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城沒有護城河,城門一開便可出城,袁娘子一聲令下,樓上百餘名弓箭手拉開弓箭,一排八列的連弩也蓄勢以待,它們以此可以連射十支鐵箭,但射程不遠,屬於比較古舊的守城兵器。
城下文墨率着黑旗軍跟玄頭軍七千名騎兵已衝出城去。
雙洛在城牆上看着,心裡暗自捏了把汗,義軍並不是全騎兵,只有少數人有馬,這些是定城僅剩的戰馬,勉強湊齊現在的七千騎。遠遠看着文墨在雪塵中若隱若現的背影,她忽然有了一種成敗皆在此一舉的感覺。
七千對兩萬。
唯一慶幸的是,不知道是低估了定城這邊的實力,還是爲了方便攻城,對方亦不是全騎兵,有一萬步兵揹着雲梯夾在騎兵之中。
千萬只□□像雨點一般向敵方陣營,宛如一陣狂風讓對方前進的步伐一時滯住,而文墨的騎兵隊在這時像尖刀一般插入進去,撕開一道血泠泠的口子。
天在這時下起了雪,鵝毛片片,讓原本就灰濛濛的天色更加晦暗。
雪緩緩落下,與鮮血一道與泥土化在了一起。
雙洛不願意閒着,卻拉不開軍隊裡的戰弓,只得從後方討了一隻戰弩過來,這種弩跟之前她之前在文墨那用過還不大一樣,要大很多,每次上箭都需要依靠腳踩,射程遠了,力道大了,動作也慢了。她只來得及射出三箭,成千的褐甲兵已經開到了城角。
遠處,文墨的黑衣騎兵已經跟對方站成一團,左衝右突,雖然衝散了對方的方陣,卻沒有阻住他們的去路。
人數實在懸殊,戰場上,羊入虎口還是虎入羊羣往往只有一線之隔。
古人對雲梯戰法有個很好的形容——蟻附,無數士兵瘋狂地沿着雲梯向城上猛衝,直到殺死對方或被對方殺死,用屍體堆砌了攻城的臺階。士兵們拿着刀,不斷地重複着砍殺的動作,將每一個從垛口冒出來的腦袋砍去,或者,在筋疲力盡之時,被對方一刀砍翻。
滾燙的桐油一鍋鍋澆下去,一堆堆人爬上來,滾木砸下去,彎刀砍上來,雙方都殺紅了眼,殘肢斷臂無數,血肉橫飛於空。
雙洛有幸見識了真正的沙場,非但沒有被嚇到,反而激起了幾分一直潛伏的血氣,眼見着有幾個人就要爬上來了,她便急急將□□一扔,奪了把大刀就要衝上去,結果被阿清一把拉住。
“我的小姐,你以爲你是校場比武,這是在拼殺知道嗎?你技巧再好,又怎麼敵得過對方的力氣!”
說着,他指了指身後十餘框擂石說道:“想殺人就跟我去扔石頭去,不光是城北,西門跟東門也開始有人想往上爬了,我們把他砸下去!”
雙洛點點頭,一咬牙,抱起十餘斤的擂石,照着阿清的動作狠狠朝下面砸去。
阿清目瞪口呆,這還是姑娘家麼?
原本的安排是,白衣軍跟清永軍負責守北城跟遠程打擊,文墨的黑旗軍跟玄頭軍組成的騎兵負責出城阻敵,其它軍隊負責城內治安與其它三門以及萬一城破後的巷戰。如今血手軍按朱達的授意拒戰,便只餘下石家軍的三千人馬在東西南三城上巡邏守衛。
雙洛趕到時,這裡也成了戰場,無數士兵正在用巨大的守城撞木將一根根架上來的雲梯擊得粉碎。
她向一邊負責指揮的石陽點點頭,跟着阿清帶來增援的清永軍將士一塊投入了戰鬥。
文墨這邊卻是苦戰,因爲馬上作戰,他沒有使用自己的青廬劍,而是挑了一根銀槍,左指右點,橫掃千軍。他只穩坐於馬上,一徑向前,手腕不動,那槍尖就化爲一條靈蛇,來回擺動,刺穿每一個妄圖靠近的敵兵鐵騎。
他便這樣一路殺開,整個人宛若一杆□□,狠狠刺穿對方的防禦,凌厲而無可當。
迎面也正好過來一個武將,看衣着披甲在北穆的等級絕對不低,只見他身披銀甲,手中卻是一柄長刀。此人身材高大,一張臉被頭盔遮得嚴嚴實實,縱馬而來,藉着高速的衝力將長刀狠狠劈向文墨的頸。文墨身微側,橫槍迎上,那刀便向槍桿搭了過去,他手腕略使力,槍身微彎,槍頭輕輕一蕩,撞中刀身,把長刀一下振開。
那人冷哼一聲,沉力退開,立刀正待再砍,卻見那銀色槍頭一瞬便化做一個圈,虛虛實實,朝自己籠過來,槍頭猶如蛟龍出海,在圈中瞬出即回。他當下將身子強行向後一仰,方避過那致命的穿喉一槍。
哐當!
