是一個可以輕易看出勝負的局,叔叔爲何如此篤定永嘉皇帝會贏?”
畢竟成王敗寇,一旦押錯了就會萬劫不復。
“在大周,打仗從來不僅僅是打仗……”楚鐵鷹難得的滄桑一嘆,拿開自己的手,交握成拳,低頭不知想起了什麼不好的回憶:“一邊是軍報緊急,士兵們血肉之軀當着北邊的敵人,一邊是苟且營私,剋扣軍餉,胡亂指揮,相互使絆子爭權奪利,我從軍數十年,早就對這些齷齪事情見怪不怪了,當今時日,朝中重文輕武,軍方勢力根本沒有絲毫生存空間,眼看着大周就要被北穆鯨吞蠶食,面對當前境地,面對日益拖延的補給,我們只覺無力迴天。”
“窮則思變,軍方支持永嘉陛下,並不是沒有原因的。”
“至少一個經歷過戰亂之苦國破之辱的皇帝勝過當前這一位。”楚鐵鷹說到後面,聲音悲涼而無奈。
他不過是個普通的武將,在建功立業或者勾心鬥角的生涯中,那一份純樸保家衛國的心還沒有消褪,對於一個強大的國家,一個強大的軍隊征戰八方依舊抱着憧憬。姬崇的承諾正好滿足了他們的憧憬,所以讓他們義無反顧。
這樣一隻軍隊,勢必在大周腐朽的身軀上縱橫無敵,勢如破竹。
永嘉帝並永安公主於五月由娘子關起兵,月餘便神不知鬼不覺換下太行南四陘的守軍,無聲無息,一路飛奪重城要卡,終於陳兵於京師不足百里的地界,四散兵力,虎視眈眈,隱有圍城之勢。而這時候,京師內的慶應皇帝纔剛剛得的到永安謀逆的消息,倉皇中連逃跑都沒有了辦法,只得糾集城中軍隊加強城防,打定了固守待援的主意。
雙龍對峙,各方按兵不動,一時間,大周風雨飄搖,誰也看不清未來的走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