梓言能夠強迫自己不朝小院的門口去看,但是卻無法剋制自己把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任何風吹草動上。
青樓是一個……
沒有希望就沒法活下去的地方。
在青樓,誰不渴望平凡的幸福?
嫁了一個尋常妻主,每天都要爲瑣碎家務操勞的男人,永遠也無法理解一個伎子會對諸如繩索、牛角、皮鞭和蠟燭之類的東西有多恐懼。雖然在他們害怕到想要奪門而出的時候,卻依舊要擺出最柔媚的笑臉,彷彿自己對接下來的事有多期待一樣。
所以梓言覺得他不能責怪自己,他曾經試圖把自己身上所有與青樓有關的東西全部都割下來,然後鎖到心底的最深處一樣。
他是個普通人了,他不需要爲了自己的名牌能掛在最上面,而去搶奪其他人的恩客。他也不需要爲了青樓能持續下去,逼迫別人去做一些在很多年前別人逼他做的事。
他爲之慶幸不已,然後就被現實甩了一個響亮的耳光。
明明他用了幾年的時間來證明,他在吸引女人的目光這一點上的優秀,但是他卻在回覆成普通人的時候就刻意忘了這一切。他居然愚蠢到想用“她曾經最喜歡他”來對抗隨兒的常年相伴,枕月的有用和美貌,多西琿的驚心動魄,還有鳳七的家世出身。
是他讓自己淪落到如此地步。而到了如今,他只餘下一線生機。
他只能賭一次。
勝則死灰復燃,但若敗……
他花掉東宮的賞銀買下的小院,雖然還是屬於他的,卻因爲兩年沒人會來打掃而有些破敗。本來還算能用的木門,現在只要有點風,就在那裡吱吱嘎嘎地響。
理智上他明白自己該去尋木匠回來把門給修好了,但實際上他卻像是一棵紮根在小院裡的朽木一樣牢牢地把自己釘在屋子裡,生怕……
他會錯過那個不知道會不會來的人。
“吱——”外頭的門,又被風吹得發出一陣老長的怪響。
但是之後,又安靜了下來。
梓言忍不住又一陣黯然。
又天黑了,所以,她今天也不會來了。
“梓言。”
當這個熟悉的聲音傳到他耳朵裡的時候,梓言有一瞬間覺得是自己期盼過度而出現的幻聽。但是下一刻,當他回過頭時,當他看見那人真的站在他身後時,梓言卻發覺自己只能呆呆地看着她。
他準備了一大堆說辭的。
主要是哀怨和自傷,然後加上一點委屈和難過。他應該在她面前表現出這些情緒。
但是當這個人真的出現在他面前的時候,梓言卻發現自己的嘴脣在發抖。他像是個遲暮的老人一樣只能慢吞吞地站起來,看着她,然後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而本來面色陰鬱,隱隱地似乎即將暴怒的她,在看見他的表情之後吐了口氣。她依舊皺着眉,但是語調總算是平和下來了,“是你離家出走,爲什麼看上去像是我趕你走的?”
“我怕你……不要我了。”梓言好歹抑制住了整個人的顫抖,卻無法壓抑聲音裡那股不安和恐懼。
置諸死地而後生乃是兵行險着。
但是萬一沒有復生呢?
萬一,就真死了呢?
自昨天早晨他離開□□之後,他一直就不敢朝這裡想。因爲前一次如果不是魏王一時誤會,李鳳寧早就從他生命裡消失了。所以他對於這次主動離開的後果,一直都不敢去想。
“我哪有不要你。”李鳳寧表情更柔軟了一點,她朝他伸手,“來。”
大概,李鳳寧就是有這種魔力。
明明離府的時候他還想着“若即若離纔是最好的”,但是在她出現之後,只用了一個字就讓他的腿違抗了他的意志。
這個念頭只是模模糊糊地掠過腦海,下一刻梓言就發現自己握住她的手,然後被她地攬進懷裡。
“我以爲你只是出門逛逛。”
在她的體溫將他整個人都包裹進去之後,她柔軟的聲音從他的耳朵流進來,一直流到他的心裡。
“是毫素說的?”梓言環抱住她的肩,然後把下巴擱到她的肩上。
他雖然用了問句,卻沒有多少疑問的意思。
“你這是什麼意思?”李鳳寧突然推開他一點,然後雙手捧着他的臉,令他不得不與她對視。她眉頭壓低,聲音偏冷,顯然是聽出他話中有話。
“如果我沒有天天去書房,毫素就不會發現我離開。”梓言看着李鳳寧,不想錯過她任何一點細微的表情,“如果毫素不說,你需要花多少時間才知道我不在了?”
