梓言想要個孩子。
無論世人怎麼說孩子是母家的人也好,將來只會入母家的宗祠也罷,誰都不能否認這世上所有活人的血脈都是一半來自母親,一半來自父親。
所以,梓言一直都想要生個李鳳寧的孩子。
只要想到世上有那麼個人,每滴血每寸皮膚每根骨頭都將他與李鳳寧融合在一起的時候,梓言就覺得身體裡翻騰起一股濃稠的渴望。
梓言從沒在李鳳寧面前掩飾過自己的想法。他試過偏方,黑漆漆的苦汁子更是眼睛眨也不眨地就一碗碗朝肚裡倒。即使每個大夫都說他過去藥喝得太多已經沒了指望,即使已經有不止一個人生下了李鳳寧的孩子,他也始終沒有放棄努力。
直到有一天,那個人變成了皇帝。
皇帝……呢。
他懵了好長一陣。
強迫自己去當個書房清客的好處居然在這個時候顯現了出來。不用誰來提醒梓言,他也知道親王可以任性,皇帝卻無私事。
王府的牆內便是殺人放火了也輪不到外頭的人說一個字,而皇帝就算多喝兩杯酒都能招來一堆勸諫的摺子。也所以在李鳳寧登上赤月之尊之位時,梓言孤注一擲才爭回來的那一點點憐惜和心疼再度失去了意義,他又變成了那個連給她提鞋都不配的賤人。
悲憤是沒有的,在以爲即將得到新生的剎那重新打落泥沼也不是一回兩回的事了。可惶惑卻真真切切地包裹着他整個人,叫他整日遊魂一樣度過了在皇宮的第一個月。聽到多西琿在銀闕宮一住二十日他沒能回過神來,宮侍對他說隨兒把草原人全趕出皇宮時他依舊渾渾噩噩。
但是看見李鳳寧對着他笑的時候,他卻突然明白了過來。
“見過燕侍筆。”
有宮侍向他低頭行禮,叫着他其實從來都沒有印象,全靠官府層層追查才知道的姓氏。他甚至都不用回視,只需要筆直地向前走。
“燕侍筆。”站在宣政殿主殿門外的人,見到他急急忙忙迎了上來。
他在離她約莫還有一丈的地方就停了下來,淺笑迴應,“柳學士。”雖然鳳閣學士無論如何都算不得官位低了,他還是不用低頭。
沒滿三十的鳳閣學士一臉焦急,有一瞬間她似乎是想湊近了說話,瞧見梓言停下腳步後猛然反應過來,只能道:“您快些吧。”
“您”……呢。
不管聽多少回,這個字總還是和之前每次一樣都帶給他一股濃烈的違和感。
然後,年輕又心焦的學士像是怕他不明白似地補了句,“魏王來了。”
這回他明白了。
怪不得這麼火急火燎地叫他過來。
如今這個皇宮裡,大約任誰看見魏王,都只能立刻想到同一件事。
“陛下又要雷霆大怒”了。
只是,皇帝生氣叫他進去幹什麼?擋箭牌,還是替死鬼?
柳學士一瞬間也反應過來,頓時有些訕訕。
不過……
來都來了。杵在門口也不是個事。
梓言走過去,貼門站的翊衛先一低頭,隨後默默爲他推開了宣政殿主殿的大門。
勤誨齋兩任主人都已經駕崩,李鳳寧實在不想睹物思親,就把銀闕宮裡臨近政事堂的配殿單劃出去,略改動一下圍牆便成了御書房。如今宣政殿雖然格局簡單些,卻比先頭□□的書房寬敞。
梓言跨進去的時候一屋子的死靜,連個喘氣聲都聽不到,自然也沒人回頭看他。他略放重了點腳步一路過去,在書房裡象徵帝位不同的地臺前規規矩矩地斂衽行禮,然後不待李鳳寧叫起便直身而起,一步跨了上去。再兩步,他就站到了她身側。
李鳳寧的臉色倒還好,不過有點冷而已,只是緊緊握成拳的右手到底出賣了她的心情。他再轉眸看一眼桌上攤開的摺子,見上頭夾着一張紅色的籤子,底下是兵部落款印信,便知這是兵部急件。
雖然不知道具體內容……
梓言不由得擡起頭朝堂中坐的唯一一個紫袍看去。
果然還是因爲她嗎?
