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朝從來就是做個樣子,不說百八十號人聚在一起人多嘴雜,便是想要說一句話能叫所有人都聽清楚也是件難事。只是過去因有小朝會,諸般事宜只管聽着皇帝點名叫進就好。如今秦王雖擔着個監國的名頭,卻不肯在這個上頭做出頭椽子,很多事情便都要拿到大朝上來說。
如此耗費時光,對一干老臣來說自然都是不樂意的。可品級略低了那麼一點兩點的官員卻反而興高采烈起來。
過去只能聽人轉述再轉述,如今卻可在朝上親耳聽到已是一喜。官略大些的,譬如少卿侍郎甚至可以插上幾句話賴表達自己的意見。而最讓人高興的,莫過於秦王殿下把小殿下帶在身邊旁聽朝議。李家有希望做皇帝的,無非就那幾個。如今若好好表現了,將來的飛黃騰達豈非指日可待?
如此一來,倒把大朝日變成最辛苦的一天。而九月十一既然是向例的大朝日,李鳳寧再怎麼緊趕漫趕,踏進自家府門的時候也已經過了戌正。
不要說晚飯了,差不多都該是安寢的時候了。
“主人,君上請您過去。”自鳳未竟成了秦王正君之後,原先鳳後送來的宮侍碧葉就到了他身邊聽用。
“這個時辰了,他還沒休息?”李鳳寧朝廊下更香那裡看了眼,眉頭不由輕輕一皺。
“今天這個日子,怎麼的也得等您回來的。”碧葉卻抿着脣朝她笑道,“您快些去吧,君上從午後一直等到現在,剛剛還叫人過來問呢。”
李鳳寧只聽到“等到現在”這句,哪裡還想得起旁的事,忙不迭地回身出了書房的門,一路穿庭過院朝後頭正房而去。不一時,果然瞧見鳳未竟的屋子裡燈火通明。
她進屋一看,卻見鳳未竟果然未曾就寢,正歪在榻上拿着本書在看。許是他一直擡頭朝外張望的關係,李鳳寧踏進去的時候,正巧與他四目相對。
“謹安,你回來了。”他見了她,立時便放下手裡的書,朝她迎了過來。
鳳未竟其實是一個長得相當不錯的男人。
只可惜他自幼宿疾纏身,初見時又在那樣熱烈鮮豔的地方,倒把他的蒼白頹敗襯托到了十二分。自他二月嫁過來之後,李鳳寧死命地砸銀子上去,養了半年的功夫總算是把他的氣色養回來一點了。再加上他比常人畏寒,暮秋時節便能穿起夾棉的衣衫,一眼過去彷彿也沒有瘦得那麼觸目驚心了。
現下朝她走過來的這個男人,一身水色的細棉衣衫,只頭髮上簪着一根竹報平安的青玉簪子,面上又脂粉未施。若要論起打扮,只怕府裡隨便一個小廝拉出來都比他看着富貴些。只是那雙清澈到彷彿能掃去世間所有塵埃的眼睛實在獨一無二,眼波流轉間便替他添上一股旁人再也模仿不了的清新和溫暖。
所以說……
能娶回來真是太好了。
之前那一丁點關於他不愛惜自己身體的惱意不知怎麼就煙消雲散,李鳳寧一把摟住他的腰,然後將臉埋進他的肩上,深深吸了口氣,“清容,我好想你。”
“幹什麼……”顯然沒想到李鳳寧居然會當着一屋子小廝的面直接摟他的鳳未竟先是一僵,才嗔了半句一時間又好笑起來,“難道是我記岔了,殿下今早上不是從我這裡出的門?”
“就算是從你這裡出的門,就不許我想你了?”既然對着自己夫君,自然就沒有太正經的必要,於是李鳳寧這話說得十分順口。
只是鳳未竟面上飛起一抹淡粉色。他像是要朝四下裡看的,卻到底忍住了,只是擡眼卻是極不客氣地瞪了李鳳寧一眼,“有事跟你說。”
“謹遵君上吩咐。”李鳳寧立時便放了手,做出一副恭謹模樣,倒引得屋裡幾個小廝都忍不住偷笑起來。
鳳未竟面上愈紅,只是到底不敢再說些什麼,怕又招出李鳳寧些什麼話來,只得拉她到榻邊坐下,順手把自己剛纔看的書冊塞到她手裡。
李鳳寧先是沒鬧明白他叫她看書做什麼,待翻過一頁之後,面色也漸漸不對起來。
冊子從頭到尾墨跡如一,該是重新謄抄過的。裡頭每一頁的開頭都記着一個日期和一個店名,底下一長串的器物名稱,最後寫了個或幾千或幾百的總數。
乍一看,像是從哪戶富貴人家賬本里抄出來的。可仔細一看卻能發現其中的說道。
即便有一條“民人不帛,非婚不飾金玉”的規矩,滿安陽夠格用玉帶鉤的還是多得數不過來,不過喜歡把虎睛石特意仿成木頭的卻是少之又少。
還有那種大件的瓷器,譬如用來放掛軸的大瓷瓶,譬如想在窗臺上養盆碗蓮用的大海碗,誰家裡都是有個幾件便罷,不會經常買。可這本冊子裡,老是隔個幾年就要重買一批,還得是一樣的花式尺寸。如果不是這戶人家熱愛到處買宅子,還偏好把每間宅子都裝成一模一樣的,那就只能朝瓷器經常碎那裡想了。
“哪來的?”李鳳寧朝鳳未竟看去。
鳳未竟玲瓏心肝,看本遊記都能推算出千里之外的地方易沉船了,這本古怪冊子裡的玄機哪有參不透的。他看了李鳳寧一眼,只道:“誠郡王君說是得了些人蔘,搭了幾盆菊花和一套新書送過來。我瞧東西只有三樣就覺得奇怪,在那套新書裡翻出來的。”
“三姐夫還真是……”李鳳寧一皺眉,盯着這冊子,也不知道該說什麼好。
“他……”雖然在自己屋裡,鳳未竟還是下意識地壓低了聲音,“給咱們下的套子?”
