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歲那年,河東路大旱,顆粒無收,我家是佃戶,連朝廷發的賑災糧食都領不到,先是妹妹餓死,然後是母親,父親帶着我逃荒,在路上和人爭口水被人殺死,轉眼之間,我就成了孤兒,獨自一人在路邊守着父親的屍體不知道該何去何從。
當楊昭一身孝衣騎着一匹小黑馬從路上疾馳而過的時候,我沒想到他會回頭,那個長的比女孩子都漂亮的男孩子調轉了馬頭緩緩走到我面前,打量了一下,然後問道:“可願從軍?”
“有飯吃嘛?”我呆呆的看着他,問道。
“有。”楊昭點點頭,他的年紀不比我大多少,卻有一種少見的成熟。
那時候楊昭父親剛戰死沒多久,他母親早已經去世,也沒有任何親人,楊老將軍來黑水關巡視的時候,便收了他做義子,帶了楊昭還有幾個和我差不多的男孩子一起到了汴京。
楊老將軍自己有三子,三少爺比楊昭也就大上四歲,說是說楊昭是義子,但是其實和我們一樣,都是服侍三少爺的人。
三少爺脾氣不好,經常發火,稍微不如他的意就會被他鞭打,楊昭長得漂亮,練功又練得刻苦,和三少爺比武的時候都贏了他好幾次,楊老將軍和家裡的女眷都很喜歡他,這就讓三少爺更討厭他,經常性的罰他,楊昭便更加沉默了,在練武場上再也不會贏過三少爺。
匆匆三年,那年楊昭十二歲,我十一歲,其他的幾個少年都十四了,黑水關戰事又起,楊老將軍領軍出征,結果和對方的主力碰上,楊老將軍力戰退回黑水關,但是大少爺和二少爺卻戰死沙場。
三少爺好似一夜之間長大成人,領了我們幾個一起奔赴黑水關,從了軍,世人都認爲楊昭是十四歲在黑水關從軍,其實不是,我們在戰場上殺人的時候,楊昭十二歲,我十一歲。
戰場上的搏鬥遠不是練武場上可比,第一次我面對那蜂擁而至過來的刀鋒,直接呆掉了,楊昭砍翻了一個比我們高大許多的遼國人,在我耳邊大吼道:“不想死就殺!”
他救了我許多次,也救了三少爺和其他的少年許多次,他們這才知道,楊昭在練武場上展現出來的實力還不到三分之一。
可我知道,楊昭厲害的不光是武藝,他一有空就會看兵書,楊老將軍給少爺們講解兵策的時候,他也會一邊在旁邊伺候一邊仔細的聽,楊老將軍一身本事,他那三個兒子沒學到幾分,楊昭卻學了個十成十,而且還超過了楊老將軍。
那次會戰斷斷續續的打了一年多,快結束的時候,遼軍和大周軍隊都出了主力,我們跟隨三少爺防守陣地邊翼的糧倉。
三少爺那時候已經升到了六品校尉,統領一營兵士,雖然他的功勞其實都是楊昭立下的,可是那個時候,楊昭和我們一樣,並未正式入軍籍,還是屬於三少爺的小廝,所以所有的功勞都是由三少爺領了。
楊昭從未有怨言,他只是在戰場上快速成長,讓我也只能拼命的去追趕他,但是那一天,楊昭第一次和三少爺爭吵起來。
三少爺想帶領我們這一營的兵士去偷襲遼軍,從左翼插過去,可以打對方一個措手不及。可是楊昭不同意,他說,我們的任務就是駐守糧倉,如若全軍出動,那麼遼軍一個****,大軍的糧草就危險了。
三少爺執意出征,後來乾脆命令楊昭領了一百人留守糧倉,其他的人跟他去偷襲。
我和另外兩個少年跟着楊昭留了下來,三少爺領着大隊人馬走了後,當天晚上,遼軍來襲。
我們死守住了糧倉,個個身上都是血人一樣,硬是頂到了楊將軍派人支援,但是三少爺偷襲失敗被殺,整營人剩了不到四分之一的人回來。
楊老將軍讓楊昭和我們正式入了軍籍,而且因爲守住糧倉有功,給了楊昭一個八品小校的官銜,帶領我們剩下的這點人組成了烈風營。
那一年楊昭還未滿十四歲,我十二歲。
然後就是那場世人皆知的戰鬥,遼軍耶利奇親率五萬人來襲,楊將軍閉關防守,兩相對峙了一個月。
楊昭請命出關而戰,楊將軍要他立了軍令狀,如若殺退敵軍重賞,如若殺不退,提頭來見。我想,楊將軍其實是恨着楊昭的,他自己親生的三個兒子都比不上楊昭,而最小的兒子又因爲楊昭勸阻不力而死,或者他私心裡認爲,如若三少爺偷襲楊昭能跟着去,那麼三少爺就不會死。