梓言看得明目張膽,李端自然沒有不發現的道理。她擡眼與梓言視線相交之後,下意識地就眉頭微皺。
梓言差點忍不住要挑眉了。
這位,倒還真是一貫的目下無塵。
也真是得多虧了她尊貴的身份。換了任何一個旁人這樣,早早地就叫人給捋下去了。
梓言再朝坐在她邊上的宋沃看去,卻見對方眼神中多有詢問之意。他下意識朝李鳳寧握緊的拳頭看了眼,擡起頭對着宋沃幾乎微不可見地搖了搖頭。
“陛下,吏部送了密件進來。”梓言信口胡謅,“臣叫她們候在外頭了。”
宋沃顯然是十分明白,立時便站了起來,“兵部所稟一事,請陛下容臣等回去商議後再議。”
李端這回不豫的面色直接朝着宋沃去了。
宋沃卻跟沒瞧見似的,只看着李鳳寧。
李鳳寧顯然把這一來一回看在眼裡,頓時表情又陰了一層,好半晌才擠出個“嗯”的鼻音來。
“臣等告退。”年逾七旬的尚書都省僕射廉定先頭一直靠着椅背微垂着眼,一副彷彿已經睡着的樣子,此時卻應得極快。雖然她說話時難以避免地帶出幾分老年人的遲緩來,禮卻行得十分規矩。
廉定一走,李端自然也不好繼續待着。她站起身似乎還想說什麼的,卻被宋沃拉住,只得一起朝外走去。
瞬間,屋裡就走了個一空。
梓言先把兵部那摺子拿起來看。
“帕拉建大市,瓦頂磚牆,可容百人,往者甚衆。”
梓言心裡咯噔一下,他不由擔心地朝李鳳寧看去。
這話瞧着簡單,往深了想卻能叫人不寒而慄。
建大市不是個事,建成了去的人多也挺尋常。可問題卻在那個“瓦頂磚牆”上頭。
磚瓦是什麼?街上隨便拉個人都知道,磚瓦是用合適的泥土放進窯裡燒出來的。草原上有沒有那種泥的確難說,但草原上肯定沒有那麼多可以燒火的木材。而且,磚瓦這東西在赤月看着滿大街都是,但挑選哪種泥土、窯要怎麼造、磚瓦怎麼燒、燒多久卻並不是人人都知道的事。
所以如果不是有個草原人突然拋棄了逐草而居的生活,碰巧住在個有大片林子與合適泥土的地方,又突發奇想要學赤月燒磚瓦,那麼就是有人從赤月境內把建屋子的磚瓦和匠人送到了草原上。
能容下百人的大屋,需要用的磚瓦不少,需要的匠人也不少,不太可能是一次就全部送過去。
但是至少,時至今日已經在李鳳寧身邊整理了三年奏摺的梓言,從來沒有看到過一次相關的內容。
往輕了說,至少是邊關守將懈怠疏忽,而往重了說……
“通敵”。
沒花多少功夫就想明白的梓言,頓時只覺一股重壓當頭撲面過來,一時間連呼吸都困難了。只是當他再看向李鳳寧的時候,卻只能生生把那股子想嘆氣的念頭給咽回去。
“你這是做什麼?”他只做不明奏摺上那一句話後面藏了些什麼,俯身去掰李鳳寧緊握的拳頭,“她說了什麼也好,又不是第一回了。你要真氣壞自己,心疼的又不是她。”
“我就說了一句要查,就招來她一堆的阻攔。”李鳳寧長長嘆了口氣,聲音裡充滿疲憊,“什麼多疑令臣不忠,什麼邊關將士辛苦,說得好像她比我明白似的。”
梓言眨眨眼。
倒真像是那位會說的話。
憑良心說,她人不壞,用心也是好的,至少在她而言說那些話是怕李鳳寧行差踏錯。
可問題在於她並沒有什麼高瞻遠矚的才幹,看事通常比人家少一層。她對此並無自知,卻每每喜歡端着身份來教訓李鳳寧。
“那……”梓言眼珠一轉,“不如就把她撇開?”他略頓,爲了叫自己看上去更認真些而直起身,“你起初就想讓蕭明樓做兵部尚書的。”
“蕭明樓是不錯,”李鳳寧眉頭微蹙,“可歷來就沒有一家人出兩個尚書的道理。如果蕭明樓去任了兵部尚書,蕭明堂就必須卸了工部的職。”
“範大人再有才幹,現在也挑不起工部的大梁。”梓言一怔之後,頓時也泄氣了。
“但是魏王,”梓言眼睛微眯,下意識咬起嘴脣,“如果能給她尋些事做就好了,總之不能這麼閒着……”
梓言十分認真地考慮,倒是錯過了李鳳寧擡頭看他之後愕然又輕笑的表情。他拉開李鳳寧的攥緊的拳頭之後,便把自己的手塞進她手裡,此時只覺手上被拉了一下,梓言下意識就側身坐了下去。待他回過神的時候,李鳳寧已經把他圈進懷裡了。
“你想給她尋點什麼事來做?”
李鳳寧的聲音裡透着一股輕快和……
信賴。
這種感覺實在是太過熟悉和懷戀,以至於梓言瞬間忘了他正在想的事情,只能低頭去看她。
她微仰着頭,眼角眉梢都是一股子淡淡的愉悅,脣角似笑非笑地輕彎着。除了更加沉穩和成熟之外,恍然便是挹翠樓時的樣子。
所以說,他真的賭對了。
他曾經離開過李鳳寧的事實,是她和他之間關係的致命傷。後來即使他使盡手段,也只是把瀕死變成半死不活而已。卻沒想到,原來絕子湯竟然是如此對症的仙藥。
真是沒想到。
一碗叫他這輩子都無法生養的湯藥,居然能換回李鳳寧這樣的表情。
“燕侍筆在朕面前如此失儀,真是要好好訓誡一番。”她說着,張口就在他脖子上磨牙。
梓言癢得想笑,“我,我想到了……”
“嗯?”牙齒之後換了滑膩的舌上來,當然是沒功夫說話的了。
梓言只仰起脖子,方便她動作,“陛下說過,李氏宗族裡太多吃閒飯的……”
脖子上溫暖溼滑的接觸陡然一停,“你是說,叫她去管?”
聲音裡已經是一片純然認真。
梓言多少有點遺憾的,卻只能低下頭,也同樣認真的看她,“她的輩分高,身份又尊貴,總比現在這個合適些。”
原來的宗正寺卿李正芳連李鳳寧都要叫一聲姨祖母的,仗着輩分高管起皇家的旁系別枝來也算是十分順手。她告老之後接任的沒了這層倚仗,做起事來未免有些束手縛腳。
“倒也……”李鳳寧目光閃動,顯見是想到什麼主意了。
梓言瞧着她眼眸熠熠生輝的樣子,一時沒忍住,捧起她的臉在她脣上嘬了一口。
李鳳寧眼睛一眨,看向他。
“臣想到如此解法,陛下不賞?”
“燕侍筆要朕怎麼賞……”
“別……這裡沒有胭脂,鳳……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