銀色的頭盔被槍尖掃落在地,落在地上,那人一擡頭,長髮飛散中露出一張線條剛毅的臉,年輕俊朗,看着竟比文墨還要年輕。
這個人,正是雙洛那晚在女媧廟遇見的穆族男子。
“祁永!老三!你怎麼在這?”文墨驚喝一聲,收槍立馬。
那男子凝神看了他一眼,冷笑,然後就是一口流利的華語:“兄臺認錯人了!”
說罷,又縱馬上前,長刀過處,帶着冷冽的殺氣。
而文墨的銀槍卻是後發先至,不但卸去他的強力,反借了這力道將槍身一彈,槍尖再指他的咽喉。誰知對方好似就等着這一□□來一般,並不擋格,反將馬策近,上身向後一拗,背貼馬鞍,手中長刀向文墨腰間砍去。這招兇險無比,因爲若是不成,他的整個後背便全部留給了文墨,任其宰割。不過他也看準了文墨槍法全在腰身用力,此招正是攻敵之不得不救之處,拼個兩敗俱傷放手一搏。
文墨當然不肯與他同歸於盡,沉聲一喝,槍勢一緩,回撤,以尾梢壓下他的刀勢,兩人擦身而過,也不再纏鬥,各自分道而去。
“天哪!”雙洛這邊剛剛拼勁扔了顆大石頭下去,身邊就聽得一人驚呼,連忙轉過頭去,只見一個小兵滿臉是血,一雙驚惶的滿是血絲的眸子看向她的身後,她又急急忙忙轉過去,一看,整個心臟都停止了跳動。
只看見遠處煙塵飛雪之中,隱隱出現了三座高大的木塔,遠遠行來,像一個個巨人,彷彿能聽見他們沉重的步伐。她認得這些木塔是穆族人專門用來攻城的利器,每座都比城牆稍高,底部裝了木輪,下面有數十人推行,上面載了三十名裝備精良的強悍士卒。只要木塔一靠近城牆,他們立刻會放下踏板,一擁而上,斬殺牆頭上的弓箭手。
這些木塔牢固無比,普通羽箭根本奈何不了它,只有火炮可以摧毀。
可是,沒有火炮。
另一個辦法,就是殺光推車的人。
雙洛急奔至北城門,正好見袁娘子下令重點攻擊木塔下面的士兵,可惜他們大多有牛皮掩護,又前赴後繼,幾番下來,木塔前行的速度沒有絲毫放緩,眼看着就要靠過城牆。
“大家戒備,準備肉搏!”袁娘子喝道,而與此同時,遠處的文墨騎兵忽然集結到一起,奮力向被兵卒層層護住的木塔發起衝擊。他們的意思很明顯,要袁娘子專心對付城下的穆兵,木塔交給他們。
然而,對方嚴陣以待,鐵甲盾牌長矛之下文墨他們討不得一點便宜。尖刀般的陣形一遍遍向方陣發起衝擊,艱難緩慢地銼出一個口子來。在不斷的衝擊中,他們也不知不覺被數量衆多的敵兵分割開來,零星四散,各自爲政。
文墨發現不妥時已經晚了,他眼睜睜看見鐵衣大刀一架,單騎衝入敵陣中,橫掃木塔下的士兵,敵首落地,他自己也連中數槍,一根長矛至今插在他的肩上。
“鐵衣,危險!快將大家集合起來!”他操着嘶啞的喉嚨喊着,兩眼泛血,鐵衣卻似沒有聽見,反而更加朝木塔,返身橫掃數人後,將大刀奮力朝塔身砍去,巨木製成的高塔在他這一砍下居然晃了晃,塌下一角來。這一砍,將周圍的士兵全部鎮住,塔上的敵軍慌了,羽箭如牛毛般射向鐵衣,而這個頭包黑布的漢子絲毫不懼,將大刀掄了一圈又一圈,策馬衝去另一角,又是一刀,木塔再次一晃,這兩刀,砍斷了木塔承力最大的兩根樑,只聽得咯啦幾聲,高聳的巨塔完全傾向了一邊,完全失去了攻城的戰力。