楊昭只帶了我們這營人出戰,出去的時候跟大夥說,贏了,咱們有富貴榮華,輸了,死路一條,反正都是死,死前也要拖幾個墊背的。
背水一戰,我們士氣高漲,遼軍堵了關門一個月,早已經鬆懈,楊昭選定的時間在黃昏,正是他們吃晚飯的時候,出關的時候,沒有戰鼓沒有喧譁,我們悄悄而去,然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衝殺過去。
那年,楊昭十四歲,我十三歲,我緊跟着他的白馬,跟隨着他銀槍劃出的光圈,他在前面我守着他的左翼,另外一個少年守在他的右翼,在遼軍軍陣裡面幾進幾齣,殺人無數,最後將遼軍徹底殺潰。
楊老將軍遵守了諾言,給朝廷請功的時候首功給了楊昭,然後將黑水關的守將位置也給了楊昭。
六品校尉,那一年,楊昭才十四歲。
黑水關經歷過幾次大戰,兵源缺乏,從各地又招了好些少年兵過來,其中不乏跟我們一樣的孤兒。楊昭挑了幾十個孤兒做了自己親衛,第一個是穆歸雲,後面陸陸續續的李彥他們也來了,最小的孟蘇來的時候才十二歲。
因爲楊老將軍已經榮養,黑水關的供給就開始短缺了,兵器盔甲戰備物資,連口糧軍餉都經常沒有,楊昭便將自己的軍餉全部拿出來分給了兄弟們,吃的和我們一樣,穿的和我們一樣,住的和我們一樣。
在黑水關四年,遼軍的主力雖然已經移向白河霸州那邊,但是黑水關這裡每次都會作爲攻擊目標,我們大大小小的每年都要打幾次。次次都打了勝仗,又因爲楊昭長得漂亮打起仗來卻是極爲兇猛無情,便得了個玉面修羅的稱號。
四年裡,我們多少都升了些官職,楊昭也得了個遊騎將軍,楊老將軍從汴京來信,說是已經幫楊昭定了曹家的一個小姐,過些時候就會下定。
接到信的那一天,楊昭一個人在城牆上喝酒,他說他不想娶那什麼曹家小姐,他說他有自知之明,他雖然掛着遊騎將軍之官銜,但是身無長財,這麼些年的軍餉和賞賜都救濟給了兄弟們,他是窮得叮噹響,那曹家是外戚,又是相爺,家裡的小姐那得多嬌貴啊,然後楊昭問我,如若是我,想娶個什麼樣的。
我記得當初我是這麼說的,我想娶個我喜歡的,我會疼她愛她不讓她受一點委屈。
楊昭便笑着問我,那你喜歡什麼樣的?我當時說,喜歡什麼樣的不知道,應該見到就知道了吧。
當時楊昭哈哈大笑,然後說,他若是喜歡一個人,一定會連命都給她,但是,只怕這個世上,他找不到能讓他喜歡的人。
隨後,便是那場會戰,我們很勉強的贏了,兄弟們死了大半,剩下的也都掛了彩,然後被召到白河,當場就給抓了起來。
說是楊老將軍勾結外敵連同楚王欲謀反,我們這些楊老將軍的舊部自然也被牽連,直接發配流徙千里去往泉州。
一路上,很多兄弟扛不住死在了路上,楊昭受的傷本來不重,卻在被私下刑罰的時候被打入了追魂十八針,一身功夫被封得乾乾淨淨,他長得又好,經常被人窺視,爲了保住他,又有一些兄弟死在了路上。
我們這夥人,命都是楊昭救的,爲他去死那是最自然不過的事情,當在泉州一直在他右翼的那個少年也死了後,我想,應該是我出頭了,不就是被男人幹嘛,有什麼了不起的,我何離雖然長得沒楊昭好,也算是錚錚男兒一個,沒得這種事情扛不過去。
可是那一天,我們都筋疲力盡,也知道那些衙役將要下手,反正已經知道結局,大夥都有些視死如歸的感覺。
然後,那個丫頭走了過來,穿着男裝,一臉的僞憨厚,帶着傻笑,眼珠卻到處亂轉,看到我們的時候,她眼中掠過一絲同情,但是並未停下,而是如同其他那些人一樣加快了步劃往前走,可是,當她聽到那兩衙役的對話的時候,卻退了回來。
她買了我們,雖然連陳大虎那些貨色也一起買了,可是卻的確是從死亡邊緣救了我們一命。
後面那些日子,我並未再見到她,她叫了個叫石方的邋遢大夫來給我們療傷。楊昭那時候對男人已經產生了排斥,並未讓石方給真正看過,石方那人,你不讓他看,他正好輕鬆,所以我們的身體都大好,但是楊昭的傷卻一直未好。
上了船才知道厲害,我們都是北方人,在第一眼被那大船驚了下後,就是被暈船給折磨了。
那丫頭也上了船,而且居然是舟師兼任船長,哪有女孩子做這種事情了?我想,連楊昭都會覺得,我們是出了虎口又入狼窩。
