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開始便下起了暴風雪,巨大的雪粒和着狂風在空中飛揚,然後落下,砸得人臉生疼。天地間全是漫漫的飛雪,再也看不見明晰的分界線,灰濛濛一片彷彿回到了混沌之初。
一隊騎兵卻在這時頂着風雪馳入了北穆人的軍營。
“居然被臨陣換將了,真是沒面子!”
橫躺在厚實的白熊皮上的年輕統帥半真半假的抱怨着,修長好看的手指輕輕撥開額發,露出一張輪廓分明的側臉,正是文墨在戰場上錯認的那個男子。
他的對面坐着一個人,坐姿挺拔端正,兩人年紀相仿,連五官也依稀相似,獨獨氣質截然不同,一個陽光,一個陰鬱。
“形勢有變,你另有任務。”連他的聲音都跟外面的冰一般凍人三分。
“好吧……”男子很是不忿地從熊皮上坐起來,揉了揉頭髮伸了伸懶腰,突然醒悟,問道:“現在就走嗎?”
“那是當然。”
“這麼大的雪,可不可以……”
“不行!”否定的乾淨利落。
“還真是沒人情啊!”男子輕嘆一聲,抱怨歸抱怨,卻早已迅速穿上了銀色的戰甲,完全不像口裡說的那般不甘不願。
出帳前,他忽然停住,轉身:“阿永,前幾天遇上一個男的,將我認成你了,是不是你在南邊的老相好啊?”
“什麼樣的人?”被喚做阿永的男子微偏頭,似乎被勾起了一點興致。
“挺年輕的,挺文弱的,不過身手不錯。”
他最近挺背,老是遇上比自己強的人,是不是該考慮從新回山裡拜師學藝了?
見自己的弟弟陷入沉思,銀甲男子笑了笑,掀簾而出。
西元1639年1月3日,雪停,趁着北穆人進攻之前的空襲,雙洛陪着文墨巡城。
如今已是守城的第十天,全城的士兵都疲憊不堪,他們有的在運送物資,有的在維修城牆,有的則躺在路邊休息。但所有人看見文墨時,眸中皆是一亮,彷彿那些疲勞跟傷痛都從來沒有存在過。經過十天的激戰,文墨已經成爲了他們打從心底認同的領袖,他們覺得,只要有文墨在,城就會一直守下去,自己的鄉土就不會被異族踐踏。
十天來,北穆人時不時地發起攻擊,戰況之慘烈,前所未有。火炮被用來阻擊對方的巨型攻城器械,連弩被用來對付如潮水般朝城牆攻擊的騎兵,硝煙四散血肉橫飛,士兵在城牆上肉搏,還要警惕防不勝防的地道。東面的城牆曾經因爲地基全部被北穆人挖空而崩塌了一個缺口,是包大安帶着黑衣軍主力以己爲牆堵住缺口一直堅持到對方退兵。城門被衝開過三次,大軍涌入,是雙洛事先設在城門後的幾長排重車將其攔住,然後□□手以車爲掩體,將入城的騎兵們射成了刺蝟。敵兵們前赴後繼,踩着戰友的屍體衝向前,屍首在城門前高高堆積最終將其完全堵住了。
齊心協力,衆志成城,定城守軍已經抗敵十天,面對着幾倍於自己的兵力,強力扭轉了歷史。每每想到這些,雙洛都幾乎壓抑不住心裡的激動,城守住了,意味着少了一次屠殺。而之所以能做到這些,很大部分都歸功於一個人。
她輕輕回頭,看着跟自己並肩而立的人。多日的操勞讓疲憊與滄桑爬上他俊朗的臉龐,冰雪凝上他的眉,掛在他的鬢間,像是少年早生的華髮。儘管連日抗戰,眼中滿布了血絲,他的眉依舊堅毅,他的表情依舊帶着自信,傳遞給旁人一個信號——我們必勝。
不得不承認,文墨有一種與生俱來的讓人不由自主去信任的魅力,這種魅力或許來自敬仰、或者來自崇拜、或者來自欣賞,種種種種,讓人不由有自主將他神化。
因爲他表現出的一切,都近乎完美,所以,他初入義軍沒多久就脫穎而出成爲了其決策層舉足輕重的一員,最年輕也最無法讓人輕視的一員。
在平凡人眼裡,文墨是個有謀略可以預言未來的智者,是年紀輕輕便成就卓越的天才,是嚴以律己的道德表率,他的目光總是看着遠方,看得比誰都遠,很少人理解他的追求,只覺得他所要的似乎比所有人的都要崇高,就像那大漠的雕,青天的鴻。
高山仰止,景行行止。
年紀輕輕就組建了黑衣軍,收復了玄頭軍,這兩支軍隊在義軍中始終是戰力最強的。每一次作戰也是衝在最前面的,在文墨的帶領下,無論是伏擊還是追襲都從來沒有失敗過,就像一個神話。
這樣的神話給他帶來了空前的威信,誰都想跟着可以打勝仗的將領,所以,無數人希望成爲他麾下一員。而黑衣軍跟玄頭軍的日漸壯大,理所當然地帶來了嫉妒。
面對嫉妒,文墨曾經一度選擇退讓,自我流放,而如今,他選擇利用威信除去嫉妒,壓倒嫉妒,於是朱達死了,他死後,以他爲代表的嫉妒分成了兩支,一支是畏懼,一支是仇恨。
齊六便是仇恨的代表,九天前他逃到了北穆人那,卻愕然發現北穆人的將領居然是老熟人——早在幾年前便北上的三當家的祁永,這對他來說十分意外,也十分驚喜。祁永對他很是禮遇,從他那裡獲知了一切關於定城的情況後,許他一生榮華,而條件就是讓他入城刺殺文墨。
齊六目前對榮華不感興趣,他只想殺文墨。
“大帥真能將我安全送進城?”他小心翼翼問道。
祁永輕笑,現在的他除了相貌,其他跟當年那個爽朗和氣的三頭領完全判若兩人:“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也沒有老鼠不能鑽的洞,我不單可以將你送進城,還可以將你送到他身邊。”
“那麼,現在就動身?”
