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歲是個多麼奇妙的年齡啊!
青春時代早巳消逝在遙遠的往昔。與青春告別後至今,自己的記憶深處未曾留下任何鮮明的影子,因此,倒好像是一直在與恍如一牆之隔的青春相鄰而居地生活着。牆那邊的聲響清晰可辨地不斷傳來,可牆壁上卻依然沒有通道。
在本多來說,青春,似乎已經隨着松枝清顯的死而結束了。在那裡,那凝聚、結晶、燃燒着的一切早已消逝殆盡。
時至今日,在寫判決書而感到倦意的深夜裡,本多還常去翻閱清顯遺下的《夢中日記》。
①日本能樂的流派,以觀阿彌爲其鼻祖。
②日本能樂中不化妝、不伴奏的簡單舞蹈。
③日本的一種短詩,由5、7、5三句共17個音節所組成。
④含有俳句風趣的寫意淡彩畫或墨水畫。
⑤桂、蹴上、尼崎和杭瀨皆爲地名。
日記大多是一些毫無意義且如謎語一般的內容,也有記載着暗示夭折的不祥的美麗夢境:在被拂曉的紫藍色印染了窗子的房屋正中,停放着清顯的白色棺木,而他的靈魂卻在中天飄蕩,俯瞰着這一切。沒想到,這個夢卻在一年半後變爲了現實,只是那位在夢境中伏棺噓唏、蓄着富士山形前額髮際的女子,也就是聰子,卻終究沒有出現在清顯現實中的葬禮上。
已經過去18年了,在本多的記憶裡,夢境與現實的界限已變得模糊,藉助清顯惟一的遺物——《夢中日記》上的手跡這一明證,比起清顯曾經有過的現實的存在,他以前做過的夢境倒是更爲清晰,如同簸箕裡被淘出的沙金一般。
在繁雜的記憶裡,隨着時光的流逝,夢幻與現實早已等價均值,曾經發生過的事與似曾發生的事這二者間的界限逐漸淡化。在夢境迅速吞食着現實這一點上,過去仍然酷似於未來。
當人們還很年輕時,往往認爲現實只有一個,而未來卻孕育着種種變化。可隨着年齡的增長,現實又會變得多種多樣,而過去看上去則在歪曲着無數的變化。而且,因爲過去似乎連接着一個又一個複雜多樣的現實,因此與夢境的界線也就會變得愈加模糊不清。這時,如此易於變化的現實的記憶,已經變得與夢境別無二致了。
本多連昨天遇見過的人的名字都記不清,卻可以隨時栩栩如生地喚起有關清顯的記憶。這就像是與今天早晨剛剛經過的街道上那非常熟悉的景觀相比,倒是昨天夜裡所做惡夢留下的記憶更爲鮮明。人只要一過30歲,他的名字就會像剝落的油漆一般被很快遺忘。那些名字所代表着的現實,比夢幻更加虛無飄渺、毫無用處,並將被日常生活逐漸遺棄。
本多的生活早已微波不漾,他覺得,無論社會上發生什麼事情,自己惟一的工作,就是用嚴謹的法律體系的綱目來對待一切。他已經明白無誤地屬於理性世界。與夢幻和現實相比,更爲可靠的,也就是這個理性世界了。
當然,通過許多刑事案件,他不斷地接觸到人世間的激情。雖說自己從未有過這樣的激情,可在某些人的人生中,一種情念卻可以喚出宿命般的魔力。這樣的事例,他早已屢見不鮮了。
他果真就很安全嗎?仔細想來,形同遠處的銀堆轟然坍塌一般,自己內心深處的危險也曾倒塌。自那以後,他獲得了不爲任何誘惑所動的堅固的自由。那個在遠處轟然坍塌的危險,就是清顯。那個誘惑,也還是清顯。
他津津樂道於曾同清顯共同生活過的時代。然而,所謂時代的青春,對於活下來的人來說,只不過是一種免疫質。況且,他已經38歲了。在這個年齡上,如若說活過了,則未免輕鬆得離奇,可要說是風華正茂,卻又正被拽往不情願的死亡。到了這個年齡,經驗微微散發出着腐臭,新奇的歡悅日漸消退。也是在這個年齡上,無論多麼愚鈍,也會感覺到美在迅疾消逝……本多對工作的熱情,正意味着他愛上了這種與感情隔絕開來的不可思議而又抽象的職業。
