仗着寧城這裡沒人見過她的臉,於是匿名也只去掉了個姓氏的李鳳寧淡淡地應了聲,目送鴇父離開了隔間。
太女讓她離京的愛護之心,總算是撫平了她內心悽惶焦躁。而在心緒平復下來的第一個念頭,她能想到的地方就是燕州寧城。
如果說藩王是封地裡的土皇帝,那麼曾經的李鳳寧就該是燕州的“太女”。即便藩王不治藩,寧城也該是李鳳寧可以橫行無忌的地方。這是一個可以讓她肆無忌憚,讓她放肆囂張,讓她像李鸞儀那樣不顧一切滿足自己慾望的地方。而在李端終於拋棄她,在李昱收回寵愛之後的現在,李鳳寧唯一想來的地方就是寧城。
她必須到這裡做個了斷。
不過……
李鳳寧看着那個在隔間門口磨磨蹭蹭,似乎十分不情願進來的小廝,心裡的違和感越發濃厚了。
戶部倉司管的是天下軍儲和倉廩,主官是郎中,副官是員外郎,接下來就是官職名稱叫做“司庾”的主事。司庾再往下就是承擔雜務的小吏,所以李鳳寧以新晉進士的身份得到這個官銜只能說是中平,完全不會惹眼。而燕州官倉又是三大官倉之一,甫上任的黃毛丫頭被人踢出京來幹查倉這種雜活,怎麼想也是合情合理。
只是這種李鳳寧認識中的“合情合理”,在入城的時候就不那麼確定起來。
赤月除了涼州以外都不會嚴查,但是李鳳寧作爲前來寧城辦理公務的官員,自然不能像百姓一樣隨便入城。而在寧城的城門口,當她拿出寫着“鳳寧”的身牒,並自述是來查倉的戶部官員時,守門的兵士不止語氣瞬間冷淡下去,甚至還帶上了一絲戒備和敵意。
到了寧城府衙後,她一個從八品的小官見不着太守是一定的,可管着官倉的燕州司倉忙到只能見她一面就很奇怪了。雖然司倉手下的掌固對她非常殷勤客氣,無論要看什麼簿冊都立即搬來,可李鳳寧還是有種眼睛上被蒙了層布似的,怎麼都看不清真相的感覺。
她閒着沒事晃到青樓,卻不想這種煙花之地還能爲她再添疑團。
先頭在隔間外的“蕭令儀”,肯定不是與孟溪同住的那個。人有重名還算平常,但是重名的人長得很相似就不可理解了。
這或許是一件無關的小事,那麼剛纔鴇父脫口而出的“鳳司庾”又是怎麼回事?從八品的小官,就算是從京師來的,才兩天已經有名到能讓個青樓的鴇父都知道了?
“鳳,鳳司庾……”被鴇父拽進來的小廝抖抖索索地跪坐在地上,好像她能活吃了他一樣,“您想要些什麼?”他一邊說,一邊怯生生地看她一眼,然後像是被她的臉嚇到了一樣又猛地低下頭去。
李鳳寧皺起眉。
看見這個小廝的時候,她心裡的疑惑到達了最高點。
因爲她覺得……
她見過他。
這張只能用“還算清秀”來形容的面孔是李鳳寧第一次見到,但不知爲什麼,她有一種隱隱的熟悉感。
“酒。”李鳳寧慢吞吞地說,一雙眼睛須臾不離小廝的身上,“再上幾個小菜。”
“是。那,那您喜歡什麼樣的……人?”小廝說到後頭,似乎有點不好意思,聲音越來越輕細。
他一副羞澀難言的樣子,臉頰上卻一派粉白如雪,沒半點泛紅的意思。
李鳳寧眉頭皺得更緊,“叫你們爹爹看着辦好了。”
“您請稍候,”或許是因爲終於能離開,小廝說話順暢了很多,“小的這就去吩咐。”
小廝膝行着後退,彎腰去撿臺階下的鞋子,留給李鳳寧一個蹲伏的側影。
這個樣子……
李鳳寧眼睛一眯。
想起來了!
那個殺人後脅迫她逃走的酒樓小廝。
那個跳進馬車威脅她和隨兒的殺手。
就是他!
