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仍是個好天氣。本多夫婦邀請留宿的三位客人和鄰居慶子,分乘兩輛小汽車,去富士淺間神社遊玩。除慶子外,其他人都想參拜神社後直接回東京,所以,要把別墅鎖上之後出發。鎖門時,本多突然擔心起月光公主會不會在他們不在家的時候來,轉念又覺得自己真荒唐。
早晨,本多剛讀了今西送給他的《本朝文粹》。因爲本多很想讀都良香的《富士山記》,便託今西帶來的。
“富士山位於駿河國,山峰陡峭,直聳雲霄。”
這些沒有太大意思,
“古老傳說雲,貞觀17年1月5日,官民依禮祭祀。時值正午,晴空萬里。仰望山峰,白衣美女二人,雙雙起舞于山顛。離峰一尺有餘,國人共睹。”
本多以前讀過這一段,還有些印象,後來一直沒有機會重讀。
能使人產生種種錯覺的富士山,在晴天出現那種幻象並不希奇。山腳下微風和煦,山頂上會突然颳起狂風;朗朗青空下,常常有雪霧瀰漫。這雪霧使當地人聯想美女的風姿,也不是沒有可能。
富士山雖然冷靜刻板,卻是以其標準的雪白和寒冷包容着所有的幻想。在寒冷的盡頭將會暈眩,如同在理智的盡頭將會暈眩一樣。富士山的形態是端莊的,可又像暖昧的情感那樣,是一個不可思議的極限,也是一個不可思議的境界。在此境界兩個美女翩翩起舞,不是沒有可能。
再加上淺間神社供奉的神是叫做“木花開耶公主”的女神,也使本多心馳神往。
這兩輛車分別是,夫人、楨子和今西乘椿原夫人的車,本多夫婦和慶子乘本多爲回東京僱的車。這是很自然的分配,可本多心裡卻爲沒能和楨子同車而隱約有些遺憾。他想和她並肩坐在車裡,再仔細觀察一下她那箭在弦上時的緊張目光。
前往富土吉田的汽車旅行並不輕鬆。從須走越過籠阪山頂,北上山中湖畔的舊鎌倉公路,這段公路大多是沒鋪柏油路面的崎嶇山路,它與山梨縣的縣界即是籠阪山脊。
聽着旁邊的慶子和梨枝聊家常,本多像個孩子似地欣賞着外面的景色。有慶子在,可以有效地防止梨枝的嘮叨。梨枝變成了一拔掉塞子,就會溢出泡沫的啤酒瓶了。她從今天一大早就反對坐汽車回東京,說她從小就不習慣這樣漫長又無聊的奢侈旅行。
這時,和慶子聊天的梨枝,變得溫柔可愛了。
“腎臟病用不着擔心喲。”
慶子滿不在乎地說。
“是嗎?聽你這麼一說,我就有精神了,真是怪事。像我丈夫那樣假模假樣的體貼關心,倒惹我生氣。”
這就是微妙的訣竅吧,儘管慶子並沒有爲本多辯護。
“本多先生是研究理論的人,沒辦法呀。”
越過縣界,山北面是一片殘雪。結冰使得雪面凹陷,淺淺刻出了一層**似的蛇紋。很像浮腫消退後的梨枝的手背。
現在梨枝對於本多來說,能夠忍受一些了。當着本多的面,兩個女人故意大聲數落他的不是,(即使其中一人是自己的妻子)反而給本多帶來絲絲的快慰。
快到籠阪山頂了,到處是皚皚白雪。薄沙般的凍雪覆蓋着山中湖畔植物稀疏的地面。松樹枯黃,只有湖水的顏色是綠幽幽的。回首白色的富士山,以及這裡一切白色的源泉,都彷彿塗了油似的發着光。
到達淺間神社時已是下午3點半了。本多瞧了瞧從那輛黑色的克萊斯上下來的三個人,好比見到了從黑棺材中起死回生的人一般,厭惡極了。
