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日當空陽光燦爛,終於跨進初春的第一天比前些日子要暖和許多。可站在軍器監正堂外等候的杜仲卻一頭冷汗。老舊的門“吱呀”一聲,從裡頭走出來的物料庫令吳枚臉色發青,也不知道在裡頭受了什麼磋磨,竟然眼神呆滯得像是看不見她一樣搖搖晃晃朝外走去。到底同僚幾十年的杜仲深知這吳枚不是什麼乖順膽小的人,見她這副模樣心裡越發打鼓,可又沒法逃走,只得吞了口口水,望向那個彷彿噬人怪獸似的門口。
好半晌,裡頭終於傳出一聲“杜仲”的傳喚。
杜仲在衣服上擦了擦汗溼的手心,深呼吸幾次才鼓足勇氣,踏進了那間新上任軍器監的屋子。
軍器監不是沒有風光過,但那是在馹落進犯赤月的幾十年前。馹落大敗並俯首稱臣之後的次年,正是那位一手將軍器監拉起來的殷大人大量抽調人手,沒多久軍器監就變成一個空架子,不出五年就成了“病退監”。一直到現在,就連全監上下剩的這些老弱病殘也都覺得,離廢監的一日不遠了。
就在這個時候,吏部一紙文書傳來,稱二月初新的軍器監即將赴任,着軍器監一衆屬官好生準備迎接。杜仲清楚地記得,當時四位署令面面相覷,反覆讀了不知多少遍也沒人敢相信那白紙黑字的意思。唯獨她呆愣當場,當時冷汗就下來了。
她,她,她……她那天都跟那位大人說了什麼啊!
軍器監不像那些高高在上的衙門,底下就是一羣匠戶,所以朝廷的宮門抄能看見,坊間的零碎消息也聽得到。
李鳳寧是什麼人?
一個二十沒到的毛丫頭?
錯,大錯特錯。
以前在魏王府的時候,她就把府裡得罪她的管事發配三千里充軍。先不管那人做錯了什麼,她要是打一頓出氣就是京師再也尋常不過的消息,傳不上三日就叫人沒了興趣的俗聞。
可她做了什麼?
一天跑三個衙門,把這事定成了連魏王都翻不了的鐵案。
這滿京師的人裡,甚至這個軍器監裡,有多少人在做一些踩界犯規的事?原想着抓到了無非哭求一番而已,但撞在了李鳳寧這樣能豁出去連一府的臉面都可以不要的人手裡,只怕能不從重就已經謝天謝地了。
踏進屋子之後,杜仲因爲有點不知所措,所以下意識停下腳步。
她雖叫底下衙役打掃過一番,可前日突然涌進一羣人來,連房樑都擦得乾乾淨淨之後,將老舊的桌椅案几全都換成新的,又添置了許多茶具椅墊一類的東西,甚至連軟榻都搬了進來。此時整間屋子煥然一新,除了牆還是以前的東西之外,就沒一件是杜仲以前見過的。
“杜仲,年五十,豫州汾水人。原爲汾水城內冶鐵坊工匠,永隆八年選入豫州鍛冶坊。永隆十八年拔擢入京,爲弩刃署下監作。長寧四年補了弩刃署丞,一直到現在。”坐在書案後的年輕女人穿着一身鴉青色的錦衣。她纖長的手指握着一隻或許是白玉的茶杯,整個人倚在花開富貴圖樣的墊子上,她語調平緩嗓音清脆,表情十分地放鬆。只可惜她接下來的話卻令杜仲將將平復了一點的心情又劇烈起伏起來,“原來在汾水娶的夫郎久無所出,在永隆十九年從安陽牙市裡花三十七兩銀子買了個小侍,隔年生了女兒。如今獨女杜瑜十七歲,依附在同坊的姚家族學裡讀書。聽說你最近想替她在工部謀個差事?”
聽着那似乎毫無情緒的語調,杜仲只覺冷汗直冒。
如果說前頭那些還是吏部裡存的檔,可後面那些她又是從哪裡打聽到的?十幾年前的事了,連她自己都記不清的事,她居然能清清楚楚地說出個“三十七兩”來。
“是……是!”杜仲一咬牙,“大人您說得都沒錯。”
“前頭那四個,一個留任,一個罷職,兩個被我從署令降成了署丞。”那彷彿悠閒,又彷彿蘊含着某種特別含義的聲音又響了起來,“你倒是說說看,你該怎麼辦?”
一個留任,一個罷職,兩個降職?
誰……被罷職了?
驚訝令杜仲一時忘記要保持恭敬,她猛擡起頭,不敢置信地看向那個只比她女兒大上幾歲的年輕人。
先前幾日明明看上去只是個長相俊俏的普通人,但此時坐在書案後頭的女人身上卻別有一股飽含冷意的鎮定和平靜。
那不是由年齡和閱歷帶來的沉穩,而是出自於……
“身份”。
不由又想起京師裡那些關於李鳳寧的傳聞,一瞬間意識到自己只能認命的杜仲聲音也低沉了下去,“但憑大人做主。”
“甲旌署這些年還零零碎碎地出過些東西,弩刃署都有多少年沒新東西出來了?”李鳳寧的聲音漸漸露出不滿。
既然署令都能罷免,不要說她這個更低一級的署丞了。此時只當自己這身官袍脫定了的杜仲興起一股破罐子破摔的情緒,聽李鳳寧彷彿意有指責,不由一激動,“大人可知道,甲旌與弩刃是不同的。甲旌除了鎧甲之外,還要督造營帳和旌旗,這些東西能費多少物料?可我們弩刃從鍛鐵開始就是一大筆耗費,戶部那裡銀子發不下來,連煤都買不回來。就算拼拼湊湊弄出些東西來,誰替我們試?”