回到家後,在進書齋之前他要與妻子共進晚餐。時間是不定的,在家不去坐班的日子裡大約6點吃晚飯,但在開庭之日加班後回家時,也有8點左右才吃晚飯的時候。不過,像擔任預審審判官時那樣被半夜喊起來的事是沒有了。
不論多晚,梨枝都等着同他一起吃晚飯。在他回家晚時,梨枝就會急忙將飯菜重新加熱,本多則在一旁等候,聽着妻子和女傭從廚房傳來的充滿生氣的忙碌聲,一邊瀏覽着晚報。如此飯前飯後,便是本多一天中最好的休息時間了。他不由得想起了父親曾和自己一起度過這種黃昏裡的舒適時光時的身影,儘管那時的家庭規模與現在不盡相同。曾幾何時,自己也像父親那樣了。
與父親不同的,也許是自己缺少那種明治時代的不自然的威嚴吧。因爲他沒有可以示予威嚴的孩子,一家人保持着更加自然、單純和簡明的秩序。
梨枝寡言少語、爲人謙和,從不刨根問底,偶爾會因爲輕微腎炎而顯得有些浮腫。不過,這種時候她的化妝就會稍稍濃厚,因而睏倦的眼睛反而現出迷朦的媚態。
5月中旬的一個星期天晚上,梨枝臉上又現出這樣的神態。明天是開庭的日子,本多覺得,從星期天下午就開始的工作這樣繼續下去,晚飯前是可以結束的,於是便囑咐道,希望今天晚上的工作在完成之前,不要被晚餐所打斷,晚餐時間務必與工作對應起來。說完後,本多就走進了書齋。工作結束時已是8點鐘了。在家的日子裡,晚餐是很少拖到這麼晚的。
本多原本沒有什麼特別的嗜好,但由於久居關西地區,便對陶瓷器皿有了一些興趣,也收集了一些上好的日常食器,以作爲自己小小的嗜好。他所用的飯碗是仁清式的,夜晚小酌的酒具則是慄田陶瓷第三代傳人與兵衛的作品。梨枝考慮到該給伏案一天的丈夫做些有益於他身體健康的飯菜,例如抹上芥末的懷石①風味的小油香魚涼拌肉絲,以及關東風味的幹烤鰻魚裡放入撒上薄薄澱粉的冬瓜等等。
已是厭煩長火鉢內的火苗和銅壺裡開水滾沸聲的季節了。
“今天晚上可以多喝點,多虧犧牲了一個星期天,事情總算幹完了。”
本多像是在說給自己聽。
“那太好了。”
梨枝邊斟酒邊應和道。
伸着端上酒盅的手以及往杯中斟酒的手往返交錯,透出淡淡的和諧。手與手之間似乎有一條看不見的紐帶在連接着,顯示出近似遊戲般的生活的自然規律。梨枝絕非打亂這種規律的女人,這一點就如同夜晚洋溢着朴樹花香的庭院,立即就能準確地映現在眼前一樣,是真實無誤的。
眼前這種易於觸及和不難看到的靜謐,就是當年的有爲青年在20年之後所得到的一切。本多也曾經歷過幾乎觸感不到現實存在的時代。然而,他並沒有因此而焦躁不安,這才獲得了今天的這一切。
①茶道中品茶前的簡單食品。
就在本多悠然小酌,摻着新鮮豌豆的米飯的熱氣薰着臉龐,正要開始吃飯時,傳來了叫賣號外的鈴聲。
他讓女傭跑出去買了一份。倉促印發的號外裁剪得歪歪斜斜,鉛字上的油墨好像還沒幹,作爲“5·15事件”的頭條新聞,登載着犬養首相遭海軍軍官們襲擊的消息。
“哎呀,聽說最近剛發生過血盟團事件①,可是……”
本多雖然這樣嘆息,可卻有着自己的矜持——他早已屬於一個更加澄明的世界,從人世間的憂慮和悲嘆世事的庸俗之舉中解脫了出來。醉意中,那澄明、清晰的世界更確切地浮現在眼前。
“又要忙起來了吧。”梨枝問道。
本多憐惜妻子的無知,她絲毫不像是審判官的女兒。
“不對,這可是屬於軍事法庭的問題。”
它原本就是不同管轄範圍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