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五章 大結局

更新時間:2014-1-16 8:41:30 本章字數:63506

喬雨潤從議事廳中走出來,進了李秋容養病的屋子。

將領們注視着她的背影,心中頗有幾分敬佩,覺得這位軍師不僅足智多謀,而且心地厚道。那個李秋容,好幾次瀕臨死亡,都被她千方百計挽留住了性命。

真是難得。

喬雨潤進李秋容屋子前,看了遠處宗政惠的院子一眼,門扉緊閉,沒什麼動靜。

她進門的時候,看見李扶舟正坐在李秋容牀側,這幾次李秋容將死,每次都是李扶舟救回來的,要保住老李性命,也是李扶舟的意思,喬雨潤雖然不以爲然,但還是照做了。

不過她也發覺,李秋容生機已絕,李扶舟也不是要救他性命,不過讓他苟延殘喘罷了。

她邁進門檻,李扶舟側身收起金針,喬雨潤忽然看見李秋容身邊的袍子被李扶舟帶起,露出一張微皺的紙。

她心中一動,快步上前,在李扶舟發現那張紙前,一屁股坐了下去。隨即笑道:“勞煩家主了。”

“不必客氣。”李扶舟一笑,“他左不過就這幾日了。”

喬雨潤看着他似乎溫和,其實遙遠的笑容,心中一酸。咬牙輕輕道:“不知你……”

李扶舟已經站了起來,道:“好好照顧他。”頭也不回出門去。

喬雨潤呆坐着,看他深紅背影如霞光般冉冉照亮門扉,卻再照不進任何多情的眼眸。

良久,她將手慢慢伸出去,在李扶舟剛纔坐過的地方,輕輕撫了撫。

指尖冰涼,能抹平褥單的皺痕,卻不能抹平心上的寂寥。

她只是怔了一會兒。

隨即收回手,臉上恢復冷漠,她轉身去翻李秋容的袍子,抽出一張紙來。

看見紙上內容,她眼眸一縮,神情驚詫。

呆了半晌後,她忽然慢慢露出一絲笑來。

……

山坳裡的楓林,因爲隱秘,平常很少人去,如今被聯軍佔據,更沒有雜人。

此時卻有一條身影,慢慢地步入林中。

從背影看這是女子,穿着普通布衣,還拿着個筐,看上去像是個撿柴的。

不過這女子走路的步態,卻有些奇異,慢而雍容。每一步都像在拿捏着,走在這滿是雜草的小路上,也像走在玉闕金宮。

日光在林間穿梭,稀疏地打在她臉上。

飽滿臉頰,大眼櫻脣。赫然是宗政惠。

尊貴的皇太后,多年來第一次穿上僕婦的衣服,鬼鬼祟祟在楓林邊探看。

這邊楓林稀疏,一覽無餘,埋伏什麼是不可能的,宗政惠微微放了心,終於走進林中。

她手中抓着一枚小小的玉夾剪。

那個人從最初展示這信物開始,斷斷續續給她發了好幾次聯絡信號,她一開始還不敢,漸漸便耐不住了。

喬雨潤越來越勢大,對她越來越不尊敬,令她越來越有危機感。她想要擺脫傀儡的命運,需要有外力的幫助。

或者,他就是一個契機。

她在林中站定,輕輕發出一聲口哨。

身後嘩啦一響,她大驚轉身,轉身時已經握住了袖子裡的刀。

一個人從一堆灌木叢中鑽出來,抖抖身上的刺,輕輕道:“惠兒!”

她顫一顫。

林間日光如金紗,一片朦朧裡,立在那裡的男子,似乎還是往昔的康王,高大,白皙,兩撇精心修剪的小鬍子,在楓林中風度翩翩地衝她笑。

她有些恍惚,似乎又回到詩酒唱和的好年華,她和他在閒暇之餘,扮成普通富家夫妻,車馬出城,一路踏紅,在人間最美的楓林中穿梭,在最溫暖的溫泉中含笑相對。

她忍不住忘情地向前幾步,隨即站住。

不,不是了。

這裡的楓林沒有那般爛漫的美,這裡的溫泉硫磺味道很重,面前的男子看上去還是長身玉立,仔細看頭髮卻已微白,面容已蒼老,一身錦袍雖然還是很華貴,但卻太新,像是剛換上,穿在他身上再無當年王族氣度,倒顯出幾分憋屈和不自在來。

而她自己,也不過一身布衣,手執籮筐,驚惶畏縮如農婦。

她的心沉了下去,隱約覺得,希望將破滅。

康王的神情倒是極爲驚喜,張開雙臂,道:“惠兒,我可算等到了你!”

宗政惠心中一暖,這幾年她過得憋屈,很久沒有遇見這樣的笑容,哪怕知道未必是真,也禁不住心動,正要上前,忽見剛纔康王鑽過的灌木叢又是一陣搖動,悉悉索索一陣響,又鑽出一個女子來。

她臉上變色,開始後退。

康王急忙解釋,“惠兒,這是我的女護衛,跟我很多年了。我這些年先流落西番,後流落東堂,只有她一直跟着……”

宗政惠心中不快,冷哼一聲,瞟一眼那女子,那女子垂頭站着,容貌姣好,尤其兩條長腿修長筆直,看得出來是練家子。

她的臉沉着,不肯走近,康王知道她的性子,訕訕地搓着手解釋,“……惠兒,此行秘密,我來得不易,怕你多心也不敢多帶人,想來想去也只能帶她一個,好歹你得讓我有人保護不是?”

他這說的倒是真話,這些年他流落西番東堂,一開始西番拿他奇貨可居,曾想過以他做人質來讓南齊退兵,結果這招還沒來得及使,西番將士就被太史闌絕然沉河。他一直身處看守之中,漸漸被人遺忘,想盡辦法逃出,卻又被東堂的人抓獲,東堂也看守了他幾年,沒看出要拿他做什麼用,後來東堂換了主子,在考慮和南齊議和,新任掌權者對他毫無興趣模樣,他才又有機會出來。身邊這個女子,是在西番找到他的,一番苦苦陳請,西番允許她跟隨他,卻不允許她太過接近他,直到現在,他來見宗政惠,身邊還有東堂的人監視,只是他再三說明宗政惠的多疑,東堂人才悄悄把他送到山坳,自己隱身一邊,由這女子跟着他就近保護。

康王不敢帶太多人,卻又不敢身邊沒有人,看來看去,只有這個在他失勢後依舊不離不棄的女子,可以信任了。

宗政惠也知道情勢今非昔比,要康王這種惜命如金的人,肯只帶一個女人來見她,已經很難得了。想必他冒險此來,也決不是爲敘舊的。

“和你這叛國賊子,有什麼話好說?”她冷冷道。

“惠兒,”康王嘆氣,“容楚太史闌的話,你也信?我當時是什麼情形,你又不是不知道。皇帝和他們一條心,逼我到靜海送死,在太史闌的地盤,什麼還不是她說了算?她高興起來說我殺了皇帝,你也信?”

宗政惠臉色一變,嘴角抽搐一下,“別亂開玩笑!”

“好,好,不說,不說。”康王好脾氣地賠笑,“惠兒,你是知道內情的人,過去的話就不說了。如今你處境,我瞧着也不大好,所以我來幫你了。”

“你幫我?”宗政惠眼光上上下下刷過去,語氣刻薄,“就憑你這樣兒?”

康王還在笑着,如今他的脾氣當真見好,臉色絲毫不變,“惠兒,我雖然不是王爺了,可百足之蟲死而不僵,私下裡,還是有一批死忠的……”

“你現在哪還來的死忠?你的人不都是被喬雨潤接收了?”宗政惠忽然臉色一變,“你說的幫手不會是西番東堂吧?你果然叛國?”

康王一頓,暗罵此刻這女子倒驚人敏銳,眼珠子轉了轉,笑道:“你說的哪兒話?喬雨潤憑什麼接收我全部的人?我當了那麼多年王爺,當真一點家底都沒有?”

宗政惠半信半疑地瞧着他。

“我聽說喬雨潤現在和五越關係好,還是天節軍的實際掌權者。”康王憐惜地瞧着宗政惠,“你日子想必不好過吧?”

宗政惠不答,晦暗神色已經說明了一切。

康王盯着她的眼睛,“我們……去把她殺了好不好?”

宗政惠沉默,隨即道:“然後?”

“你是太后,我是康王,我是除了皇帝之外的正統皇家血脈。你殺了喬雨潤,天節自然要向你效忠,你從此掌握了天節軍權,便可以把我引入天節軍,然後我會另外助你,和五越聯軍談判,許他們復國自治之權,和他們合作奪取南齊半壁江山。”康王聲音低而誘惑,“憑什麼讓喬雨潤一個出身平凡的殘廢竊據大權?你我纔是這世上身份最高貴,最該獲得權力的人啊。”

宗政惠依舊沉默,康王說話含糊,但語氣裡的意思,隱然還是要借兵的,他的背後,很可能還是東堂或者西番。

看他現在那潦倒模樣,如果說背後沒人操縱,她死都不信。

她很需要權力,需要重新站立人上的感覺,需要將喬雨潤那個越來越狂妄的賤人踩到腳下……

康王微笑望着她,神情十拿九穩。他太瞭解這個女人對權力的慾望——瞧她此刻臉上心動的神情。

然後他聽見她清晰地道:“不。”

康王驚得眼睛一睜,連那一直站在一邊,垂頭不語的女子,都愕然擡頭。

宗政惠臉上激動的紅潮已經退了下去,眉宇微微蒼白。

“你敢不敢用你的子孫後代發誓,在此過程中,你絕不借用任何敵國的力量?”她譏嘲地盯着他,“如果你用了,如果你騙我,你生子世代爲盜,生女世代爲娼?”

康王臉色大變,怒道:“你——”

“你果然是個叛國賊。”宗政惠冷冷一笑,“抱歉,我不和叛國賊合作。”

“你!”

“我愛權,我愛虛榮,我愛這世上一切尊榮華貴的東西。你一點都沒猜錯。”宗政惠輕輕地道,“但是,這些東西,必須是我的,不是異國敵人施捨的。施捨來的榮耀,不是榮耀,更加屈辱。”

“迂腐。”康王冷冷地道。

“一個最高掌權者,必須先有國,再有自己。有國纔有尊嚴,有國纔有榮耀,有國,纔有存在的意義。國都不愛,談何擁有天下?國都賣了,何來權勢地位?那是虛假的泡沫,看得見,觸不着,啪一聲破了還濺一身水,惹人厭棄。”她冷笑,“所以,兒皇帝,我不做。”

“你……你想沒想過……”康王不可思議地道,“你們看似現在節節勝利,其實危在旦夕。皇帝無論是軍力還是將領,都遠勝於你,太史闌和容楚聯手,天下無人可擋。五越在太史闌面前,並無任何優勢。而皇帝既然已經昭告天下廢了你,對你也就再無顧忌,所謂孝道逼迫也難以阻止他的決心,你如果不和我合作,你的將來,只有一個字……死。”

宗政惠“嗯”了一聲,頓了頓,道:“但,這是我的驕傲。”

這是我的驕傲。

便用盡手段,做盡惡事,有些事,依舊是底線,是不會讓步的原則。

真正的驕傲。

康王臉色慢慢發白,用彷彿不認識的眼光瞧了她半晌,終於嘆了口氣,道:“那麼,殺喬雨潤,你樂意的吧?”

“那當然。”宗政惠毫不思索地答,“如果你還能有本事殺了太史闌,我會更樂意相助。”

“那是以後的事。”康王不耐煩地道,“我知道喬雨潤身上也是有寶甲鮫衣的,行刺不容易。不過你和她如今關係相互依附,她對你應該防範較小。我這裡有一把特製的匕首,刀尖上有特殊藥物,可以刺入任何的護體甲衣。你拿去用吧。”

他招了招手,那女子過來,手中一個錦緞包裹,康王示意她拿過去。

宗政惠心中冷笑——他還是不信她,當然,她也不信他。

她握緊了袖子裡的刀,盯着那女護衛,此刻楓林看花的心境全無,有的只是厭憎和警惕。

那女子慢慢走過來,走到她面前,提前將手中錦緞一抖,刀露了出來,刀尖是向着她自己的。

宗政惠舒了一口氣。

那女子忽然將錦緞往地下一拋,一把抓住刀,反手向後狠狠一刺!

“叮——嗤。”

第一聲是刀尖破了軟甲的聲音,第二聲是刀尖入肉的聲音。

康王正轉身向林外看,萬萬沒想到這一刀竟然衝自己而來,此時身子剛剛半轉,滿臉驚駭。

宗政惠也大驚,踉蹌退後。

那女子牙齒咬着黑髮,眉宇滿是絕然之色,霍然拔刀。

又是一聲奇異的叮聲,隨即,刀出!

雪亮化爲深紅,曳出紅綢般的軌跡,唰一聲灑遍楓葉,來年脈絡如血。

宗政惠臉上噗一聲,撲上一溜血點,斑駁如一排血眼。

她摸一把臉,滿手的血,驚得腿一軟跌倒在地。

同時跌落的還有康王。

他痙攣着,雙手緊緊捂住脅下那個血洞,那一刀極深,隱約可見白骨內臟,可見下手之人的決心和恨。

他的眼神已經散了,依舊滿滿不可置信,拼命仰頭望着那女子,“你……你……怎麼會……怎麼會……”

這些年他已經不相信任何人,唯有這女子,他從未懷疑過她的忠心。若無那忠心,怎麼可能千里迢迢在異國尋到他?怎麼可能雪地裡長跪求見他一面?怎麼可能在西番奴的刁難下,做盡苦役,只爲每日遠遠看他一眼?

“我跟在你身邊六年,追到異國,長跪雪地,吃盡苦頭,爲的就是今日!”女子舉起血淋淋的刀,悲憤長笑,“你這奸賊,小心太過,從不讓人單獨近身。我如果不是做到這樣,哪有今日單獨隨你來的機會?哈哈哈哈哈哈!”

“你……我……”劇痛淹沒了神智,或者此刻的康王,也不知該說什麼,該想什麼,一生警惕,步步爲營,他總能在最惡劣的環境中保護好自己,就算淪落到敵國,他也多活了這麼多年,到頭來唯一一次信任和疏忽,就葬送了性命。

不過是天意。

“還記得當初被你滅門的形意門嗎……”女子猶自大笑,“爹!娘!師兄!我報仇了!”笑聲未絕,熱淚滾滾而下。

形意門……康王漸漸混沌的腦中,掠過模糊的字眼,卻怎麼也覺得陌生……或者那些年,他下令剷除的門派太多,很多門派,在他這裡,只是屬下彙報時的一個輕飄飄的字眼,掠過貴人的耳朵,換一句同樣輕飄的“誅”,再不留一絲痕跡。

最後一眼,他吃力地看一眼落地的刀,恍惚覺得那刀,似乎並不是自己準備的那一把。

自己的甲衣是有鉤鎖的,刀尖就算能破甲,也會被勾住,不能造成致命傷害,然而現在那刀,直接破了他的鎖。

“想知道這刀怎麼來的麼?”那女子踢了踢那刀,一臉暢快地道,“我真是佩服晉國公。這把刀,他五年前就給我了,今日總算用上!”她望望極東方向,“當然,我能知道你在西番,也是他找到我告訴我的……聽說他也來了?其實只要他在,你死是遲早的事,所以我得快點下手,好親手報仇!”

她和容楚聯絡還是幾年前的事,之後一直在國外,並不知道容楚已經升郡王了。

康王只模模糊糊聽見“晉國公”三個字,咽喉裡發出似哭非哭的嗚咽聲響,他艱難地挪動頭顱,似乎想要看看那個方向,看看那個草灰蛇線,伏延千里,真正將他致死的畢生大敵,然而他的腦袋只轉了半圈,便不動了。

他死了。

最後一口呼吸拂在地面,凝出一片淡淡霜花,轉瞬即逝。

宗政惠倒在地上,瞪大眼睛,怔怔看着漸漸冰冷的康王。

萬萬沒想到,他來這麼一遭,竟然是來赴他自己的死亡之約。

眼前的人死狀痙攣,身體扭曲成詭異的弧度,她怔怔地看着那具熟悉又陌生的身體,恍惚想起也曾和他共恩愛,也曾在景陽殿重重帷幕後微笑相對,在滿眼楓紅中攜手尋最美的那一枝,也曾香衿滑暖,春宵慢渡,聯琴共筆,……

然後,忽然中止,化眼前冰冷血一泊。

她忽驚覺此刻自己的處境——康王已死,殺手猶在,刀破金甲,人在危地。

她驚恐地向後縮去,卻知道自己無論如何不是那女子對手,心中萬分後悔怎麼就糊塗了,竟然真的一個人前來赴約。

那女子卻沒有動,站在康王屍首邊,冷冷看着她。

“看在你最後那番話份上,我不殺你。”她轉身就走,“你好自爲之。”

宗政惠直到眼見她身影消失,才反應過來,那女子竟然放棄了殺她滅口。

想着剛纔她最後一句話,宗政惠心中五味雜陳,在地上愣了半晌,緩緩爬起,看見丟在血泊中的刀,不知道爲什麼,那女子竟然沒把刀帶走。

或者她大仇得報,驟失所寄,心中空茫,也便忘記了身外物。

宗政惠連滾帶爬地過去,將刀揣在了懷裡,心中這才定了下來,隨即她起身,踏着一地枯脆的楓葉,蹣跚地向回走。

林影深深,楓紅如血,日光漸漸斂去,在地面投下靜默的光斑,那一具無人收拾的屍首,永恆沉寂。

……

景泰六年十一月初二,上陽城下。

黑壓壓的大軍鋪天蓋地而來,萬馬奔騰,踏動大地,震得整個上陽城都似在嗡嗡作響。

南齊和五越聯軍的最大一次正式對戰,終於拉開了帷幕。

早在前幾日,各自爲戰的太史闌和容楚,各自橫掃了上陽兩翼的城池,將大部分失去的城重新奪回,今日終於再次在上陽城下聚首。

十五萬折威由容楚指揮,十萬天順,五萬蒼闌由太史闌和邰世濤指揮。三十萬大軍提馬過陽水,直逼上陽城。

折威黃,天順藍,蒼闌黑金,三色大軍方陣整齊,正中黃羅傘蓋飄揚,傘下是一身小小戎裝,御駕親征的皇帝。

左側珍珠白,戰場上依舊錦繡風流的,自然是愛漂亮大帥容楚。右側黑金,中規中矩扎束利落的,是如今已經和容楚齊名也睡一個被窩的女帥太史闌。

這一場戰爭,不是南齊動用兵力最多的戰爭,卻是南齊至今級別最高的。皇帝首次親征,名將齊出。

南齊將士們志氣很高昂,心情很興奮,都覺得能參與這一場戰事,此生不枉。

城頭上喬雨潤季飛,以及五越聯軍的統帥們,臉色卻不大好看。

原本以爲憑藉五越的神異,在戰爭初期打南齊一個措手不及可以攻城掠地,站穩腳跟,佔據一定地盤之後再來和南齊討價還價,那時候就算太史闌來了,也不能全數奪回。

誰知道南齊竟然皇帝親征,士氣大漲,容楚又似乎早有準備,折威和天順竟然在前些日子就已經秘密調軍,以最快的速度反攻了戰場。

自負的五越人不得不承認,他們對容楚的實力還是估計不足。

不過五越和天節,這次也將全部軍力壓在了上陽城,不想再後退。再退,他們就只能退往極東深處乾坤山了。

黃羅傘蓋下小皇帝令旗一指,幾乎立刻,震耳欲聾的攻殺聲便淹沒了上陽城。

所有的戰爭都一般殘酷,不過是生死絕殺的周而復始,正如天上的日色換成月光一輪又一輪,照映千瘡百孔搖搖欲墜的上陽城牆,和城前護城河裡無數死去的聯軍士兵的屍首。

戰爭最激烈,眼看南齊士兵將要攻上城牆的時候,忽然發生了一件詭異的事。

鏖戰未酣,城頭上忽然鳴金收兵,南齊士兵剛愣在那裡,就看見城頭上飄出一張紙。

隨即這樣的紙飄出很多張,有人抓下來一看,臉色就變了。

這赫然是一份納妾的婚書!

納妾的,是榮昌郡王容楚,這妾……

竟然是衛國公,援海元帥,已經給郡王生了兩個孩子的太史闌!

一時間很多士兵都愣在城頭,被忽然冒出來的五越士兵挑下城牆。

太史闌和容楚也接到那樣一張紙,兩人臉色齊齊一變。

太史闌身後花尋歡怒道:“什麼鬼玩意!喬雨潤瘋了?連這種伎倆也玩?誰信?”

她自從上次怠忽職守,致使晏玉瑞被殺,引發天節反叛,自知罪過深重,在皇宮前長跪不起,又跪到太史闌府前,自請卸職戴罪立功,太史闌原本不同意,覺得她這五越身份還是有隱患,景泰藍卻從小和她關係好,當即把她一捋到底,着她只在軍中效力,從小兵做起。花尋歡也無怨言,當真以小兵身份隨軍,衝鋒苦戰。只是她寧可接受懲罰,也始終不肯說明那夜她到底幹什麼去了。這讓太史闌很有些心結,近日也沒怎麼理她。

太史闌不說話,看了容楚一眼,容楚皺着眉頭,揉了揉眉心。

這下麻煩了……

這東西一直貼身放袖囊,什麼時候掉落的?

最近真的有些不對勁……

“喬雨潤!”太史闌的忠心諸將都在跳腳大罵,“你要臉不?這種東西也能搞出來,能爭多久苟延殘喘?”

城頭上一聲長笑,正是喬雨潤的聲音。隨即一張紅紙緩緩落下。

“這裡是正本!有你們郡王和國公的親筆簽名!你們有誰識得他們的字跡?自己上來看!”

蘇亞拍馬就上去了,槍尖一挑將那張紅紙挑回,眼神猶自望着容楚,期盼他說,這不過是個騙局。

容楚再次揉揉眉心,咳嗽一聲。

太史闌根本沒有看那張紙,臉上慢慢地,沒有了任何表情。

似鐵,生冷。

她看過婚書,那簡陋婚書的格式用紙,和現在城上飄下來這份,一模一樣。

那麼簡陋的東西,天下還真找不出第二份。

景泰藍看看容楚,再看看太史闌,慢慢也閉了嘴。

不用問,看錶情都知道,這事兒,怕還真是真的。

這事兒……也太要命了。

太史闌現在是什麼人?是國公,是總督,是元帥,是即將總攬天下軍權的女將,真正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國家重臣。

如今在萬軍之前,以她爲妾,這是對她的侮辱,也是對整個南齊軍方的侮辱,更是對南齊的侮辱。

這東西在這時候拿了出來,南齊軍心大失不說,太史闌以後領兵馭將的威望威信,也會有一定的損害。

雖說她手段強硬,遲早能扳回,但終究因此給了人背後取笑的把柄,還是在天下之前,這讓她如何忍受?

便如萬人之前一個耳光,響亮。

景泰藍看着瞬間巋然成雕塑的太史闌,明白此刻她已經怒到極點。不禁心中哀呼:郡王!您英明一世,如何做得這般蠢事!

郡王在苦笑,咳嗽。

這隻能說冥冥天意。他本意何嘗如此?

寫那婚書妾書時,他還沒愛上她,不過一時玩笑之心,想要將來博她一樂,殺殺她的威風,小小來一場逗趣而已。

內心深處,也不無告訴她——此生容楚若娶你,妻也好,妾也好,都只能是你。

但如今如何解釋?大錯已成。

“陛下能以賤妾爲帥,雨潤卻不屑和這等人對戰,平白降低身份。”喬雨潤永遠不會放過時機火上澆油,“和妾相爭,視爲侮辱。請陛下換將再來!”

