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德元年,八月十五仲秋佳節。
自那位叱吒風雲的殷大人過世後,殷府一下子沉寂下來。雖然姐妹倆與她們四女二媳單獨哪個都能獨當一面,可在外人眼裡到底有些不放在眼裡。所幸這家人也不是喜歡死扒着高位,情願凍死也不願下來,正好關起門來過自己的日子。
這一年恰是殷雪楚攜了夫郎回京述職,碰巧在御史臺的二房長女殷悅安也得了閒,殷雪秦便命府下好好預備,打算一起過個團圓節。隨妻主赴任去了廣寧縣的老五殷悅瀟聽說後也趕了回來。
他只上下嘴皮子一碰,“去跟鳳寧說一聲”之後,新晉的秦王就辭了宮中賜宴,大清早地就來了。
因沒有外客,所以殷家各人也沒有聚在一處。李鳳寧去給兩位姑母請安之後,照例便是直撲殷六的院子。殷家下人也是見慣了李鳳寧的,一路過去只聽到不斷的見禮,甚至殷六院子裡做粗活的幾個老僕也只笑眯眯地問好。也所以李鳳寧又照往常那樣連門都不敲直接走向殷六的書房,然後就聽到一聲刻意壓低了的怒吼。
“跟你說了又不信……你要去哪裡訴苦都隨便,但是你給我聽清楚,你踏出殷家這個門口就不要想再回來了!”
李鳳寧腳下猛一頓。
聲音自然是殷六的聲音,至於正在與她說話的那個人……
對了,殷六已經成親了。
李鳳寧還是愣了愣纔想起來。
殷六原本定好了前年就要成親的,因國喪推遲了一年。李鳳寧因馹落的消息走得挺急,錯過殷六喜筵的她老是會忘記她都已經有夫君了。
這位新姐夫的母親姓蔣,是光祿寺的少卿。因管的是朝會、祭祀那一茬的事,所以李鳳寧雖能認得那張臉話卻沒說過幾句。她對蔣氏自然更陌生了,還是到殷六談婚論嫁的時候,李鳳寧才知道那位蔣少卿原來還有個兒子。
聽殷六口氣,也知道那書房裡現在的氣氛不會太美妙,於是李鳳寧只好在書房外面揚起聲,“小六,你在嗎?”
不一會,裡頭走出個年輕的男人來。十□□正是好顏色的時候,這蔣氏又穿了一身桃紅,愈發顯得鮮亮起來。只是他眼睛周圍一圈有點發紅,下巴卻揚着。
李鳳寧只掃過一眼便垂下眼避過去,低了頭緩聲道:“六姐夫。”
“想必不用我說,秦王殿下也像回到自己家一樣。恕我少陪,請殿下自便。”蔣氏說罷,便一扭頭朝院子外頭走了。
這生硬的態度……
李鳳寧無辜地摸了摸鼻子。
婦夫口角,她被殃及池魚了?
“小六,我進來了啊。”李鳳寧終於反應過來不能再像小時候那麼隨性,雖然她也只是出了個聲,沒等殷六答應就走了進去。
書房……
整齊多了。
殷六要管整個殷家門下的生意,再加上衙門裡的公務,所以她的書房常年都堆滿了各種書冊賬簿。最多的時候簡直能叫人沒法下腳,而現在卻是貼着殷六的椅子添了扇形的架子,又擴大了她的書桌,至少榻上和地上都挺乾淨的。
連姑父都沒法叫殷六把書房收拾了,新姐夫嫁進來才一年功夫就做到了。
挺能幹的。
許是李鳳寧感嘆得太露骨,招來殷六一個白眼。她像是怒火未熄的樣子,滿臉山雨欲來的陰沉冷怒,於是就連白眼也跟怒瞪似的。
換了旁的誰都要退避三舍,偏李鳳寧就當沒看到似的。她眼睛再一掃,看見臥榻上那個小小的身影,立刻便眉開眼笑。她走過去將那個如今才十三個月大,卻在兩個月前就辦了週歲宴的孩子抱起來,在他嫩嫩的小臉上親一口,“兒子,小染露,一個多月不見,想不想我啊?”
去年離京之前,李鳳寧仗着孩子在她府裡養着,搶先給孩子取了個乳名叫染露。等後來殷六再想改,已經來不及了。這孩子只聽到“染露”纔會有反應,叫別的根本不理。
“你又胡說。”一旁的殷六開口,彷彿聽着李鳳寧的話又勾起什麼回憶,語氣更不好了,“喜歡就自己生一個去。”
李鳳寧瞟了她一眼。
去年殷六把懷了身孕的拾筱送到她那裡,拾筱在七月初一生下殷六的庶長子。李鳳寧因與殷六親近,又實在喜歡這個孩子,從來都管他叫“兒子”。先前孩子還小怕不好挪動,直到半歲之後,才把這孩子送回了殷家。
“如果多西琿沒騙我的話,”李鳳寧一邊笑眯眯地看着她懷裡的孩子,一邊把他小手所指的任何東西遞到他手裡,語調是十分的輕鬆,“我的孩子差不多也該滿月了。”
身後傳來倒吸一口涼氣的聲音,“鳳寧你……”
李鳳寧擡眼瞄了殷六一眼,沒說話。
“胡鬧!”殷六低斥一聲。她雖然皺緊眉頭,卻不見了先前的怒火。
“先帝是我的姨母,在我心裡,我守喪只需要一年。”李鳳寧雖然臉上表情未變,聲音卻一冷,“而多西琿,那個時候我是真心想娶他作正君的。而且除了這個辦法之外,我想不到任何別的方法能說服大姐姐和姐夫。”李鳳寧看了殷六一眼,“不過我沒想到他會懷孕。”
孩子即使聽不懂李鳳寧在說什麼,也彷彿能感覺到氣氛的沉重,不安地咿呀了幾聲,李鳳寧連忙低頭哄他,直把他鬨笑了纔再度擡頭。
“那你打算怎麼辦?”
