處置好鎌倉①的終南別墅後,松枝侯爵便來到了輕井澤消夏。當那位在輕井澤擁有很大別墅的新河男爵邀請他赴晚宴時,卻有一樁事情使得侯爵感到實在無可奈何。那就是應邀而至的客人全都是“被攻擊”的對象,只有松枝侯爵一人從未遭受過“攻擊”。
侯爵不僅沒有收到過威脅信,甚至連比較溫和的信件也沒收到過。左右兩派的人物都與他不通音信。每當審議哪怕稍稍帶有一點兒革新味道的法案時,這位年逾花甲的貴族院議員都會助上一臂之力,使審議拖延下去,然而卻並沒有因此而招致過任何非議。這也太不可思議了,因而侯爵便把往昔的事一一加以回憶,想起曾蒙受的惟一一次來自右派的攻擊,是飯沼在19年前寫下的那篇奇怪的署名文章。如果把這一切都聯繫起來考慮,便可以推測出,正是飯沼這位惟一的攻擊者在暗中悄悄保護了侯爵。
①鎌倉市,位於神奈川縣三浦半島西北部。
這種推測嚴重傷害了侯爵的尊嚴,而且,有些地方也越想越覺得不符合情理。憑侯爵的地位,完全可以輕而易舉地查明事情的真相。可要是結果證明了這個推測,那就說明自己確實受到過飯沼的恩惠,將使自己更加不悅。反之,如果推測得不正確,自己也將陷入尷尬的境地。
新河家的晚宴總是小題大作地搞得過分威嚴。晚宴開始後,各位客人帶來的便衣警衛也同時在相鄰的房間裡開飯。他們的人數與客人基本相等,因而新河家便要同時準備從餐具到菜餚都截然不同的兩套飯菜。那裁剪蹩腳的便衣西服,那銳利而又遊移不定的視線和鄙俗的相貌,那無聲地咀嚼着、一有些微聲響便一齊向發聲處敏捷地扭過頭去的獵犬一般的表情,那在飯後爭先伸手抓過牙籤剔牙時的肆無忌憚的神態,……所有這一切,都在便衣警察的晚餐席上大放着奇光異彩。然而令人傷心的是,在這衆多的便衣中,卻惟獨沒有松枝侯爵的警衛。
侯爵並不想人爲地改變這種極爲尷尬的狀況。既然警察認爲侯爵的身邊絕對安全,自己再要求提供警衛人員,那就只會成爲笑柄了。
侯爵非常不願意正視這樣的事實:在這個時代,只有人身的危險,纔是一個人現實性的權勢的保證。
因此,儘管離新河別墅很近,可以步行去那裡,可當侯爵夫婦前往時,還是特地乘上了自家的林肯牌轎車。爲了不讓丈夫右膝關節的病痛發作,夫人把折起的毛毯蓋在他的膝頭。這是因爲,新河家有在室外飲用餐前酒的習慣,直到太陽下山、氣溫下降。那時,負責保衛的便衣警察們,便要在以淺間山爲背景的寬敞庭院裡的白樺林中,一直站到身影模糊的時分。上司指示過他們不要搞得太顯眼,結果,他們反倒像是暗地裡盯着庭院裡那些飲酒客人的刺客了。
新河男爵已經年過五十。在這座愛德華式的別墅中,每天早晨在讀日本的報紙之前,男爵首先要閱讀新到的《泰晤士報》的社論。像英國殖民地的外交官那樣,他有半打白麻西服,以供每天換用。
關於男爵夫人她自己的絮叨,幾十年來還在繼續着。直至今日,夫人仍能每天從自己身上不斷髮現新的驚訝。然而,她卻決不想去發現自己正逐漸地胖了起來。
夫人對“新思想”早已厭倦,青踏會的後援團體“天火會”也在很久以前就被解散。她察覺到“新思想”的危險,是在發生了侄女自殺的事件之後。她的侄女從女子大學畢業後加入了,在被保釋回家的當天夜晚,便切開頸動脈自殺了。