下一瞬間,李鳳寧冷笑一聲,她伸長手臂猛地一拽,“嘭”一聲大響把小廝按到地上。小廝後腦磕上地面,先是一陣頭暈目眩,在回過神來之後立刻掙扎起來,“司,司庾……”他聲音裡的無助與驚恐是如此真切,如果不是李鳳寧絕對相信自己的感覺只怕就會覺得他很無辜。
“這是第幾回了?”李鳳寧側身壓住他,“每次見你都會換張面孔。”
“您說什,什麼,我不……”細弱的聲音詮釋着他的恐懼與無助,他的眼角甚至還沁出了淚水,“沒有……”
“沒有?”但是他這副樣子卻反而助漲了她的怒火,李鳳寧笑得愈發冰冷,語聲也愈發輕柔,“你不是我想的那個人也無所謂,”她冷笑一聲,右手死死掐住他的脖子,慢慢用力收緊,“一個青樓小廝,賠上百八十兩也夠了。”
小廝使勁掰着她的手,卻完全無法掰開。他的嘴脣雖然顏色漸漸變深發紫,臉皮卻依舊跟之前一樣雪白細嫩。就在他瞳孔都開始放大的時候,小廝突然狠狠一個掌刀朝李鳳寧後頸劈下來。
這顯然不是一個青樓小廝能做到的事。
那一下又快又狠,如果劈實了只怕李鳳寧當場就得昏過去,可她早就等着這招,身體一側就避了開去。
突然涌入的新鮮空氣造成了劇烈的咳嗽,小廝有好一會只能無力地癱在地上,而等他好不容易攢夠了力氣能再度跪坐起來的時候,他表情丕變。
與那張始終就只有一個顏色的臉皮相比,那雙眼睛卻徹底不同了。之前好像小狗似的綿軟無力換成了狼一樣的尖利冰冷。所以即使配着滿臉的淚水還有發顫的嘴脣,他的一眼也足夠讓任何普通人心驚膽顫。
不過,李鳳寧顯然有點特別。
她好整以暇地扶起憑几,繼續用她之前最舒服的姿勢斜倚着,甚至還整了整衣裳才擡眼看向小廝。
她不用說話。
哪裡的青樓都會養護院,一防伎子逃跑,二防客人鬧事。李鳳寧待的隔間沒有門,她這麼大動靜,外頭早來了幾個粗壯的護院,如果不是李鳳寧已經放開手,只怕一羣人都要衝進來。
但是此刻狀似保護的護院,其實也是攔了小廝的逃路。
小廝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氣,他透過屏風看了眼隔間外頭,然後又把頭轉了回來,“我知道燕州發生了什麼。”
“是嗎?”李鳳寧一愕,面上似乎毫不關心地應了聲,心下念頭電轉。
這小子出現的第一次是在殺死馹落的先遣使節之後。
照太女的說法,那先遣使節被赤月的金銀財寶撬開了嘴,吐露了不少秘密。既然當時多西琿已經在安陽,那麼要她死的應該就是多西琿而非赤月人。
第二次他在逃跑途中跳進她的馬車。
事後李鳳寧去巡城兵馬司查過,她們當時正在追捕一個殺人兇手。死者是個爲富不仁的商賈,做過謀財害命的事,卻顯然應該跟馹落沒關係。
兩個死者間如果沒有什麼詭異到匪夷所思的聯繫,那麼這人就更像是個拿人錢財替人取命的殺手。
不管她的推斷是否正確,一個人改換容貌潛伏在青樓裡,總不會是想幹什麼好事。李鳳寧攻擊他有一半是出自憤恨,另一半也是不想再看見死人。
“戶部奏報裡說燕州官倉少了三成的糧食。”小廝緩緩地開口。
李鳳寧眉頭一皺,猛然擡眼看向他,“你說什麼?”
“實際上,”小廝緩緩朝後退,“是少了四成半。”
四成半?
那不是幾乎有一半都沒了?
燕州官倉是赤月三大官倉之首!
那裡頭不只是備荒備災的糧食,絕大部分是軍餉。
就算太女順利登基,朝局只怕也沒那麼快可以穩固下來。如今已經入冬,西北那種苦寒之地如果斷了軍餉,那涼州那裡的駐防……
想到這裡,李鳳寧冷汗都要出來了。
小廝乘李鳳寧震驚的時候,突然朝邊上斜退一步,“爹爹,鳳司庾說交給您來選人。”
旁邊立時就跨出一人,擋在小廝面前。這鴇父也不知在門邊站了多久,出現時就滿臉堆笑,“那就請鳳司庾稍待……”
李鳳寧眉頭一皺,她坐直身體朝鴇父身後看去。
只是這麼一遮一晃的功夫,那小廝竟然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