“三姐夫……”李鳳寧想來想去,卻只好苦笑了下,“過去來往得不多,還真不知道。”
鳳未竟仔細想了想,“幾位王君裡頭,只有他對無疾一直都很冷淡。”
這個李鳳寧卻真不知道了,朝鳳未竟看了眼。
鳳未竟像是怕她誤會似的,“不是說他對無疾怎麼不好。平常單看着也不覺得什麼,但要是拿他對鳳後,對楚王君他們的態度一比,就能看出不同來了。”
“是嗎。”李鳳寧眼眸一轉,“不過打小開始,他對我和對鸞儀也是不一樣的。”
盧氏在家是嫡子,出嫁了又是正君,不待見庶女很尋常。但是連親戚家的庶女也能分出個親疏遠近來,倒真有點目下無塵的意思了。李鳳寧待人不怎麼看出身,因此盧氏不喜李鸞儀她不覺得有什麼,一聽到他嫌棄李安便覺得心裡不舒服起來。
只是換過來想,這般心氣高的人也不太像是會喜歡挖坑給人跳的吧?
至少,他堂堂正正用自己的名義把這本冊子送過來了。
“我先拿出去叫人查一查。”李鳳寧想來想去,還是決定先接受下來,“橫豎就算是真的,也沒個直接拿出去用的道理,總要遮掩一番。”
“好。”鳳未竟鄭重點頭,“那回禮,我送點什麼好?”
“眼見要入冬了,做幾件大氅送過去好了。”李鳳寧眼波一轉,“誠郡王那件用厚一點的皮,其他的就照安陽的天氣來。”
鳳未竟微微瞠目,隨即瞭然。他眉頭微蹙,看着李鳳寧的目光就透出幾分憂慮來。
“我要是哪天在安陽待不下去了,肯定帶着你一起逃跑。”李鳳寧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跟他說。
誰想鳳未竟卻十分認真,居然側了肩膀,將身體正對着她,“這可是你說的。”
李鳳寧微微愕然之後,不由自主地彎起脣角,連聲音也不由自主地柔軟下來,“嗯,我說的。”
鳳未竟那雙眼睛在她臉上左瞧右瞧,彷彿終於信了似的,才慢吞吞地退回原位去。
一旁的小廝端溪見兩人像是說完話了,便過來問道:“主人與君上接下來就安置了?君上預備的飯食還用麼?”
鳳未竟預備的飯食?
李鳳寧不由得朝鳳未竟看了眼,卻見她夫君正好垂下眼去,表情有些不自在。
小時候是要入宮,如今大了又要忙朝務,總之李鳳寧正正經經回自家吃晚飯卻實在是說不準的事。以前她不許範隨等她,現下自也不捨得鳳未竟白白餓壞了自己。所以若她真晚了,鳳未竟也只會坐在一邊陪她,卻是不會動筷的。
平常只是問一聲她餓不餓而已,現下眼巴巴地提起這個“飯食”……
李鳳寧心裡一動,起身就朝隔壁廂房走去。
一碗……
燴麪?
不算明亮的燈光下,乳白色的湯汁上有葵菜、羊肉,還有一大勺豆乾醬。或許是因爲放得太久的緣故,寬麪條有點發漲,葵菜也蔫蔫的。
“都是君上親手做的呢。”跟過來的端溪說。
他……
親手做的?
李鳳寧有點難以置信地看向她的夫君。
“今天……不是九月十一麼?”在李鳳寧的注視下,鳳未竟的眼神竟有點飄忽起來,怎麼都不敢對上她。素常就清淡柔和的聲音裡,突然就多了點柔軟溫甜的東西。
九月……
十一?
李鳳寧突然想起來。
啊,對了。
今天是她的生辰。
在她剛記事的時候,她住在宮裡。當時還是太女正君的連氏懷裡雖抱的是李鳳寧,慶的卻是他女兒的生日,自然就不會在九月十一這一天。等大些回到魏王府,既沒有魏王,也沒有魏王君的王府自然也不會有人替她慶生。宮裡的賞賜和殷家的賀禮倒是年年不缺,只是若說到“慶祝”,卻是從來沒有過的事。
直到今天。
李鳳寧不由自主地把手伸向碗,拿起筷子。
其實,面揉得不夠筋道。其實,湯汁淡了些。其實,醬做得甜了點。
但是李鳳寧卻覺得很好吃。
“謹安,你很餓嗎?”顯然是李鳳寧的吃相叫鳳未竟誤會了,“這面涼了別再吃了,我去叫廚房再給你做些東西。”
“不用。”李鳳寧一把抓住鳳未竟的手,不用太大的力氣,只一拉就把那個身形單薄的人拉到身邊。
她放下筷子,雙手環抱住他的腰,然後把臉埋進他的胸腹之間。
好溫暖。
都溫暖到她鼻子發酸了。
“謹安?”鳳未竟輕輕地把手環住她的脖子,拍了拍她的背。
“把你娶回來真好。”李鳳寧突然擡起頭,對着他笑。
“誒……”鳳未竟眨了眨眼,表情突然有點不自在。只是他瞟一眼已經半空了的碗,到底是高興的。
“明年的今天我早點回家,你再做給我吃。”李鳳寧說,“要一樣的。”
鳳未竟俯視着她,不由自主也跟着彎起脣角。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