城頭上一陣狂放的大笑,夾雜着“賤妾,羞恥”之類的話語。

蒼闌軍士兵們渾身發抖,眼神暴怒,紛紛提槍上馬。

太史闌豎起手掌,止住了他們的衝勢。

現在已經不是猛攻時機,無論是惶惑不安的南齊軍隊,還是憤怒衝腦的她的嫡系,此刻都不是最好狀態。鬥志已失,再戰無益。

不過退兵前,她還有話要講,必須將氣勢軍心給撈回來。

“喬雨潤,難爲你假造妾書,仿製我夫婦簽名,幾可亂真。”她譏誚一笑,“不過,真本在此。”

她伸手從懷中取出個大紅封套,在掌心一晃,隨即收起。

“如何不敢拿來看?”喬雨潤冷笑。

“你配?”太史闌語氣淡淡,“我是當朝國公,一品元帥。我子爲世子,我女爲郡主。我的婚書,用得着給你這半人半鬼,肢體不全,專門構陷他人、陰私謀奪的前西局首領看?”

南齊士兵這才明白這女子的身份,眼神紛紛露出鄙棄之色,將手中撿到的棄書往地上一扔,呸聲道:“低級伎倆!”

喬雨潤氣得臉色發白,隨即冷笑,“如此,祝國公和郡王百年好合,君妾同心,一生美滿,永無齟齬!”

太史闌理也不理,單手一揮,示意退兵。

她駐馬默默看大軍後撤休整,容楚策馬過來,她忽然揚鞭就走。

蘇亞在後頭叫她,“大帥……”

“我忽然想起一件事。”太史闌道,“我好久沒有給我前頭那位寫信,如今我身在戰場,它難免掛記,也該告訴它一聲。”

衆人一傻,景泰藍眼睛睜大。容楚伸手勒住馬。

面面相覷了半天,還是最有資格的皇帝,期期艾艾地問:“呃……什麼是……前面那位?”

“就是排在容楚前面那個,我之前最愛的那個。”太史闌輕描淡寫地答,“嚴格意義來說,容楚如果能遇見它,該給它敬茶。”

景泰藍想攤上大事了!

“呃……這位,叫什麼名字?”小子認爲太史闌不過是氣話,這樣問也算是個提醒。

太史闌毫不猶豫,“幺雞。”策馬從堵住她路的容楚身前過,“勞駕,讓讓。”

容楚原本尚有笑意,此刻聽見這名字,不禁一怔。

姚基?

這名字,還真的聽她一本正經說起過……

他了解她,此刻她神情一看便知,不是說謊。

太史闌頭也不回離去,只拋下一句話,“今晚我要好好寫信,閒雜人等請勿來擾。”

衆人齊齊看向那個唯一的“閒雜人等”。

“閒雜人等”拳頭湊至脣邊,無奈地咳了咳……

……

當晚太史闌在自己帳中睡大覺。

傍晚的時候有人來送飯,她聽着那腳步聲,對蘇亞道:“你去門口接。別讓人進來。”

蘇亞只得無奈地去門口接,把親自送飯的某人勸了回去。

吃完飯按例她要出去洗手,她今日卻道:“我怕動,蘇亞你打點水給我。”

過了一會她看看門口影子,忽然道:“不必送進來了,放在門口。”

門邊端水的影子頓了頓,良久,慢慢放下水盆,走了。

晚上看軍報的時候有人來送燈油,太史闌道:“不要,夠了。”

送燈油的人影子默默拖長在帳篷邊緣,太史闌轉過頭。

三更的時候,蘇亞在帳外說送宵夜,太史闌看看影子,道:“不吃。”撲地吹熄了燈火。

帳外傳來一聲長嘆。

太史闌拉毯子矇住頭,還是擋不住他的語聲傳來。

“太史……”容楚的聲音聽來有些猶豫,“我有話和你說。”

她不理。

“不是解釋那件事……”容楚輕輕咳嗽,“我終於基本確定了一件事,想想還是和你先說一聲比較好,雖然未必發生,但……”

她抓起油燈,呼地擲了出去,油燈撞在門簾上,悶悶的砰一聲,將他的話聲打斷。

這人詭計多端,奸詐狡猾,不聽!不聽不聽!

帳篷外終於安靜下來,太史闌維持着半起身擲油燈的姿勢,豎着耳朵聽,沒有聽見什麼離去的腳步聲,但映在帳篷上的影子似乎已經淡去。

容楚雖然待她向來體貼溫柔,骨子裡卻也是驕傲的人,相識這麼多年,她這般發作還是第一次,他應該也有所明白,暫且離開了。

她坐着,眼神發直半晌,霍地躺下,將被子一扯,矇頭一蓋。

太史闌這一夜沒睡好。

迷迷糊糊總感覺到腳步聲徘徊,聽見他的呼吸,隱約似乎還夾雜着較重的咳嗽聲,仔細去聽卻又沒有。

……

大帥主帳一改往日夜深才熄燈的習慣,早早地熄了燈,衆將領都心裡有數怎麼回事,人人躡足行走,遠遠避開主帳。

花尋歡巡夜回來,正看見容楚負手站在他自己的帳外,注視着對面的零星燈火。

在戰場上,太史闌和容楚是分開睡的,各自有自己的主帳。

花尋歡正想打招呼,眼神忽然一凝,她看見容楚腰上,多了一樣東西。

那東西令她不由自主地走過去,想要看得更清楚一些,容楚忽然回身,道:“花將軍。”

花尋歡只得將眼神從那東西上收回來,道:“郡王,我已經不是將軍了。”

“你有過錯,但已經立了更大的功勞,此戰結束之後,會根據你的情形,再重新議定你的處置情況。”容楚溫和地看着花尋歡。

花尋歡怔了怔,心中忽然一酸——在眼前這人睿智而洞徹的眼神之前,沒有什麼事會被埋沒。

她抵制了誘惑,狠心放棄了弟弟的治病希望,拒絕了二孃的蠱惑,成全了自己的氣節和對太史闌的忠義。這樣的事沒法對人說,她也不打算對誰說。

只是這樣,她就只能是一個“身負嫌疑,有負主帥,臨陣脫逃,引發大戰”的戰爭罪人。

她咬牙留在軍營中,揹負着衆人的排斥懷疑的目光,做她的小兵。目的,也就是在無法解釋的情形下,向所有人解釋——我是忠誠的!我沒有對不起誰!

便縱最後馬革裹屍,埋骨沙場,換一場清白人間。

然而當有人真的知道,並且理解她,感謝她,她心中終得安慰。

“郡王。”她終於誠懇地道,“放心,今天的事會過去的。我瞭解大帥,她越對你使性子,越丟不下你。”

容楚笑了笑,頷首,“我知道。”

隨即他道:“我剛剛接到軍報。中越首領謀刺五越聯軍主帥李扶舟,被發現。刺客三人當場被殺,中越琳夫人倉皇逃奔,據說可能現在在上陽山南麓一帶。”

花尋歡眼睛一亮,容楚饒有深意地注視着她。

花尋歡猶豫半晌,終於開口,“……郡王。我可不可以暫時告假,離開軍營。”

“可以。”容楚立即答,“不過,你會回來嗎?”

“會的。”她堅定地答。

“去吧。”

……

天將亮的時候,花尋歡將一封信塞在太史闌帳篷下,揹着一個小包袱,獨自離開了大營。

她的背影長長地拖在北地經霜的地面,步伐卻短而快捷。

……

天快亮的時候,太史闌起身,發現臉上兩個大黑眼圈。

她匆匆洗漱,在帳篷底下看見那封信,匆匆打開。

“大帥。我是花尋歡。我去解決我的事情了。做得好,應該也能幫到你。相信我,於定做錯的事,我不會來第二次。”

“又附:郡王的新佩,圖案吉祥,隨身佩戴極好。”

太史闌目光在第二行上掃了掃,將信紙收起。

鼓聲又擂了起來,攻城戰第二波。

雖然第一輪南齊沒有攻下上陽城牆,但懸殊的死亡數字,還是讓聯軍統帥們的臉色變了。

昨夜上陽行宮也燈火不熄,將領們議事到深夜,當他們走出行宮的時候,身影疲乏,眼神亦有淡淡不解。

但不解歸不解,該執行的,就一絲不苟地被執行。

第二次天亮的時候,連宗政惠都趕上了城牆,注視着萬軍陣列的城下,她身後站着氣喘吁吁的李秋容,李秋容今日身子似乎好了些,執意要跟着保護她。

城下景泰藍一眼就看見了宗政惠,臉色立即變了。

這個他喊了多少年母后的女人,幾乎毀了他一生,而就在不久前,因那虛假的血緣聯繫,他還一次次放過了她。

悔不當初。

太史闌看見他攥緊的拳頭,淡淡道:“陛下,不必急在一時。”

景泰藍重重點頭。

容楚在景泰藍另一側,眼光不住飛過來,太史闌目不斜視,臉色如鐵。

她先前就注意到容楚佩上了上次她送他的古佩,只當沒看見。

城下士兵看見一個鳳冠紅袍的女子出現,隱約也猜到她身份,都漸漸安靜下來,仰頭看看城牆之上,再看看皇帝,心裡也爲八歲的皇帝感到難過。

景泰藍已經平靜下來,只是在袖子下握緊了拳頭。

太史闌冷冷打量宗政惠,她曾以爲她和宗政惠,總該有一場生死對決,或者發生在金殿之上,或者發生在城下,然而數年之後,她攜兵而來,軍臨城下,那個皇朝最尊貴的女人,卻已經不配做她的敵人。

自作孽,不可活。

城頭上,喬雨潤俯視着城下,忽然露出一抹森然的笑意,大步過來,抽出劍,架在了宗政惠的脖子上。

士兵譁然,太史闌眼睛一眯。

容楚卻只盯着宗政惠背後,搖搖欲墜的李秋容,微微皺起眉頭。

景泰藍憤怒地冷哼一聲,他知道對方要做什麼了。

“陛下,”喬雨潤柔聲道,“您親自來接您的母后了嗎?您看,她好好的呢。”

她指尖輕彈劍刃,錚然有聲。城上城下,落針可聞。

“太后已經廢爲庶人。”景泰藍大聲道,“她叛國叛朕,自廢於皇室,已經不是太后。朕既爲萬方之主,怎可踐踏法紀。一介庶民,身懷重罪,朕憑什麼救她?”

容楚將他的話遠遠傳送開去,萬軍呼嘯,聲浪一波波衝上城頭,“受死!受死!受死!”

“就算她是庶人,她依舊是您的母親。”喬雨潤笑容不改,“血脈牽繫,生恩如海,母子親情,刀劍難斬。陛下,您真的要在萬軍之前,致死您的母親?從此後讓南齊軍民都知道,您是個絕情絕性,連自己親生母親都不顧的獨夫?”

景泰藍小臉煞白,渾身顫抖——他知道會是這樣!他就知道會是這樣!那賤人的事情,不能公佈於天下,那麼她就永遠頂着他“母后”的名頭,永遠可以拿“孝道”來壓制他!

如何心甘?

城下鴉雀無聲,喬雨潤笑得得意,頭頂的旗幟撲撲響動,拂得她鬢角發癢,她單手挾持人,又斷了一臂,無法自己拂開,忽然便想起那日麗京城頭,容楚給太史闌拂開臉上旗角。

如果,扶舟也能爲自己捲起臉上旗幟……

心念一動,隨即她眼角掃見一抹深紅衣角,她心中一顫,半回頭,就看見李扶舟如一抹紅雲,無聲無息已經降臨了城頭,四面的五越聯軍將領,齊齊躬身。

李扶舟很少親自上戰陣,然而他此刻站在那裡,五越將士恭謹萬分,連季飛等人都下意識讓出一步。

韋雅一身勁裝,永遠站在他身後三步的距離。

喬雨潤望向他的眼光,不自覺地便帶了期盼,然而瞬間她的身子便一僵。

李扶舟立在城頭,眼神遙遙遠遠,穿過她,穿過宗政惠,落在城下的太史闌身上。

此時太史闌亦擡頭。

四目相對。

一瞬間鬱郁青春踏波來,載歌載舞,都是好年華。

好年華里春日暖陽新柳綠。

好年華里綠柳蔭下少年春。

好年華里茵草山坡包子酒。

好年華里並肩談笑論前塵。

好年華里攜手逃奔過鹿鳴,含笑相逢二五營,好年華里一路相護,歷練風波,山林禦敵,酒樓狂奔。

好年華里,是那小城屋脊上大而圓的月亮,是北嚴城下穿萬軍而來的身影,是青灰城牆上一朵花,堞垛後共食的一碗飯。

好年華里,有顫顫巍巍的吻,猶猶豫豫的指尖,最後一見暗黑大殿裡,深紅如血禮服盡頭,他淡淡長長的呼吸。

一瞬間流年過,一霎那流年遠。她人生裡記載萌動和溫情的第一次,心深處一角永不可替代的初初美好,今日終於被那一抹紅影,悄然覆蓋。

彷彿昨日還在北嚴城頭共御西番,如今卻已一個城上,一個城下,我等你死,你不讓我活。

命運寒苦,從來如此。

城下太史闌的眼神,從往昔迅速奔回,依舊冷峻堅執,如見陌生人。

城上李扶舟的眼神,是浮光掠影,一霎千年,似落在她身上,又似結束在空茫。

喬雨潤慢慢地扭過頭,被那眼神燒得連血都冷了。

容楚依舊看着太史闌,眼神若有所思。

“陛下。”喬雨潤聲音更冷,劍鋒往宗政惠脖子裡又按了按,“您想好了嗎?”

景泰藍抿緊脣,盯着她。

“退兵。”喬雨潤道。

“陛下。”太史闌的聲音,冷冷靜靜在景泰藍身邊響起。如一塊堅冰,將他的怒火壓滅,他想起之前太史闌和容楚的一些囑咐。

“來人。”他吸一口氣,聲音已經平靜,“把東西拿過來。”

有人送來一個杏黃色,裹着錦緞的長形盒子。

宗政惠身子驀然一緊,下意識探頭——她認得,這是她那個早產孩子的小棺材!

當初她夜半流產,之後被李秋容揹着逃奔,當時沒能顧上那可憐孩子的骨殖,事後她讓李秋容安排人,將骨頭拿了出來,裝裹了,葬在永慶宮後的園子裡。

因爲心中隱痛,她平日從不往那裡去,爲了避免有人惡意損壞墳墓,她也沒有立碑,只在那地方種了一株花樹。

此刻看見這小盒子,她怒發如狂——天殺的無恥的皇帝,他竟然掘了她孩子的墓!

“藍君瑞!”她大叫,聲音淒厲,“你竟然掘了他的墓,你竟然掘了他的墓!他是你弟弟!你親弟弟啊!你殺了他還不夠,你還要挖墳鞭屍嗎!”

女子聲音尖利,幾近破音,聽得城上下人人身上起慄。

“你胡說什麼!”景泰藍怒喝,“是你自己棄兒屍骨於荒野,任他零落爲野獸所食,還是朕發現了及時收殮的。如今朕就是帶弟弟過來,問問你這狠心母親,爲何要當衆背叛大兒,又爲何要狠心拋棄小兒!”

宗政惠一呆,“什麼?”

她素來喜歡孩子,雖然對景泰藍不怎麼樣,那是因爲在她看來,景泰藍是她孩子的攔路虎,於她自己懷胎十月的那個,她愛如珠玉,懷胎期間小心翼翼,每日期待,失去他後痛不欲生,半年臥牀。

如今聽見景泰藍這句,她腦中便如被利劍劈下,渾渾噩噩了一秒,“什麼……”

景泰藍忽然好像手一鬆,盒子落在馬上,白絹上半幅焦骨十分清晰。但仔細看,並不像被野獸抓得七零八落的樣子,因爲焦骨心口一個大洞,腦門一個大洞,邊緣整齊,斷骨支出,倒像是這兩塊被特意取出用了。

雖然隔着城上城下,但白絹焦骨,十分明顯,城上諸將都看見了。

喬雨潤忽然短暫地“啊!”了一聲。

與此同時,宗政惠也“啊!”了一聲。

兩人這一聲出自同時。

喬雨潤立即撤劍後退!

宗政惠忽然大力扭頭,扭頭那一霎她的脖子被劍鋒割破,鮮血噴出,但同時寒光一閃,她手中忽然出現一把刀,一刀刺向喬雨潤的腰!

“你拿我兒子的骨頭練功!”她痛極高呼,“受死——”

“太后!”李秋容大驚撲上。城頭上人影連閃,欲待阻止,李扶舟負手不動,神情依舊淡淡。

“滾開——”宗政惠一刀捅出,喬雨潤一邊避讓一邊冷笑——她穿着太后賜的鮫衣,滑溜無比,可避天下刀鋒!

“嗤。”刀刺入喬雨潤的腰間,她一頓,臉上的冷笑忽然變成驚駭。

“去死!”宗政惠大力拔刀,帶出一抹血泉,噴了她一臉血跡猙獰,她停也不停,擡手又要再刺,喬雨潤怒極,一掌狠狠拍在她肩頭,將她打得向後翻去。

宗政惠身子後仰,手中刀出,狠狠劈向喬雨潤胸膛。

喬雨潤出掌之後立即後退,身子忽然一頓——裙角被絆住了!

她驚極怒極,此時來不及回頭看是誰踩住了她的裙子,下意識甩胳膊回抽,呼啦袖子空響,她纔想起,她手臂已經斷了。

只這麼一愣神,咔嚓一聲,刀劈入她的胸骨!

她涌出的掌力也將宗政惠再次後掀一把,落向城下!

萬軍驚呼,景泰藍瞪大眼睛。

“太后!”身影一閃,是虛弱的李秋容,拼死衝上,趴在城邊,拼命伸手一抓,竟然險險撈住了宗政惠的腰帶,“你別……”

“老狗!”宗政惠掛在城邊,瘋狂大喊,“是你把孩子骨頭給她練功的!是你!除了你沒人知道他在那裡,是你給她的!你去死——”

她在半空中掙扎,腳蹬在城牆上還想去踢李秋容。

李秋容一呆,驀然嗆咳,一口血噗地噴出來,“不……”

“去死!”宗政惠腳終於蹬到實地,一手扒住堞垛,反手扣住他手指,狠狠向外一拉,“下去!”

呼地一聲,最近已經瘦如燈草的李秋容,竟然被她一把拉下了城頭,風箏般墜落!

萬軍譁然。

宗政惠卻在李秋容身子越過自己頭頂時,聽見他最後一句悽呼。

“惠兒……”

她渾身一震,如遭雷擊,霍然回首,正看見四肢攤開墜落的李秋容,一雙眼睛至死死死盯着她,眼神裡並無仇恨,只有疼痛不捨悔恨無奈絕望……翻騰奔涌,電光石火。

她忽然從頭頂涼到了腳趾尖,忽然便想起了承御殿前那小和尚的那句話。

“你予她骨中骨,血中血,予她一生護佑忠誠;她予你一生低賤,予你臨終陌路,至死相殺……”

霹靂一閃,寒光徹體。

她渾身顫抖起來,自己都不知道顫抖的來由。

“砰。”李秋容身體重重落地。

南齊軍中,容楚身子忽然一晃。

只是很輕微的一晃,隨即他身子向前微微一傾,以肘靠在馬頭上,不動了。

此時衆人都緊張地注視城頭上,無人在意此處異常,而太史闌,從昨天到今天,就沒掃過他一眼。

城頭上宗政惠聽見那一聲“砰。”只覺得心也似被重錘錘過,喉間腥甜,似有血。

她此時也顧不得去想什麼,瘋狂過後,求生是第一慾望,她努力地向上爬,手指被粗糙的城牆麻石咯得生痛,牆磚斑駁有血。

忽然頭頂上雪光一閃,隨即當地一響,鋼刀砍在手指上,五指劇痛。

她尖叫一聲,再也攀不住城牆,落下!

最後一眼,看見喬雨潤撲過來的獰笑的臉,她胸前的刀已經拔出,正血跡淋漓舉在手中,胸口一個血洞汩汩赤紅,將城頭草染紅。

循環報應不爽……

這是她最後一個模糊的念頭。

“砰。”

一霎前的聲響再來,這回換她撞擊大地,生命的最後一刻,她看見一丈外是李秋容扭曲的屍體,至死,臉都向着她的方向。

……

喬雨潤趴在城牆上,艱難地回首,想要找到那個關鍵時候踩了她裙子的人。

她看見韋雅,面色平靜地站在她身後。在她身邊,是面色更爲平靜的李扶舟。

那冰封般的平靜,同時封住了她人生最後的光和熱。

……

城上城下,寂靜無聲。

人人渾身僵木,提刀拿槍,卻不知接續動作。

剎那驚變,翻生到死,不過轉眼,城頭內訌,首領死傷。

連那名義上最尊貴的女人,都身死城下,墜落塵埃。

人人忍不住在心底唏噓,生出滄海桑田,生命無常的寂寥。

景泰藍屏住了呼吸,看着那靜默扭曲的軀體。這個女人折騰了帝國,折騰了皇室,折騰了幼小無辜的他,折騰了他的父皇母妃,到最後,她折騰死了自己。

她一生追逐榮華尊貴,天下第一,到頭來她只做了第一獨夫,連唯一的忠誠者,都親手殺卻。

一地塵土,半生終結。她追逐華衣美服,錦繡珠玉,然後在泥塵中,骯髒地死去。

用力太過反自傷,世事莫不如此。

景泰藍緩緩閉上眼睛。

父皇,母妃。

大仇已報,終可瞑目。

……

在心中默默禱告了半晌,他籲出一口長氣,歡快地睜開眼睛,道:“郡王,國公,我們可以攻擊了……咦。”

他怔怔地注視着靠着馬頭,微閉雙目,臉色忽然白到透明的容楚。

身邊一陣風掠過,太史闌忽然搶了過來,她一眼看見容楚,臉色忽然也如雪。

此時周圍將官已經發覺不對,都將狐疑的目光投來。太史闌緊緊盯着容楚,並沒有立即上前,先擡手做了一個手勢。

蘇亞立即下令親信將士變動陣型,將這一處地域遮住。

太史闌策馬靠近容楚,慢慢伸出手去,景泰藍緊張地盯着她的手,發現她指尖在微微顫抖。

他忽然覺得窒息。

太史闌的手一觸及容楚的頸項,驀然一僵。

衆人變色。

容楚的身子一觸及她的手,忽然一傾,倒向她懷中。太史闌眼神茫然,下意識扶住。

隨即她渾身也顫抖起來,她抖得如此劇烈,似要把自己抖下馬去。

她……她……剛纔好像沒有摸到脈動……

再一看他臉色,眼眸緊閉,白到透明,她手指顫顫落在他脣上,隨即驟然滑落……

“麻麻……”景泰藍驚嚇之下,連稱呼都忘記,“公……公公……公……”

太史闌霍然仰起頭,渾身金甲巨顫。

這一刻她很想一個雷下來,劈死自己,或者將時光劈回原先軌道,好讓一切重來。

怎麼回事?爲什麼會是這樣?

爲什麼她忽然摸不到他的呼吸?

爲什麼他會忽然……停止呼吸?

他爲什麼會這樣?他什麼時候這樣的?他剛纔到底發生了什麼?

爲什麼剛纔她就不肯看他一眼?爲什麼?