儘管如此,由於夫人精力充沛,因此她根本不可能把自己歸於“走向滅亡的階級”中的一員。自從她那位擅長冷嘲熱諷,全然不懂得鬥爭的丈夫被列在右翼的黑名單上後,夫婦倆受到了來自左和右兩方面的敵視。夫人覺得自己像是不得不滯留在極其野蠻的國度裡的白種文明人,有時她甚至半開玩笑地說到自己想“回”倫敦去。
“對日本這樣的國家,我早已深惡痛絕了。”
有一段時期,這句話都成了男爵夫人的口頭禪。一位從印度旅行回來的朋友告訴她,他所熟識的一個印度人的孩子,把手伸進玩具箱裡摸索玩具時,被藏在箱底的毒蛇給咬死了。
“這纔像是今天的日本呢!”夫人說道,“只是爲了玩而把手伸進去,箱底卻潛藏着毒蛇,把無辜、天真和純潔的孩子給咬死了。”
晴朗的黃昏,蟬鳴在靜靜地飄蕩,遠方天際傳來一陣雷聲。前來作客的五對夫婦都到齊了。松枝侯爵坐在藤椅上,夫人剛把毛毯鋪放在他的膝頭,那蘇格蘭毛毯燃燒一般的赤紅條紋,便在薄暮中成了草坪上的最佳點綴。
“在這一兩個月內,政府恐怕不好再不承認滿洲國了。聽說,首相已經有了這個意思。”客人中的一位大臣說着,然後又轉向侯爵,這樣問道:
“最近,您見過曾說起過的百島伯爵的兒子嗎?”
侯爵只是含混地哼了一聲,心裡卻在想:“這個人正在同對面的客人談論滿洲國,卻又對我說起了過繼養子,多麼世故呀。”清顯死後,侯爵夫婦一直避而不談過繼養子的事。只是最近心緒不佳,這才聽從宗秩寮①的建議,開始考慮這個問題。
樹林的盡頭有一條通往溪流的小徑,正對着那個方向一直走下去,便是暮色茫茫的淺間山了。沒人說得清那遠遠的雷聲是在哪裡炸響的。人們眷戀着靜靜地浸潤自己的臉龐和雙手的夕陽,同時也在品味着使心頭顫動不已的遠雷所引起的不安。
“客人都到齊了,所以,藏原先生也該到了。”
新河男爵對夫人照例地這樣說道,客人們都笑了起來。
藏原武介總是習慣性地來得最晚,在這適度的遲到之中,蘊含着千金之尊。
藏原不修邊幅,毫不裝腔作勢。說話時,在他那嚴肅的語調中,不時滲進一些和藹與熱情,絲毫不像左翼漫畫上那副金融資本家的尊容。他那脫下的帽子必定放在自己落座的地方。西服上的第二個鈕釦,卻和第三個釦眼兒異常親密地連接在一起。領帶像是經由襯衫硬領上系過去一般。而在用餐時,則一定要伸手去取自己右側盤子裡的麪包。
藏原武介只在夏季纔來輕井澤度週末,其他的週末則要在伊豆山度過。在伊豆山,他有一個面積爲兩三町步②的橘園。他對自家橘子那柔和的光澤和甜美的味道非常得意,不僅送給熟人和朋友,還愛把橘子寄贈給兩三所免費治療醫院和孤兒院。真不能理解,這樣的人怎麼會成爲一些人抱怨的目標。
細想起來,不論是誰,大概做夢也想不到,這個人竟能把如此樂天的外表和樂善好施的私行,與對社會如此悲觀的看法同時集於一身。對於聚集在新河別墅的這些客人來說,恭聽從這位聳立在日本金融資本界頂峰的人口中說出的越發悲觀的、越發毀滅性的、越發令人擔憂未來的高論,是一種戰慄般的愉悅。
①宗秩寮是舊制宮內省的諸寮之一,掌管和處理皇族、皇族會議、王族、公族、華族、朝鮮貴族和爵位等事務。
②町步爲日本計量單位,一町步約爲99.2公畝。
比之犬養首相的死,藏原更對高橋大藏大臣的下臺感到難過。當然,齋藤首相在組閣之初,也曾匆匆拜訪過藏原,並異常殷勤地表示了“沒有藏原的協助,將難以運作”的立場。可不知爲什麼,藏原卻從這位新首相身上嗅出了可疑的氣味。
