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多在夢中被尿憋醒。
夢突然被打斷,眼前還殘留了一些斷片。
本多夢見自己在籬笆連接起來的居民區裡四處徘徊。有的人家在院子裡擺着花盆架,用貝殼圍着花圃;有的人家院子潮溼,到處是蝸牛;有的人家有兩個孩子在迴廊上,面對面地邊喝糖水邊愛惜地吃着不成形的餅乾。……這是東京被燒掉了一個區域,如今連痕跡都沒有了。夾在樹籬間的小路盡頭,有一扇破敗的柴屋。
打開柴屋進去,是一座古色古香的豪華旅館的前院。寬敞的前院正在舉行便宴,蓄着八字鬍的經理走出來,恭恭敬敬地向本多施禮。
這時,便宴的帳篷裡響起了嘹亮而悲愴的喇叭吹奏的樂曲。忽然腳下的地面裂開,身着金色衣裳的月光公主乘着金色孑L雀的翅膀出現了。人們頭上,孔雀的雙翼發着銀鈴般的聲音,在喝彩的人們的頭上盤旋。
人們仰望着騎在金孔雀身上的月光公主,她那褐色的大腿根部發出耀眼的光芒。然而月光公主向仰視着的人羣頭上,灑下了驟雨般的芳香異常的尿。
她爲什麼不去廁所?本多感到納悶。必須規戒她這種非禮的行爲。於是他到旅館裡找廁所去了。
和外邊的喧囂相反,旅館內靜悄悄的。
各個房間都沒有上鎖,房門都開了條縫。本多把每個房間都打開看了看,一個人也沒有,只看見牀上都放着棺材。
不知從哪裡響起了聲音:“那就是你要找的廁所!”
尿已經憋不住了,他走進了一個房間,想往棺材裡撤尿,但由於懼怕冒犯神明,沒尿出來。
就在這時,他醒了過來。
……這樣的夢,不過是一種可憐的象徵,人一老就尿頻。然而,本多從廁所回到牀上,卻興奮得睡不着。他的心已被方纔的夢攫住,只想重溫那夢境。因爲他在那裡切實感到了幸福。
他祈禱着,希望能在下面的夢中再一次品味那鮮明的幸福感。在那裡,洋溢着不避忌任何人的明朗而純潔的喜悅。只有這喜悅纔是現實的。縱然不過是一個夢,但那喜悅卻佔據了本多人生中的,而且是決不重複的一定的時間。不把這種喜悅看成是現實,那什麼是現實呢?
本多在和睦與同感的完全融和中,仰望着空中騎着金孔雀翱翔的孔雀明王的化身。月光公主是屬於他的。
早晨醒來後,這種幸福感依然照拂着他的全身,心情非常之愉快。
重新睡下之後的夢漫無邊際,毫無前面那個夢的幸福感,自然是回憶不起來的。先前那個夢的光輝,穿透夢的雪堆,仍留在早晨的記憶裡。
那一天也因爲公主的“不在”,而成了思慕公主的日子。本多末曾體驗過少年人初戀的滋味,如今這情竇初開似的感覺竟然滲透進了他58歲的軀體,他驚愕了。
說本多在戀愛,捫心自問,這不僅是絕無僅有,也是滑稽可笑的。什麼人適合搞戀愛呢?這一點,本多早在松枝清顯身邊的時候,就已經明白了。
那是集外表上的官能的魅力、內心世界的混亂和無知、認識能力的不足於一身,能夠在別人身上描繪出幻想的人的特權。是那種極端無禮的特權。本多從年輕時起就明白,自己是與那種人處於兩極的。
由於無知而干預歷史,由於意志而從歷史上滑落的人的不如意,本多見的多了。他認爲,想得到的東西不能到手,其最大的原因是由於指望到手。他從未希望過,那三億六千萬元才成了他的。
這就是他的思想方法。本多決不認爲想得到的東西得不到,是由於自己努力不夠。或是由於先天的缺陷,以及自己揹負的可悲命運。本多愛把這樣的認識法則化、普遍化,因爲這是本多的天性,所以他後來開始探究那法則也不足爲怪。他無論做什麼,都是一個人單獨幹,所以他很容易既當立法者,又當逃法者。就是說,他把自己所希望的東西限定在決不可能得到上。因爲那東西如果到手了,就必將化作瓦礫,所以要賦予自己所希望的對象以不可能性,至少要努力使之與自己保持較遠的距離,……也可以說是在內心保持所謂熱烈的冷淡。
至於月光公主,他把這花瓣厚實的暹羅薔薇神秘化的作業,在御殿場的那一夜大體上完成了。那是將公主放到手絕對夠不着,認識也絕對達不到的遠處的作業(因爲他手的長度與認識的長度本是同一尺寸)。由觀看而得到的快樂,也必須以看不到的領域爲前提。由印度的那種體驗而感到已看見了人世終極的本多,將獵獲物遠遠置於認識之爪達不到的領域,像懶惰的野獸那樣躺在向陽地方,舐自己粘着樹脂的毛。本多在仿效那懶惰的野獸的時候,不正是想把自己化作神嗎?