“麻麻……”景泰藍得不到她的回答,又看容楚不對勁,驚恐慌急,眼淚終於落了下來,冰涼的淚珠打在她手上,她一驚,稍稍回覆幾分清明。

回頭看看城上,紅衣在淚眼中模糊,李扶舟在城頭冉冉,目光竟然一直盯着這方。

容楚毫無聲息靠在她肩頭,她只覺肩頭重若千鈞,她將臉拼命地湊過去,想要感覺一切可能的生命體徵,而他那般安靜,長長的睫毛垂落,看起來也就是一場睡眠,可是沒有呼吸,沒有呼吸。

巨大的疼痛和驚恐,幾乎瞬間要將她壓裂,她眼前一黑,腑間劇痛,五臟六腑都似被瞬間絞緊,渾身汗若涌泉,忽然力氣全失,幾乎要和他一起栽落馬下。

近在咫尺,遠在天涯。

這一刻她才明白這八個字的真正意思,似利刃狠狠在血肉中一遍遍絞過。

“麻麻……”孩子的哭音低低響在她耳側。

她渾身一震,咬牙,吸氣,睜眼,看見衆人驚惶的眼光。

不。

她不能倒,不能倒……最起碼此刻!

容楚忽然出事,她再倒,景泰藍這麼小,一定會失了方寸,南齊必敗!

五越最後的殺手鐗,五越敢於據城以待的底氣,就在這裡!

他們在等她倒下……他在等她倒下。

不,不能!

他驟停呼吸,依然端坐不動,怕的就是忽然倒下,動搖軍心。

他是怎麼做到的?

而她又怎麼能就此倒下,拖曳着南齊軍隊墜落塵埃,辜負他一番苦心?

她模糊的目光,落在容楚腰間,那裡不知何時竟然多了一截銀色細鏈子。

就是這截連着馬鞍的銀色細鏈,在他驟停呼吸的那一刻,穩住了他的身形。

太史闌看見這鏈子,像被狠狠抽了一鞭,灼熱的疼痛從指尖燒到心底,然而那般的裂痛裡,卻又似生出血色的希望來。

她擡頭看城上。

城上不知何時,衆將退後,只留李扶舟一人,手據城垛。

他迎着她的目光,臉色一樣如雪,烏黑眉睫染城頭霜色,脣卻豔若深櫻。

是一尊失卻人間情感的,火中的神。

看她看過來,他目光似有波動,隨即嘴脣輕啓,輕輕說了幾個字。

牆頭上紅影如雲過,再轉眼他已不見。

萬軍肅穆,疑惑而又不安地盯視着這密密遮擋的一角,感受這一刻沉默的巨大壓力,不知道這一霎,鉅變陡生,南齊雙帥失其一,太史闌正在遭受一生裡最大的恐懼和摧心之苦。

風從黑壓壓的人羣頭頂過,呼嘯若哭,平原在顫慄中靜默,一輪殘陽,血一般從天際瀉落。

太史闌收回目光,咬牙,齒間迸血,字字也染血。

“攻!城!”

……

景泰六年十月初五,南齊對五越的第二次攻城戰,平局。

雖然容楚停止呼吸卻不倒,雖然太史闌絕望崩潰卻不倒,雖然南齊軍心未墮,但當士兵攻入上陽城時,卻發現這是空城,只有一地屍首,滿城狼藉。

而當時太史闌身處巨大悲慟之中,沒能及時進入城內,只發了狂地命士兵全力攻擊,大軍全部呼嘯入城,到處搜尋敵人,深入城中內部,直到太史闌聽聞入城異狀,發覺不對,當即命令士兵立即出城。

第二日,士兵中開始出現疫病,短短數日,病者十中有一,南齊軍隊被迫撤出上陽城區域,正式進入和五越的對峙僵持期。

……

這一日,上陽山南麓的崎嶇山路上,一個女子揹着一個人,在艱難地趕路。

她身上那個人,破爛的衣衫間露出滿身的瘡疤,那些瘡疤深紅青紫,邊緣交錯,像是被什麼毒蟲毒獸咬齧所致。

北地冬日,那人身上也散發出腐爛的臭氣,難得那揹她的女子,絲毫不嫌棄的模樣。時不時還關切地問一聲:“你現在如何?”

“尋歡……”受傷女子眼神裡流露感激,氣喘吁吁地道,“多謝你不計前嫌,千里迢迢趕來救了我……”

“二孃說的哪裡話來,咱們雖然有些舊怨,但好歹是一家人,多年來弟弟和中越全族,都承蒙你照顧,如今你落難,我怎麼能令你死在外頭?”花尋歡站直身體,抹一把汗,看向下方市鎮,“穿過這個小鎮,咱們就能回到中越地盤了,只是二孃你這身上……”她想了想,脫下自己的披風,蓋在了那女子身上。

中越的實際掌權者,以小妾之身奪中越權柄多年的琳夫人,虛弱地擡起眼皮,喃喃地道謝。

她聯合喬雨潤刺殺李扶舟,結果喬雨潤雙面間諜臨陣反水,她被李家武軍追殺,一路逃奔,中了不少毒傷,眼看必死,卻忽然被花尋歡所救。這個救命恩人讓她始料不及,但此時她也沒有更多的力氣去猜疑或者拒絕,無論如何,先把握住任何一絲機會活下去纔是要緊。

花尋歡背起她,走入市鎮,披風擋住了傷痕和臭氣,沒什麼人發現這對女子的異常。花尋歡走入一個冷清的茶館歇腳,買了點茶水和餅子慢慢吃着。

然後她就聽見了南齊士兵疫病的消息,心中不由一驚,一擡眼看見對面的琳夫人正緊緊盯着她。花尋歡立即收斂了心情,做若無其事狀,轉動着茶碗。

“……聽說南齊上陽城下敗了一場……”

“本來不該敗的,但是據說榮昌郡王在戰場上忽然暴斃……”

“真的?”

“應該是真的,之後就發生了瘟疫。你想想以南齊的兵力,以榮昌郡王和衛國公的能力,這場戰爭沒有失敗的道理嘛……”

“好端端的人怎麼會暴斃?好端端的怎麼會瘟疫?”

“嗤。你忘記對敵的是五越?最詭異的民族。他們的統帥,那個江湖出身的武帝,可不是簡單角色,據說彈指殺人便可千萬……”

花尋歡的心,咚咚跳了起來。

容楚死了?怎麼可能?

對面琳夫人忽然冷笑了一聲,喃喃道:“……突然暴斃?系魂之術吧……”

“什麼系魂之術?”花尋歡立即問。

她少年時即從中越出走,並沒有系統地學過五越的異術。

“咱們中越長老以上,纔可以學的一門異術。”琳夫人懶懶地道,“不過已經失傳了。”

“爲什麼?”

“這是死術。”琳夫人道,“同歸於盡的做法。練這門功法者,需要全身經脈盡毀,隨後以畢生功力成就毒丹,發功時周身血液帶毒,只要沾染一絲,就會令對方和他成爲‘毒共體’,他弱則對方弱,他痛則對方痛,他死亡,則對方死亡。”

“有沒有解的辦法?”

琳夫人擡眼看花尋歡,花尋歡醒悟自己顯得有點心急,忙笑了笑,道:“解也沒用了。人都死了。”

“當然。”琳夫人冷笑,“中系魂之術,必死無疑。”

花尋歡心中又是咯噔一聲。

“不知道是哪位長老施展的異術,居然滅了容楚。”她忙轉移話題。

“不是我中越現今的長老,他們現在都在境內。”琳夫人語氣斬釘截鐵。她想了一下,臉有驚異之色,喃喃道:“莫非是秋長老?”

“怎麼?”花尋歡問。

“這是被逐出族中的長老,因爲犯了色戒。”琳夫人解釋道,“他被逐出的時候你還小,所以沒有記憶。這位據說是和麗京一位夫人私通,犯了族中的戒。按照規矩,將他閹割了逐出族,之後這人去了哪裡,我們也不知道。”

“麗京的夫人?閹割?”花尋歡眼睛睜大——莫不是李秋容?

“那老小子倒是好豔福。”琳夫人冷笑一聲,“也不明白麗京的夫人怎麼看上他的,據說還是位出身極其高貴的夫人。也許,他使了什麼手段罷。”

花尋歡默默,真相如何,只有死去的人才知道了。

“真的沒有法子可解麼?”半晌她又忍不住道。

琳夫人瞟她一眼,忽然道:“你爲什麼肯來幫我?南齊對你不好麼?”

“我不是和你說過了?”花尋歡不悅,“他們對我好什麼?不肯信我,降我職,我從雲端跌入地獄,現在只是一個小兵。”

琳夫人笑了笑,憐憫地道:“你對他們忠心耿耿,他們倒辜負了你。你放心,你如今救了我回去,日後你就是中越的公主,榮華富貴就是你的。”

這話這幾天花尋歡已經聽了很多次,臉上照樣露出歡喜神情,只是難免有點不耐煩之色。

“其實嘛,這系魂術,也不是完全沒法子可解……”琳夫人沒注意到她神態,拉長聲調思索。

花尋歡這回忍住了沒問。

“其一是乾坤殿。乾坤殿雖然是李家搶去的地盤,但那裡本就是南齊術法大能者的專修之地,又經李家代代術法合一,可能有辦法解天下一切異術。否則李家憑什麼敢馭使五越各族?”

琳夫人眯起眼睛,“其二呢……就是咱們中越了,說到底這是中越的異術,要解也是咱們纔是行家。不過這得回去才能解決……”說完氣喘吁吁地看花尋歡。

花尋歡默了一默,明白這個精明的女人,又在尋求保證了。

送她安全回到中越,她纔可能去找解藥,是這個意思吧?

“咱們走吧。”她裝上乾糧,再次任勞任怨地背起了琳夫人。

……

軍中疫病蔓延得越來越快,這天早晨,連景泰藍都開始咳嗽。

軍中軍醫趕緊給皇帝灌下一大壺藥湯,再次把他的皇帳消毒,把生病士兵遷往更遠處。

每個人都在忙碌,每個忙碌的人,在經過主帥大帳時,都不禁憂慮哀傷地瞧上一眼,再快步走開。

太史闌把自己和容楚關在大帳裡,已經幾天。這幾天裡,她不見任何人,包括皇帝,包括聞訊急急趕來的邰世濤。

沒有人知道她在做什麼,沒有人知道她在想什麼,大帳不點燈火,不掀門簾,沒有聲音,沒有動靜。沒有人敢於去打擾,甚至沒有人敢於去說一聲“大帥,郡王該下葬了。”

一開始衆人也在等着復活的奇蹟,人們總是無法相信,那麼強大的,絕慧的,天縱英才的榮昌郡王,在無數次朝爭戰場暗殺之中都屹立不動的名臣,會莫名其妙,這麼輕易地死在一次呼吸之間。

內心深處,他們覺得太史闌在等,他們也在等,懷着暗暗的希望,想着這也許是郡王的又一次奇謀。

然而隨着時間推移,再大膽會幻想的人,也不得不絕望地承認——世事,有時候就是這麼不按常理,奇蹟,沒道理每次都幸運降臨。

似乎現在只剩下了太史闌一個人,堅持着等待,或者說固執地不願相信。

她的理由是容楚心口還有一絲熱度。衆人無聲地在牆角嘆息“她定然整日將郡王抱着,如何沒有一絲熱度?”

她的理由是容楚似乎對這樣的情況早有預知,所以他一定會自己找到醒來的辦法。

但時間似乎不肯印證她這樣的推論。

雖然沒有人知道她在幹什麼,但所有人都知道她沒幹什麼。晚間的燈火會將她的影子投射在帳篷上,人們可以看見,她盤膝打坐,緊緊握着容楚的手,似乎在將自己有限的那點真力傳給他。

南齊乃至天下都知道,太史闌是唯一一個不會武功的大帥。她經脈不通,好容易調整好些之後,卻因爲後期受創太重,終究毀了體質,之後再怎麼練,也不過練就一點粗淺的內氣。

好在她自有天生勝人之處,光輝不損,反因此更成傳奇。

然而此刻衆人瞧着她努力將那點稀薄真氣不知疲倦地輸送,想要喚醒自己的愛人,都覺心酸,忍不住要快步走開,不忍再看。

此刻,大帥心中一定蒼涼,像午夜孤身醒來,看見落在膝上的冷月光。

她一定痛恨自己的無能,不能練就雄厚的內力,爲挽回愛人生命多一份寄託和希望。

其實衆人都知,有內力也救不了詭異異術,南齊軍中何嘗沒高手?但到了此刻,每一分缺失,都似乎是不能彌補的終生之憾。

暮色蒼茫,雲天四合,人們仰望着陰霾的頭頂,看不見微光和雲路,只覺得喘不過氣來。

……

“二孃。”花尋歡看着前方村莊中越民族的標誌,長長地舒出一口氣。

身後琳夫人也長長舒出一口氣,嘴角扯出一抹笑容,因爲她已經看見了出迎的隊伍。

她的腐爛已經蔓延到了臉上,以至於那一笑嘴角險些裂到耳根,令人望之生怖。

迎接的人馬已經到了面前,第一眼看見她,驚呼,第二眼看見花尋歡,又是一聲驚呼。

“族女!”領頭一個老者一臉喜色。

琳夫人怔了怔,斑駁的臉色陰沉下來。

五越繼承人向來不分男女,花尋歡少年時個性開朗,武功出衆,待人心誠,在族中人緣極好。她當年爲了弱弟破門而出,留下所有親信護衛護持弟弟,族中長老都心中有數,贊她誠孝友愛,如今見她忽然回來,頓時連琳夫人的重傷都忘記了。

花尋歡倒是淡淡的,將琳夫人送回去,情況簡單一說,族中長老有的皺眉有的憤怒,花尋歡看在眼裡,頓時明白,中越族內,立場依舊是不一致的。

她也不參與族中議事,站在門口,慢慢打量族長府的一花一木。

闊別多年,今日重來,再見着已經不是昔日花草。

一路的僕傭們,很多人用驚喜詫異交織的眼光,偷偷打量她,她一一報以微笑。

她並沒有要求第一時間見弟弟。反而等着琳夫人和長老議事完畢,親自扶她入後院治傷。

琳夫人的毒傷,其實已經救無可救,大夫搖頭嘆氣走開,琳夫人在牀上怔怔躺着。

花尋歡走了進來。

琳夫人敏銳地注意到,她的護衛並沒有阻攔這位名正言順的族長大小姐。

這令她心中咯噔一聲,勉強支起身子,警惕地注視着她。

“你總是這個樣子。”花尋歡不屑地注視着她,“你防了我一輩子,如今都快死了,還防什麼?”

琳夫人沉默,半晌道:“你找我要解藥?”

“嗯。”花尋歡目光在屋內掠過,“你說我送你回來,就給我解藥,另外,我還要能解決南齊士兵疫病的解藥,別說你沒有,中越最擅毒。”

“騙你的話,你也當真!到底是當初沒好好學!”琳夫人忽然笑起來,“系魂之術,在沒完全發作之前,是有可能改變,但一旦施術者死亡,那麼,迴天無力,必死無疑!”

花尋歡臉色一變,隨即冷笑,“是嗎?”

她忽然跳起來,三步兩步就奔上了榻,一把當胸抓起琳夫人衣服,喝道:“解藥!”

“沒有!”琳夫人怒得臉上肌肉扭曲,腐爛的皮膚灰質唰唰地往下掉,“你敢挾持我!來人!來人!”

一隊護衛衝了進來,看見榻上這一對的造型,齊齊怔住。

“滾出去!”花尋歡頭也不回。

“殺了這以下犯上的賤人!”琳夫人大叫,“她不是族女……她是逐出族門的叛徒……你們猶豫什麼!”

“滾出去!我不說第三次!”花尋歡大喝,一把拔出腰間的刀,狠狠向前一捅。

撲哧一聲,鮮血飛濺,琳夫人肩上頓時出現了一個對穿的血洞,可以看見對面的牆壁。

刀出的一刻,花尋歡忽然也打個顫,覺得自己肩上也似乎一痛。

琳夫人的怒罵變成慘叫,聲音淒厲,整座府中卻靜悄悄的。

“你們……你們……”琳夫人眼神拼命尋找自己那些親信護衛,卻發現不知何時,人竟然都已經無聲無息退了下去。

“呸!”花尋歡一口唾沫吐在她臉上,“找什麼找!你以爲你這麼多年,真的已經把持了府內,把持了中越?你也不想想,會趨炎附勢投靠你一個妾的,能是什麼忠誠可靠的人?這些人如今眼看你必死,我或者弟弟必定繼承族長位,憑什麼還替你賣命?”她舉着血淋淋的刀,毫不猶豫又是一刀挺出,“解藥!”

慘叫聲似衝破屋頂,鮮血潑在臉上,花尋歡隨意抹一把,想起當年,一個頭磕在家門,額頭上也曾血跡淋漓。

她覺得肩膀上好像更痛了。

“沒有……沒有……”琳夫人的語氣已經軟了,“真的沒有……我……我只想騙你送我回來……尋歡,別折磨我,我……我也練了……”

“噗嗤——”大腿上又一個對穿的洞,看見白骨。

當年她被二孃於飄雪的冬日逐出,臨門一箭,也曾箭射腿骨,至今逢上陰寒之日,依舊隱隱作痛。

花尋歡覺得腿又開始痛起來,她怔了怔,擡起頭來。

她手中還舉着刀,刀尖上鮮血淋漓滴下,她低頭看看自己完好的腿,再看看在血泊中抽搐的琳夫人。

“你……”她有點艱難地吐字,“你也練了……系魂術!”

“咯咯咯咯咯……”琳夫人忽然詭異地笑起來,“……我……我……我要告訴你……你非不給……不給我說……折騰我……也是折騰你自己……”

“你怎麼會練系魂術?”花尋歡盯着她。

此刻的心在下沉,卻又萌發出一絲希望——或許……或許契機就在這裡!

“還不是你那個爹,不放心我,臨死前毀了我的毒功。”琳夫人一瞥她,眼神居然還是嬌媚的,“我不能沒有一點防身異術,看來看去,也就只有系魂術可以……其實我練這個,也就是心理上一個寄託……未曾想,未曾想最後竟然用在你身上……天意……天意!”

“我……我就要死了……你折磨不折磨我,我都要死了……”她氣喘吁吁地道,“能有你陪着死……我……我挺樂意……”

花尋歡盯着她,半晌,用站滿血跡的手,把紅髮一掠,哈哈一笑。

“所以你覺得,不用再受折磨,還可以看着我死,很快意是麼?”她哈哈笑着,猛地又是一刀捅在琳夫人的右腿上,“解藥!”

琳夫人發出一聲不可置信的慘呼,花尋歡同時也渾身一顫,隨即她就笑了。

“你劇痛,我稍痛,我還是比你上算,再來!”

“噗嗤——”又是一個對穿的洞,留在了小腿上,鮮血箭一般衝到花尋歡臉上,花尋歡渾身顫抖,臉上血跡斑斑,猙獰如獸,卻大笑不絕,“解藥!”

“我……我給你瘟疫的解決辦法……你爹爹留下的《百草經》!”琳夫人慘呼,“什麼疫病都可以治……”

“系魂術解藥!”

“沒有……沒有……真的沒有……就算現在改體質也來不及……那需要之前長期的服毒和獨門內功的調理,那內功李家的人或許才能做到……沒有……”琳夫人終於悽慘地哭起來,“沒有……真的沒有啊……”

花尋歡手抖了抖……

不用去看琳夫人的眼神,她也知道,這一刻這女人的話,是真的。

沒有希望了。

她,或者容楚,都沒有希望了。

“族女……”忽然一聲細弱驚顫的呼喚,響在門邊。

她回首,便看見門檻上背光模糊,站着一個女子,她還牽着一個十二三歲的少年。

兩人都用又歡喜又震驚的眼神盯着她。

花尋歡渾身一震,立即將刀向後一扔,袖子匆匆把臉一抹,身子坐直擋住了悽慘可怖的琳夫人,才吸一口氣,道:“貴喜。阿略。”

“族女……”那叫貴喜的女子,落下淚來。又慌忙拉那身子孱弱的少年,“少爺,叫姐姐!這是姐姐!”

少年怯怯地看着花尋歡,嘴脣蠕動。

花尋歡怔怔地盯着模糊光影裡的蒼白少年,那一頭熟悉到驚心的紅髮……

她忽然熱淚盈眶,立即昂起頭,深吸了一口氣,道:“貴喜。這裡面不乾淨,別讓少爺進來。你讓人送他回去,我有話要和你說。”

貴喜有點不解花尋歡爲什麼不去見見弟弟,但她昔年就曾是花尋歡最忠誠的侍女,早已習慣聽從她的命令,忙命別人將少年帶回去。

少年阿略,一步三回頭地走了,鹿般驚怯的眼神裡,有着對花尋歡的陌生和不解——姐姐走的時候,他才三歲,對姐姐印象不深,然後今天她忽然回來了,這樣一個滿身帶血的,猙獰可怕的女子!

花尋歡端坐不動,一直盯着他的背影,直到他的身影沒入冬日霜林中不見,才長長吁口氣。

貴喜在一邊瞧着,忽覺心酸。

花尋歡回頭對她看了看,下了牀,道:“給她包紮下傷口。”

“這個賤人!”貴喜憤憤不平,“讓她流血死了乾淨!”

“包紮!”

貴喜嚇了一跳,趕緊找藥給琳夫人包紮,下手卻很不輕巧,琳夫人被痛醒,花尋歡冷冷盯着她,道:“《百草經》在哪裡?”

琳夫人氣若游絲地用眼神瞟了瞟牆後,花尋歡道:“你去開。”琳夫人無奈,只得支撐着,開了屋內的暗室,又給花尋歡指示了位置。

花尋歡步入暗室,發現這裡是個全封閉的空間,極其乾淨和安靜,有一座軟榻,榻前有銅爐一座,榻上小几有一部書,正是當年爹爹去世後就失蹤的族中聖書。

她看看四周,覺得很滿意。

她脫鞋,上榻,問貴喜,“你剛纔看見了怎麼開啓暗室?”

“看見了。”

“好。”花尋歡哈哈一笑,道,“你來,我有幾句話交代你。”

“是。”

“這幾天就不要打擾我和琳夫人了。”花尋歡道,“琳夫人大概也就在這兩三日內死亡,她死了,就把她拖出去喂狗。至於我……”

貴喜有點緊張地注視她。

花尋歡拍拍她的肩,“如果我還在,我自然會操持之後的事,如果我不在……嗯,別緊張,我是說,其實我也不是太想回來,你知道我的性子,向來一刻鐘三個主意,保不準我看生平大敵死了,沒什麼心事了,就此離開也未可知。所以如果你看見我不在,也不必尋找,就這樣吧。”

“族女怎可不留下來繼承族長之位?”貴喜顫聲道,“除了您,誰也不行。”

“這麼多年這裡沒有我,不也是好好的?”花尋歡將《百草經》遞過去,“拿着,我有兩件事交代你。第一,如果我走了,你代我拿着這書,去南齊的大營找太史大帥,把解救疫病的方子交給她。”

“好。”貴喜接了,卻又有點疑惑地道,“聽說族女之前就在太史大帥麾下,您自己拿去不好嗎?再說南齊現在是我們敵人,她會相信我嗎?”