李鳳寧眉頭皺緊。
“我以前在挹翠樓的時候,你每隔十天,最多十五天,一定會來見我。”梓言輕輕說,“那個時候我一直以爲,只要我等下去,總會有你帶我走的一天。只是我沒想到,只不過兩年而已,你就看不見我了。”
是啊,她看不見他了。
他就在她身邊,站在離她最近的地方。但是在兩年裡他卻覺得自己在漸漸變得透明,他在從她的世界裡一點一點地消失。
“我沒……”李鳳寧下意識地想反駁,卻在他的目光裡沉默下來。“抱歉。”她輕輕啄了一下他的脣,“是我忽略你了。所以,別生氣了好不好?”
“我沒有生氣。”梓言拉下她的手,對着她軟軟地笑,連聲音都是充滿一股柔膩甜軟,“我只是想讓你再看見我。”
他的身體與她的緊緊貼在一起。她的體溫源源不斷地傳遞過來,漸漸地就將他心裡的恐慌與不安撫平了下去。
“對不起,是我不好。”李鳳寧的聲音也柔緩了下來,她一下又一下撫着他的背,試圖安撫他的情緒卻只能將一陣睏倦帶給他,“就算以後再有這種事情發生,你可以直接對我說,就是別再離家出走了好不好?”
從昨天早晨緊繃到現在,整整兩天一夜的緊張在李鳳寧出現之後被緩解,隨着安心感涌現出來的是疲倦。
疲倦能溶解任何人的忍耐力,更何況他早就想清楚了,再不能延續之前的錯誤。
“我又不是隨兒。”梓言眉頭一壓,然後抱怨,“他就算砸了書房你都不會生氣,別人哪敢。”
撫着他背的手一頓,李鳳寧微微瞠目地看着他。
“鳳寧,我不喜歡多西琿。”梓言又說,“他要把你全部都搶走,一點點都不肯分給別人,他太霸道了。”
“……嗯。”
“還有,我還討厭看那些永遠都看不完的文書朝報。不管我記住多少,總會有更多的地方我看不懂。”
李鳳寧輕笑了一聲,“我也討厭。”
“鳳寧你知道麼?”梓言蹭了蹭她,“我一直想告訴你,如果你留在馹落不回來,我會去找你的。但其實我沒有那麼多銀子,也沒有辦法拿到路引。”他自嘲地笑了笑,“所以我到最後,大概會重操舊業。”
李鳳寧身體一震,“別胡說。”
疲倦,令所有的感官模糊起來。或許也只是因爲李鳳寧離他實在太近,既然那些只是空想,也就沒有害怕的必要。
“聽說涼州那裡商隊都喜歡在出關前買一兩個伎子在路上用。”因爲睏倦,梓言笑得朦朧,“不過那些伎子從來就沒有回來的,也不知道是死在半路上,還是送給馬奴了。”
“梓言!”李鳳寧突然低喝一聲。
睏倦令梓言的反應越來越遲鈍,他對着她眨了好幾下眼,才明白她一臉又驚又怕是爲了什麼。但是他反而嫣然輕笑,“所以我很高興你回來了。”他親了一下她的脣,咧開嘴,“很高興很高興。”
“嗯。”李鳳寧輕輕的,幾乎連他都聽不清地那麼低應了聲,“你要是覺得累了,我們回家去休息好不好?”
“不好。”越發困倦起來的梓言拿臉去蹭她的脖子,“回去你又要看不見我了,我要住在外面,我要勾引得你心裡放不下……”
“你啊……”耳邊傳來一聲無奈的輕嘆。
這種無奈卻又透着一點點的寵溺的語氣,他有多久沒聽到了?
“鳳寧我不回去……”
“好好好,你說不回去就不回去,你想住哪裡就哪裡。現在閉上眼睛,我會陪着你。”
梓言彎起脣角。
贏了。
置諸死地而後生的豪賭,他贏了。
梓言把她當成豎立的牀鋪貼上去,下一瞬就沉入一片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