從早晨起,他們在大家面前,把昨夜的痕跡擦得乾乾淨淨,但偶爾三人被封閉在狹窄的空間裡時,就跟怎麼穿刺也排不乾淨的腹水似的,記憶又沉澱了,對他們的鄙視也愈加強烈。他們下了車,被路旁的積雪晃得一個勁眨眼睛。楨子仍然腰板挺得直直的,今西那蒼白而沒有彈性的皮膚令本多討厭。這個男人以自身極不相稱的,不僅褻瀆了他昨天得意揚揚討論的,悲劇性的的夢幻之美,而且完全將其掩埋了。
總之,本多看見了。看的人與不知不覺被看的人,在翻了個的世界交界處相互倚靠。楨子擡頭看見石匾上刻着“富士山”的巨大石牌坊,又拿出筆記本,抽出了她的系紫繩的細鉛筆。
他們6人互相攙扶着走在有雪的參拜甬道上。樹枝間篩下來的陽光,使殘雪顯得莊嚴。茶色的杉樹葉飄落在殘雪堆上。老杉樹的樹梢籠罩着霧濛濛的光,有的樹梢上似乎有綠雲纏繞。在參拜甬路的盡頭,出現了被殘雪包圍的硃紅色牌坊。
這神靈樣的徵兆使本多回憶起了飯沼勳。他又看了看楨子,楨子也感染了神明的力量,似乎忘卻了她深夜裡的那雙眼睛。勳曾經愛上了這樣流盼的美目,或許也是被這美目殺死的。
慶子悠然如故,不論什麼事,都要感慨一番。
“啊,太漂亮了,美極了,這就是日本式的美啊。”
楨子對這種斷定式的感嘆似乎想反駁些什麼,而梨枝則以一副事不關己的勝利的感情躲在一旁。
椿原夫人腳步踉蹌地走在參拜甬路上,很像一隻悲傷的仙鶴,垂着的翅膀在走路。她悄悄推開今西攙扶她的手,由本多扶着她。現在的她哪裡還有心情作詩。
夫人的悲傷由於僞裝而太過真實了。看着她低着頭的側臉,本多都幾乎被打動了。忽然他的視線遇上了同樣注視夫人的楨子的目光。楨子一如往常,從這被白雪輝映得面無血色的悲傷的女人臉上發現了一首詩——一首和歌作出來了。
當他們一行來到與富士登山路交叉的神橋時,椿原夫人語無倫次地對本多說:
“真對不起,我一想到這就是富士山的神社,就彷彿看見曉雄笑着來迎接我似的……因爲這孩子特別喜歡富士山。”
夫人悲哀的神情中隱含着奇妙的虛空。猶如狂風捲過空無一人的涼亭,使人覺得悲傷在恣意吹拂這位空虛的夫人似的。而且異常的寂靜。猶如靈魂附體之後出現的心靈荒廢一般,她那披散的頭髮下面,是一張沒有油性的臉,好似日本紙那樣容易滲透。似乎悲傷正平靜地從這張臉自由地出人,就和呼吸一樣。
梨枝見此情景,連病都忘了,變得矯健了。本多甚至懷疑妻子的病都是假裝的,包括浮腫也是假的。
一行人終於來到了約60尺高的硃紅色大牌坊前,穿過牌坊,在硃紅色樓門前,遇見被髒雪堆包圍的神樂殿,大殿的房檐上三面掛着稻草繩,一束耀眼的陽光從高高的杉樹梢上照射下來,正好照到豎立在地板上的白木製八塑臺上的祭神驅邪幡上。在四周白雪映照下,神樂殿裡的方格天井也熠熠生輝,照到祭神驅邪幡上的光線格外耀眼,神聖的祭神幡在微風中飄動。
突然,本多恍惚覺得祭神驅邪幡是活着的。
夫人放聲痛哭起來,眼淚像堤壩決了口似地奔涌而出。大家對此已經見怪不怪了。
夫人沒等看見祭神幡,就像受到恐怖驅使似地跑到獅子和龍守護的正殿前面,一面叩拜一面號啕大哭。
本多已不再懷疑,戰後,夫人的悲傷一直沒有平復,因爲本多親眼目睹了使這悲傷永遠如昨日發生的事情那樣新鮮的訣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