正是這個高橋,在那個組閣後即匆匆再次斷然實行禁止黃金出口的犬養內閣裡,不動聲色地秉承了古典重金主義者的思想,消極對待這種新政策。這是爲了證明,新政策並不像先前宣傳的那樣立竿見影,景氣也沒有恢復,物價繼續低迷,結果還遠不如以前的政策爲好。
另一方面,新河男爵只是一味追隨倫敦的行情,因而自從讀了詳細報道去年九月英國停止實行金本位的倫敦《泰晤士報》以後,便暗自打定了主意。
若槻內閣曾極力聲明,說日本不打算再次禁止黃金出口,並煽動右翼,把倒賣美元的人稱爲國賊。可是政府的多次聲明,反而加劇了人們的投機行爲。新河男爵也在大搞美元投機買賣,等到他把應該轉移的資金全都抽逃到瑞士的銀行後,甚至都不願等待政變造成的一夜轉機,就一下子倒向禁止黃金出口而造成通貨再膨脹的政策的支持者一邊去了。因此,比之前內閣那不徹底的經濟政策,他對新內閣抱有更大的期望。開發滿洲產業的光輝前景,拯救了國內的通貨再膨脹。即便現在,當男爵恍惚出神的時候,他的眼前也還會浮現出一種幻覺——輕井澤這個貧瘠的火山灰土地下,忽然幻變成了滿洲國那豐富的地下資源。這些資源就像咖啡館裡那高貴的菜譜那樣豐富而又齊全。他認爲,現在他能夠去熱愛那些愚蠢的軍人了。
過去,新河男爵夫人認爲,全由男人們在一起談論問題是難以原諒的。隨着年齡的增加,她的這種觀點也有了一些變化,那就是任憑男人們高談闊論去,只要自己能夠統領着女客們就行了。她看了看聚集在藏原身旁的男人們,便回過頭去對藏原夫人和松枝侯爵夫人說道:
“他們已經開始談論起來了!”
松枝夫人悲愁的八字眉,像是要連接上遮掩着耳畔的那束越發醒目地轉白了的鬢髮。
“今年春天,我穿着和服去了英國大使館。以前只見我穿過西服的大使吃了一驚,接着便使勁誇獎起來,說我還是穿和服更合適。當時我真失望,像大使這樣有身份的先生,竟然也只把我們當作一般的日本女人看待哩。那天晚上,我穿的是一件紡織廠推薦的和服,紅底上用金銀絲線繡着桃山時代能樂①劇裝樣式的團蝶戲雪柳。這和服在我身上閃閃發光,可那時我卻把它當作西服來穿哩。”
新河夫人以主婦的身份說道,開始把話題引向自己。
“大使當時是想說,這種色澤鮮豔的和服更適合於詢子夫人。而穿西服,則沒有這麼好的效果,怎麼看也顯得素了一些。”大臣夫人接着說道。
“是呀,無論怎麼看,西服的色調總是要淡一些。假如穿着過於花哨,反而顯得老來俏,像個威爾斯來的鄉村老太婆。”新河詢子再次說道。
“您這件衣服的底色可真漂亮呀。”
松枝夫人看着詢子的夜禮服,無可奈何地應付着。其實,夫人這時真正關心的,只是丈夫膝蓋的病痛。這種疼痛像是蔓延到了松枝全家,使全家所有人的關節也好像漸漸疼痛起來。夫人扭頭悄悄看了看把毛毯蓋在膝頭的丈夫,他過去曾那樣豪放不羈,那樣口若懸河,可現在卻在安詳地傾聽着別人的談話。
新河男爵生性不愛發表議論,因此他就慫恿與自己意見相同,而且可以不負責任的年輕子爵鬆平,讓他來與藏原對陣。這位與軍部過從甚密的貴族院年輕議員,滿不在乎地擺出了一副向藏原挑釁的架勢。
①日本一種古曲歌舞劇。
“不論抓住什麼問題,都說成是危機或非常時期什麼的,我可看不慣。”鬆平子爵說,“一切都在向好的方向發展嘛。雖說‘5·15事件’是個悲慘的事件,可它畢竟賦予政府以決斷力,把日本經濟從不景氣之中解救了出來。總之,它使日本在向好的方向轉變。所謂變禍爲福,指的就是這類事情。歷史不也總是這樣前進的嗎?”