說到這裡,杜仲不由得一股怨氣。
軍器監人散了規矩可沒有廢。當時殷大人定下來的,就是凡做出合用的新式兵器,官升一級賞銀百兩,那時候誰不卯足了勁去做?哪像現在,弄點鐵和煤過來還要各處求告,弄得跟乞丐似的看人臉色。不要說弩刃署了,整個軍器監裡就尋不出用心做事的人來。
“這麼說,要是把東西給你湊齊了,你就能弄出好東西來?”然而李鳳寧又一句慢吞吞的話就像冰水一樣,徹底把杜仲剛剛掀起的意氣就澆滅了。
“這,這話也不能這麼說……”她頓時沒了氣勢。
誰能誇口說,凡做新東西就一定成功的?
幾年前還有人想在刀身上挖槽,想着既能減輕分量也比較省料,可按各種分量遞減做了百把出來,試出來卻說沒以前結實了,特別容易斷。於是耗了整個弩刃署三個月時間並幾百兩銀子的花費就這麼沒了。
對匠人來說這是常有的事。試十存一就算是天才了,可當時一羣御史羣起而攻之,說軍器監空費人力和物料,乃是朝廷蠹蟲什麼的,生生把最後一個還剩了點雄心的主官給逼得“病退”了。
“那物料庫呢?”不等杜仲在那邊哀嘆完,李鳳寧又說了個詞。
杜仲心裡一抖,暗道一聲“來了”。
軍器監分爲三署一庫。
整個赤月所有軍隊的物品,當然不可能由安陽一地造出來,而是由分佈在各州的鍛冶坊來完成。三署中的州冶署就負責管理這些鍛冶坊。
弩刃署和甲旌署,負責設計新的兵器、鎧甲等物,並規定製作法式然後下發到各鍛冶坊。
物料庫,顧名思義就是存放皮、鐵礦石、煤等物品,以及各種成品的庫房。安□□料庫負責記錄各地庫存,統一調配物料,並且存放各地樣品。
能用作軍器的,自然都是好東西。軍器監都衰敗成這樣了,人手不足就必然保管不善。數目早就合不上了,不免也就破罐子破摔,開始順手牽羊了。
杜仲想起離她沒多遠的這位剛剛纔從燕州回來,她當初可是頂着“查倉”的名義出去的。再想想那些被她查過倉之後,不管是快被彈劾的摺子淹沒的燕州太守,還是已經死光了的賊寇,剛纔剩下的最後一點意氣也終於消失不見。她囁嚅一陣,居然沒發出聲來。
“你拿過沒?”李鳳寧顯見是明白她張不開嘴的處境,直接換了個更直接的問題。
杜仲下意識想要掩飾的,但是想起剛剛那個“三十七兩”,突然覺得在這位面前巧言令色或許並不是個好主意。她一咬牙,“拿過!”
就在杜仲等着諸如“既然如此”的開頭,誰想竟然傳來了一聲輕笑,“嚴胖子還真是有點本事。”
……嚴胖子?
誰?
愕然間擡頭,杜仲卻見李鳳寧看着她面前那本薄薄的簿冊。
“你家四下鄰里都說你家規矩嚴,從不許女兒逃學,看來倒是有些意思。”
她家鄰居?
李鳳寧居然連她家鄰居都查了?
杜仲朝李鳳寧面前那本簿冊瞄過去,可惜在她這個位置什麼都看不見。
“杜仲,眼下這份差事你若想幹下去,我有幾件事要你做。”
杜仲一愣神,聽出其中的希望,頓時眼睛一亮,“是!但憑大人吩咐!”
“其一,整個軍器監所有在籍的匠人,誰擅長什麼,手藝好賴你給我一個個寫下來,越詳細越好。”
杜仲原本就是打鐵的出身,何況又在軍器監那麼多年,這方面自然不難,於是連忙應了。
“其二,原先的簿冊你就當是丟了,帶人把整個物料庫重新再清點一遍。我不要數字,什麼東西產自哪裡,在庫裡放了多少年,還能不能用,也是越詳細越好。”
杜仲一聽“當是丟了”就放下一半心來,再聽她想清點,也算是合理,便也應了。
“最後一件,行文叫各地鍛冶坊的領頭全部進京,我要見她們。”李鳳寧說。
“這……”
按說新官上任,尤其眼下這位身份特別,就算叫人進京也不算是太出格。可杜仲只是個正九品上的弩刃署丞,就算公文要由李鳳寧蓋印,可她來寫也不太合適吧?
“對了,”在杜仲正在犯難不知道怎麼開口拒絕的當口,李鳳寧卻像想起什麼事來似的,“這麼多事叫署丞做也不好,你先頂一下主簿。”
主……主簿?
杜仲張大了嘴。
那可是正八品上的官職,比她正九品上高了得有四級。
雖然她知道自己一副蠢樣,可還是隻能呆呆地看着李鳳寧。
“怎麼,”李鳳寧眉頭一皺,“你不願意?”
“下,下官不敢!”
“不敢最好。”李鳳寧
最後這幾個字,怎麼聽着有點……
杜仲偷偷擡頭,卻與李鳳寧正好瞟過來的眼睛正對上。
“還不出去做事,愣在這裡幹什麼?”
“是,下官這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