“不,不,對方現在剛剛殺了朱達,士氣正旺,警惕也高,我這邊先跟他多玩幾天,將他們都拖疲了,無暇顧及其他的事情時,你再進城。”
“大帥英明。”齊六躬身附和。
祁永也擺了擺手,讓人交給他一把匕首。
“這匕首上淬了狼魄之毒,見血封喉,可保證你一擊必中。”
齊六收起匕首,之後便一直滯留在北穆大營中,直到昨天,祁永趁兩軍交戰的時候將他從進了城,扮做了一個普通士兵。祁永所料不差,按平時,一個小士兵根本無法接近主帥,而現在,全城備戰,四處忙亂,只要穿着己方的軍服,任何人都可以輕易接近文墨。
義軍的防備屬於外緊內鬆,唯一的突破方法是從內部破壞,祁永便是這個打算。
齊六緊緊握住袖中的匕首,遠遠尾隨着文墨。文墨正跟雙洛在一起巡查城防,兩人一路走來,時而交談,有說有笑,絲毫沒有對周邊產生警惕。
走過去,滑出匕首,直接照後心出一刀……齊六的目光始終盯着他們,心裡反覆想象着自己一刀殺死文墨的情景,全身的血液都沸騰般興奮起來。
然而,他在這關鍵的時候卻猶豫了,就這樣殺了文墨,是不是太便宜他了?要不要……他的目光轉向雙洛,這個姑娘在文墨心裡可不一般,要不要先殺了她,然後再殺文墨?
齊六的心怦怦狂跳,心裡衡量着哪種方法可以使文墨更加痛苦。
殺了那個妖女,文墨一定會生不如死,生不如死……
文墨卻忽然停了下來,將視線從滿目瘡痍的戰場收回,靜靜看着自己身邊的女孩,一身普通士兵的布衣,頭髮束着利落的馬尾,要不是那柔媚的五官,就跟普通的少年沒什麼區別了。心裡始終有個聲音提醒他,雙洛絕對不是普通人,不會有女孩對戰爭這般熟悉,可是自己就是會沒來由的信任她,就像她沒來由的依賴自己。
每次不期然的目光相撞,每次回頭都可以看到她在身後微笑,每次迷惘時都可以聽見她輕輕喚一聲“先生”,然後小心握住他的手。
對,文墨知道雙洛依賴着自己,這個認知讓他很欣喜。
“先生想將義軍帶往何處?”雙洛臨風看着遠處的硝煙,忽然發問,按照歷史,吳將軍的紅甲軍會在明天抵達,而他們確實也跟紅甲軍取得了聯絡,這讓雙洛緊繃了多日的神經終於舒緩了許多。
“何處?”文墨輕嘆,有些悵然。“我原本想接受朝廷的招安,可是,經過朱達的事情後,我忽然失去了自信,也許這只是我的一廂情願,兄弟們也許更喜歡過自由自在的日子。”
“其實先生一開始就是爲了朝廷出來練兵的吧?”雙洛眨了眨眼睛,忽然低聲說道。
文墨一愣,苦笑:“你怎麼看出來的?”
