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說四十來歲開始爲自己建造皇陵也不算太早了,可李賢畢竟年輕。才登基不久連朝局都沒安穩,自然一時半會也想不到這麼千秋萬代的事。所以李昱駕崩後一應的奠儀做完後便入了陵,而李賢卻至少還得在太廟停靈兩三年。
民間普通人家的家廟還得兼管個議族中大事的功能,天下至尊一姓的家事卻是一樣樣分得再細緻不過,加上有資格進太廟的就沒幾個,因此偌大的一間殿堂裡,此刻只站着李鳳寧一個人。
再頻密的燭光也無法照亮過於高大寬闊的宮殿,不要說那沉浸在一片黑魆魆裡的藻井了,只離得稍微遠些,巨大而精緻的棺槨似乎就會被一團黑氣吞沒。一點點輕微的響動都會被蔓延出去,化進那一片叫人骨子裡發涼的寂靜裡。
當然,也有人是不怕的。
“大姐姐,我……”
大殿裡的氣氛顯然無法影響一身黑色朝服的秦王,她盤腿坐在棺槨的前面,微仰着脖子,就好像她想要傾訴的人正坐在棺槨裡看着她一樣。
“無疾說她不想繼位。”李鳳寧的聲音悠悠響起,“可她是您唯一的血脈,唯一的孩子。”
她伸手,將手掌貼在棺槨的外壁上。
“您是知道的,小時候我不喜歡她。”李鳳寧說,“憑什麼只有她才能稱呼您作母親,憑什麼只有她才能稱呼父後作父親,明明您和父後最疼愛的是我,我卻永遠只能是你們的妹妹。”
李鳳寧手指勾畫着棺槨外冰涼的鳳尾雕飾,“後來還是外祖母說,父後疼我,我也要疼父後。我父後不能背上‘不慈’的名聲,所以我要努力緩和父後和無疾的關係。”
然後,人都是處出來的。
李安本不是個壞孩子,尤其李鳳寧又渴望親情,十幾二十年之後相比起李鸞儀,反倒是李安更像李鳳寧的庶妹。
“我知道無疾身體不好,性子太內向。”李鳳寧淺淺地嘆了口氣,“可我都幫她打算好了。只要我繼續惡劣霸道下去,無疾登基之後只要一道貶斥的旨意,就能掙來一片好感。秦地離安陽不遠,有什麼事疾馳回來也不過三四天的功夫。”她一頓,“朝政上面,連大人雖然生了退意,廉僕射卻還能再留個一兩年。宋侍中對您忠心,自然也能多護着一點無疾。戶部有大姑姑在,刑部和大理寺也不用擔心,時家和蕭家就更不成問題。倒是盧家麻煩些,可在我許諾叫羲農繼承郡王爵位後,總算是消停些了。”李鳳寧輕嘆一口氣,茫然之色更濃,“可是無疾突然說,她不想繼位。她那副憔悴的樣子,就好像我逼着她去謀反一樣……”
接下去,是一片無奈的沉默。
“大姐姐,難道是……”李鳳寧面色沉沉地看着棺槨,就好像李賢還能回答她一樣,“我錯了嗎?”
“秦王殿下。”
身後突然響起一道陌生的女聲。
李鳳寧眉頭微蹙,剛剛的無措與茫然瞬間就消退了下去,只那雙眸子翻滾着被打擾的不悅,然後慢慢轉過去看身後那人。
“再遲下去,只怕城門就要關了。”
這人約摸五十來歲,面容平常,唯獨語聲卻很悅耳。李鳳寧自涼州回來之後,鮮少能見到如此淡然的,不由又多看了眼。此人大約是常年駐守太廟的屬官,因此十分面生。
李鳳寧雖然因爲被打擾而不悅,到底知道人家是好意。她起身後先向李賢道了別,才朝殿門口走去,經過那人身邊時還道了聲謝。
那人卻依舊一副寵辱不驚的模樣,她先欠身謝過,隨後不知從哪裡拿出一隻燈籠來,一副送李鳳寧出去的模樣。
臘月時節,天黑得早,李鳳寧也不想摸黑,便默許了這人在一旁引路。
“殿下可信筮卜之術?”那人像是覺得一路沉寂無趣,輕提了一個話頭。
只是這個話頭,卻顯然不招聽者的喜歡。
李昱年輕時彷彿在這上頭吃過大虧,是以一直深恨裝神弄鬼,連帶着由她帶大的李端也好李賢也罷,甚至是李鳳寧,也都十分不喜這些。
“就比如蕭家子的‘棲青梧’?”李鳳寧不由得語露譏刺,連帶着剛纔看這人平靜淡然而來的好感也消散得乾乾淨淨。
蕭家有子得此批語,雖然蕭氏一力隱瞞,甚至不惜把孩子遠送他鄉,到底卻瞞不過皇家。李鳳寧當年嘴上說再多的“但憑陛下做主”,私底下又哪裡會不上心?