“如果真是那樣就好了。”藏原用悠閒而又沙啞的嗓音傷感地說着,“可是,我卻根本不那麼想。”
“通貨再膨脹究竟是怎麼回事?制約通貨膨脹說起來倒是很動聽,可實際上就是把通貨膨脹這頭猛獸放到獸籠外面去,還說什麼猛獸的脖子上拴着鎖鏈呢,很安全。可這根鎖鏈馬上就要斷了,關鍵是不能把猛獸放到獸籠外去。”
“我看得非常清楚。開始是農村救濟、失業救濟、通貨再膨脹,這當然是些大好事,誰也不會提出反對意見。不久,這一切就會變成軍需通貨膨脹,這時,通貨膨脹這頭猛獸就要掙斷鎖鏈撲出籠外。一旦到了那種地步,就誰都無法制止了。儘管軍部也將開始驚慌失措,可也於事無補了。”
“因此,從一開始就應當把猛獸牢牢地關閉在黃金儲備這座黃金獸籠中。再也沒有比這座黃金獸籠更爲安全的了。這個獸籠伸縮自如,猛獸變大時,獸籠的柵欄也將變粗,猛獸變小時,柵欄則相應變細。除了充分準備貨幣,防止匯率下降,以取得國際信譽外,日本再也沒有別的出路可走。作爲恢復景氣的手段而把猛獸放出獸籠,雖然暫時可以產生效果,卻將要貽誤國家的百年大計。不過,現在既然再次禁止黃金出口,就只能全力推行以金本位原則爲基礎的健全的通貨政策,把儘快恢復金本位制作爲目標。然而,由於政府被‘5·15事件’嚇破了膽,競走向了相反的方向。我所擔憂的,正是指的這個!”
“我想說明一點。”鬆平子爵不肯善罷甘休地接過話茬,“可如果農村蕭條和工潮的問題就這麼拖而不決,那就不僅僅是‘5·15事件’的問題了。等到發生了革命可就晚了。您看到農民隊伍涌向六月臨時議會時的情形了嗎?您看到農民團遞交要求立即實施延緩償付期的請願書時的氣勢了嗎?農民們在議會沒有得到滿足,又來到軍隊裡,要搞兵農一家的簽名運動,聽說還打算通過聯隊司令官轉呈上奏呢。”
“剛纔,您把拯救經濟危機的通貨膨脹措施說成是臨時性的政策,可財政增加後卻可以有效地刺激國內需求,降低利率以給中小工商業注入活力,開發滿洲以使日本在大陸取得發展,增加軍費以給重工業和化學工業帶來繁榮,米價上漲以提高農村生活水平,失業者也將因此而得到救濟。這不都是一些好事嗎?”
“像這樣在盡力避開戰爭的同時,向日本的工業化一步一步地前進不是挺好的嗎?我所說的‘好的方向’,正是指的這個!”
“年輕人總是很樂觀的。可我們老年人多少有一些知識和經驗,就不好不把未來的一切全都看得一清二楚。”
“您剛纔農民、農民地說了不少,可要是這麼目光短淺地考慮問題,國家是不會得救的。當全體國民應當咬緊牙關、忍耐克制的時刻,竟有人破壞國民團結,或說上層糟糕,或說財界不好。其實,說這些話的人,全都是些盤算私利的傢伙。”
“請好好想一想,大正七年的‘米**’①,纔是瑞穗之國②真正的危機呀!可現在,朝鮮米和臺灣米都成功地得以增產,國內的大米供應不是供過於求了嗎?得益於農產品價格的暴跌,除農民外,其他國民的吃飯已不再困難。因此,這麼一點點蕭條所造成的失業者就是再多,也不會像左翼宣傳的那樣革命就要來到。另一方面,農民無論怎樣饑饉,也是不會相信左翼宣傳的。”
“可事件不正是軍隊挑起的嗎?正因爲有了農村,陸軍才成其爲陸軍嘛。”
就是在旁聽者的耳朵裡,這位年輕子爵武斷的說法也是多少有一些失禮的。但藏原決不是那種感情用事的人,被整理過的語言以同樣的抑揚頓挫從他口中流淌而出,這情形有些像中世紀基督教美術版畫中的人物,把標有聖語的白旗似的東西從口中吐出。這時藏原正在啜飲着曼哈唐甜酒,以至從溼潤的口脣處流瀉而出的沙啞的聲音,甚至都變得甘甜、滑膩。他那緊繃着的臉上總像漾着淺淺的笑意,當他把牙籤穿着的紅色櫻桃抿人口中時,好像把社會上的不安定也一口吞了下去。