雙洛一挑眉:“先生的心思,不難猜的。”
“是啊……大周軍事積弱很大的一個原因是軍隊沒有士氣,與北穆人打仗就像羊羣遇見狼,往往要數倍於敵的兵力才能勉強取勝。我受我義父之命來河北練兵,其實就是想在這民風彪悍之地募集一支強兵。”文墨低聲說道,有些感慨。
“可惜,現在的義軍,還沒達到那個標準。”雙洛接口說道,轉頭看向身後的士兵們。
“沒有軍紀,管理混亂,做不到令行禁止,經常尾大不掉。”文墨的語氣中帶着失望與挫敗,這是義軍的主要毛病,可是官軍也好不到哪去。
“一個軍隊,不單需要軍紀,還需要有軍魂,就是一種戰意,一種榮譽感跟使命感,義軍之所以可以與穆軍對抗至今,靠的其實就是這種戰意,因爲他們是土生土長的河北人,敵軍來犯,背後是家,所以寸土不讓,前赴後繼。而官兵就不一樣了,他們吃的皇糧,服從的是命令,並沒有把當兵打戰作爲一件使命跟榮譽,看見敵人太強就望風而逃,往往就少了臨陣不畏,迎難而上的戰意。”雙洛見他皺眉,自己也將眉頭皺了皺,然後伸手去撫他的額,想撫平上面的鬱色。
她輕聲說道:“就是在逃也是死戰也是死的情況下,他們仍會不由自主地逃跑。因爲他們害怕,心存僥倖……可是,殺一個不虧,殺兩個我賺了,這可是連土匪無賴都明白的道理!”
“你的意思是,大周朝練兵就要練一羣土匪無賴?”文墨避開她稍嫌親暱的動作,發問。
“差不多……”雙洛故作沉思狀,點點頭:“該是一羣遵守紀律顧家衛國重情重義的土匪無賴。”就像盛家軍那樣的,她心裡輕輕接道。
文墨搖了搖頭,並沒將她的話當一回事,在他心中這不過是女孩過於理想化的提議。
雙洛看懂了他的心思,卻不以爲意,只是癟癟嘴朝他做了個鬼臉,鬼臉卻在下一刻凝固,化爲驚慌,決然……最後被痛楚扭曲。
文墨冷不防被猛然推開,回神時腦子“嗡”的一下懵了,只看見冰冷的匕首正插進雙洛的小腹,血汩汩流出,盡數染上城牆。齊六被阿清一記彎刀割下了首級,那張臉扭曲着,死白的眼睛依舊瞪着他,不知是懊喪還是激動。
難言的痛苦傳遍全身,然後到心臟,讓雙洛覺得全身上下的每一寸血管都在收縮,叫喊,單獨的刀傷不會這麼痛。
匕首有毒。
雙洛渾渾噩噩的想着,只覺得全身冰寒,痛入骨三分,身體似乎在不停的下墜,絲毫沒有察覺到自己早已經被文墨緊緊擁住。
自己好沒用,又要死了,還好……這一次……也是爲了救人……
雙洛勉強睜着眼睛,瞳孔已經失去焦距,一切都模模糊糊。她看向臉色慘白的文墨,朝他伸了伸手。冰涼虛弱的手指立刻被文墨握住,卻再也感覺不到那種熟悉的溫暖。文墨的嘴張合着,朝她喊着什麼,她卻什麼也聽不清,耳邊似乎寂靜無聲,又似乎有千萬鼓點在震動。
這一刻,雙洛除了痛苦外仍然只是感覺遺憾,還有一絲不捨……是啊……她捨不得先生……
最後,雙洛頂住一口氣,扯開嘴脣朝文墨露出一個安慰的笑容,勉強說出幾個字來。
“先生……我不要緊……”
話音才落,她便合上了眼睛,頭輕輕歪到一邊,沒有了聲息,有烏黑色的血液從口鼻流出,臉色發青,透着死氣。
文墨抱着她急速冰冷的身體幾乎發瘋,口徒勞地張着卻絲毫不能發出聲音。遠處這時卻傳來了兵刃相接的聲音,北穆人又開始攻城了,他是主帥,應該去督戰指揮。
可是,他一點也不想動,只想抱着她。
“楚姑娘被北穆狗殺死了,我們要替她報仇!”不知誰嚷了一句,激起了義軍更大的仇恨與士氣,也讓文墨的肩膀抖了一下。他勉強將雙洛抱起,站起身,看向自己身後的阿清,眼神迷亂。
“快……快帶雙洛去找大夫……”他的嗓子沙啞得幾乎發不出聲音。
阿清早就紅了眼眶,連忙接抱過雙洛,用力點點頭,然後飛奔下城樓。
文墨將眼緊緊閉住,然後狠狠一口咬在自己的脣上,睜眼,將披風一卷,快步衝上城牆,投入戰爭。
守住定城……
就算雙洛死了,他也要守住定城。
可是,然後呢?
文墨忽然不敢去想然後,然後……也許……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