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雙洛得知行軍的目的地是井陘西口娘子關後,就明白朝廷已經徹底放棄了對山西道的控制,將整個戰略轉爲如何將北穆軍圍堵在山西防止其南下。如今交戰兩個月不到,山西失陷,定城死守,再看雙方版圖,大周在黃河以北的版圖已經被狠狠咬下一半,雙方在晉冀交界處膠結,大周慶應皇帝將能調的軍隊全部駐紮在黃河北岸南四陘,拱衛京師,唯獨永安公主自請出兵,要求駐守井陘這個北穆軍東攻定城的必經之路。
這一策略,跟當初雙洛與文墨在太行山上的討論不謀而合。而北穆人也正如他們所料,並沒有貿然南下,而是步步東逼,在雙洛他們行軍至娘子關下時,北穆圍攻井陘關的戰報也恰好送到。
“來的正好。”
當暫駐娘子關等待各路大軍會合的永安公主收到告急戰報跟盤迦玉申請入關的文報時,擡眸環顧四周,朗聲說道,她今年三十二歲,眉稍眼角隱隱爬上了風霜的痕跡,儘管如此,十餘年的鞍馬歲月亦讓她整個人都帶着一種銳氣,英姿勃發,颯颯逼人,跟同年齡段的貴族女子比起來,自有一種明麗的氣質,她此刻身披御賜九鳳飛天金甲,手持寶劍,昂首長身肅立於軍帳正中,就如同夏日驕陽一般,讓人不敢逼視。只見她將身後猩紅的披風一撩,笑看身側垂首肅立的青袍男子:“文大人,可否隨我一同前往南關迎接盤提督?”
那青袍男子聞言後面色一整,淡然接道:“盤提督一路奔襲,下官自是要親自迎接,只是這邊關戰報……”言行舉止謙和恭敬不卑不亢,正是文墨。
永安公主眼波一挑:“回頭再議!”
說完,她已經將簾子一掀,率先走了出去,文墨淡笑,朝帳內衆將拱了拱手,也跟了出去。
井陘是太原攻定城的必經之路,古道狹窄險要,山壁陡峭,險峻不可攀越,真正的一夫當關萬夫莫開,其中井陘據東口,首當其衝,娘子關居西口,亦成爲前線的後勤命脈,至關重要。
雙洛他們急行軍三天方趕到娘子關前南關門,身着玄色軍服的士兵們沿着蜿蜒奇險的山路一路攀登,最終停在關下,宛若一條粗大的黑蛇,盤踞在高嶺之上。石灰岩砌成的城樓高聳於關門之上,嵯峨雄偉,遠遠就能看見三個血色的大字“宿將樓”,兩邊石柱上更是鐫刻有兩副楹聯。
“雄關百二誰爲最,要路三千此併名”。
“樓頭古戍樓邊寨,城外青山城下河”。
“據說這是大周開朝時期明固公主陳兵娘子關聚將禦敵之處,永安公主選在這裡接見我們,其志不小。”
夏恆擡眼向城樓上眺去,輕聲感嘆。
明鋒正好跟在他身後,聞言將相對於他的腦袋略嫌寬鬆的頭盔擺擺正,接口道:“單就永安公主殿下目前的成就而言,本來就有跟明固公主比肩的資格。”
夏恆聽了嘴角輕揚,挑出一絲不易察覺的冷笑:“成就,什麼成就,是妙手回春,還是力挽狂瀾?如今的大周早就是舟大水淺病入膏肓,她做的越好,就越發的可悲。”
“你這人真是奇怪,既然這麼悲觀,幹嘛還來參軍啊?”明鋒不由擡高了聲音。
夏恆輕笑:“身爲大周子民,對自己的國家抱持悲觀是我的權利,而在自己國家危急時刻挺身而出是我的義務。”說完,他轉過身去,反覆不屑於在跟他這般無營養的擡槓。
明鋒生生噎住,目瞪口呆。
雙洛看着兩人,轉頭正對上祁慎滿是笑意的眼睛,兩人會心一笑,這一路都是如此,明鋒不知道哪根筋搭錯了,沒事就喜歡找夏恆擡槓,擡又擡不過人家,每每被對方三言兩語氣得半死,又不吸取教訓,下次又來。
在旁人看來,幾乎以爲兩人都樂在其中了。
“這就是娘子關啊!”祁慎在一邊輕輕感慨,語氣有些雙洛咀嚼不出來的情緒。“不管是從東路還是西路,北穆人從來沒有越過這道關卡。”
雙洛這時瞭然,點點頭,思及幾百年後那些煩人的歷史記錄,心頭莫名抑鬱,於是將目光移向側邊的山崖,由娘子關延伸出來的長城正遠處起伏的山巒上蜿蜒盤旋,青灰的牆身遠遠看着就像是一條磅礴的青龍,張牙舞爪的跟關下的黑蛇對峙。
“腳好些了嗎?”祁慎突然低聲問。
雙洛一怔,點了點頭:“還行,不用你操心。”這幾日的急行軍,算是雙洛有生以來最艱苦的長途跋涉,幾乎覺得自己這輩子加上上輩子走的路都沒有這幾天的多,她的腳都要斷了,腳底板磨出一個個血泡,破了又長,層層疊疊,她一路強忍,不動聲色,沒想到還是被祁慎察覺到了。
想到這裡,雙洛心底不由自主的竄出一絲甜蜜。
前方突然起了騷動,雙洛下意識循聲擡頭看向巍巍高聳的城關,正午的太陽正向外散發着灼人的光芒,刺得她眼睛都睜不開,青磚的城頭上似乎出現了幾個人,由於揹着光,距離又遠,她一個人都看不清,只覺得陽光照在那些人身上的鎧甲上,眩光奪目。
她乾脆低下頭去,不再折磨自己的眼睛。
這時候盤迦玉突然下馬,拜倒,朗聲道:“山西河北道新募軍提督盤迦玉叩見公主千歲!”