“鐵頭領好樣的!”文墨這方的士氣爲之一振,正待重振旗鼓,卻見鐵衣大刀忽然頓地,整個人停坐於馬上一動也不動,任由長矛箭簇朝自己身上招呼過去。
文墨只覺得自己的心臟被狠狠捏碎,裡面的熱血全然涌進了腦中,大喊一聲“鐵衣”便揮槍朝他奔去,奮力殺到近前,才發現鐵衣全身到處都是箭簇,失血加上力盡,已經斷氣多時。
鐵衣,鐵衣,拼着性命用盡全力才毀掉對方一座木塔,本該一顆炮彈就能解決的事情,如何值得搭進去自己的性命?文墨仰天悲喝,反手用□□架住敵軍的十餘支長矛,一攪一撥再一縱,對方將領胸口的護心鏡便被打得粉碎,一路闖來,中槍落馬倒地者不知其數,一時間無人敢近其身,文墨看也不看他們,只草草將鐵衣身上的羽箭矛頭折去,抱上自己的馬後,下達了回撤的命令。
可是,親眼目睹鐵衣之死的整個玄頭軍已經完全失控,無數人飛蛾撲火般衝向另外兩座木塔。在一連犧牲十餘人之後,另一座木塔轟然倒地,全軍中臂力稍好者,非死即傷。
文墨放眼望去,只見己方陣腳全亂,既不能防守也不能反擊,深深體會了義軍最大的弊端——不能令行禁止。
這時,對方卻在統帥的一聲令下開始反撲,身着褐甲的士兵如潮水般圍上來,如沼澤一樣狠狠拖住了大家撤退的步伐。文墨咬咬牙,率一干人迎上去,親自殿後。
卻聽“轟隆隆”一聲巨響,穆軍僅剩的一座木塔忽然攔腰折斷,直直朝底下士兵砸去,煙塵散去,只餘下一堆破木片跟無數屍體,文墨猛回頭,卻見北城頭一角升起嫋嫋黑煙,正是破虜炮的威力。
他也不顧得疑惑,急召部衆,趁對方被這一炮完全震懾時殺了一個回馬槍,僅剩的數千騎兵挾鐵衣之仇火炮之威席捲戰場,殺得對方馬腿橫飛,頭顱亂滾。
其間,偶爾會有炮彈落在穆軍密集處,留下一坑屍體,漫天血肉。
“媽呀!這完全是趕鴨子上架啊!”
阿清兩腳一軟,終是癱軟在炮臺前,抖着手抹汗。
雙洛虛弱的點點頭,艱難的將炮筒搬正,拍拍尚有餘溫的炮身,長嘆一口氣:“還好跟土炮原理差不多,就是瞄準上要花點功夫,阿清你無師自通啊!”
阿清苦笑:“不過就是死馬當活馬醫了!”
原來這兩個□□方面的半桶水實在看不過去了,居然大着膽子把破虜炮給擺弄了出來,阿清實驗性朝天發射的第一炮正好落到了那座木塔之上。
日暮時分,北穆人終於收了兵,留了一地屍骸。
定城守軍雖然殺退了敵兵,但己方亦是死傷無算。逢魔時刻,夕陽映雪,城中到處能聽到哀聲,母哭其子,妻哭其夫。這些聲音,傳到參加這次守城的士兵耳中,卻是憤怒更勝悲傷。
守城的白衣軍清永軍石家軍折損三分之一,出城迎戰的黑旗軍玄頭軍死傷過半,玄頭軍頭領鐵衣戰死,石家軍統領石陽傷一臂,袁娘子右臂跟肩分別中箭,一時無法挽弓。
原本是不會死這麼多人的!