本多深知,自己的肉慾與認識欲完全平行重疊,是難以忍受的,如果不把二者分開,就沒有產生戀情的餘地。一枝薔薇,怎能在相互纖纏着的兩棵醜陋的大樹間發芽呢?無論是討厭的認識欲,還是帶有58歲的腐臭味的肉慾,這兩棵樹都垂掛着厚顏無恥的氣根,戀情怎麼能像寄生蘭似的在那上面開花?……月光公主必須存在於他的認識欲的遠方,並且只需要同他不能實現的發生關係。
“不在”纔是戀愛最佳對象。難道不是嗎?這纔是他戀愛的惟一優質原料。如果不是“不在”,那麼,認識這個夜行獸就會立即瞪大眼睛,用它的爪牙把一切撕碎。它咬住未知,把一切都化爲既知的屍體,然後再將其放進停屍場——這種認識上的可怕而無聊的疾病,在印度不是曾一度被治癒了嗎?逃到認識的盡頭,只剩下一株薔薇,爲使它擺脫認識的眼睛,就要僞裝成已知,讓它呆在滿是塵土的黑檀木擱板的深處,加上鎖,把它隱藏起來。印度,還有貝納勒斯所教導他的,不正是如此嗎?本多已搞了這種作業,鎖是他親自上的,所以他不親自打開,這是他意志的力量使然。
過去清顯被絕對的不可能所吸引而違背了人倫。本多與清顯相反,爲了不悖人倫,他設置了不可能。因爲如果他壞了人倫,那麼美在這個世間就再也沒有存在的餘地了。
……本多想起了那一天早晨的舒暢。就是公主失蹤的那天早晨。
本多的心雖然被不安所支配,但他還是喜憂參半的。當他發現公主不在房間後,並沒有馬上驚慌失措地去叫克己,而是着迷地在那個房間裡到處品味失蹤公主的留香。
那是個異常晴朗的早晨,牀鋪亂七八糟的。從牀單的細褶上,可以看出月光公主煩惱時輾轉反側的熱乎乎的身體痕跡。本多從波浪起伏的毛毯下,撿到一根彎曲的毛。那剛好是一匹非常可愛的野獸在那裡叫過苦之後的窩。本多察看了枕頭的窪坑,看那裡有沒有公主透明唾液的痕跡。枕頭窪陷的形狀是純真的。
然後他纔去告訴克己。
克己的臉色蒼白了。本多毫不費力地就把自己方纔沒有任何驚恐的表現掩蓋過去了。
兩個人分頭去找。
如果說那時本多沒有幻想過公主的死,那是謊言。雖然他覺得那種事情可能性極小,但是,死也在那梅雨期的清晨,在浪費了的咖啡的芳香中漂盪着。有一種悲劇性的東西,像細密的銀邊一般包圍着那個早晨。那纔是本多夢想着的寵愛的證明。
他口是心非地對克己說,應該給警察局打個電話。說完,欣賞地看着克己那警覺的神色。
他們先走上露臺,俯視積滿雨水的游泳池。他戰戰兢兢地想,公主的身體是否在映着青空的池中躺着呢?由這現實的世界踏進非現實的世界竟是如此的容易,現在他感到隔開這兩個世界的玻璃已經粉碎了。這個早晨,人世間什麼事都可能發生。死,殺人,自殺,甚至世界的毀滅,都會發生在這無邊無際的明媚風光裡。
本多和克己從溼漉漉的草坡向溪流走去的時候,以迅速的想像力想到,由於自殺事件和醜聞成爲報紙的題材,自己從前的社會名譽,就要轟然崩潰了。想到這些,喜悅油然而生。然而這是非常愚蠢的誇張。因爲事件僅是圍繞着克己與公主發生的,世界上沒有任何一個人知道本多窺視孔的事。
前方是久違的富士山。已是夏季的富士,它將雪的衣襟高高地捲起,沐浴着朝陽的土色像被雨打溼的磚瓦一樣紅得耀眼。
他們看見了溪流,也看見了柏樹林。
走出家門時,本多要求克己和他一起到鄰居慶子家去看看,或許慶子在家。但是克己堅決不肯,他提出自己要乘車向車站方向沿途尋找。克己非常害怕和他舅母見面。
這麼早按說不合適去慶子家,但是特殊情況也沒辦法。本多按了門鈴。不料慶子已經化好了妝,穿着綠色連衣裙,披着對襟毛衣,跟往常一樣出來接待本多。
“早晨好。您是來找公主吧?今天早晨天沒亮就跑到我家來了。正睡在傑克牀上呢。幸虧傑克不在,不然的話,就要鬧得不亦樂乎了……她好像很激動的樣子,所以我給她喝了些甜酒,讓她睡了。可是我也睡不着了,就起來了。好嚇人哪……到底出了什麼事,她一句也沒說。去看看她那可愛的睡臉嗎?”