原來是傳說中的永安公主!
她身後沒見過世面的新兵蛋子方緩過神來,呼啦啦跪倒在地,直呼“千歲千歲千千歲”。雙洛心中一震,隨衆人一道跪下,知道遠處傳來一身模糊的“平身”之後,才站起身,這時候她纔回過神來,意識到自己確然見到了這位傳奇一生的永安公主。
其實大周朝的公主大多傳奇,開朝明固公主,隨其父鞍前馬後打下大半個江山,建朝以後受封護國公主,首開大周朝公主帶兵的先例,現下這娘子關便是因其曾在此駐守而得名;武宗時期的文昌公主,自請出塞和親,教化整合極北蠻荒各族,建立大葉國,成爲北地首個閼氏女王,連同其父南北夾攻,打壓北穆,六十萬大軍全軍覆沒的長洲之恥,北穆人至今難忘;這位永安公主,永嘉之辱時,領兵駐守娘子關,策應太原,於永嘉帝被俘之危急時刻毅然陳兵回師,輔佐新帝登基,啓用吳修遠等新秀將領,背水一戰,力挽狂瀾,讓大周將傾的頹勢緩上一緩,更是在大周滅國後,一路退守南瑤,組建小朝廷堅持跟北穆對抗四十載,最後生死不明。
大夏關於這位公主的傳奇故事市井小說更是多不勝數,連雙洛讀書的時候,都能看見周圍同學手裡捧一本《紅顏亂世錄》或者《永安公主風流傳》之類的小話本讀的如癡如醉。可以這樣說,在見到沁霜之前,小小裕言的心靈偶像是這位傳奇而神秘的永安公主。
而今,這樣一個活生生的人物,就出現在了雙洛眼前,雖然看不確切她的樣子,卻也足夠雙洛狠狠抽上幾口冷氣來平復內心激越的悸動了。
永安公主面帶淺笑,俯視着關下嚴整待發的士兵,側眸看向身邊隨行的文墨:“文大人覺得這支軍隊如何?”這語氣,竟帶着一絲炫耀,彷彿在將自己畢生的得意之作介紹給別人。
文墨凝眉:“目前士氣看着不錯,盤提督的確帶兵有方,不過是否是我們需要的虎狼之師,還要在戰場上才能見真章。”
所謂初生牛犢不怕虎,最容易怯戰的不是初上戰場的新兵,而是初戰潰退下來的潰兵,一支軍隊需要勝利的激勵,亦需要失敗的洗滌。
永安公主笑了笑:“文大人心裡還是有偏見啊!”
隨後她朝關下的盤迦玉擡起右臂,揚聲道:“盤提督,其餘雜事暫且放一放,我們有要事相商。”
“是,殿下!”盤迦玉雙目灼灼看着城上身披金甲的公主,高聲說道,之後便命令手下這羣新兵暫時駐紮在關下,只帶了幾個貼身侍衛隻身進了娘子關。
盤迦玉入帳第一眼就看見了一身金甲戰袍的永安公主,當下深吸一口氣,三步並作兩步跑到對方身前,單膝跪倒。
“公主……我回來了……”
“迦玉,這位文大人便是聖上新派來的監軍御史。”永安公主輕輕扶起跪着的屬下,緩聲介紹道,比起迦玉的激動,她明顯淡定許多。
盤迦玉上下打量這一遍眼前這個看起來有些文弱的玉面書生,穿着一身石青色的官服,氣質儒雅,又有點微露的鋒芒,第一印象就不好,於是拱手爲拳,不冷不淡的招呼了一聲。
永安公主蹙了眉。
監軍御史官小權大,品級雖然在她這個御封的提督之下,卻有轄制全軍的權限,她目前的作爲,可以算是不敬。
好在文墨並不在意,一徑溫煦的笑着回禮,寒暄。
文墨對盤迦玉的第一印象只有一個字,那就是——真。
這個真,並不是說她像傻大姐一般沒心沒肺不懂得收斂不懂得藏拙,而是不同於以往朝堂上那種勾心鬥角見人說話留三分的率真。
率真的讓他有些哭笑不得。
就如現在,前一刻還威風凜凜站在三軍之前巾幗不讓鬚眉的女提督一路飛奔入帳,進來第一件事就是拜倒在永安公主身前覆命,擡頭時,臉上還帶着些許興奮的紅暈,那目光,竟帶着□□裸的傾慕。
有點像一隻長期漂泊在外的小狗終於見到了主人呢……
文墨這般想。
然而,當他淺笑着同她寒暄的時候,她的表情又驟然一變,一雙烏黑明亮的大眼睛裡宛若有兩隻小獸朝他張牙舞爪,竟然絲毫不掩飾對自己的敵意跟戒備。
這樣的直率,他前所未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