“你去。”花尋歡斬下一截紅髮,遞給她,“你告訴她,我說,於定做過的事,花尋歡永不會做。請她相信我最後一次,如有人因我的藥而死亡,則花尋歡身死如此發。”

貴喜接過斷髮,握緊在手中,忽覺心砰砰跳起來,隱約似有不祥預感。

族女這番話,太奇怪了……像是遺言。

她想問,不敢問。

“第二件,是請你將《百草經》交給阿略。”花尋歡臉上漾出歡喜的光彩,“族中現在只有他能繼承族長位置,如今又有了聖書,有機會治好他的病,長老們再沒什麼話說,以後,他們會盡心輔佐他的。”

貴喜滿心失望,不明白族女爲什麼堅持不肯繼承族長位,也只得道:“是。”

“將來……他做了族長,你告訴他,中越不要有野心,它屬於五越,也屬於南齊。你讓他記住,永遠不要和南齊作戰,不要和太史大帥作戰。”

“是。”

“你去南齊大營,也幫我帶一句話給太史大帥,就說,系魂,或許李家有點辦法。但……”花尋歡微微出神,想着如果真的是貴喜去大營,那麼,系魂真的就一點辦法也沒有了。

但是,還是不要說,給太史大帥一點希望吧。

她來自奇蹟,但望最後,她依舊能創造奇蹟。

“就這樣吧。”花尋歡笑笑,道,“這裡有幾本不錯的書,我想好好補補我的功法,這幾日不會出來,你讓所有人,直到琳夫人死前,都不能進入。”

“是。”

“還有這暗室……琳夫人用的東西,總歸不是好東西,以後也永遠不要再打開吧。”

“是。”

“嗯……”她擡手,拍拍貴喜,“去吧。”

貴喜一擡頭,看見暗室光影裡花尋歡的目光,忽然心中一慟,一句話脫口而出,“族女,您真的不見見少爺了嗎……”

其實她想琳夫人死後,族女總是要見弟弟的,但不知爲何,心裡卻感覺,族女不會見阿略了,這句話便自動蹦了出來。

花尋歡出了一會神。

“他對我記憶很淡,我覺得很好。”她笑道,“就這麼淡下去吧,直到忘記我。”

貴喜似懂非懂地低頭,只覺得心中難受,卻又不明白爲什麼難受。

“去吧。”

她抱着書,慢慢退了出去,在門口忍不住回頭,看見族女靜靜盤膝坐在榻上,也用一種奇怪的目光望着她,她半長的紅髮沾了血,黑暗中幽幽的豔。

她忽然不想走,覺得這麼一轉身,便將永遠不見。

然而花尋歡已經按動了機關,門扉漸漸合起,她倒退着踉蹌而出,在光影完全合攏之前,聽見族女大聲道:“告訴她們,我很好。我只是厭倦了這塵世,離開了。從此後浪跡天涯,行走人間,去一切最美的地方,再沒有孤獨煩惱……”

“咔。”門扉合起,牆壁如故。

貴喜緊靠牆前,腳尖頂着牆壁,似乎從腳尖到心底,都徹骨的涼。

她恍惚覺得族女剛纔的口氣很熟悉,想了很久纔想起,那還是多年前,她沒有離家時,最愛用的口氣。她總是甩着一頭紅髮,在院子裡大聲地唱,“雲端上的花兒開,霞光落在我的發,美麗的少年你在哪,伴我雙雙來回家……”

貴喜軟軟靠着牆壁,忽然落下淚來。

……

光影合攏,黑暗降臨,花尋歡靜靜坐在黑暗中。

她討厭黑暗,當初被逐出家門前,她曾在黑房子裡被關了七天,險些發瘋。

沒想到到最後,也許她還是要在黑暗中死去。

她起身,再次開了暗室門,出門去逼問琳夫人,爲自己,也爲容楚,尋求生的最後一絲希望。

然而琳夫人只是無力地搖頭,她的呼吸漸漸弱下去,半夜的時候,花尋歡眼看着她的臉色,漸漸化爲一片透明的霜白。

她慢慢地站起身,心中一片冰涼。

希望的花,從來不肯開在命運的冰川上。

她站起身,沒有再試圖問什麼,她需要最後一點時間,爲自己安排永恆的歸處。

她走回暗室,關門,從懷中掏出一根小小的鋼絲,卡入了暗室的機簧。

這門,以後永遠不能再開啓。

然後她爬上榻,端端正正坐好,點燃榻前香爐,將一枚鮮豔的紅寶石頭簪,插在鬢上。

“你這紅頭髮,配上紅寶石簪子就很美。”

“這是我給你的……定……”

二十三年歲月,濃縮於此刻紅寶石熠熠之光,那些青春、愛情、幸福、喜悅、孤獨、寂寞、眼淚、離別……都不過是此刻黑暗中紅光流轉,落在她同樣熠熠紅髮。

是年春草蹄下發。

是年少女顏如花。

是年銅鼓擂新曲,是年無憂彩裙揚,是年雷霆攜霜降,風雨紅塵又一方。

又一方。

那一方天涯盡頭雲海深處,有五越最美的青青竹林,清晨的露珠沾滿赤裸的雙腳,潔白的腳踝串着閃亮的金鈴。

淨土之上,鮮花之下,無貪戀,無嗔怨,無遺恨,無牽連……人世間種種,不過換我甩髮掠裙大笑去,一路芳香。

來,聽我唱。

聽——我——唱:

雲端上的花兒開,霞光落在我的發,美麗的少年你在哪,伴我雙雙來回家……

……

次日,貴喜發現了琳夫人的屍體。

她命人來將琳夫人屍首拖出去,然後很失落地發現,族女果然不見了。

她看着那暗室牆壁良久,最終忍不住心底的奇怪感覺,違背族女的命令去開門,然而門沒有打開。

貴喜怔然良久,忽然也放了心,她覺得一定是族女臨走時,將暗室永久封閉了。

她立即帶了《百草經》,風塵僕僕去了南齊大營。果然,她一個五越口音的女子,很難獲得將官的信任,好在太史闌的隊伍從來不濫殺無辜,她被帶到蘇亞面前,太史闌最近根本不見人。

貴喜拿出的解救疫病的方子,蘇亞哪裡敢做主,當即報上景泰藍,景泰藍召集軍醫研究,軍醫何嘗能理解古怪的五越異術,大多不提倡使用,又說這女子可能是對方奸細,趁機再給軍隊雪上加霜。貴喜急了,當即在轅門前嚷叫起來,拿出了花尋歡的紅髮。

蘇亞拿着花尋歡的紅髮,小心翼翼匍匐在大帳前,猶豫着要不要再試着喚一喚,忽然起了一陣風,將她手中的髮捲起,刮入了帳中。

黑暗中雕像般呆坐的太史闌,心中一片空茫,她似乎在等待,又似乎一切已結束。

一開始她死死記住他的話——無論發生什麼事,相信他。

到後來似乎也沒什麼相信不相信了,她只是麻木地坐着,不吃不喝,等。

在這片永恆的黑暗裡,她想,如他永不醒來,也好,就這麼安安靜靜,她陪他一直走下去。

相遇六年,聚少離多,風波不斷,跌宕磨折,或許這就是命,當他們一旦安靜,宿命就到了盡頭。

像冬日裡蠟燭的光,畢剝燃燒之後,終將顫顫熄滅。

她忽然覺得頰側一軟,似有手指拂過,她渾身一震,混沌的眼神亮彩一閃,伸手急速抓住了那柔軟的東西。

“容楚!”她顫聲道。

然而掌心裡東西細長柔軟,虛虛幾根,是頭髮,不是手指。

她有些發怔,下意識要將頭髮扔掉,忽然心中一慟,在自己還沒反應過來之前,她已將頭髮湊到眼前細細端詳。

把頭髮湊近的時候,她忽然覺得,自己的眼力好像退步得很厲害,這麼近,還看得模模糊糊。

她又覺得臉上繃緊得厲害,幾乎幹得發痛,摸摸臉,能感覺道皮膚在指下繃開,又有點發皺。

她恍惚想起,似乎是給淚水泡的,淚水一遍遍泡過,皮膚溼了又幹,幹了又溼,最後被泡得太厲害,就變成這樣子。

她並不知道自己哭,也沒有發出任何抽噎和哭泣聲,她心中模模糊糊地想:哭了嗎?多久?一直?

或許是一直,從這間帳篷關閉開始。

她只沉浸在自己的痛苦裡,雕像般沉默,無聲流淚數日夜,傷到視力,她竟不知。

頭髮在指間顫動,她認出這是花尋歡的紅髮。

她霍然站起,大步走出帳篷,天光一亮,沒想到她真的出來的人們,喜極而泣。

歡喜之後是低低的啜泣聲,人們驚愕地瞪着她的鬢角,神情震動。

她只盯着對面的女子,那不是尋歡。

那女子在她的眼神下微微有些瑟縮,似乎想不到傳說中的女帥這般憔悴,半晌纔將花尋歡的交代一一說了。

太史闌注視着那本《百草經》,和那一截斷髮。

“若有一人因我而死,我便如此發斷般身死!”

她忽覺心中發堵,緩緩揮了揮手,“按她的方子試。”

貴喜喜極而泣,覺得終於完成族女囑託。方子上草藥並不難尋,只是其中有一味近似於毒,令人不敢使用,不過太史闌既然發了話,自然有人踊躍試用,當時蕭大強也感染了疫病,熊小佳毅然給他灌了一服,一碗藥下去,眼看着就退了燒。

營中歡聲雷動,皇帝當即下令全軍就地休整,全力救治患病者。太史闌命人將貴喜禮送出營,臨別時道:“只要中越以後不與我南齊爲敵,我將全力維護中越全族。”

“謝大帥。”貴喜深深躬身。

太史闌看着她一身輕鬆地離去,自己卻茫然不知哪裡去,還是回到帳篷裡陪容楚吧。

一回身,她看見憔悴的趙十八,臉上泛着光彩,堵在她的迴路上。

自從容楚倒下,趙十八也瘋了,在軍營裡狂喊亂叫,要去找五越拼命,被蘇亞打昏了,捆在帳篷裡也好幾天。

此刻他神采奕奕,眼神渴望地盯着太史闌,讓人再次懷疑他是不是又瘋了。

“他沒死!”他第一句話就道。

追過來的蘇亞等人頓時覺得他果然瘋了。

太史闌立即停下腳步,大聲道:“對!”

所有人又覺得,這下大帥和十八都瘋了。

“他和我說過!我之前忘記了!剛纔看見五越人忽然想起來,他和我說過!”趙十八顴骨和眼睛都赤紅,激動至語無倫次,“他說過!”

太史闌這一刻倒分外冷靜,連聲音都柔和放低,“是的,他說過,說的什麼?”

“他叫我記住那一晚的對話……他說……他說他的身體不奇怪……”趙十八把那晚的情形說了說,大聲道,“他知道的!他之前就知道的!不然他爲什麼叫我記住那晚的話!”

蘇亞嘆了口氣,搖搖頭。

郡王如果真的很清楚會發生意外,他會提前提醒太史闌,他怎麼捨得太史闌受這樣的摧心之苦?

她忽然心中一動。

有沒有一種可能,是郡王自己也不確定到底會發生什麼,他有所預感,卻難以認定結果,結果又太驚悚,他不願意太早結論牽動太史闌心緒,戰場上心緒不寧是會出事的。

正因爲不能確定,所以他給了趙十八含糊的暗示?

那他之後確定了沒有?如果他確定了,他爲什麼沒有告訴大帥……

蘇亞忽然想起出事前一夜,太史闌發作生怒,他在帳篷外徘徊,當時她就守在不遠處,聽見郡王似乎有打算和大帥說什麼,卻被油燈砸斷。

會不會……

太史闌已經在問,“你說他問你宮牢安排的事,什麼事?”

“主子曾經對李秋容很有興趣。研究了他的武功和出身,懷疑他是五越人。越人詭異,多半有異術,主子雖然尊重三公意見沒殺他,卻覺得他或者是個可以利用的契機,所以那幾年便讓我安排了送飯的人,在李秋容的飯食裡持續下藥,藥方來自我們的人蒐羅的古五越的一些藥物珍藏,想看看李秋容有些什麼變化……”

“然後呢?”太史闌目光發亮,立即追問。

趙十八的臉色有些頹喪,搖頭道:“其實沒發現什麼異常……”

太史闌的激動之色卻沒有消減——容楚之前沒有受過什麼傷害,唯一受過的傷就是沾上了李秋容的毒血,然後李秋容落城,他也停止呼吸,說明他的問題肯定和李秋容有關。

現在得知,李秋容當初吃了很多各種藥物,有沒有可能更改了他的體質,影響他的術法功效?

而容楚,是不是之前就有預感,但是不能確定,畢竟這種術法古老且失傳已久,他不願說出來動搖人心,可能內心裡也希冀李秋容體質被改,有些事不會發生,何必早早說了令人恐慌?

所以……

太史闌忽然想起貴喜轉告的花尋歡的囑咐,“郡王的事情,李家或許有辦法!”

“大帥!”趙十八也道,“主子提到宮牢,提到李秋容,意思就是萬一真的有事,找李家,找五越!”

“大帥!”火虎忽然奔來,“軍報急傳!五越自立!武帝將於十月初十,在乾坤山乾坤殿舉行登基大典!”

……

十月初十,乾坤山。

這一日沒有太陽,天色青濛濛,如在等待一場煙雨。

即將舉行登基大典的乾坤山上,佈置肅穆森嚴,卻沒有多少人,大部分軍隊扼守在山下,山上只有五越首領和長老們。

一大早李扶舟便起身,卻並沒有往前殿去,說是閉關,卻在後殿靜立。

他負手殿前,出神地看着面前一尊雕塑。

他對面的整面牆上,有一個巨大的奇怪的符號,非蛇非龍,身有五爪,面貌猙獰,最前面的那隻爪,抓着一把式樣奇古的劍,劍尖向下,還滴着淋漓的鮮血。血滴下方,有一個巨鼎狀的東西,四方鼎肚,卻有五足。

他沉沉地望着那東西,一動不動。

韋雅走進來的時候,看見的就是他靜靜的背影,紅色衣角長長鋪開,長髮在浮沉的光線中,幽然生光。

“陛下……”

“叫我扶舟。”

韋雅頓了頓,有些恍惚。

似乎……從未這樣稱呼過他,哪怕她已經成爲了他的夫人。

以往也未見他糾正過她的稱呼。她微微出神,覺得自己應該歡喜,但不知爲什麼,心中卻無一絲喜色,只覺得淡淡寂寥。

或許,是他語聲太溫和,溫和到寂寥。

“是,扶舟。”她和順地道,“我來是告訴你,喬雨潤死了。”

喬雨潤那日城頭並沒氣絕,李扶舟也人道主義帶她一起走,然而她終究受傷太重,苟延殘喘幾日,生命還是走到了盡頭。

李扶舟並沒有意外之色。

以五越邪功練武速成的,多半沒有好下場。

喬雨潤如此,李秋容如此。

“那葬了吧。”他語氣彷彿在說明日天氣不錯。

韋雅微微猶豫,才輕輕道:“她有東西……託我帶給你。”

她伸出掌心,掌心中有一枚小小錦囊。

本來不想來說這一遭的,但最後,看到喬雨潤哀憐絕望的目光,她還是接了下來。

想着那女子於人生末途,也着實悽慘。到得最後,無人託付,竟然只能託半個仇人的她。

韋雅記得錦囊落手那一霎,她眼角隱隱的淚光。

那也許是那個人一生裡,唯一的一次真心淚吧。她想。

生於陰暗,長於毒土,開出最妖最惡的花,但最後深埋土地的根莖,依舊留存一絲新綠。

“不必了。”李扶舟的回答,彷彿還是在說明日天氣不錯。

韋雅的手頓了頓,沒有再說什麼,默然將錦囊拋於一側火盆。

錦囊在火盆中迅速蜷縮,扭曲,化灰。無人知道那裡面,曾經裝了什麼。

或者也不用猜,不過是一個人一生唯一的愛罷了。

韋雅怔怔地看着那錦囊在火舌輕舔下,縮成彎彎的一卷,只覺得自己的心,也似這般被燎過,捲成一團。

今日他人之結局,就是異日她的收梢。

在追逐愛的路途上,她們是一對背靠背的絕望戰將,唯一的勝者,卻在天涯。

“韋雅。”

她回神,恭謹地躬身。

心中有再多癡怨愛恨,在他清淡的嗓音下都瞬間化爲無形。

她想,這就是孽。

他已經緩緩回身,溫和眉目間是溫和笑意,“有機會,離開這裡吧。看看這天下河山,風物四海。我相信你總會遇上,屬於你的那一處。”

韋雅心中一震——爲什麼這句話這麼像告別……

“扶舟……”她忍了忍,終於輕輕道,“你爲何如此蕭瑟……我很久沒有見你真正笑過……你即將復國,即將擁有五越的天下……你還有什麼……”

“我什麼都有。”李扶舟打斷她的話,“所以,什麼都沒有。”

韋雅噤聲。

“去迎客吧。”李扶舟眉梢輕輕一挑,依稀又是那般神秘的笑意,“我們的貴客,快要來了。”

韋雅緩緩退下,無意中一擡頭,卻見他並沒有望向前殿,卻看着乾坤陣後山入口的方向。

……

乾坤山腹,有密道,直通山頂乾坤陣。

密道黑而幽深,地面溼滑,生着青苔,顯見得少有人行,這本就是乾坤山最重要的一條密道。

密道中有一條影子,看起來有點龐大,行路也有點艱難,時不時滑一腳。

太史闌正行走在密道之中,背上負着容楚。

她來赴李扶舟之約。

清醒之後,她揣摩出城頭上,他最後說的,是“來參加我的登基典禮。”

太史闌在安排好軍隊事務後,就獨自一人,驅車來此。

人帶多了沒有用,她明白,這是她和李扶舟最後的博弈。不能用彼此的軍隊來解決。

在他撫過的城頭,她看見一個小小的五越五獸標誌,她將標誌收起,出來後掛在車馬上,果然一路上無人阻攔。

她來過乾坤山,走過那條密道,一路過去,十分順利。

或者,他就是在等着她吧。他算定她必得要來。’

不爲南齊,不爲極東,不爲她自己,只爲容楚。

太史闌停住,將背上容楚放下來,扶他靠坐在洞壁旁,小心地取出水壺,先給他潤了潤脣,再自己喝了一口。

她摸摸容楚的臉,眼神憐惜。

不知道這一路,他累不累?

早在五天前,景泰藍就曾期期艾艾地問她,要不要趕緊把郡王送回麗京,不然遲了就……

就什麼,景泰藍沒說完,她知道他說的是“遲了就腐爛了”。只是怕她受不住,不敢說罷了。

她當時很奇怪地瞟他一眼,道:“好端端地送回麗京做什麼?”

當時景泰藍看她的眼光,大抵怕她瘋了。

其實那幾天所有人看她的眼光,都寫着“她傷心瘋了”幾個字。

所有人都認爲,容楚死了。

雖然死因不明,甚至沒有理由,但是再笨的大夫,都能確認容楚的死亡。

沒有呼吸,沒有心跳,一開始心口還有一絲熱氣,漸漸身體也冷了。

壯年者猝死,這在南齊並不鮮見。尤其將領,壓力大,熬夜多,受傷多,壯年猝死不在少數。容楚這樣的情形,衆人雖然驚訝哀慟難以接受,心裡卻是認了的。

經過趙十八那一層解釋,衆人又抱了一絲希望在等,期待着郡王能自己醒來,睜開眼笑說不過一場玩笑。

然而時光分秒過,對生者漫長,對死者永恆。

太史闌卻不打算等了,她明白了,等不會有結果,保不準真的等來的是一場死亡。破釜沉舟孤注一擲,她該和命運再次做賭。

老天送她來,就是來搞破壞的。

至於別人認爲她受不住也好,哀慟過度也好,瘋了也好,都是她的事,是她和容楚的事。

“你累了嗎?”她撫了撫他嘴脣,“我現在和你說話了,你開心不?”

她在他身邊坐下,拿起水壺灌了一口。發呆。

時光如果能倒流,多好。

她如果能學着更成熟一點,多好。

那麼就不會有那天的生氣,不會有那晚的冷遇,不會讓他徹夜徘徊,徹夜嘆息。

想到他生前的最後一晚,是在她的冷眼中渡過;想到他停止呼吸前一刻,還在惴惴不安偷窺自己,找機會尋求原諒;想到他輕輕往馬頭一靠時,最後一刻想的一定是自己的憤怒;想到他至死都沒能得到自己的原諒,在落寞中死去——

她忽然便窒住呼吸,淚涌上眼眶。

不,不,沒有這事,他沒有事,他沒死,這不過是龜息之術。是他因爲惹了自己生氣,故意做出的姿態,好教她原諒他——

然而內心深處有個聲音在呼喊:不,不是這樣的,他不是不顧大局的人,他不會在那個時辰來這麼一手,他會很清楚這會導致南齊大敗,他更不會捨得她受這樣的傷害……

這聲音越喊越響,她的心越喊越涼。

她輕輕蹲下身,趴在他膝上。

“容楚,”她道,“我不生你氣了。那事情過去了。做你的妻,還是你的妾,我都樂意,以後都我一人做了……我還和你保證,就算你是開玩笑嚇我,我也不生氣,我絕對不會怪你騙我耍我害我傷心,我發誓……所以你可以不用擔心了,我都這麼低聲下氣哄你了,你可以馬上醒來了,你醒來吧,醒來吧……”

她惴惴不安地向上看,頭擡到一半停住,一轉身,再次背起了他。

“走吧。”她道,“你從來就不聽我的。”

一低頭,一滴淚落下來。

青苔慢慢浸潤着一片灰綠的色澤,一路腳印,一路逶迤的水聲。洞裡似乎有悠遠的嘆息,仔細聽卻是腳步的回聲。

她慢慢地走着,忽然手指觸及他腰間垂下的玉佩。

是那枚古佩,她在靜海集市上給他淘來的海貨。

本來這佩他沒有戴,因爲她說要等黃花閨女戴幾年,盤活了再給他,但叮叮噹噹回來後,他怕這對小淘氣亂玩東西,砸了他的佩,便帶在了身上。

花尋歡留信給她,要她繼續讓容楚戴着這佩,她也就沒有取下來。

想到花尋歡,她微微出神。

看樣子她是回了中越,中越是五越中除李家外最強大的一族,也是唯一有能力和李家爭奪五越王位的一族,她回去,也許桀驁的中越,以後能稍稍安定些。

想到紅頭髮的女族長,她冰冷的心稍稍溫暖——尋歡也是苦人兒,如今終於回到親友身邊,但望她以後和美如意,終知人間溫暖。或者就如她自己所說,去了一切最美的地方,再沒有孤獨煩惱……“

這樣也好。

只是可惜也許難有機會當面謝她了。

謝她的不叛。

不再叛,是爲了贖那少年當年的罪,是嗎?

人生,總有那麼多的揹負,那麼多的無奈,那麼多的沉重,那麼多無法抉擇的爲難。

……

她最終停在那青銅門前,按照往昔的記憶,按動門環三下。

門開了,並沒有如上次一般,有飛針掠來,也沒有熟悉的氣息盤旋浮游,她恍惚想起,這次乾坤陣沒有開啓。

天光一亮,驟然從暗至明,她有點不適應地閉了閉眼睛。

然後她就看見面前的廣場上,很多人,人們扭頭,用驚愕的眼神看着她。

她揹着容楚,平平靜靜走過去,仰頭對乾坤殿看了看。

此刻的乾坤殿不是透明牆壁,就是普通的大殿狀,圓形的穹頂上永遠風雲盤踞,旋轉着神秘的漩渦。

大殿深處有禮樂之聲,她知道乾坤主殿之後還有廣場,還有高臺,高臺上方是乾坤陣眼,下方是萬丈懸崖。取天地靈氣,納人間煙火。

她緩緩走向大殿,有人迎上來,取出武器。

劍光遞來,光若霓虹,她伸出手指,清淡如撥絃。

無數劍尖在她指尖幻滅,化爲天地齏塵,那些瀰漫的金屬粉末,遮蔽了那些驚異的眼眸。

人羣愣怔,隨即有人大叫”妖術!“四散涌開。”

她覺得有點好笑,問他,“喂,最擅長妖術的五越之族,竟然說我是妖術,好不好玩?”