①1918年7月至9月間,日本各地由米價暴漲而引發的羣衆暴動。
②過去日本人對自己國家的美稱。
“軍隊不也在養活那些貧農壯丁嗎?”藏原悠閒地反駁,“依我看,與前年的大豐收相比,去年的歉收倒是更讓農民產生對抗外地大米的怠工情緒。”
“他們會豁出命來怠工吧?”面色紅潤的子爵問道。
藏原沒有回答這個問題,轉而又說道:
“哎呀,先別分析現狀了吧,我說的只是未來的事。”
“何爲日本國民?當然,這個結論會因人而異,有種種不同的說法。假如讓我說,所謂日本國民,就是對通貨膨脹的災難一無所知的國民。他們連通貨膨脹時應以貨幣換取實物這麼點程度的知識都不具備,我們一刻也不能忘記,自己所面對的是一些純樸、無知、熱情和感情用事的國民。連保護自己都不知道的國民是高尚的,確實是很高尚的。我愛日本國民,所以強烈地憎恨那些利用這種純樸和高尚以騙取信任的傢伙。”
“當然,總是緊縮財政是會讓人們產生怨氣,而推行通貨膨脹政策則會博得人們的好感。然而,只有我們才知道那些無知國民最終的幸福,同時我們也正是以此爲目標而努力的。因而,在此期間,即或造成一些犧牲,那也是沒有辦法的事。”
“你是說國民最終的幸福?那是什麼?”子爵亢奮地問道。
“不知道嗎?”藏原稍稍側過腦袋,臉上浮現出柔和的微笑,好像存心要讓人着急。熱心的聽衆們也不約而同地像是被鉤住一般,微微側過了腦袋。這時,庭院裡的白樺林沐浴在遲遲不落的太陽餘輝中,如同白衣少年並立着的腿脛,在苦惱地佇立着。薄暮宛若張開了的巨大旋網被撒在草坪上,就在這轉瞬間,大家都看到了那個啓示性的、閃爍着金色光芒的‘最終的幸福’的幻象。幻象中,黃昏的旋網被收了上來,網底現出的一條金色大魚起勁地蹦跳着,魚身上的鱗片在輝耀、閃爍。藏原開口這樣說道:
“還不明白嗎?……那就是……通貨的穩定。”
由於這句話過於意外,大家反而感到脖頸上掠過一陣空虛的戰慄,全都沉默下來。藏原從不介意聽衆的反應,他那溢滿慈愛的表情,好像緩慢地塗上了最後一層稀薄的清漆。
“秘密這種東西,由於它什麼也不是,由於它是衆所周知的事實,因而才被人們看成爲秘密……不管怎麼說,真正知道這個秘密的,也就我們這幾個人,所以責任實在重大啊!”
“我們引導那些無知的人,讓他們在渾噩中一步步走向最後的幸福。可如果對那條道路上的險阻感到厭煩,轉而聽信惡魔的耳語:‘這裡有一條更舒坦的道路’,就會一下子山崩地裂,使那條看上去鮮花盛開的平坦大道沉人毀滅的深淵。”
“經濟不是慈善事業,迫不得已時,要準備付出百分之十的犧牲,使剩下的百分之九十因此而獲得徹底解救。否則,將要百分之百地全部遭到毀滅。”
“也就是說,即便餓死百分之十的農民,也在所不惜嗎?!”
鬆平子爵輕率地用了“餓死”這個詞,使在場的所有人都覺得感情上實在無法理解。這個詞中的虛僞散佈着倫理上的恐怖。儘管沒有前綴任何形容詞,可它本身就蘊含着一種誇張。作爲引起人們興趣的單詞,它並不顯得高雅,倒是一種過分花哨、生來就具有“傾向性”的語言。就連子爵,也爲自己大膽使用了這個單詞而感到有些難堪。
就在藏原還在繼續着他的長篇大論時,法國人管家過來對女主人耳語說,晚餐已經準備好了,可男爵夫人卻只能等到藏原說累了時纔好宣佈。她終於插進話頭,宣佈了晚宴開始的消息。藏原隨即從座椅上站起身來,在灑上黃昏最後一絲餘輝的藤椅正中,藏原本人的煙盒已經敞開了,菸捲如同白色的牙齒一般排列着,早已被藏原沉重的身子壓得粉碎。
“哎呀,老爺子,又壓碎了!”