“那句話,本來就指的不是蕭二公子,”只是這青袍的官員卻絲毫不懼,甚至語聲還是那樣溫溫淡淡,聽着不驕不躁,“而是四十年前,有人批給連二公子的。”
連二公子……
李鳳寧怔愣了會才反應過來。
鳳後嗎?
四十年前,鳳後才只有兩歲。這句話要真是那時候說的,倒真當得一個“神”字了。
“其實最開始的時候,卻並非是爲連家公子批命。”那青衫的官員說,“是因爲殿下的外祖不信鬼神之說,特意叫當時有名的術士卜一卜她兩位公子的休咎。”
李鳳寧一挑眉。
這倒真像是她外祖母會做的事。
李鳳寧的親父與伯父乃是一對孿生兄弟,不止同時出生,還長了一模一樣的臉。照算命的一般規矩來看,無論八字還是面相,兄弟兩都是一模一樣。
可這世上,又哪裡來的連命運都一模一樣的人?
“當時那術士怎麼說?”李鳳寧被勾出了點興趣。
“令伯父是黠夭。”那人答道。
黠者,聰明而狡猾;夭者,年幼死去。
李鳳寧默然。
對於那位在她出生前已經離世的伯父,從旁人的描述聽來,這個批語卻是沒錯的。
“那,我父君呢?”李鳳寧不由停下腳步,甚至轉過身去。
那人也相應停下腳步,轉身正視着李鳳寧。
即便遊廊裡點着一長串的宮燈,可在到處一片黑魆魆的景緻下,對面那人的表情似乎也淡然縹緲起來。
“帝君。”那人淡淡吐出這個詞。
李鳳寧一呆。
帝君……
皇帝的後君?
難道……
李鳳寧皺緊眉頭,面色陡然沉了下去。
“當年睿成皇帝,其實屬意您的父親成爲太女正君。”青袍官員說,“可令外祖不忍兒子入皇帝后宮,所以使計叫連二遇見太女。”
這番話聽在李鳳寧耳裡,一時竟說不清自己是什麼感覺。
即便說這話的是個陌生人,李鳳寧卻立刻就相信了外祖母的確能做出這些事。殷家的家風便是親人大過天,算計個把太女又算得了什麼?
只是一想到如果她的父君當初是進了宮,那她就是李賢的女兒……
心神稍一飄遠就被李鳳寧拉了回來。
她並不喜歡自己居然描繪起那種完全沒有可能的可能,因此面色也跟着不好看了。
“其實,是殷大人解錯了。”那人目光平靜如水,看着李鳳寧,“帝君的君字,不一定要作夫君解。”話說了半截,她就停了下來。
君字,不是夫君就是父君了。
難道……
李鳳寧勃然變色。她眼睛一眯,聲音也危險起來,“你到底想說什麼?”
“人的一生早有前定。”那人卻顯然完全不爲李鳳寧的表情所動,只是繼續用她古井不波的聲音說,“殷大人雖有逆天改運之能,到底是改不了命。”她不待李鳳寧回答,接着道:“您如今才二十一歲,赤月有史以來從未有過如此年輕便居此高位的重臣。殿下且想想,從您出生至今,有多少‘巧合’將您推到了這個位置上?”
從最近的來說,李鳳寧能做監國秦王,是因爲李賢要御駕親征。她還沒來得及撤了她的職就駕崩,監國大權始終在李鳳寧手中。
照遠的來看,如果不是她父君殷氏和李賢嫡長女相繼離世,她也沒有機會被李賢抱養在宮中。
李鳳寧怒極反笑,“你這麼說的意思,是我踏着親人的屍骨血肉,才一步步走到如今這個位置?”
“那些不是殿下的錯,要追究,也只能追究當年企圖改命的人。”那人卻像是完全沒發覺李鳳寧的怒氣,繼續溫淡如水,“只是無論殿下您想不想,卻總是會有些人和事,把您拉回到您該走的那條路上。”
李鳳寧正要反脣相譏,話出口前卻不由怎麼的心裡一跳。
她沒來由地就想到了無疾那憔悴的面色,還有在她說了“滾”字之後受傷的眼神。
“殿下,恕下官不再遠送。”那人自顧說完要說的話,竟是頭也不回地告退而去。
李鳳寧張了張嘴,雖然心口彷彿塞進一塊冰冷的巨石,滯澀悶痛得幾乎無法呼吸,但是理智好歹告訴她,她不能因爲旁人幾句虛無縹緲的話而就治罪。
她面色陰晴不定地在太廟門口站了好一會,直到她府中車婦都忍不住出聲提醒,才反身跳上自家馬車,向安陽城疾馳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