等了一會沒有迴音,她斂了笑容,道:“下次給你說更好玩的。”

身後忽然有喧囂聲傳來,隱約有人大叫,她聽得聲音熟悉,愕然回首,就看見小小孩子一身便袍,向她衝來。他身後還跟着火虎趙十八等人。

她一驚,認出那是易容了的景泰藍,“你怎麼來了?”

“我本來就跟着你。”景泰藍撇撇嘴,“我讓火虎給易容了,我是小孩子,也沒人注意。”

“沒人攔你?”太史闌覺得有點不對勁。

“沒有。我們仿製了一個你那樣的五獸標誌,一路上也沒遇上什麼人攔截。”

太史闌有些奇怪——李扶舟即位大典,是何等重要,怎麼防護如此稀鬆?

還是他另有打算?

“這也太危險了,你趕緊藏入密道里去,我想辦法封了那密道。”她推他。

“別。”景泰藍忽然若有所思地轉身,“是我自己想來的。我最近常常做夢……我覺得這裡有聲音在呼喚我……”他忽然向乾坤殿主殿走去。

太史闌忽然想起上一次在乾坤殿,景泰藍也曾有過詭異經歷,她還記得他曾抓過一把骨灰樣的東西。

她心中一動,跟上景泰藍,身後有人追上來,冷笑道:“你們就算有我主標記,也不能再亂闖!今日乾坤殿門已經下了禁制,不是我族長老無法進入……啊!”

他愣愣地停下來,看見景泰藍忽然把小手往門上一抹,那兩扇閉緊的門,忽然無聲開啓。

這下連太史闌也一愣,因爲她忽然看見殿內已經變了佈局,大門開啓處,竟然就看見那條原本應該在殿深處的長廊,還有長廊盡頭的猙獰圖騰,滴血長劍,以及長劍之下的,四足方鼎。

方鼎之中忽有白光一閃,景泰藍毫不猶豫地奔上,太史闌怕他受傷,也揹着容楚快步追上。

殿門在她們身後無聲闔上,將無數震驚的目光關在門外。

……

李扶舟立於高臺宮闕之巔,身後寶座獰龍飛騰,眼眸深紅如血。

他依舊一身紅衣,墨玉發冠,黑色晶瑩的玉珠垂落頰側,分不清珠光和眸光,哪個更華彩瀲灩。

他身後浮雲翻卷,潔白若羽,卻也分不清那雲色和他臉色,哪樣更白。白到透明,越發顯得脣紅灩灩。

三層高臺,每層都是一層斜坡上去,每層斜坡底下都有高手守候,不允許任何人接近一步。

整座高臺琉璃頂,白石地,朱欄玉砌,背後五獸壁猙獰盤旋。風從谷底吹來,雲瀾自山間起,清歌自天地生。

金案玉幾,列五色螭紋龍紐。五獸屏風,雕猙獰盤旋圖騰。左右各列高冠麻衣老者,神色肅穆。

臺前黃金闌干前,一個高冠老者,正昂首緩緩將金絲篇章誦讀,聲音抑揚頓挫,遠遠傳開。

五彩衣飾的人羣,在他腳下俯伏,按照五越規矩三跪頂禮,起伏的身體,像一波波斑斕的浪潮涌過潔白的沙灘。

高冠老者誦讀完畢,將金絲篇章高高捧起,對着頭頂盤旋的漩渦頂禮三次,另一個高冠老者,捧着五獸五色玉璽,跪地給李扶舟奉上。

李扶舟緩緩伸手去接。

忽然有人直身高叫:“慢着!”

李扶舟手一頓,廣場上諸人轉首,李家老家主怒道:“石南!你怎可在此時喧譁!”

那個叫石南的男子,滿不在乎一搖頭,大聲道:“有話便說,我五越沒有那麼多臭規矩!敢問武帝,既然登基復國,如何不見傳國佩?”

衆人一窒。

怕什麼來什麼。

“石南,”老家主冷聲道,“傳國佩供奉在神殿,用以壓制乾坤陣,怎麼能輕易拿出?這五獸璽,足可做我五越之寶……”

“少在那撒謊!我中越人可沒那麼好騙。”石南搖頭,“什麼傳國佩供奉在神殿?根本就是沒有!我五越之主,必須有傳國之佩!沒有傳國佩,這寶座就不該你們李家人坐!”

李扶舟面無表情,靜靜對那人一看,那人語聲一窒,老家主怒極,正要說話,忽然一個清脆的聲音道:“石南長老!誰允許你說這話的!”

衆人愕然望去,就看見蒼白瘦弱的少年緩緩站起,衆人認得他是中越新任的族長赤山略。

中越勢大,一直和李家不睦,甚至前陣子出手刺殺李扶舟,而李家也立即回了狠手,殺了他們的代族長琳夫人。這次登基大典,本來衆人以爲,中越一定不會參與,甚至可能搗亂,雖然這樣算起來就不是真正意義上的五越合併,有所遺憾,但也是沒辦法的事。誰知道消息一出,中越年輕的新族長居然親自帶着長老們來了,衆人詫異之餘,也十分戒備。

此刻見他站起,李老家主立即冷笑,緩緩道:“略族長,你這自說自話的,何必呢。”

他的意思是先前說話的石南,自然也是赤山略指使。

赤山略皺皺眉,道:“石南長老的意思,不是我的意思。”

“那麼赤山族長出面反駁,是贊同我李家提議,合併五越,稱帝自立了?”李老家主立即道。

“也不是。”少年轉身,並不看變色的李家衆人,只看着李扶舟,“家主,我覺得,五越自立,應該。你們李家要重做五越之主,也可以。但是何必這麼劍拔弩張,非得和南齊作對?”

“你這話荒唐?”李老家主怒聲道,“我李家何至於非要和南齊作對,但你問問南齊,他們肯讓五越在他們的地盤上自立一國麼?縱觀天下各國各朝,誰肯?”

“沒試過怎麼知道肯不肯?我們要的又不是他們的天下。”赤山略道,“我們只要我們五越在早期的地盤,也就是極東乾坤山之後的這一片地域。這裡南齊人本來就不多,又嫌氣候苦寒,不願在此處生存,多年來早已和我們井水不犯河水,我們和南齊要這塊地方自立,簽訂雙方以後的互不侵擾條約,也許南齊願意放棄……”

“你沒聽過一句話!”李老家主生硬地打斷他的話,“臥榻之旁,豈容他人酣睡!南齊再怎麼看不上我們那塊土地,也不會允許它被生生分出去!從此不再屬於他們!你要知道,帝王最大的功績是開疆裂土,帝王最大的恥辱是喪失土地!”

衆人沉默,紛紛點頭,都知道老家主說的是對的,赤山略畢竟年紀太小,身體弱不愛戰爭,卻沒有想過統治者的心態和所謂的大國驕傲,容不得南齊有絲毫讓步。

五越人希望復國,但也不是所有人都願意進行戰爭,只是大家都明白,真的想要擁有自己的國家,求是永遠求不來的,只有硬搶!

“或許……”赤山略也有些猶豫,“聽說南齊現在的皇帝很寬仁……”

“他和你一樣,只是個孩子!”老家主冷冷道,“他甚至比你還小!根本做不了主!”

赤山略默默嘆口氣——姐姐,對不住,你的囑託,我做不到了。

五越復國之心,灼熱如火,早已燎原,再加上南齊的暫時失利,五越的人們沉浸在復國和自立的狂熱夢想中,覺得定能以自身武勇,染天下之血,爲自己博得煌煌國土。這樣蓬勃的野望,難以被任何冷水澆滅,除非經歷一場毀滅般的打擊,才能將他們打醒。

但如果打擊太狠了,五越一蹶不振,從此別說立國,連生存的可能都沒了。

赤山略也明白,已經到了這個地步,怎麼退其實都是絕路,說談判,也是極其渺茫的希望,眼前唯一的路,確實只有搏一搏。

赤山略自己也是五越人,他不敢拿五越所有人的生命作賭,去擔保談判一定能成功。

他只能沉默。

倒是先前發話的那個石南長老,忽然又陰惻惻地道:“老家主,你這話什麼意思?你是說我們族長年輕,做不了主?我們族長可是中越名正言順的繼承人,不像某些人,根本沒資格,還想佔據大位!”

“你這話又是什麼意思!我李家乃共主之後,我們不配,誰配?”

“傳國佩……”石南冷笑。

老家主怒道,“誰說傳國佩根本沒有……”

“你兒子說的!”石南大叫。

老家主一怔,愕然望李扶舟,李扶舟面無表情。

“看錯方向了!是我!”

驀然一聲大喝,從殿後傳來,衆人回首,只看見一抹黃色的影子,唰一下從人羣后衝出,看上去很大一坨,似乎前後還有輪子,只是速度極快,根本看不清整個輪廓。衆人只覺得一股風掠過,再一眼那影子已經上了高臺第一層,哧溜一聲又上了第二層,在每層高臺斜坡入口處守衛的衛士,根本還沒反應過來,那骨碌碌滾得極快的東西,已經連上三層,炮彈一般直衝李扶舟撞了過去。

紅影一閃,李扶舟已經浮雲般掠過,上了高臺之巔,那東西收勢不及,撞向李扶舟身後的五獸壁。

那東西衝向五獸壁的時候,老家主變色大喝:“不好,快住手——”

“轟”一聲,五獸壁破,隱約紅光一閃,老家主大喝:“龍朝你瘋了!”又大叫,“非我李家血脈者速速避開,乾坤陣發動了……”

五獸壁後,連着乾坤陣的總樞紐,這是李家高層才知道的事情。

“我是瘋了,”那團黃色影子停下來,衆人才看清是龍朝,腦袋已經撞得頭破血流,猶自大笑,“我是你們李家血脈,我不用避開!”

“龍朝!”老家主跌足,“這裡是陣眼,等下氣流涌動,令人難以立足,你沒有武功,不能呆在這裡,走開!走開!”又飛快掠上高臺,道:“扶舟,乾坤陣會將非李家血脈者驅逐,非死即傷,但可以控制在一定範圍內,我和你合力……”

他急若星火,李扶舟卻猶自微微一笑。

“李扶舟!李皓!”龍朝騎在他那古里古怪,後頭又加了個盒子的兩輪車子上,猶自大笑,“想不到吧?我開了乾坤陣,今日除了李家血脈,其餘人都難免重傷出陣,甚至有人死亡,那麼多長老首領傷損,你這個國還立不立得起來?你這個皇帝還做不做得了?你們這百年宏願,還完不完得成?”

“龍朝!”老家主臉色青白,“你何至於如此……你何至於拿我家族的百年大業作踐……”

“百年大業!”龍朝笑得更響,“正是你們這百年大業,作踐了我一輩子!沒有父親,沒有母親,一生孤苦,迴歸之後仍然不能相認!同樣李家子,爲何兩樣人?它先作踐了我,我爲什麼不能作踐它!”

“兄弟們,長老們,首領們!”他格格笑着,來回騎動他胯下那古怪又迅速的兩輪車,對臺下驚呆的衆人做吆喝攆人狀,“走啦,走啦,快走啦,今天國立不成啦,李家的夢碎啦,哈哈哈哈哈哈……”

“朝兒……”老家主退後一步,老淚縱橫,“是我的錯……”驀然一轉身拉住李扶舟,“扶舟,快,合你我二人之力,壓下乾坤陣……”

頭頂上漩渦越轉越急,高臺隱隱顫動起來,連帶整個大殿都開始轟鳴,聲音沉悶若獸吼。外頭廣場的人驚駭地發現,外殿的牆壁,開始慢慢變得透明,而頭頂黑白二色的雲朵開始聚集……這是乾坤陣啓動的徵兆。

……

甬道盡頭,景泰藍直奔那四方鼎爐而去,太史闌怎麼也拉不住,忽然覺得身上有異,她摸了摸容楚的臉。

徹骨冰冷。

她呆了呆,又去摸他的心口,那點似有若無的熱氣,此刻,怎麼也摸不着了。

伸出的指尖,再觸不着希望的溫度。

她心中轟然一聲,眼前一黑,再睜開眼,眼中竟然一片血紅,前方景泰藍爬上那圖騰,她也看不清楚,只隱約看見那向下的劍尖忽然掉落,鏗然一聲,什麼東西砸到她腳背。

她心中一片渾渾噩噩,只有兩個字一遍遍如雷滾過,“他死了死了死了死了……報仇報仇報仇報仇……”

之後景泰藍做了什麼,她做了什麼,她一概不記得,等她清醒過來,她已經手持古劍,衝出甬道,奔向後方廣場。

……

“快,快……”老家主拉着李扶舟就要衝下高臺,欲待施救人羣,龍朝看着天空,血流滿面猶自手舞足蹈,笑聲由暢快漸漸轉爲憤懣,淒厲若哭。

李扶舟淡淡拂開了父親的手。

“我已經控制了。”他輕輕道。

聲音淡若風,聽到老家主耳中卻如狂風,他向前衝的動作一停,愕然回望。

龍朝的笑聲,戛然而止。

“你……你一個人怎麼可能……這會要你的命……”老家主這一回頭,才注意到李扶舟臉色,神情大變,“你……你的臉……”

李扶舟淡淡倦倦地一笑,向後退了退,竟然就在那已經被龍朝撞破的殘破寶座上,坐了下去。

“五越復國,是你們的夢想,曾經也是我的夢想。”他仰望着頭頂翻卷的彤雲,輕輕道,“但是,老家主,你注意到沒有,乾坤陣這些年越來越不穩,乾坤山靈氣在逐漸消失?”

老家主臉色一變,道:“這不過是一時情形……”

“不……壓制不住了……”李扶舟搖搖頭,“乾坤山,本來就不是我們的地方,是我們仇人的修行之所。他飛昇前夕,和先祖鬥法,身死也罷了。先祖卻還將他魂靈骨灰,鎮於這乾坤陣中,五獸圖騰之下。要他日日看着自己曾經觸手可及的勝利和成就,卻永世不能翻身……這用心太刻毒無德,遲早引蒼天之怒。先祖又在此處渡化數萬陰靈,導致此處陰氣大盛。一座乾坤殿,竟有三方力量,早已被打破平衡,遲早出事,這些年,不過是勉強維持罷了……”

“那又如何,等我們立國,遷都他處,此處棄了便是!”

“談何容易……”李扶舟淡淡道,“李家後世依賴乾坤陣太多,很多功法都由陣中來。就算乾坤陣不失去控制,爆發傷人。李家子弟一旦失去乾坤陣,實力也必將漸漸衰退。將來要如何鎮服五越?如何壓制桀驁的中越?如何對付強大的南齊?亂世爭雄如逆水行舟,不進則退,到時候李家子弟坐不穩高位,又會是怎樣的下場?位越高,跌越慘……這或許就是當年這乾坤殿主人,留下這座殿的真正用意,讓我們依賴它,然後被它控制……貪心者爲貪心所害,從來如是……他,終究爲他自己報了仇……”

“你何必如此悲觀……”老家主跌足,“那都是以後的事!”

“那就是不久的將來。”李扶舟淡笑,眉宇郁郁青青,“百里神山崩塌,萬丈紅塵化灰,宏圖霸業轉瞬過,五越終將成爲皇帝輿圖之上,一個代表歷史的詞語……”

“那你打算怎辦!”老家主看着天際彤雲,怔怔吸一口氣,“你今日強行開陣,陣每開一次,離崩潰便進一步,你這麼做,不過是將我們衰落的進程加快,有何好處?”

“很快家主你就知道了……”李扶舟靠在椅上,脣角竟然現出一抹笑意,“我等了很久,也累了。”

“你爲什麼叫我家主?”老家主忽然疑惑地問。

李扶舟笑而不答,衣袖忽然一揮,拂在身後那一團轉動的紅光上,頭頂忽起呼嘯之聲,主殿牆壁全數透明,大片大片雲團涌起,遮蔽視線,隱約有慘叫聲響起,似乎外圍的非李家子弟,被髮動的陣法給拋了出去。

整座大殿都在打開,牆壁一層層開啓,被陣法拋出的人狠狠撞在虛空中,被捲起的氣流撞得頭破血流,鮮血滴落在玉階之上,立刻無聲無息浸染開來。

景泰藍仰起頭,張開小嘴,愕然看着天空中飛來飛去的人影,他所在的甬道,原本在高臺旁邊的大殿內部,此刻雲臺震動,牆壁撤去,有些人直接就被捲進甬道,撞上五獸祭臺,砰砰數聲悶響後,一些人噴出鮮血,灑在他腳前的階梯上。

雲石的階梯蔓延開一層一層的血紋,像一匹血錦迅速鋪捲到他腳下,祭臺之下的四足方鼎震動更劇,連帶上方獸嘴下的血都似濃豔欲滴,忽然天地一震,四足方鼎中起呼嘯之聲,隱約聽來竟然像是有人在遙遙長笑,隨即不知哪裡,白光一閃。

白光閃過,景泰藍臉色也一白。

隨即他向前走去。

“陛下!”趙十八火虎等人急忙去拉他,哪裡拉得住,景泰藍一步步向前,似乎被什麼東西吸引而去,趙十八大急,奔到他身前想要阻攔,剛邁出一步,便被氣流捲動,砰一下趴在地下。

趙十八這一趴,正趴在容楚身上,他觸及容楚冰冷的身體,呆了一呆,忽然嘴角一撇,放聲大哭。

哭這命運離奇,哭主子死得離奇,哭這見鬼的大殿離奇,哭現在該怎麼辦?

他哭聲驚醒了景泰藍,他忽然回頭,伸手去拉容楚。趙十八看他臉上神情無悲無喜,似乎中了術的模樣,仰頭看看天上飛人和地下震動的方鼎,忽然一股憤怒從心中涌起。

“天殺的五越!天殺的乾坤殿!天殺的破鼎!”他大罵,“敢在這礙爺爺的眼!讓出來!給爺的主子睡!”

他忽然抱起容楚,把他往鼎的方向一扔,火虎搶救不及,大罵:“你幹什麼!”

隨即火虎愕然看見景泰藍霍然回首,眼神欣喜,順手還把容楚身子推了一把。

砰一聲容楚身子落在鼎上,一震之下,那五獸嘴下一滴將滴不滴的血色物質,正落在他臉上。

血落那一瞬。

他身下那看似堅固無比的方鼎,忽然崩裂,一股煙塵,散在天地間。

……

“家主,還不去救人?如果死了人,今日就不僅是立國不成,我李家也要倒黴了。”高臺玉闕之上,李扶舟帶笑的聲音,從漸漸瀰漫的雲團間傳來。

老家主呆了半晌,看着那些狂呼哀嚎的空中飛人們,頓了頓腳,只得先返身衝出。

龍朝早已愣在那裡,怔怔地看着李扶舟,眼神空落落的。

他費盡心思,做了這“雲中飛車”,一心要在今日,衝上高臺,打開乾坤陣,衝撞登基典禮,毀掉李家的復國夢想。

當初他因爲這復國夢想失去多少,今日他就要李家失去多少。

然而李扶舟竟然早已開了乾坤陣,這令他好似拳頭打到了棉花上,力道呼嘯而出,再撞回自身,撞一口淤血悶在心間。

“你邊上站站,”李扶舟居然還吩咐他,“別擋住了我的視線……”

龍朝又一呆,下意識靠邊站站,隨即才反應過來——擋住什麼視線?

他忽然看見李扶舟眼光,愕然回首,才恍然明白。

前方,廣場之上,人人向外瘋狂奔逃,卻有一人逆流而上,手執長劍,穿雲而來。

太史闌。

廣場雲遮霧繞,人們慌亂奔行,只有那女子,一身黑衣,面容冷峻,臉色也是這一刻的雲色,又或者是深海盡頭泛起的泡沫的色彩,冷而遙遠。

她手中劍造型詭異,五獸劍柄猙獰糾纏,眼光卻直而深,像一條通往異世的黑暗通道。

風雲怒號,她執劍而來,劍尖直指高臺。

人潮紛亂狂涌,如一大波五色的潮,人們和她逆向而行,不住推擠跌落在她腳下,再愕然擡頭,看着此刻竟然還能進入大殿範圍內的異族人。

一些人一邊向外衝,一邊驚駭地回頭看她,不明白這一幕怎麼會發生,她怎麼會沒有遭受乾坤殿反噬,遠處李老家主拼命將人羣向外驅趕,遠遠望着她,眼神震驚,只是此刻他也沒辦法越過人潮去詢問太史闌,只得被狂亂的人羣,推擠着向外衝去。

太史闌沒有將任何人的表情看在眼裡,她手指冰冷,都是剛纔容楚離去時的溫度,胸中卻灼熱,那是壓抑着真相,到此刻終於勃然爆發的怒火。

她逆行於人潮,越往裡人流越稀,大家在拼命向外逃命,無人阻攔。

李扶舟始終微笑不動,高踞寶座,看她遙遙而來,他視線前雲團飛卷,薄霧涌動,將那女子堅定面容虛化得迷離飄渺,他時不時抓開一抹雲霧。

很多年了,她總是離他越行越遠,然而今日,終於看到她,奔他而來。

至於她手中的劍,眼中的殺氣……那又有什麼要緊?

太史闌並沒有在高臺下停留,也沒管高臺之上朔風激烈,浮沉呼嘯無數暗器般的飛石,她步步登高,浮雲從身側過,雲臺玉闌被山淵霧氣一層層淹沒,涌動於她腳下。

飛檐角風鈴急促地響,如亂世絃歌一曲,肅殺。

最終她奔上高臺第三層,他在硃紅闌干前下望,忽然臉色一變,衣袖一拂。

她眼眸一厲,立即挺劍迎上,劍光如雪潑開,再在他胸前呼嘯凝聚,白光如練,直奔他心口。

“叮。”一聲,一枚被氣流捲動,射向她太陽穴的尖石,被他衣袖捲開,鏗然落在她腳背。

她臉色一變,才知他出手不是對她,此時劍勢收勢不及,她拼命後仰抽手。

“哧”一聲,劍尖入肉悶響,她手一顫,也不知劍尖到底入肉幾分。

此時玉臺雲卷,罡風呼嘯,她後仰的身子束髮黑環被風吹落,呼啦一下散開滿身。

而他微微傾身,紅衣如一大片血火,霍地張揚在朱砌玉欄的背景中。

目光相交,似也蔓延開六年前歲月,伴一路血火。

高臺上,傾身與後仰的男女,各自散開的黑髮,姿態張揚,而眼神內斂。

太史闌慢慢站直,手中劍沒有鬆開,依舊頂在他胸口,她眸光落在劍尖落處,那一身紅衣遮沒血跡,並沒有顯得更紅,只是沾了血氣,似乎更豔幾分,熠熠似有光流轉。

李扶舟原本一直帶笑看着她,然而當他看清她散開的發的時候,臉色微微一變,道:“你的發……”

他此時才發現,太史闌兩鬢的發,竟然是灰白色的。

不知何時,她大好芳華,竟已生斑駁華髮。

頭髮束緊收攏時不明顯,散開時,那一縷色澤淺淡的發,雖然不損她容顏,反而顯得更加特別冷峻,卻刺痛了他的眼。

太史闌不答,完全對此無感。

“李扶舟。”半晌,她緩緩道。

李扶舟微微俯身下望,並沒有在意胸口的傷,猶自對她一笑。

笑容溫和,近乎純淨,如水墨,如脂玉,如一片柔軟的雲,剛被天雨洗過。

依稀還是當年,紫藤丁香花下,春日街角,那一抹初初邂逅的笑容。

“你來了。”他和聲道。眼光在她身後一掠,“容楚呢?”