夫人發現後大聲喊了起來,於是圍在四周的客人都知道藏原又犯了老毛病,便毫無顧忌地鬨笑起來。
藏原夫人一面收拾着壓爛了的香菸,一面數落道:
“哎呀,你怎麼又、把香菸壓成這樣……”
“這個煙盒早就這樣容易自己打開,真叫人頭疼。”
“可是,怎麼就這麼開着蓋子跑到你的屁股底下去的呢?”
“這種事。除了藏原先生,別人可辦不到啊廠
新河夫人走在從窗子裡灑在草坪上的電燈光斑上,同時揶揄道。
“真有意思,把它墊在下面您不覺得疼嗎?”
“我還以爲這是藤椅硌的呢。”
“對啦,對啦,反正我們家的藤椅是能硌疼屁股的!”
新河夫人高聲說道,大家全都笑了。
“不過,總比電影棚子裡的椅子好吧。”
新河男爵有些心不在焉地說道。在輕井澤,只有一家由馬廄改造而成的舊影院。
松枝侯爵被擱在了話題之外。直到在晚餐席上落座後,相鄰的大臣夫人才沒話找話地向他問道:
“最近,您見過德川義親先生嗎?”
侯爵想了想,好像還是很久以前見的面,卻又像是兩三天前剛見過。反正,德川侯爵也從未同他商量過什麼重大的事。就是在貴族院休息室和華族會館見了面,也只是三言兩語地扯幾句關於相撲的閒話。
“是啊,最近不常見到他。”松枝侯爵說。
“這一陣子,德川先生在組織一個叫作明倫會的在鄉軍入團體,他對這類事情很感興趣。”
“那位先生很喜歡和右翼浪人交往,玩火漸漸要成爲他的專業了。”桌子對面的一位男客說道。
“女人玩起火來,倒是更得心應手哩。”
新河詢子說話時的聲音,好像要把餐桌上的鮮花給震裂開來。她在說玩火這句話時,沒有任何情緒和羞怯,人們一眼便可以看出,她不是一個可以搞秘密活動的人。
開始上湯菜的時候,談話完全轉到貴族的話題上來了。在輕井澤,每年照例要舉辦盂蘭盆會。大家在議論,參加今年村民們舉辦的盂蘭盆會時,該準備些什麼樣的服裝。松枝侯爵不禁回想起,在東京的府邸舉行盂蘭盆會時,客廳外的廊檐下掛滿了岐府產的橢圓形燈籠。他還想起了母親臨終前一直掛念着的那件事。原來,母親用賣掉自己股票所得的三千元,買下了澀谷的十四萬坪地皮,大正中期,又將其中的十萬坪,以每坪五十元的價格賣給了箱根土地股份有限公司。可這家公司卻一直沒有支付這筆錢款,直到她在苦惱中離開人世。
“錢還沒有收回來嗎?還沒有嗎?”