從那以後,不但公主,連慶子也杳無音信了。本多忍了又忍,他想,恐怕再也見不到公主了。
他等待自己的體內生出真正的瘋狂來。
理智因情況不同,可達到焦躁的極限。正像“狂言”《釣狐》中的老狐狸,雖然深知陷阱的危險,卻終於朝誘餌瘋狂撲去那樣,結果經驗與知識、精熟與老練、理性與客觀等所有的能力,不僅全部失效,而且這些東西的積累,還會不由分說地把人推向莽撞。本多在等待這一瞬間的到來。
就像少年等待自己的成熟,58歲也必須等待自己的成熟,而且是走向悲慘結局的成熟。在11月的乾枯的灌木叢中,樹葉已掉光,樹下的雜草都枯死了,在步履蹣跚的冬日的陽光下,那裡像是一塊幹得發白的淨土。本多就好像是枯草中的一個紅色的王瓜,孤零零地一心等待着走向悲慘結局的成熟。
自己實際追求的東西,是像火焰那樣的無分別呢?還是死呢?本多的年歲使他難以辨別。在那裡,在自己所不知的地方,似乎有什麼正在緩慢而慎重地準備着。已經存在於未來的惟一的東西,就是死。
一天,本多到丸大廈的事務所去,聽到青年職員爲私事悄悄打電話的聲音,強烈的寂寥感涌上了他的心頭。那顯然是女人打來的電話。青年職員一邊留心周圍的人,一邊裝作漫不經心的樣子應答着,但本多彷彿清楚地聽見了那女人情趣盎然的聲音。
大概兩個人之間有默契,所以用事務性的詞語互通心聲吧。那個青年很愛梳理那頭蓬鬆的頭髮,他那討厭的眼神和傲慢的嘴脣,與律師事務所很不相稱,本多產生了把他解僱的想法。
在東京,要想打電話找到一天到晚忙於午餐、雞尾酒會、晚餐招待會的慶子,最好的時間就是上午11點。剛聽那青年職員打電話的本多,覺得在這窄小的事務所不便大聲地打私人電話,於是他說去買東西,走出了事務所。
丸大廈一樓的商店街,是戰前的東京剩下來的少數地區之一。本多喜歡在這裡逛領帶店,或在紙店選購書法用紙。戰前派頭十足的老紳士們,在雨後非常光滑的馬賽克地面上小心翼翼地走着,尋找便宜貨。
本多給慶子打公共電話。
慶子跟平時一樣,半天不過來接電話。她肯定在家,所以本多想像她對電話置之不理,正對着鏡子的那種悠然自得的姿態,尤其是她在出去吃午餐之前已選好了衣裳,現在正穿着一件襯裙化妝時那豐腴的後背。
“讓您久等了,請原諒。”來接電話的慶子,用悠揚甜美的聲音說,“好久不見了,您好嗎?”
“還可以。什麼時候能請你一起吃個便飯嗎?”
“啊,謝謝您的好意。不過,您想見的不是我,是月光公主吧?”
本多一時語塞,想等慶子下命令。
“那次給你添了很大的麻煩。不過,我這裡當然是沒有她的音信,你見過她嗎?”
“沒有,從那以後就斷了音信。不知她怎麼了,不會是因爲要考試吧。”
“那姑娘好像不那麼用功吧。”
本多爲自己講話如此鎮靜而吃驚。
“總之您是想見她吧。”說到這裡,慶子好像在考慮什麼似地停下來。這一停頓給他的感覺,好像是上午從窗戶射入寢室的光帶中,飄舞着香粉一樣。本多知道慶子這並不是裝腔作勢的女人,他懷着希望等待着。
“不過,我有一個條件。”
“什麼條件?”
“月光公主跑到我這裡來,說明她完全信任我。所以,以和我一同出席爲條件,由我去請她,我想她肯定不會拒絕的。這樣好嗎?”
“瞧你說的,這正是我想拜託你的。”
“本來我想只讓你們兩個人會面,可是眼下還不行。……那麼,我往哪兒給您回話呢?”
“給事務所打來吧,以後我每天上午都肯定在事務所。”
本多說完,放下了電話。
從這一瞬起,世界全變了。本多想,自己怎能受得住下小時,下一天的等待啊!接着,他在心中打了一個小小的賭:如果公主能照樣戴着綠寶石戒指來,就表明她已經饒恕了本多;如果不戴,就說明還沒有饒恕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