她聽見這句,眉頭一挑,剛剛沉澱下來的心緒,似瞬間又灼灼燃起。她閉上眼,靜靜呼吸半晌,才阻止住自己,將那劍向前繼續一挺。

“他來了。”她道,“陪我一起,和你把以往的帳,都算算清楚。”

“哦?”他道,“願聞其詳。”

“我曾以爲,你要復國,也不過是在其位不得不謀其政,是你的身份,逼你不得不這麼做。”太史闌淡淡地道,“但現在我明白了——一直是你,從來都是你。”

李扶舟輕輕咳嗽,坐正身子。

他和她之間,近在咫尺,卻隔着無數霧氣翻騰,以至於他竟然看不清她的臉,只看見胸前冷冷逼過來的金黃的劍尖。

這竟然是最後,他和她之間,唯一的維繫。

她是爲了他的命,不肯再向前一步,還只是因爲厭惡他這個人,不肯再向前一步?

或者命運從來如此,她就在身側,他卻不能上前,指尖抓撈,不過是虛幻一場。永遠有那許多有形無形障礙,隔絕他探索的目光。

“從什麼時候開始?”她道,“在我來之前?剛開始做容府管家?或者更早?”

他默默。

“我就說你這樣的人,怎麼會去做管家?”她譏誚地道,“你的真正目的,是皇室吧?”

“你很早和皇室有了勾結,你選擇的幫助對象是太后,那時她還是惠妃。你助她除了密衛,殺了皇帝,得了大權,坐上寶座。”

他笑而不語,似乎很有興趣地看着胸前的劍尖,認出這是祭壇上的五越聖劍,用來鎮壓鼎中的此殿主人遺骨的,劍爲五越之主當年所佩,劍尖血是具有大能的五越之主最後精血,尋常人根本不能靠近,但是她得到了。

所以說,都是天意。

“你在宮中,還有一個內應,是邰世蘭。她愛着你,爲你甘願入宮,去做那個細作。我不知道她是如何認識你的,或者在你某次的遊歷中,她邂逅了你,少女芳心,一見鍾情,而你知道了她即將入宮,有心要在宮中培養一個內應。因爲你不放心惠妃。”

“世蘭是個好女孩。”李扶舟輕輕道,“那年二月二,花潮鬥豔,她是最美的一個,卻因此被姐妹們欺負,我正巧路過遇見,順手幫了她一把……她當時已經快要進宮,和我說很害怕……我承諾了她不侍寢……”

“你答應她保她完璧之身。你有那個把握,因爲你和宗政惠關係不錯。”

李扶舟默認。

世蘭愛他,他知道,彼時他還爲挽裳,漠然相對這世上一切情意,未嘗沒有幾分利用之心。然而很多年後,他也受了那般暗戀而不得的苦。

也許,這就是報應。

“至於我爲什麼想到邰世蘭和你有關,因爲世濤是你的徒弟。你好端端跑到安州收他做徒弟做什麼?他那時資質也談不上如何出色,你爲的是就近監視邰世蘭吧?”她脣角冷冷向下一壓。

“世濤自然是因爲世蘭認識的,不過世濤自己不知道。”他一笑。微微有些出神,心想當初給世濤送的書,看樣子他後來沒有翻開?如今邰家已經敗落,府邸都被查抄,看來那書是就此湮沒了。

書是在世蘭回宮後,他送給世濤的,他那時擔心身邊有人跟蹤,不好直接和邰世蘭聯繫,便送書給世濤。世濤和姐姐關係好,得了好東西都會和她分享,那書裡粉末談不上毒,只是會讓人在短期之內癡愚,影響記憶,忘卻從前之事。他想着,那對姐弟日子不好過,等事情過去,將她們接到乾坤山,照顧她們一生便是。

卻不知,各有各的緣法。

“邰世蘭在皇帝駕崩那夜被點侍寢,她之所以能進寢殿之內,就是因爲當時你已經剷除了密衛,殿外其實是你的人,你的人知道邰世蘭和你的關係,沒有阻攔她。”太史闌淡淡地道,“你讓她借侍寢之機進殿,是爲什麼?”

李扶舟笑笑:“找一樣東西。”

他想着那個活潑又有點憂鬱的少女,想起她的哭泣和笑容,想着那一個人,再看着眼前這一張臉,時時會令他有恍惚之感,覺得人生何其奇異,一個人的斷層,由另一個人來填補,然後走出一條全新的光輝的路。

然而無論如何相似,他從沒有覺得眼前的太史闌是邰世蘭的延續,太史闌如此特別,她永不會和任何人重合。

獨一無二,世間無雙。

太史闌並沒有問找什麼東西。

“她當晚看見了你們的秘密,先帝駕崩之後被打發出宮,你雖然沒告訴宗政惠這件事,但宗政惠自己查閱宮冊,發現邰世蘭當時有被點往寢殿,卻沒有出現。她爲了保密,下令所有嬪妃殉葬。”

李扶舟輕輕嘆息一聲。

“之後便是我遇見你了。你怕邰世蘭手上有和你有關的證據,便趕去安州,邰世蘭被姐妹暗害的那晚,我被人推下牆,那個人應該是你。”

李扶舟微微垂下眼睫——他趕到安州,終究遲了一步。

“之後我冒充了邰世蘭,邰世竹在小庵放火要殺我,那晚失火之前,有人曾經進過我屋子,那人是你。”

“你在找東西,但不巧的是,邰世蘭那些手書,被我先發現了。我復原了信紙,發現了一個犼的壓印,我當時覺得眼熟,沒想起來在哪見過。後來我在容楚的衣袖上看見。”

她咬了咬脣,似乎提到容楚的名字很艱難,頓了頓才道:“我一開始以爲是容楚,後來漸漸確定了不是他。但也想不出誰還會有這印記,直到我去過乾坤山後,纔想起來,你也是晉國公府大管家,你有。”

她脣角冷冷一扯,“好一招移花接木,這樣就算別人發現,也會算到容楚身上,不是嗎。”

李扶舟微微一笑,低頭看看胸前金黃的劍尖,冰冷的金屬已經在血肉裡被焐熱,但這人生很多東西,卻在冷去。

“我拿走了那信,你發現了。因爲當時失火,你只能離開,然後第二天,你在街上叫住了我。”

花草初發,少年如玉,春光煦煦,有美一人。

記憶中美好的初遇,當真不能再切切翻起,再回首物是人非,真相是最經不得一層層剝脫的東西,每一用力,都浸一層冰涼的血。

“你的目的,只是想拿回那信。所以你安排了那批刺客,來了一場所謂的追殺,那些箭不過是爲了刺破我的袖子,好讓那信被毀。偏偏我有復原之能,竟然把袖子和信都復原了。”

“你怕再動手,會引起我的懷疑,所以假裝受傷,從我眼前消失。之後我被邰家出賣,被西局太監押去殉葬,身受重傷,曾有人予我治療,雖然我一直沒有看見幫我治傷的人的臉,但從氣息感覺,似乎是兩個人……”她慢慢擡眼看他,“後去的是容楚,先去的,是你。”

他默認,笑意幾分緬懷。

那時候的她啊……倔強勇毅,令人驚心。他不想多管閒事,卻不知怎的,便看不下那斷骨支離的手臂,似被戳得心中一緊。

“你再次出現時,是在關押水孃的那個客棧裡,你搶了水娘馬車,越牆而過。”

太史闌停住,想起那夜那個風姿秀雅的蒙面客,劍凝清光,一劍破車,他駕着馬車向月亮飛起,漫天的星光和蒼穹下清越的風,瞬間撲入她胸臆。

那一幕她永生難忘,一生裡最遼闊的感受和隨之而來的龐大勇氣夢想,都以此爲開端。

爲什麼他每次予她美好難忘感受,到頭來都不過一場帶着陰謀的戲?

“你當時是爲了找皇帝吧?可是水娘瘋了,爲了滅口你便殺了她。之後可能是容楚帶人過來了,你不得不離開馬車,再回頭時,水娘和我已經失蹤。”

“之後你發現我和容楚在一起,又注意到了景泰藍,景泰藍在二五營遇刺,是你通風報信。”

“但你行事向來謹慎,因爲容楚開始介入保護,你不願再冒險,後來行事就幾乎都避開了我們。只在關鍵時候,出一出手。”

李扶舟眼波流動,輕輕嘆息,似乎想說什麼,但終究沒說。

“這關鍵時候,就是我和西局火拼那夜,你出手傷了趙十三,救了喬雨潤。當然,之前那個和她在西局院子裡議事的男子,也是你,當時你受了傷,步伐有些不穩,被司空昱看出來了。”

“不過我真正將你和五越聯繫在一起,還是那次康王后山的相遇,”太史闌抿緊脣,“我們在後山發現葬五越陰兵的大墓,隨後在後山得你相救。你並沒有得到我被擒的消息,好端端跑到那裡做什麼?你們對那路那麼熟悉,是不是來過?來那裡能做什麼?祭拜?那天你們剛剛祭拜離開是嗎?司空在祭臺下,發現剛剛燃燒過的灰堆。”

“是的。”他終於開口,聲音柔和,“太史,你真的很聰明,所有事,你都說對了。”

“但我依舊沒有明白,你爲宗政惠做了那麼多,和她想必有協議,這協議是什麼?”她道,“宗政惠不可能答應你五越復國,你的目的是什麼?”

“爲了乾坤陣。”李扶舟答,“乾坤陣有瑕疵,甚至不屬於李家,將來遲早給李家帶來隱患。而乾坤陣上一代主人,就是那位殺了五越之主一萬陰兵的高人,那人原先是南齊皇室供奉的國師。他在南齊皇宮住了很多年,留下了不少要緊文字。我幫助宗政惠,就是爲了得到那些遺作,解決乾坤陣的隱患。好讓李家世代昌盛,復國夢想終圓。”

“果然還是爲了復國,”太史闌冷笑一聲,看看四周,“似乎也沒解決?”

“是。”李扶舟坦然道,“那位國師才能通玄,或者早已預料到後來之事,留下的遺作,看上去很有道理,但大多是錯的。”他有點遺憾地笑了笑,“先帝駕崩之前,我已經有所懷疑,我當時懷疑惠妃故意給了我假的遺作,真本還在承御殿。所以我讓世蘭應侍寢之召而去,就是希望她趁當時紛亂,找出真本……但是她也沒能找到……”

“哦?”太史闌看他一眼,“不會留下什麼要緊功法,你沒忍住去學了,然後中招了吧?”

“當然不會。”他微笑,“抱歉,讓你失望了。”

太史闌忽然沉默。

“扶舟……”良久她輕輕道,“我一直懷疑你,但我一直感激你,我一直在幻想,就算你想復國,這也無可厚非,我會盡量勸說陛下給你們立足空間,這事,不是不能好好解決的。”

“我果然沒有……選錯你。”李扶舟欣慰一笑。

太史闌並沒有聽清後頭一句話,只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我和容楚,甚至不惜給你信任,把孩子送來給你,是求你救命,也是給你勸告……可是你……你爲什麼要對容楚下手?”

“李秋容,是我五越的人。”李扶舟淡淡道,“他是宗政惠的親生父親,當然,宗政惠自己不知道。李秋容年輕時,在我族中也很是個人物,後來因爲侮辱女子被逐。他侮辱的,就是宗政惠的母親。李秋容那一支,會‘繫命’之術,但只有廢掉武功之後纔有可能成就。李秋容武功被廢后,在獄中只練了這一門異術,那晚容楚城門追太后,李秋容最後使用了這一招。他的血沾上了容楚衣袖,容楚可能剜去血肉時,還是令李秋容的血跡進入血液之中,之後他便開始受李秋容影響,李秋容衰弱,他衰弱;李秋容死亡,他死亡。”

太史闌手指一抖,劍尖又入肉一分,李扶舟住口,微笑擡頭看她。

他臉色蒼白,眸子因此顯得極黑,眸光中並無痛苦,卻生出秘密的歡欣的溫柔。

“李扶舟。”太史闌聲音微微嘶啞,“你早知道這些。”

“知道。”

“你早發現李秋容是五越棄民,卻沒有管這事,你知道他在練系魂術,卻沒有提醒我們。你延續着李秋容的命,就是爲了將來讓他在兩軍對壘時死去,連帶……令容楚也死去,動搖南齊軍心,從而獲得勝利。”

“嗯。”李扶舟從容地道,“老李在牢中練系魂術並不容易,我還令人想辦法幫過他。”

太史闌慢慢吸一口氣,手中劍尖一挺。

“李扶舟……”她道,“這讓我如何原諒你?”

李扶舟笑一笑,並不答,忽然手指按上她劍尖,太史闌這纔看清楚,劍尖上已經漫出殷然血跡。

他按着她的劍,並不看她,輕輕向後退去,將劍從胸口,一分一分抽出。

被堵在傷口中的鮮血立即奔涌而出,順着金黃的劍尖倒流而下,落在她腳尖,積下豔紅的一攤。

“我怎麼能讓我自己,死在你手裡呢……”他微笑輕輕道。

她不動,並沒有阻止他從自己劍尖退出,手中劍依舊穩定對着他心口,“只要我願意,我終究能殺了你。”

“不能。”他道,“另外,我要告訴你,我並不需要你原諒。”他站起身,上前一步,“我只是在等你來,我的,女王。”

太史闌手臂一抖,霍然擡頭。

座上紅衣人,在浮沉雲霧中微笑,身後青崖空寂,飛鳥幽鳴,他笑容微光和煦,仿若春陽,伸出的指尖潔白如雪,一枚黑中泛藍的寶戒在他掌心,光澤沉黯而尊貴。

“帶他來,我救他。”他道,“我怎麼忍心你傷心一分?我怎麼忍心你孤寂終身?若我在,我還有信心給你照拂,我離開,他再死,以後誰來愛護你一生?”

太史闌後退一步,連聲音都開始發硬,“李扶舟……你……你到底什麼意思?”

“李秋容最後一段日子,我是在維持着他的生命,好讓他在合適的時候死,爲五越尋求一分生機。但同時,我也修改了他身上的術。他死,容楚會氣機停止,但生機不絕,只要有人願意助他活轉……他還是你的容楚。”

太史闌仰起臉,定定地望着他。

事態如此翻覆,讓她也措手不及,絕望到底她才一劍出手,和李扶舟見血相對,然而此刻,他在說什麼?

對面那人,眼神蒼涼,毫無一絲戲弄之色。

一瞬懵懂過後,就是巨大歡喜,她覺得渾身凍結的血液都似乎解凍澎湃,甚至能聽見心潮拍擊堤岸的聲音。

他——沒——有——死!

一個聲音在心底呼號,巨大至令她耳鳴,歡喜是煙花綻開,射了滿宇宙都是。

一生至此,她從未如此刻激動,以至於渾身發抖,劍尖落在腰側,撞着腰帶叮叮直響。

“李扶舟……”太史闌覺得自己舌頭開始打結,她並不記得李扶舟說的什麼女王不女王,只記着他說容楚有救。

有救就好,哪怕要她用全世界來換取。

“告訴我——什麼要求。”

李扶舟靜靜望着她。

這一刻,浮游的淡白雲團裡,隱約有兩條水跡,順她眼角緩緩流下,如鑽石般一閃。

這是……她的淚。

他悵然而欣喜地瞧着,悵然這一生,她的淚永不會爲自己而流;欣喜的是這一生,他終究見着她的淚。

便當她這淚,是爲自己落下。一顆墜破紅塵,落地生菩提花萬朵。

“做五越之主。”

太史闌一怔,連一邊趴在地上旁聽的龍朝,都驚得忘記言語。

“我把五越交給你了,請你爲它尋一個合適的去處。”李扶舟輕輕咳嗽,“以你的身份地位,以你的能力,以你和景泰藍的情分,以你的行事風格,只要你傾盡全力,真心相助,你足可打動皇帝,鎮壓羣臣,給予五越永恆的安寧——五越屬於你,才能長長久久地存在下去。”

“他們怎麼會接受我!”太史闌搖頭。覺得荒唐。

“乾坤殿交拜天地時,我的臉,是朝着你的。”他淺淺一笑,“否則,太史,你以爲你怎麼能站在此地不被排斥?你早已穿過五越皇后衣袍,你吃下了衣領裡的先祖之血,你的異術和五越甚至相通,你拿到了五越之主的劍,你擁有獨特的氣息,連乾坤陣都不會排斥你,你天生,就該是五越的主人。”

他高踞座上,衣袂飛起,長指一指南齊軍隊的方向,“中越救了你們的瘟疫不是麼?挽救了南齊數十萬大軍。這功勳,想必到時能讓你對皇帝開口,說服羣臣。太史,看在我和尋歡的份上,求你眷顧五越。”

太史闌長劍落下,怔怔後退一步。

想了千萬種結局,想過千萬種辦法,沒想到李扶舟用盡心思,輾轉往復,先以瘟疫敗南齊,再以容楚性命相逼,心中竟然是這樣打算。

前一刻的死敵,下一刻做他們的主人,這樣荒誕的事情,要她如何答應?

然而她也不得不承認,這打算很大膽,卻也很正確。五越絕不會是南齊的對手,一味頑抗是羣滅,戰敗臣服又打回重頭,境況可能還不如前,只有託庇於她麾下,才能依靠她,爭取一方平靜天地。

李扶舟,是狂熱的五越人中,唯一一個清醒者。

可是,衆人皆醉我獨醒,不是幸運是悲哀。因爲這意味着,他們更早看見可怕的未來,在他人尚自懵懂時,他們已經不得不提前犧牲以換取將來。

“爲什麼不早和我說,爲什麼一定要用這個辦法?”

李扶舟如果直接和她開口,她未必不會考慮幫助五越,畢竟還欠他恩情。

“五越人需要清醒一下頭腦,認清一下現實。”他從容地道,“不親眼看看南齊陣容,他們會認爲自己依舊強大,將來就算你幫忙給了自立權,依舊不能安心偏安一隅,到頭來反而會給你帶來更大麻煩。”

她默然,他越是心思細密,爲她考慮良多,她越覺得心中發堵。

有時候她寧願面對一個自私的人。

“乾坤陣即將崩毀,你嫁給別人,它也不會反噬你,而你卻可以因此擁有在五越,至高無上的地位。”李扶舟微笑,“你在乾坤陣發動這一刻,逆流而行,踏入廣場時,就已經有資格做五越的下一任主人。”

“李扶舟,”太史闌眉頭一皺,心中有不好的預感,“爲什麼要我做下一任主人?你自己呢?”

“我?”李扶舟忽然一笑,下一句話石破天驚,“我本就不該做這個家主,我纔是這裡最沒資格的人,因爲我纔是多出來的第二個兒子,早在二十六年前,就該處死的那個。”

太史闌一怔,龍朝忽然“啊”地一聲。

“你什麼意思?”他愕然道,“不是說我是第二個嗎……”

李扶舟轉頭,看了他一眼。

一直雲淡風輕,事事都在掌握中的他,此刻終於神情複雜。

太史闌敏銳地在他眼神中,捕捉到了厭棄、憎惡、痛恨、無奈……種種情緒,卻不像是對龍朝的,他的眸光,穿過了龍朝,落在了遙遠的某一點,卻又空落落沒有着落點,像那些負面的積壓的情緒,四處彈射,最終只能反噬回他自己身上。

他忽然一揮衣袖,龍朝吭地一聲,眼睛一翻暈過去。

太史闌沒有動——李扶舟真要殺龍朝,十個他也早就死了。

“有些事,我想他不適合聽,否則我李家就真的永無寧日了。”李扶舟和煦地看着她,“太史,願意最後一次,瞭解我麼……”

看看她神色,他道:“放心。李秋容的術,我很清楚,容楚會安然無恙,一生伴你。”

他說到最後四個字的時候,語氣蕭索,卻又似有淡淡欣慰。

太史闌忽然心中一酸,退後一步坐下,將長劍擱在膝上。

殿上氣流飛卷,不斷將一些琉璃和尖石撞擊在她膝上長劍上,發出叮叮噹噹的聲音,她癡癡地看着那些石子碰上染血的長劍,染了一身胭脂紅,再在粉白的霧氣中飛旋激射,那上面,是李扶舟的血……

他人還在,鮮血已經激盪在這縱橫的空間,似嘔盡心中血,換一個人人齊全、唯獨無他的終局。

碰撞和激射,令她膝上也斑斑染了他的血,她只覺得心中發堵,只能抿脣不語。

“龍朝,是老家主和翠翠的兒子,你是知道的。”他輕輕道,“當然,我必須也是李家血脈,否則無以傳承乾坤殿。太史,你不覺得奇怪嗎?李家,只能有一個兒子接受傳承。”

太史闌沉默——有些真相太殘忍,她寧可他不說,可是他揹負了這麼多年,想必,也已經很累了……

“家母,也就是上代家主夫人,和老家主,夫妻感情不算好。”

太史闌注意到他沒有稱呼李老家主爹爹。

“老家主那時經常拋下她,遊歷天下,歸期不定,家母很多時候獨守空房,山上乾坤外殿,只住了她……和前前任家主。”

太史闌頭垂得很低,也注意到他沒有稱呼前前任家主爲爺爺,寧可那麼拗口地說前前任。

“我想我不用說得很詳細。”李扶舟笑笑,笑意蒼涼,“總之,後來家母懷孕,生下我,當時老家主不在山上,家母心中厭棄我,命人將我棄至山下雪中,後被私塾先生收養。而前前任家主,並不知道家母棄我之事,因爲當時他忙着下令追殺翠翠和她的孩子。”

“當然。等他知道我被棄的時候,已經遲了,他沒能找到我,後來趕回山上的老家主,也是到我少年時才尋回了我。而之後,家母纏綿病榻,早早離世,前前任家主因爲這事……內心深痛,走火入魔,神功將散之際傳位於下任家主,因爲功力不足,險些影響他那一代的傳承。”

“也正因爲老家主那一代傳承不足,而乾坤殿已經支撐不了多久,復國大業,必須儘快開始。所以他把全部夢想都寄託在我身上……”李扶舟手指輕輕在寶石毀損的五獸兇睛上撫過,“這個寶座,不該是我的。然而我代替他人坐了,我欠了龍朝,欠了老家主,欠了李家,欠了五越……就讓我這不該存在的、唯一多餘的人,用這一生籌謀,最後的心計,來贖還了吧……”

太史闌手指撫在劍上,冰冷的劍上的血,黏住了她的手指,她的心,也似被血粘在了冰上一般,沉重、黑暗、血腥、粘膩……掙扎不出……

或許,這也是他這麼多年來的感受……

“你……”她不忍問,終究還是問出了口,“……你究竟是什麼時候知道的……”

一定不是一開始,一開始他的揹負是挽裳,是家國,但絕無這般沉重和淒涼。

“進入乾坤殿那一刻。”他脣角笑意淡淡,不肯多言,神情沉靜若黑暗中盛開的般若蓮花。

太史闌捏緊了劍身,忽然恨命運殘忍。

最後一刻,無法回頭的那一刻得知身世真相……情何以堪。

而就在那一刻之後,他還看見了龍朝。

看見了那個被他替代的人。

他原本也許有機會擺脫那一切,假如龍朝更早一刻出現,以他的性子,也許直接就棄了武帝之位,交給龍朝,自己飄遊四海。如今倒算一個幸運的結局——得自由之身,棄無窮揹負。

然而龍朝卻出現在他已經繼承傳承之後,乾坤陣開啓,時光流過,無法倒轉。

一日間兩個巨大打擊,他也只能挺立,接過那千鈞重擔,因爲龍朝的遭遇,因爲老家主的偏心,他還得再給自己默默加上一層贖罪的重負。

她忽然明白那日殿中初見,爲何忽覺他換了一個人,爲何忽覺他眼神沉重蕭索,再不似從前春日暖陽李近雪。

最初的李近雪,光華,溫潤,完美。皎皎世家子,未來武中帝,雖童年稍有缺憾,但不損人生輝光。

然後忽有一日,天地顛覆,真相剝落。身世如此不堪,完美只是謊言,他纔是竊據他人之位,最多餘的那一個。

李近雪從此是李扶舟,但人生卻在那一刻,近雪,深涼。

命運於他人,是曲徑通幽迷宮窗花,一色紅豔,循環複雜,但總有豁然貫通處。

於他那窗花一幅,卻是千瘡百孔風中過,處處都是死衚衕。

“太史。”他緩緩靠在破碎的寶座上,仰起下頜,看重重殿宇在氣流之中浮沉,顫動出迷離的光影——或許這就是人生,再如何堅固美麗,玉砌雕闌,終不抵天地之力,崩毀頃刻。

這世間,真正堅執的,只有人心。

“太史……到了此刻,你願意應了我麼?”