病人再三問道。
爲了封住這句傳出去很不體面的問話,周圍的人都騙她說“收回來了”,可瀕死的病人根本不相信。
“別騙我啦!那麼多的錢要是收了回來,家裡就會到處響起錢的嘩啦啦的腳步聲了。直到現在,我還沒聽到那聲音呢。快讓我聽到那個腳步聲吧!那時,我才能放心地死去。”母親一次次地這樣說道。
那筆款子,是在母親死後很久才勉強付清的。可其中的半數以上,在1927年15家銀行破產倒閉時損失掉了。瘸腿的山田管事覺得難辭其咎而自縊身亡了。
母親臨死前沒有提到清顯,只是一味地說着那筆錢款,這就使得她的死完全失去了偉大和抒情的韻味。侯爵隱約預感到,他本人的晚年和去世,也不會留下什麼更高貴的餘韻。
……新河男爵家一派英國風尚。飯後,男客留在餐廳裡享用送上的雪茄,女客們則另被請往內室。而且,根據維多利亞王朝的遺風,男客們在充分飲用飯後酒之前,是不得回到女人身邊去的。新河夫人儘管也爲此而生氣,但由於這是英國風尚,也就無話可說了。
晚餐進行到一半時,外面下起雨來。晚間忽然罕見地冷了起來,因而趕緊在壁爐裡燃起了白樺劈柴,松枝侯爵的膝頭也熱得蓋不住毛毯了。男人們熄滅電燈,在爐火周圍隨意地寬坐下來。
於是,大家又開始談論起了松枝侯爵插不上嘴的話題。大臣這樣說道:
“您要是把剛纔說過的那些話,對首相細細地說說就好了。首相確實想超然於局外,可也有要順應時局的傾向嘛。”
“絮絮叨叨地我可沒少對首相說,”藏原說,“我也知道,這樣做很讓人厭煩。”
“被首相厭煩倒還是安全的……”大臣說“……剛纔我擔心女士們的神經受不了,纔沒有說出口。請藏原先生務必充分注意自己身邊的安全。您是日本經濟的頂樑柱,萬一發生像井上先生和團先生那樣的事情就糟了。無論您採取怎樣的防範措施,都不算過分。”
“您這麼說,一定得到了各方面準確的情報嘍。”藏原用毫無表情的渾濁嗓音問道。即便在這轉瞬之間,不安的表情確曾掠過他的面部,也由於壁爐裡跳躍着的火焰,爲他面頰上的沉重贅肉鍍上了一層搏動翅羽的影子,因而無法看清了。“我也收到了形形色色的所謂‘斬奸書’,警察很爲我擔心。不過,我已經活到了這個年紀,沒有什麼值得害怕的事了。我所擔心的只是國家的未來,而不是我自己。有時我也避開警衛的耳目,幹一些自己喜歡乾的事,就像個孩子似的。有的人爲我過於擔心,建議我做一些無聊的事;還有人勸我花錢消災,由他們出面採取措施,以保護我的安全。諸如此類的事,我都不想做。現在再來花錢買自己這條老命,早已沒這個必要了。”
這一通慷慨激昂的宣言,使得在場的客人們情緒略微低落下來,只是沒有人立即意識到這個反應。鬆平子爵伸出光潤的手去烤火,從修剪得很好的指甲到手背,都染上了薔薇般的色彩。他盯着指間雪茄的長長的菸灰,開始講述一個顯然想讓大家毛骨悚然的故事。
“這是一個在滿洲當過小隊長的人講的。我從未聽說過如此悲慘的故事,所以記得非常清楚。一次,這位小隊長接到一封來信,是他的部下——一位貧農出身的土兵的父親寫來的。土兵的父親在信中這樣寫道:全家正陷於貧困之中,整日飢腸轆轆、哀號不已。說起來真對不住那孝敬父母的孩子,請長官讓兒子儘快戰死。全家除了指望那點兒撫卹金外,再也沒有別的活路了。小隊長沒有勇氣把這封信拿給那個士兵看,自己收藏了起來。不久,這個兒子果然如願以償地光榮戰死了。”
“這個故事是真的嗎?”
藏原問道。
“這是小隊長本人親口對我講的,決不會錯!”
“是嗎?”
藏原隨口應了一聲。這時,除了薪柴裡的樹液在火焰中劈啪作響外,壁爐周圍沒有一人說話。不一會兒,人們聽到藏原用手帕擦鼻涕時發出的聲響。大家往他的臉上看去,只見在火焰的輝耀下,兩行淚水正順着那沉重地摺疊起來的面頰流淌下來。
這個令人難以理解的眼淚,使在場的所有人都大爲震動。對藏原流淚最爲震驚的是鬆平子爵。不過,他只是在爲自己講話藝術的高超而感慨不已。松枝侯爵也隨着哭了起來。他從來就不是一個多愁善感的人,這次之所以被別人的眼淚所打動,卻只是因爲自己老了,已無力去追趕自己內心深處那清晰而特有的形象了。或許,能夠理解藏原這無法解釋的、謎一般眼淚的人,只有新河男爵一人。但男爵的內心是冷漠的,因而他的情緒不會有什麼波動。眼淚是一種危險的素質,當它沒有同理智的衰退聯繫在一起時,情況便更是如此。
男爵有些感動和恍惚,平時只吸一半就扔掉的雪茄,這次卻被漠然地夾在指間,而沒有被扔到壁爐的火焰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