船一離開內海,那丫頭就給我們斬開了手鐐腳鐐,然後開始熬暈船藥,她一邊嫌棄着我們沒用,一邊細心的照顧着我們,我長這麼大,從來未有女人會這樣帶着溫煦的笑容真心的關心我,我想,我找到了我喜歡的女人,就算她可能是個將我們帶入地獄的僞舟師。
楊昭自從在牢獄裡被那些獄卒****過後,就不再喜歡人家碰觸他,可是那丫頭卻完全不顧他的臉色,直接撕他衣服給他上藥,每次看到楊昭那忍耐的神色,我就想笑。
然後那天晚上,楊昭不見了,同時不見的還有陳大虎兄弟,我們心裡都有不好的預感。第二天天一亮,那丫頭就召集所有人上了甲板,然後說將那陳大虎給丟海里,還非常高調和強勢的宣佈了她船長的地位,杜鳴衝上去質問她楊昭的下落,楊昭從她背後走了出來,以一種保護者的姿勢,宣佈了他的順從。
那天晚上的事情,楊昭事後說給我們聽了,當我看到他耳邊的紅色時,心裡是咯噔了一下的,但是我並未想那麼多。
隨後的日子,我們不暈船了,能上甲板了,這時候才明白,那丫頭說的,她是這個世界上最好的舟師,最好的船長,並未說謊。
說句實話,和楊昭在一起,人們往往會忽視我,但是單獨一個人的時候,我何離那也是會在代縣街上被女孩子追的,而且,我不像楊昭什麼時候都是冷冰冰的,我這人又和藹可親,長得又高大帥氣,女人緣一向不錯。
但是我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女孩子,不不,根本不能拿女孩子這三個字來稱呼她,這整個就是比男人還男人的漢子啊!你有見過說黃色笑話把李彥都給說啞口,最後還來句,小子,毛都沒長齊還跟姐姐鬥?的女孩子?爬桅杆的速度比丁冬那些水手都利索,更別說她出了東海,就整天一身短袖短褲,頭髮也剪短,在船上大呼小叫的發佈命令,不不不,這絕對不是女孩子!但是我喜歡她!
這種喜歡到了那孤島上就更深了,每天只要看到她那充滿活力的笑容,再累都覺得快樂,我想,要是以後回不去,就這麼一輩子和她在這裡,將是多麼幸福的一件事。
那日,從丁冬嘴裡流傳出來了她十六歲生日,那是女孩子最重要的日子。孟蘇那小子開始去掏珍珠貝,這孩子也喜歡她?我摸摸下巴,還是個小屁孩呢,能知道什麼叫喜歡?可是,當我看到楊昭沉默的去到那外海的驚濤駭浪裡挖那個珍珠母貝的時候,我心裡的懷疑變成了肯定,我跟了楊昭十年,他的心思不用猜我都知道,他喜歡上了那丫頭。
那日,我在海邊坐了很久,我打磨好了一塊蜜蠟,卻沒有送出去,楊昭喜歡她,雖然並不知道那丫頭會不會喜歡楊昭,但是楊昭喜歡的人,他第一次喜歡的人,我不能去搶。那時候,我才知道,心痛遠比肉體上的痛要來的厲害,當然,以後我所受的痛苦遠超過此時,卻沒有哪次像那天一樣讓我絕望。
遇到海盜那次,楊昭的確像他說的那樣,他喜歡的女人,連命都可以給她,爲了救那丫頭,他差點死掉,可是,卻得到了那丫頭的心。
他們兩情相悅,兩個人在一起的時候,那種默契和幸福,讓人嫉妒得想哭。
後面那一年,風神號遠航非洲,那是我們這一輩子裡最快樂的時光。那丫頭的博學連朱煒離都驚歎,帶着我們走進了一個全新的世界,我不能搶楊昭的女人,我也搶不過他,但是這並不妨礙,我越來越愛她,愛到,眼裡再也看不到別的人,楊昭願意爲她去死,我何離何嘗不是,可是我什麼都不能說,最多是在沒人注意的時候,在楊昭的身後背影裡,去多看她兩眼,我想,只要她幸福,那我也會幸福。
但是連這種小小的幸福都不能持續,朝廷要我們這幾個回去繼續幫他們守黑水關,幫他們打仗送死。
那天晚上,楊昭找了我聊了許久,他說他會回去,丫頭的生意越做越大,錢也越來越多,但是在大周她沒有一點根基,他要回去立下功勳得到地位,這樣才能護着她在大周橫行無阻。
楊昭有句話並未說,我們都是被楊老將軍教養長大的,忠君愛國的想法已經深入骨髓了,現在國家有難,又怎麼能爲一己私利逃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