她盤膝坐着,怔怔望着對面的人,他血紅的衣袍在風中揚起,五獸猙獰,只有她看見他內心,一片的血色,一片的荒蕪,一片的空。

他剖明心跡,將最不堪帶血展示她前,爲的,終究也不過是一個安定和獨立的五越。

李扶舟輕笑着,衣袖又一揮,解了龍朝的穴,他俯下身,對上龍朝剛剛睜開的迷離的眼眸。

“記住,你是獨子,這一代的獨子。”李扶舟垂下眼簾,“對不住,鳩佔鵲巢。但到最後,我依舊不能傳位於你,因爲你沒有能力保全五越。”

“我也沒興趣。”龍朝冷冷道,“我只想殺了你。”

李扶舟不答,只笑笑,轉向太史闌,“你接了這指環,成爲我五越之主,我就答應你救容楚。”他看看天色,“快點,時辰不多了。”

雲霧忽然散開了點,太史闌驚鴻一瞥,只覺得他顏容越發蒼白。

沒有什麼好猶豫的。爲了容楚,她連做太后都敢,區區一個五越之主算什麼。

何況還有扶舟的一番難言心事。

她上前一步,伸手去他掌心接指環,他手心忽然一覆,捏住了她的指尖。

她一怔,擡眼看他。

他並沒有看她,掌心輕握,微微閤眼,脣角忽現一抹笑,淡而遠,飄渺如此刻浮游之霧。

“最後一次……”他輕輕道。

那一年屋脊攜手看月亮,這一年乾坤陣裡做告別。

指尖相觸的距離,有時只到心臟,有時卻到天涯。

他記住她肌膚的柔軟,指尖按觸的輕輕,像攜了雲的風,拂面過,記憶裡便有了春。

指環在他掌心滾動,他拿起,輕輕套向她手指。

她有些恍惚,忽然覺得有什麼不對,隨即她聽見一個聲音,懶洋洋地道:“喂,這個戴戒指的儀式,似乎主角錯了?”

太史闌渾身一震,手一軟,指環落地,李扶舟臉色一變,急忙去接,地面忽然一震,現出一條裂縫,指環滾落其中不見。

太史闌早已不管指環,轉身飛奔,“容楚!”

廣場之外,微笑而立的,不是容楚是誰?

容楚身邊,竟然是景泰藍,一身一手的灰,老遠就笑嘻嘻招手對她笑,“麻麻,麻麻,我立大功啦!”

太史闌轉頭飛奔,來不及慢慢跑三層高臺,在第二層乾脆順着欄杆的弧線一滑而下,遠遠的看得容楚又驚又笑,高聲道“你慢些……慢些……怎麼和個孩子似的……”

然而當他看見太史闌風裡散開的發,看見她瞬間泛紅的眼眸,看見她在漫天的沙石中狂奔穿過廣場,臉上被碎石割出細小傷口渾然不覺,也不禁慢慢斂了笑容,微微張開雙臂。

砰一聲,太史闌撞入容楚懷中,伸手就去摸他心臟,被容楚一把抓住手,低笑道:“這麼猴急?回家去隨便你摸……”嘴上調笑,他的手指卻顫顫撫過她的鬢。

“怎麼回事怎麼回事?”她哪裡聽他的,一邊亂摸一邊急不可耐地問。

容楚遠遠地瞟一眼高臺上的紅衣人影,“他能控制李秋容身體改造異術,我自然也能控制李秋容身體,讓他根本練不成系魂術。早在李秋容入獄的時候,我就對他的身世發生了興趣,也隱約猜着了一些,所以便命十八平日裡在他的飯食裡下了藥。不過李秋容的體質,給這樣你調整來他調整去,已經發生了我和李扶舟都無法預料不到的變化……我原以爲我應該不會中術,結果還是受了影響,進入了假死狀態……而李扶舟則以爲我必得他傾盡功力來救就行,其實我只需要一點引子就能醒來……所以我確實需要前往乾坤山,獲得五越之血做引子,才能解了李秋容的血引。剛巧景泰藍受召喚而來,解了主殿裡的鎮壓封印,那一滴劍上血落下來,正解了最後的禁制……”

太史闌舒了一口氣,只覺得渾身發軟,靠在容楚懷裡,竟然起不了身。

“剛纔我聽見了,他要你做五越之主,和我猜得一樣……打得好算盤……”容楚在她耳邊低低道,忽然一扭頭,“站住!”

幾個欲待圍上來的五越首領腳步一停。

“五越之主她不做,”容楚舉起手中的東西,笑吟吟地道,“我做了。”

“傳國佩!”驚呼聲此起彼伏,有一半的人,幾乎立即虔誠地跪下去。

容楚和太史闌對視一眼——看不出來這所謂傳國佩,對相當一部分五越人,很有影響力。

這是一個倔強的,固守自己的規則和理念的民族。

“保不準是贗品……”容楚低低說一句,太史闌看看那古佩——原來如此!

不過她也深有同感點點頭——哪有那麼巧的事?當然,此時矇混一下也成。

“太史元帥!”李老家主擠上來,並沒有問傳國佩的事,只道:“扶舟呢?”

太史闌眼神複雜地看着他,隨即道:“他說乾坤陣不穩定,遲早貽害家族,他趁此機會處理一下……”

“胡說什麼!”李老家主跌足大呼,“乾坤陣不該發動時發動,氣流狂亂,脫離約束,如果還想壓制,必然要以人命爲引……”

太史闌一驚,“什麼?”

她看出李扶舟虛弱,也聽出他決絕告別之意,原本以爲是他發動乾坤陣傷及真元,如果再費力救容楚,可能就會油盡燈枯。所以當容楚恢復,不需要李扶舟動手之後,她也就放下心來,想着李家還有人在,總能幫他維持的。

難道他擔心乾坤陣存在,李家子弟總忍不住要依賴,時日久了有所懈怠,最終被乾坤陣害了全族,所以乾脆下定決心,以一己之力,毀了乾坤陣?

難道他看似平靜,其實內心深處,早已空寂如深水,一旦將五越交託而出,爲五越尋找到一分生機,便生趣全無……

她霍然轉身回奔。

……

高臺之上,紅衣人影身周雲團涌動,頭頂漩渦越轉越急,黑白雲光投射在他頰上,映得他眼眸迷離,而臉容在變幻的光影裡,靜若深水之花。

他眼眸倒映她剛纔決然而去的背影,也倒映她此刻火速奔回的步伐。

他脣角微微勾起,爲這一刻她落足的急迫。

她終究沒有一去不回頭,不是麼?

“去吧,”他微笑拂一拂衣袖,龍朝立即站不穩身體,骨碌碌向下滾去,一邊滾一邊驚駭地向他看——這袖風好比狂風,他的車子都能掀動,他還以爲是自己車子兇猛,原來只不過是李扶舟根本沒管……

龍朝砰砰乓乓地撞出去,正撞上奔進來的太史闌,太史闌被龍朝撞得向後連退,剛要站直,就蹬地後退一步,她努力直腰,一股迴旋之力又來,又將她撞向廣場之外,她竟然被那生生不休的力道一推再推,連連後退。

“李扶舟——”她終於明白他的意思,揚聲大叫,伸手試圖抓住身邊哪根柱子,好穩住身形,掙扎向前。

雲霧升騰,地面震動,漩渦起風雷之聲,高臺玉闕,大殿朱闌都在雲光霧影中顫抖,風將雲團吹散,再在半空聚集,隨即又四面追逐,撕裂牽扯,捲起猛烈的地面風,衆人站立不住,一退再退,只覺地面和腿一起顫抖,身上金屬武器叮噹響聲不絕,忽然眼前大亮,一道紅光自高臺背後電射而出,直奔廣場之外,剎那間似天神出血劍萬柄,誓要將皇天后土,猛力戳穿。

高臺上紅影忽然飄起,只一閃便到了紅光上方,他胸膛傷口終於因爲氣流壓迫鮮血激射,炸開一天霓虹,血紅衣袖狂卷倒翻,遠望去如即將涅槃的火中鳳。

最後一霎他回首,看向太史闌的方向。

雲天之上,黑白漩渦之下,漫天風暴裡,一抹煦煦笑容,不被狂風吹散——

“扶舟!”

……

景泰六年十一月十日,乾坤山巨震,乾坤陣毀,天池涸,乾坤殿除前殿外,全數崩毀。

十一月二十,五越奉太史闌爲主,天節軍陣前降順,重歸朝廷。

次年十二月,皇帝下旨,允許五越以上陽等三縣爲域,實行自治。

景泰九年,東堂與南齊簽訂和平條約,自海峽撤軍。

自此,海清河晏,四方安定。

同年,皇帝以太史闌衛國之功,昭告天下,封大將軍王,以五越爲太史闌封國。

南齊歷史上第一位、也是唯一一位女王爵,誕生。

……

尾聲。

景泰九年,初冬。

冬月的麗京,常青樹木雖然濃蔭未改,但諸花多半凋零,多少有了幾分蕭瑟冬意。霜花薄薄地落在琉璃瓦上,被朔風凍結成各種精緻的花樣。

不過,麗京前市大街四明巷內卻春光濃麗,紫藤和丁香清豔爛漫,街邊的玉蘭開得灼灼,花托碩大如玉,托出粉黃的蕊心,在風中顫顫。

仔細一看,卻都是裝飾用的彩花,難得朵朵精緻,宛然如真。更難得這整條街都這樣裝飾,以至於從寒風中瑟瑟下轎的賀客們,一擡頭都不禁愕然,還以爲四季倒流,天地變幻,春忽然格外愛撫了這條街。

隨即又不禁嘖嘖讚歎——這想必是榮昌郡王爲大將軍王獻上的新婚賀禮?一街之春,人生最美一瞬。

郡王府今日張燈結綵,紅毯從巷頭鋪到巷尾。

一大早巷子內外就聚集了不少百姓,自覺地穿新衣,自發地放鞭炮,喜氣洋洋幫忙掃地和迎客。整個郡王府遍地紅錦,滿院彩幔,人來人往,人人衣新履潔,神采煥然。

今天是個好日子。

太史大王終於要嫁榮昌郡王了。

第二年就生了孩子的太史大王,終於在第十年快要到來之際,要嫁榮昌郡王了!

真是令人一談起,便忍不住心酸得閉目握拳,淚下兩行。

整個麗京幾乎都在忙碌,百姓們有自發的慶賀舞龍節目,官員們忙着備禮,府裡和宮中更是早早開始準備,數月一直忙碌操持這盛大婚禮,新娘子卻很清閒——不過是從西跨院嫁到東跨院,而已。

一大早,西跨院人來人往,這天氣已經不暖和,但衆人忙得滿頭見汗,主持這邊事務的蘇亞,只穿了一件綢裙,在門口安排事務。

景泰六年,大戰結束後,蘇亞便嫁了陳暮。那個有點懦弱、有點遲鈍、也一直沒什麼存在感的男人,在之前那麼多年蘇亞沒有給過他一句準話,而他默默留在麗京,參加會試殿試,中了個不高不低的進士,做了一個部曹小官,所有人都以爲他不會等下去,所有人也以爲蘇亞不會嫁給他,然而當那年,蘇亞正打算隨太史闌再度回到靜海時,隊伍裡忽然多了個一道去靜海的縣令。

自請去靜海任職的小京官陳暮,在隊伍裡,依舊有點不安地對蘇亞微笑。

蘇亞怔了良久,直到太史闌微笑將她推走。

三個月後她嫁給陳暮,如今已經有兩個女兒了。她有點胖了,說話也流利了,臉上的疤仍在,卻已經沒有人注意到那點瑕疵,她已經是太史闌身邊最爲信重的女將,叱吒靜海,和梅花她們齊名,是蒼闌名將之一。

有時候太史闌想,當初二五營初遇,怎麼看蘇亞都像個要陰鬱至死的,怎麼看梅花都似乎該是最終背叛的,怎麼看尋歡都該是叱吒年華的,怎麼看小翠都應該平庸安妥一生的。

然而命運走下去,變幻着不同的臉,在最初,誰也看不見誰的收梢。

此刻人人忙碌,只有新娘子閒得要死。

因爲閒,太史闌在發呆,發呆地看着天際,今日天氣甚好,天際雲如紅暈,似乎有一道奇異的軌跡,飛快地從天際掠過,穿破紅暈,向這方向而來。

她忽然有些出神,想起那年乾坤山上的紅光,鋪漫天地,奪取了人瞳仁裡所有的光,幾乎令人失明,光芒中乾坤殿無聲坍塌,剎那間化廢墟隱沒於天地間……

人人無法睜眼,只有她仗着練習攝魄,淚水漣漣仰望,隱約看見崩毀的乾坤陣上方,紅色的李扶舟投身之處,忽然有紅色一小點爆射而出,跨天際而過,留下一條流星般的深紅軌跡,穿越天空不見。

那場景,似乎有幾分熟悉……

半個時辰後,光收雲消,乾坤山那圓潤光輝的建築,也已面目全非,她奔入後殿,高臺已經消失,那裡只是一片白地,一些碎屑任風寂寥亂舞,但屬於他的痕跡絲毫都無,連一根髮絲,一片衣角,都沒有留下。

事後無數人裡外搜尋,不相信李扶舟會毫無遺骨,甚至下到之後深淵裡去尋。歷代武帝,也有因無法控制乾坤陣而喪身的,但從來都遺蛻完好。五越人認爲,五越之主的遺蛻和精血,對後世有無窮庇護之力。

然而這一代,他們永遠失去了他們的主人。

那個知道一切,卻沉默在歲月深處,無聲獨自揹負了前一代的所有罪孽,用一生所有的心血和智慧,爲他們最終尋到出路的,真正的主人。

他傾盡一切,拱手天下,再灑然而去,最後回首一抹寂寥笑顏。

太史闌擡頭,眯眼看着那點紅光,想着那靜水流深的男子,或許那不是結束,只是翻過這段人生的末一頁,或許在那一頁之後,他亦有他的傳奇和軌跡,跨越愛恨和生死,走向人生畫卷另一幀。

乾坤陣天地遺蹟,擁造化之力,或者,在崩毀最後一刻,有渡過去與未來。

也好。

此生他已爲五越揹負太多,那些潛伏和籌謀,隱瞞和殺戮,都只是爲了贖罪,贖本不屬於他的罪。

從此後不管生死,但望他能放下。

外頭嗩吶聲響,喜娘第三次來催促,說皇帝也已經到了。太史闌懶洋洋嘆口氣,歪戴着那沉重無比的鳳冠,深覺無聊地出門上轎。一堆人跟在她身後,大驚小怪地喊着扶着,太史闌不理,甩開大步向前走。

她真心覺得這場婚禮毫無必要,都老夫老妻了,孩子都會打醬油了,這時候再結婚,已經不是熱鬧是笑話,何必拘這個俗禮?省點辦酒席的錢不好嗎?

可惜某人非說要給她一個驚世駭俗,別開生面,轟動麗京,永生難忘的婚禮。纏了她整整半年,以至於她一個半老徐娘,還得裝大姑娘上轎。

早知道東堂一簽和平條約之後他就要結婚,她還不如不籤,繼續打下去吧。

她當然不會承認她原本是願意的,結果一看那長到恐怖的婚禮流程,直接歇菜了……

嗩吶齊鳴,鞭炮炸響,一大羣人潮水般擁着她,半扶半抱,生怕她逃婚一般,將她腳不點地地送往花轎,如果不是多少還畏懼着她大帥的威名,恐怕這些傢伙就要把這個滿臉不情願,眼神裡寫滿“我要逃婚”,眉毛皺得能夾死蚊子的新娘子,給塞進花轎,加上十八層鎖鏈了。

太史闌無奈地嘆口氣,腳剛要跨進轎子,忽然聽見身後呼地一聲,似乎有什麼東西正從天上呼嘯迅速接近,聽見衆人驚叫,聽見砰然一聲巨響,就砸在身後三丈處,最後,聽見一聲奇特的,她永生難忘魂牽夢縈的嚎叫。

“嗷嗚!”

她肩膀一僵,霍然回頭。

“幺雞!”

《鳳傾天闌》後記(親們必看)

更新時間:2014-1-16 9:48:23 本章字數:15393

好了,又輪到寫後記了。

後記真是每本書寫得最愉快的一章啊拍桌。

第五年,第六本,太史闌篇,再次刷新了我個人的很多記錄:存稿最多,字數最多,連載時間最長,以及月票、評價、禮物,訂閱等等幾乎涵蓋所有的數據。

這算是成功了嗎?

從數據上來說,是。

從我個人感覺上來說,一本書成功與否的定義,從來不是這些,是這些數據背後所包涵的那些——更多的讀者、更堅定的存在,更堅決的擁護,更熱情的追逐。

有人說,你努力了,所以你應該得到給予。

不,不是這樣的,我看過更多努力了還得面對空寂和荒漠,一聲嘆息後默默耕耘的作者。

蜂擁的讀者羣讓作者的付出變得珍貴,作者和文本的真正價值在於知音的欣賞。

這是我的幸運。

所以,寫一萬種風格的後記,也首先不能脫離一個最重要的主題——

我的讀者親們。

感謝你們。

……

天定風華系列自2012年開篇,如今已經算完成一半。

最初的時候,這個系列是應出版社的要求而創造,我個人並沒有生出太多的感情。

第一本君珂篇千金笑的後記中,我曾說過,我故意以性格最普通最不搶眼的君珂開篇,要拿一個普通的開頭,來造就整個天定系列步步升高的未來趨勢。

有點狂妄的設想,但人生往往就是“敢想”的設想,才能成就夢想。

千金笑奠定了整個系列的基調,但我沒打算在這個基調上一往無前地狂奔到底。

哪怕一直寫女強,也應該是有個人風格,有不同內涵灌注的女強。

所以年初,某天早上刷牙時,我忽然推翻了原本要寫景橫波的想法,讓太史闌提前上位。

我一直很喜歡這個女主。

因爲她是部分的我自己。

老實說,我決計不贊同君珂的死心眼和老實,不贊同大波的風騷恣肆,不贊同蛋糕妹的裝嗲撒嬌,但我欣賞太史闌的一切特質:包括冷峻、霸道、簡練、強硬,乃至某種程度上的不近情理。

因爲我自己,隱約也有着這些特質,我總不能去否定自己。

所以這本書在最初設想時,也是我夢想的投射,既然我將女主這麼代入了,我自然想寫內心真正想要的生活——太史闌篇在我腦中設計總綱時,是鐵血的、霸氣的、內斂又狂放、冷靜又熱血。

它應該以戰爭爲主,鐵色的衣袂在血色朝陽中獵獵。

然而寫一本書,有時候就像描繪你想要的男人——你在腦海中把他勾勒得風度翩翩十全十美,事實上你嫁的可能一米六三早早禿頭。

所以夢想中戰爭鐵血的太史闌篇,到後頭也纏綿柔情,居家生活。

我心中有點違和感,總覺得那不是我夢想中的鐵血女神。

但是沒有關係,作者們天生就應該具有浪漫氣質,當故事中的人物開始有了自己的性格,開始能夠自己駕馭着情節的馬車,走向一條不同的脈絡時,作爲作者,完全可以放開手,行行、走走、停停。在人物的引領下,看更多不同的風景。

她們自有她們的智慧,成就別樣的美好。

……

我曾在開篇和第一部出版時說,我想寫“既有一定深度也符合市場,既大氣又親切的書;想寫一本對親情、友情、愛情和人間一切情義都深切涉足的書。想注入更多的個人思想,表達更多的新銳觀點,展現更廣的角度和更深的人性;想開闢一條對我來說全新的路線——這本書將不僅是一個女子,面對戰爭和政治的崛起傳奇,也是一個史上最開明封建大帝的養成傳奇。是‘接受現代教育理念薰陶的封建帝王’的全新形象設定。是我在保證故事好看基礎上,首次嘗試探討嚴肅的教育主題。展現現代教育理論和古代教育觀念之間的碰撞,展現個人對教育、愛情、道德、處事各方面觀點的綜合文本。”

不知道做到沒有?這點交給讀者評判。

但於我自己,自覺這本書,情感的種類更豐富,觸覺更細膩,對人生和世界的映射,更多。

愛情、親情、友情、甚至基情,這本書都寫了,而且大多很飽滿。

愛情永遠是女性小說的主基調。書中有容楚與太史闌的相知相守,有李扶舟的錯過誤終生,有司空昱的糾結徘徊,有邰世濤固守底線的付出。甚至還有楊成和小翠的生死之隔,有尋歡永遠無人插戴的紅寶石簪,有宗政惠近乎偏執的自戀和佔有慾,有喬雨潤的諸多算計卻愛而不得,有容榕的情竇初開,豆蔻花枝在風中空待。

這本書,似乎也是我寫愛情種類最多的。

這本書裡,還有我一個自己書中的首創情感特異——女主曾對男配,有過初戀的朦朧感覺。

在我的書中,以往沒有這樣的情形。

但這本書裡,卻沒有情感的遊移和曖昧。

這都是由太史闌的性格決定的。她如此堅執決斷,愛憎分明。她早期情感缺失,所以下意識被溫暖和煦的特色吸引,那是內心隱痛的一個傾向投射,到底是不是愛,可以說連她自己都不清楚。

如果那時候,李扶舟動機單純些,經歷簡單些,揹負再輕些,在她將目光投來那一霎,不曾退避或滑開,也許,一切都或滑開,也許,一切都將不同。

——這個故事告訴我們:有花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當得珍惜。

……

這本書的親情,有太史闌和景泰藍的忠誠相待,宮門相擁的母子深情,有太史闌和邰世濤的不惜犧牲,苦做臥底的姐弟情,有太史闌和叮叮噹噹,自幼分離卻無處不在的深切用心,有容氏老夫婦稍稍偏狹各有立場的愛子之心,有容榕對嫂嫂從戀慕到嫉恨到再幡然醒悟後的永遠捍衛的心路歷程。

友情,有二五營從排斥到忠誠,有蘇亞的一路誓死跟隨,有尋歡的大節不損捨身相救,有數字護衛們一年年改變的名字。

另外還有這本書裡除了愛情和勵志之外,最重要的主題。

教育。

這裡忽然想說些閒話。

我生在教師家庭,所幸沒有開過任何小竈,我父母把精力放在了別人孩子身上,對我實行放羊政策。他們不強迫我去學任何的興趣班,卻也從不吝嗇對我個人興趣的培養;他們願意出資去培養我的興趣,但當我沒有打算再繼續時,他們也不會以已經付出的投入來要求我堅持。

喜歡繪畫,那就畫,不想畫了,那就算。

喜歡看書,那就讀,書很貴,二分之一工資用來買書。

他們覺得我應該在玩的時候玩,沒有什麼比童年更珍貴,我們有那麼漫長的成年期,然而童年只有短短十年,永不再來。

很多年後我長成,身邊同事開始陸續成家,有了孩子,然後我忽然發覺,現在的孩子很可憐。

她們要學很多的興趣班,要補很多的課,要會很多的才藝,要應付很多超越年齡的壓力。

很多不成功的父母,因自己的缺憾,將寶押上孩子的將來,希望能從孩子身上得到彌補,望子成龍的心火,燒得孩子一日不寧。

很多爭強好勝的父母,用孩子的成績和成就進行攀比,我親眼見過一位母親,讓女兒蹲在面前背唐詩三百首,背不出打手心,理由是“人家誰誰已經會背二十首,她才七首!太不爭氣了!”