上司戰友的死亡所帶來的怨憤在悲傷中不斷集中匯聚最後直指拒不出戰的血手軍跟朱達。
每一個士兵眼中噙着淚,每一個士兵心裡都悶着火。
未登天子位,先置殺人刀。
白雪皚皚,火把獵獵,文墨右手提劍立於伏羲廟前的廣場前,忽然就想起了這句佛經上的典故,據說,這是要折福的。他心下冷嘲,回頭看了一眼鐵衣的遺體,然後上馬,直奔府衙。
他的身後,跟着各路要找大當家討說法的將士們。所有人,左臂或者頭上都綁着肅殺的白布。
他們一路行來,兵刀相撞,氣氛沉穆。
他們一路上沒有遭到任何像樣的阻擾,甚至有不少血手軍棄了兵器,綁上白布,自發加入前進的隊伍中,他們低着頭,一聲不吭,臉上卻是同樣的肅殺跟義憤。
欲要使其滅亡,必先使其瘋狂,這就是文墨對待朱達的方法。
朱達已犯衆怒。
雙洛一聲輕嘆,悄然隱入巷角。
她的身後,跟着自願負責保護她的阿清。
史載:
西元1638年12月21日,朱達興義軍,攻定城,城內市民紛起響應,三日光復。
西元1638年12月26日,城內義軍遭奸細挑撥,械鬥火併,朱達身亡。
西元1638年12月29日,定城第二次被穆兵攻破,二屠。
今天,只是西元的24日,歷史已經微微偏移,卻仍然固執的堅持着自己的步伐,該死的還是死了。
那麼,該破的城,還守不守得住?
文墨在深夜時過來找雙洛,一身白袍上只濺了幾點血跡。天氣嚴寒,雙洛一直抱着爐子沒有睡,就是爲了等他的消息,誰知道,他卻親自來了。
“我把朱達殺了……”文墨一進屋就是這一句話,他的手裡仍提着劍,呼吸急促,目光狂亂,早沒了平日裡謙和的作派。
說完,他將劍一扔,躺倒在一邊的椅子上。
雙洛鬆了口氣,彎腰拾起他的劍。據說文墨的這把劍名叫青廬,乃是上古華帝斬巨鱉的神兵。雙洛留心細看,只覺得尋尋常常,劍柄上還包着醜陋陳舊的皮革。
她小心翼翼將劍掛到一邊,正要去幫文墨弄點熱水清洗,返身卻被他一把捉住了手。
冰涼的寒意透過兩人接觸的肌膚傳來,讓她的心跳猛地一滯,呼吸都快忘記。
“雙洛……”文墨閉着眼睛低喃:“我不知道自己是對還是錯……”
“我義父說,分則亂,合則兩利,所以讓我到河北路來整合各自爲政的義軍,並試圖說服他們歸附朝廷,我從來沒想過,我會用這種方式來……”
朱達死了,齊六逃了,他覺得自己是一個爲私利殺兄弟的小人……
雙洛半蹲下身,靠近他,看着他緊蹙的眉,忍不住伸手去撫,於是柔聲道:“你當然做的是對的,不對的話,怎麼會有那麼多兄弟們站在你這邊?”
文墨拉開她的手,轉過頭來,墨色的眼眸裡滿是沉痛:“我這是利用了鐵衣的死……”
雙洛輕輕搖頭:“壯士斷腕,不這樣做,死的人會更多……”
“你看,吳將軍的軍隊還沒有來,我們還要堅持很久,這個時候,更加容不得有人搗亂……”
“用少數人的生命換整個定城百姓的性命,我覺得是對的!”
他緊緊握住她的手,哽了哽,只說出兩個字。
“雙洛……”
雙洛歪頭一笑:“先生覺得我是蛇蠍婦人了?”
文墨搖搖頭,苦笑,臉上的沉鬱卻少了不少。不過,他的心裡還是有隱隱擔憂,因爲齊六聞風北逃,雖然坐實了朱達暗通北穆的罪名,卻也仍舊是一個隱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