“還能怎麼辦?又不是少了他就不活了。”李鳳寧勾起嘴角,拉起一抹嘲諷的笑。
殷六顯然並不滿意這個答案,只是繼續肅着臉緊盯着她。
“小六,別這麼看着我,我沒打算自暴自棄。”就算李鳳寧也沒法無視那灼灼的視線,於是只能嘆口氣,“我剛回來那陣子的確消沉過,但後來是隨兒勸醒了我。或者這樣?”李鳳寧眼睛微眯了下,聲音略略有點發狠,“我要娶一個比他更好的夫君,我要好好地過日子,我要他有一天爲他的選擇後悔。”然後她的表情跟着語氣一鬆,又變回之前那副笑眯眯逗孩子的模樣,用哄孩子的語氣對殷六說:“這樣你放心點沒?”
殷六到底是沒繃住,眼中漏出一絲笑意,“所以,你就看上鳳家那位公子了?”
這回換了李鳳寧結結實實地一呆,“……你說誰?清容?”
“‘清容’啊……”殷六意味深長地重複了一遍鳳未竟的表字,然後說,“最近京裡到處都在說這個呢。”
“說我和清容?”李鳳寧眉頭一皺,“爲什麼?”
殷六一挑眉,“你自己算算,今年你二月底回到安陽之後,見過他幾回了?”
“哪有幾回?”李鳳寧也跟着她挑眉,“三月我就沒怎麼出門,也就是姐夫叫我去連家送點東西才遇見他。後來他託我去請太醫,陪他去過太醫院幾回。之後他爲這個事請我一回,我又還過一席。統共也就……”李鳳寧一邊說一邊算,等算清楚了自己也心虛了起來,“呃,七回……”
“如今八月纔過去一半,統共一百四十多天裡得見過七回。”殷六似笑非笑,“算下來二十天就能見上一回。你自己說說,人家知道之後會怎麼想。”
“我還約了他後天賞菊呢……”李鳳寧乾笑,“要不我尋個藉口說不去了?”
“你討厭他?”殷六顯然十分意外。
“討厭倒是沒有……”李鳳寧眉頭壓低,似乎有點理不清的樣子,她一邊說着一邊眼神飄遠,“而且他平時看着挺明白的一個人,就是會時不時地冒點傻氣。”
譬如,被船婦騙下去去看楓葉。
譬如,他在楓林裡看見她之後,拿着帷帽的手就舉在半空,好像不知道該不該戴上。
又譬如,好好地坐在園子裡說話,頭髮都被樹枝勾到。
殷六挑起一邊眉,看着李鳳寧。
李鳳寧自覺這話題走向不對,立時就白眼一翻,“我有什麼好說的,你呢?”她說,“大過節的,什麼事大不了的,還跟你夫郎撒氣?”
前頭表情裡還帶着點謔笑的,一聽李鳳寧提剛纔,殷六的臉色頓時沉了下來,“他……覺得染露是你的兒子。我怎麼說,他都不信。”
怪不得剛纔那副話裡帶刺的樣子呢。原來是以爲殷六替她背黑鍋?
李鳳寧眨了眨眼。
不過,平心而論也很難怪人家會誤會。
李鳳寧向來就與殷六好,也因爲她自己就喜歡孩子,所以格外喜歡染露。再說這麼個週歲的小孩,能吃多少用多少?李鳳寧養範隨都不惜銀子了,何況現在寬裕了十倍不止。
再加上她又是搶着取名,又是人前人後地叫兒子,蔣氏不誤會纔是怪事。
自己一時輕狂倒鬧得殷六婦夫不合,李鳳寧一時有點訕訕,只是想來想去也沒什麼好法子,乾笑了聲,“要不你真把染露送給我當兒子?”
殷六先是一怔,然後被她氣笑了,“你嫌事情不夠多就跟你大姐姐去多要點活來幹,這種話也說?閒得你。”
李鳳寧眉頭一擡,正要說話的時候,書房門口進來一個男人。
他看着比殷六和李鳳寧都大些,眉眼間卻與兩人十分地神似,叫旁人一看就能猜出是兄妹。他一進屋,看了兩個人一眼,“你們倆吵什麼呢?外頭都聽見了。”
“哥,小六她欺負我。”李鳳寧懷抱着染露朝男人身邊湊。
能叫李鳳寧叫哥的,在殷家一共兩個。
大房的殷悅鴻遠嫁和州泉城,是這回仲秋節唯一沒回來的殷家人。而現下這個則是二房的殷悅瀟,特意從廣寧縣趕回來過節的。
殷悅瀟在堂姐弟幾個裡排行第五,只比殷悅平大一歲,所以從小就與一個堂妹一個表妹十分親近,否則李鳳寧也不會在兩年前就因爲他隨妻主上任而眼巴巴地跟去廣寧小住一陣了。
“小六,你倒是坐得住。你那夫郎紅着眼睛朝姨父跟前湊,又不肯說是什麼事,那小模樣看着我都不忍心呢。”殷五語聲爽脆,可怎麼聽都有股子不怎麼高興的意味。
殷六眉頭一皺,復又沉下臉去。
殷五說完這個,又說挽着他胳膊的那個,“鳳寧,你那些閒話連廣寧都聽到了。”他說:“你有沒有那個心都給我裝得像一點,還有三個多月你就出孝了,你急的什麼?什麼龍公子鳳公子,你真想見他也給我遮掩一下。”
李鳳寧倒是想反駁的,卻在看見殷五眉頭一皺,她立刻便答應。
“我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