但更多的深層原因來自於國家教育體制,來自於“千軍萬馬走獨木橋”的考學體制。從此孩子沒有了童年,有的只是前往興趣班的不斷奔波。

僵化的學習扼殺思維和靈性,教育流水線上生產出來的是一批批會背很多詩,會很多才藝,會很多具有統一答案的知識、考試各種滿分的高分低能小怪物。

這些東西,有些或許可以幫助他們成長,在社會立足,但更多的,對他們今後的人生和人格,並無任何幫助。

唐詩會多少首,並不能教會他們如何愛人以及被愛。

才藝會多少種,如果沒有真正按興趣來培養,也不能帶給他們健全人格、完整世界觀、和健康道德體系。

兩年前我和一位男士有過辯論,他說孩子應該早早教育,最好一兩歲就開始背國學,中國儒家理論體系博大精深,可以給孩子最好的早期教育。

我說一兩歲懂個屁的儒家精神,一兩歲該撅着光屁股在地上看螞蟻。

他皺眉搖頭說那樣放羊長大的孩子很難成功,未來將是失敗人羣中的一個。

我指着自己鼻子問他:這裡就有一個放羊長大的,你敢說失敗?

他啞口無言。

我放羊長大,小時候唯一發展的興趣是讀書。在很多年後,需要懂唐詩三百首的時候,我自然會去讀它,需要更多的知識儲備時,我自然擁有了它們。

而書法、繪畫、乃至我喜歡的設計,這些都是很喜歡的,但我不需要這麼多才藝——一生做好一件事。

我的父母,或者說我那跌跌撞撞的人生教會我的,是堅持、耐力、健全三觀、獨立人格。

這些關於教育的吐槽想法已經很久,當我看見那些小小身子上的大大書包的時候。

所以在鳳傾裡,有了這樣一個關於教育的故事。

有了這麼一個蘿蔔釣魚的史上最萌小皇帝,有了一對性格迥異的半路母子。

最爲冷酷直白的、經過現代理念薰陶的母親,和一個兩歲的、經歷過宮廷黑暗的娃娃,她們會發生什麼樣的交集?

她會用自己的教育理念,來怎樣打磨他?

她會在他的成長之路上扮演什麼樣的角色,教出一個怎樣的孩子?

這樣一對母子,她們會不會全始全終,一路相伴的經歷打磨,會成就怎樣特別的母子深情?

而她的直白冷酷的現代式教育,遇上男主人公這樣,完全出身封建貴族文化教育體系的代表人物,彼此的思想,又會產生怎樣的碰撞?

這個想法和主題,有那麼點嚴肅,似乎不像一本網絡小說該有的氣質,可我有信心把它寫得親切好看。

嚴肅主題未必需要嚴肅表達,用喜聞樂見的方式去傳播感染,才能影響更多的人。

寓教於樂,是我推崇的文化傳播方式。教育如此,寫作亦如此。

我希望在文中,關於我個人教育理念的滲入過程,能對一些已經爲人父母,或者即將爲人父母的讀者們,產生良性的影響,讓他們或有思考,或有對照,如此,或許某一個孩子,就能被我從萬惡的興趣班裡稍稍拯救。

當然,夢想是美好的,才能卻可能是短板,也許未能達到我想達到的目標,但當我經常看見留言區,讀者媽媽們關者媽媽們關於教育的共鳴,我心亦慰。

沒有什麼,比盡心表達之後,又被讀者善意接納,而更令作者感覺滿足。

……

再一段寫給我的女配們。

這本書裡,寫了感情的多種方式,幾乎都是通過女配來表達的。

比如宗政惠,她到底愛不愛容楚?就我看來,她是不愛的。她愛着的是“最優秀的那個人”,而不是“最優秀的容楚”,她具有黑暗女性的缺點集成——自戀、自私、極度的佔有慾。因爲佔有慾,所以倒黴的康王甚至不能有小妾,所以她送給康王的定情禮物都是玉夾剪,爲什麼是玉夾剪?命他剪去一切多餘情絲。

所以她先看上最優秀的容楚,再因爲姐姐被那個“最高貴的男人”看中而出手殺她取而代之,再在做上太后之後,自戀病發作,一廂情願地認爲,容楚依舊癡戀自己。

她愛的不是這世上任何男人,只是權力、私慾、虛幻的黃金花園,人間一切最尊貴。

她覺得都該是屬於她的,如此而已。

然而說到宗政惠,不得不提一下她的大節——在國家大節上,我讓這個人物,擁有了立場和尊嚴。

很多讀者也許詫異,宗政惠這樣的人,竟然會放棄賣國,沒有爲自己爭取最後生的機會。

這就是人性,或者說人性的底線。

再惡的人,也有她的底線和原則,她的原則就是——不賣國。

她這個原則,無需想得過於慷慨大義,這不符合對她性格的塑造。我對此的解釋是驕傲。

極度的驕傲,所以不做兒皇帝,所以不能接受國土拱手讓人。她要君臨天下,她要富有四海,她要享有百姓和羣臣的山呼和愛戴,而不是頂着一生罵名,戰戰兢兢做兒皇帝。

但不管出發點如何,就這點來看,她在人生的末端,依舊綻放出了屬於自己的閃光點。

人,無全黑,無全白,更多介乎兩者之間的灰色地帶,轉側一個方向看過去,會有不同的棱角。

之後有喬雨潤,看起來和宗政惠很像的一個人。我曾說她們是一對自戀的舞者,一個臺前,一個幕後。精心排演人生的喬雨潤,她比宗政惠聰明狠毒,但在愛情上,她比宗政惠飽滿有人性,雖然她的人性只給了一個人,那就是李扶舟。

可是她爲了他,放棄了和中越的合作,放棄了唯一得到他的機會。

她爲了他,第一時間發現了龍朝的異常,爲他尋求出身世答案,並不惜冒險想在萬軍中殺龍朝——這是她一生中,唯一一次不顧自身安危行事。

然而她也是悲哀的。

無論她怎樣違背自己,作出自己本不應作出的一切,註定只是情意空投。

她沒有遇見踐踏,只是遇見漠然,可是我覺得這更殘忍。

在人生的末端,在她和瘋了的宗政惠的生死之爭中,關鍵時刻,她被踩住了裙角,沒能躲過致死當胸一刀。

她回首,看見的是他平靜的眼眸,身邊站着踩着她裙角的他的夫人。

當她寂寞死去時,不得不託他的夫人,也就是她的仇人,來轉達最後的遺物。

然而他不曾回首。那個錦囊,被輕描淡寫拋入火中。

那些時候,她是什麼感受?

中刀轉身一霎她是否絕望?

無人看顧的臨終幾天,聽自己呼吸在黑暗寂寥的空間慢慢淡去,她又在想着什麼?

很多讀者非常憎恨這個人物,無數次要我將她狠狠虐死,估計已經爲她想過了各種殘忍而鮮血淋漓的死法,或許還覺得這樣的死不夠爽。

可我覺得,這樣的離去,纔是對她最大的懲罰。

一刀濺血,或者哪怕**受盡苦痛的死亡,並不是最爲殘酷的結局。

殘酷的是在死亡中絕望,在絕望中死亡。

然後說到兩個有爭議的半正面女配。比如韋雅。

很多人不喜歡韋雅,因爲她佔據了不該屬於她的位置,因爲她“覬覦”李扶舟。

可我要說,每個人都有愛人的權利,無關身份地位。

當我們傾慕某位離我們很遙遠,甚至已經有愛人的優秀男士時,我們也應該理解他人的同樣**。

事實上我覺得韋雅不該被任何苛責,她很不容易。

無論如何,她已經是李扶舟名正言順的妻子。然而這位妻子,她只是頂着個名頭,沒有任何實質,獨守空房,甚至可能遭受他人背後譏笑,然後還要去救丈夫傾慕的女子,然後那女子愛的還是別人,她還得去救那女子和他人的孩子。

救下他們,照顧他們,沒有起過一絲的惡念。

換位思考,捫心自問,換成你我,誰能做到?

如果這不是大度,還有什麼是?

說到惡念,另一大爭議來了,容榕。

關於她,評論區當初已經有過爭議,我至今還是那個看法——要允許人生中一閃而過的惡念,有時候這和人的本質無關。

心情不好時我們會看誰都不順眼。

極度憤怒時我們會想砍人。

非常鬱悶時我們會希望別人也倒倒黴。

這都是惡念,存在於一霎一時,一閃而過,幾乎每個人都不能逃脫。

還有這麼個詞,叫做“鬼使神差”,人有時會有一種奇特的衝動狀態,在那樣狀態下做出的事,不符合平時自己的本性和選擇,事後連自,事後連自己都不能理解。

有沒有人有過這樣的感受?

如果有人,一時衝動犯錯,或者有過惡念,事後追悔,是不是也希望他人給自己一個贖罪的機會?而不是一棍子打死,將後路斷絕?

如若自己的孩子犯錯,是不是就會覺得那是有苦衷的,希望得到所有人的原諒?

很多時候,態度決定一生。年少輕狂的錯誤,遇見的是寬容理解,還是苛責不諒,遭遇的很可能就是完全不同的結局。

我希望人們更寬容而善於換位理解。學會推己及人。

這是我寫這兩個女子,寫這兩個人的心路歷程的真正用意。

……

其實故事還可以寫很多,不過我不打算再寫下去。

二百萬是我給自己訂的字數,超過我已經覺得是自己約束力不夠。

這本書連載時間也破了我的記錄,往年最遲11月我已經收工,年底事忙,一邊收尾一邊寫文是很要命的事,何況我還要改稿。

所幸今年存稿豐富,今年我北京蘇州南通桂林等地轉過幾次,沒有耽誤一天更新,可以說存稿君功不可沒,但也正因爲如此,所以我到年底時特別疲倦——爲了不斷更,爲了應付各種活動,我從今年年初就開始存稿,雖然我是五月下旬纔開文,六月底才v,但滿打滿算下來,我實際寫文的時間,已經有一年。

該收手了。

有不止一個朋友和我說,這本書現在結束太可惜。如果再寫長些,如果更新不要這麼多,每天五千慢慢發,把連載期拖長些,如果文字不要這麼精煉,多加些描寫注注水,是可以多很多銀子,靠近總訂榜的。

何況我確實可以有很多情節寫,何況我並不注水也可以寫到三百萬字,何況我的讀者們基本都表示還沒看夠,願意繼續追下去。

我已經省掉了一卷情節,本來太史闌從靜海回麗京,還有故事可寫的。

但是無論他人怎樣遺憾,爲我不肯拉長故事,不肯慢更,爲這本書因此不能直攀總訂榜而可惜,我依舊覺得,恰到好處,留有餘韻,才能真正成就經典。

一本書,該結束的時候就結束。因爲一切其餘因素來影響頻率,最終影響的是全書的格調和質素,折磨的是讀者的耐心和錢袋。

錢是很好的,榜是很可愛的,但是,讀者的利益,全書的完美,是更重要的。

我更得痛快,你們讀得開心,故事毫不灌水,在合適的時候戛然而止,大家神清氣爽,一起走過這段利落又漂亮的旅程,這纔是最重要最愉快的事。

遺憾?有那麼一點點,不過可以下次努力。

只要我留住你們,沒讓你們失望,我就不缺未來。

我始終很清楚,我賴以挺立的基礎,並不是我如何優秀如何完美書如何毫無瑕疵,而是態度。

是任何時候,不因爲任何因素,影響讀者利益,把你們的想法一直作爲首要考慮的態度。

我始終相信,人心肉長,真誠以待自然收穫真心。

當你爲他人考慮,他人自然會站在你的立場,理解你。

我從不索要任何禮物,你們覺得我自律,反而給得更多。以半年之期,送我到年度鮮花第一,和第一本五皇冠。

我變着法子要月票,你們不覺得煩,反覺得我要得有技術含量,給得更歡快。

我出版書從沒封過結局,你們覺得我犧牲利益,想方設法想要補償我。

我太忙,沒空回留言,換成別人難免要被埋怨,你們卻從未因我不回留言怨恚,只會因爲我偶爾回留言而歡喜。

我也就是萬更,瀟湘萬更作者其實挺多,但你們就覺得我特別難得,兼職改稿還要萬更,不容易啊不容易,熱淚盈眶。

你們給了,我愧受,爲此更努力,想不辜負你們的給予,大家你好我好,所以我的評區和羣,從來喜樂融融,氣氛熱烈。

說這些,不是要標榜什麼,也不是在討好讀者,而是和大家說——看,互相理解,互相呵護,互相爲彼此考慮的趕腳,真的很美好。

人與人之間,是寬容相待良性循環,還是惡性索取最後一拍兩散,真的要靠自己的心性。

不獨讀書寫書,人生亦如此。

……

眼看這個後記,也要破我的後記記錄了。

太史闌的相關一切,果然什麼都要與衆不同。

最後慣例說一下下本書的計劃——如果有的話。

我說過,我的每一本書,都當作最後一本書來寫,寫的時候,所有的精力和情緒都用在這一本,絕不會想到其餘任何書,所以同時挖幾個坑的事,對我來說是很難的。

下一本,我不知道在哪裡,因爲我不知道下一年我的計劃會不會有什麼變動,會不會開文。寫文有時候真的是讓人很厭煩的事情,每年都會遇上各種事端,發個公告也能遇上各種挑刺,人心的偏狹和陰暗,在競爭中被無限放大,擠壓了原本就很壓抑的寫作空間。

不過這一年,我覺得除了我更忙之外,嗡嗡嚶嚶的聲音似乎沒以前那麼響亮,我曾以爲是我魅力大發,令人虎軀一震,從此不擾。後來才恍然大悟——不過是習慣了,不再在意而已。

這是好事,也是悲哀,我趨近修心定性,可也註定要少幾分人間味道。

說到這不得不致歉,今年我回復留言依回覆留言依舊不及格。沒有辦法,我必須先保證更新,如果我丟下更新先來回留言,又成了本末倒置。雖然今年我有些存稿,但那是爲活動準備的,很快就被活動消耗得七七八八,我每天還是萬字打底,從未因爲有點存稿就偷懶懈怠,因爲我不知道下一次會有什麼事兒等着我,需要用上存稿。如此也就怠慢了大家的熱情,所幸大家一直懂我,少有怨言,我想我最大的幸運,便是擁有你們的寬容。

便衝着這份理解和寬容,最起碼,也該給大家留個新書念想是不是?

一般,上一本結束時,下一本的故事已經自然涌入了我的腦中。

我知道,這本太史闌,已經把你們對蛋糕妹和小甜甜的興趣,充分吊了起來。

所以我決定寫景橫波。

嗯,我知道你們很想打我。

呵呵,邊去吧。

放心,大波的故事,應該比蛋糕妹的還有意思。我從來不誇自己的書如何精彩,我一向把評判交給讀者。不過我可以很負責任地說,大波的男女主設定天生討巧,情節和背景有特色,其實是比蛋糕妹那本要更容易出挑。

也正因爲如此,我才着重在前兩本渲染蛋糕妹cp,好爲文臻的故事做情緒鋪墊。

而大波,不需要鋪墊,她無比風騷,渾然天成,大荒澤的設定和背景我也會好好推敲,全新展現,務必脫離常規模式,現一番獨特盛世風情。

而大波的撲倒過程,肯定要比天生冷情的太史闌澎湃。

老實說,最難寫愛情,最難寫好的,就是性格不討好的太史闌,這本我都能搞定,你們大可不必擔心大波不夠熱血賁張。

所以,準備好情緒,準備好瀟湘幣,等待來年,另一場半途執手,互相給予吧。

……

最後,在結束這一刻,重新展卷,半年時光漫漶,故事已經結束,故事尚未開始。

……

“沒有永恆的日頭,只有從不遲到的黑夜。”

“我來,不是來接受拒絕的。從現在開始,他是我的!”

……

“我怎麼忍心令你傷心?我怎麼忍心你孤寂終身?若我在,我還有信心給你照拂,我離開,他再死,以後誰來愛護你一生?”

“我怎麼能讓我自己,死在你手裡呢……我只是在等你來,我的女王。”

……

“我是男人,我是軍人,我是她的兄弟。我曾無能爲力,任她爲人欺辱;我曾臨門發誓,永生爲她依靠。”

“我要救她,現在。有種你們成全我死在馬背上,頭向北嚴!”

……

“太史,讓我照顧你……不要擔心你我的對立,你跟我走,我永遠不會再不利於你,我會讓你遠離殺戮和戰爭,做這世上最幸福的人……”

“你生氣也好,憤恨也好,和我決裂也好,就此動手也好,已經發生的事實不會改變。太史闌今生未必嫁容楚,但也絕不會嫁其餘任何一人。”

……

“真不知此女何等絕世佳人,不知她那無邊美貌,能讓國公爲她傾家、傾族、傾了這富貴榮華嗎?”

“何止。還可以傾城、傾國、傾天下。”

……

謹以我爲太史寫就的一首詞句,爲此文、以及我大半年來的筆耕作結。

《青玉案》

“青鋒誰執三分血,劍擊重九飛龍闕。兵甲明光射長夜。鳳起天野,夜闌星滅,碎鼎蒼空裂。”

“由來愛恨人間雪。不醉樓頭萬里月。戰罷徵袍且拋卻。水涌山疊,扁舟一葉,袖手瞧花謝。”

……

又一年星霜過,又一年風華歇。

一個故事含笑涅槃,一個故事踏雪奔行。

這一柄刀向月,映蒼穹冷徹,風雲翻覆。

那一朵花未開,藏萬千香氣,妖嬈崢嶸。

今且去。

待君來。

本書完結,看看其他書:
第四十三章第四十二章 戳套套保幸福第四十六章 不清淨的容楚第三十五章 容楚的計劃第一百章 爲她挽旗的手第五十七章 生產(二)第七十五章 一家團圓第三十四章 聯手鬥王“可以,但是今晚要背完《大學》第四章。”第二十九章 萌物來襲第八十六章 真愛天地,她的贈禮第四十四章 缺德國公第九章 夜襲第七十三章 賢惠媳婦?第二章 比武招親?第六十六章 斬愛第十一章 那好吧我娶!第十二章 看着我的眼睛第三十七章 因妒傷夫的河東太獅第五十四章 女霸王VS綠茶表第十六章 至尊超薄杜蕾斯第四十六章 強抱第四十章 尋妻第三十二章 胎動第十四章 誰要亡我,我必滅他!第三十九章 那一醉的風情第六十八章 索愛第一章 理想姐夫第五十五章 我想你要我!第二十二章 天下第一定情信物第二十四章 大殺四方!第一百零一章 得到他第三十八章 一戳一個準第四十八章 秒殺一號情敵第八章 我爲她證明第二十二章 此情旖旎第五十五章 我想你要我!第二十六章 俯視衆生第四章 一女百家求第五十七章 美人走光第九十一章 父子鬥第十九章 你真醜!第六十三章 搶奪第五十八章 別再和我搶女人第六十三章 水中熱吻第六十一章 容楚的心思第六十三章 搶奪第三十二章 佔便宜是個技術活第七十四章 母子團聚第二十六章 俯視衆生第六章 醋霸王第十三章 邰家新魔王第八十八章 誰的幸福第四十五章 霸氣賢惠好男人第二十章 救你媳婦去(二更)第三十二章 大家一起來圍觀第十八章 補天的容楚第三十六章 魔鬼教育第五章 夜來殺機第五十七章 美人走光第二十五章 一個人的屠殺第六十九章 出使第一章 理想姐夫第五章 女霸王用強第三十一章 我們都愛洗刷刷第五十四章 爲信任乾杯!第五十章 牛逼的測試第四章 青樓相會第九十五章 團聚第六十四章 以我之壽,換你平安第十九章 你真醜!第五十章 亂流第十章 她是人,還是神?第二十章 有美同遊第九十九章 南齊雙帥第四十二章 千里飛雪贈寒衣第五十二章 給她棄書第七十八章 生死相隨第四十六章 去信通知第八十八章 誰的幸福第五章 女霸王用強第十二章 產室交鋒第九十七章 急追第七十章 壓寨相公?第四十八章 不夠資格!第六十四章 你親我親大家親第一百零二章 身世第四十章 天下規矩,猛砍必破!第五十四章 爲信任乾杯!第三十章 請君上鉤第六十九章 出門左轉,下次再玩第一章 兇悍迴歸的皇帝第二十六章 承諾第九十四章 麗京新頭領第三十八章 一戳一個準第六十七章 拜堂?第九十六章 殺馬特追求者第八十章 爲她報仇第二章 比武招親?第七十五章 一家團圓
第四十三章第四十二章 戳套套保幸福第四十六章 不清淨的容楚第三十五章 容楚的計劃第一百章 爲她挽旗的手第五十七章 生產(二)第七十五章 一家團圓第三十四章 聯手鬥王“可以,但是今晚要背完《大學》第四章。”第二十九章 萌物來襲第八十六章 真愛天地,她的贈禮第四十四章 缺德國公第九章 夜襲第七十三章 賢惠媳婦?第二章 比武招親?第六十六章 斬愛第十一章 那好吧我娶!第十二章 看着我的眼睛第三十七章 因妒傷夫的河東太獅第五十四章 女霸王VS綠茶表第十六章 至尊超薄杜蕾斯第四十六章 強抱第四十章 尋妻第三十二章 胎動第十四章 誰要亡我,我必滅他!第三十九章 那一醉的風情第六十八章 索愛第一章 理想姐夫第五十五章 我想你要我!第二十二章 天下第一定情信物第二十四章 大殺四方!第一百零一章 得到他第三十八章 一戳一個準第四十八章 秒殺一號情敵第八章 我爲她證明第二十二章 此情旖旎第五十五章 我想你要我!第二十六章 俯視衆生第四章 一女百家求第五十七章 美人走光第九十一章 父子鬥第十九章 你真醜!第六十三章 搶奪第五十八章 別再和我搶女人第六十三章 水中熱吻第六十一章 容楚的心思第六十三章 搶奪第三十二章 佔便宜是個技術活第七十四章 母子團聚第二十六章 俯視衆生第六章 醋霸王第十三章 邰家新魔王第八十八章 誰的幸福第四十五章 霸氣賢惠好男人第二十章 救你媳婦去(二更)第三十二章 大家一起來圍觀第十八章 補天的容楚第三十六章 魔鬼教育第五章 夜來殺機第五十七章 美人走光第二十五章 一個人的屠殺第六十九章 出使第一章 理想姐夫第五章 女霸王用強第三十一章 我們都愛洗刷刷第五十四章 爲信任乾杯!第五十章 牛逼的測試第四章 青樓相會第九十五章 團聚第六十四章 以我之壽,換你平安第十九章 你真醜!第五十章 亂流第十章 她是人,還是神?第二十章 有美同遊第九十九章 南齊雙帥第四十二章 千里飛雪贈寒衣第五十二章 給她棄書第七十八章 生死相隨第四十六章 去信通知第八十八章 誰的幸福第五章 女霸王用強第十二章 產室交鋒第九十七章 急追第七十章 壓寨相公?第四十八章 不夠資格!第六十四章 你親我親大家親第一百零二章 身世第四十章 天下規矩,猛砍必破!第五十四章 爲信任乾杯!第三十章 請君上鉤第六十九章 出門左轉,下次再玩第一章 兇悍迴歸的皇帝第二十六章 承諾第九十四章 麗京新頭領第三十八章 一戳一個準第六十七章 拜堂?第九十六章 殺馬特追求者第八十章 爲她報仇第二章 比武招親?第七十五章 一家團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