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慶子還問有什麼可看的沒有。本多儘管已筋疲力盡,還是叫司機開上通往靜岡方面的久能大道,在最近到過的帝國信號站那裡停下。

“這建築物別有情趣吧?”本多從盛開着無數松葉牡丹的底座石牆下仰視小屋道。

“活像個望遠鏡。幹什麼用的?”

“在上面監視船的出入。不上去瞧瞧?”本多提議。上次他便充滿好奇心,只是一個人沒勇氣敲門。

兩人沿着環繞底座的石階,扶着扶手緩緩攀登。當走過立牌來到通往二樓的鐵梯下面時,一個女郎吱吱呀呀踩着鐵梯大步跑下。兩人趕緊閃身躲開,差點撞個滿懷。女郎如一股黃色旋風裹着連衣裙一閃而去,猝然間未及看清臉面,僅給兩人留下稍縱即逝的醜的幻象。

不是單眼瞎,也不是大麻臉,只是覺得眼前掠過尖刺刺的醜陋。總之與世人視以爲美的尋常系列格格不入。猶如至爲憂鬱的記憶倏然劃過心間。不過從常識看來,無非是前來幽會的少女怕人看見而逃之夭夭罷了。

兩人登上鐵梯,在門前平息一下急促的呼吸。門已半開,本多閃人肩頭。似乎沒人。他朝門內伸向二樓的窄梯招呼道“有人嗎?”每招呼一聲,接着就是一串劇烈的咳嗽。“有人嗎?”這回聽見樓上有人移動椅子的聲響。隨着一聲迴應,一個身穿背心的少年從樓上探出頭來。

本多吃驚的是,那少年頭髮上竟向前傾斜着一朵紫花,像是八仙花。少年探臉的一瞬間,花從頭上跌落下來,順樓梯滾到本多腳邊。少年見狀,現出慌張的神情。大概忘了頭上的花。本多拾起,見這八仙花已被蟲子咬過,差不多成了茶色,且早已垂頭喪氣。

而這一切,都給戴着西班牙帽的慶子看個明白。

雖然樓梯光線昏暗看不清楚,但少年顯然有一張蒼白而漂亮的臉,蒼白得甚至給人以不祥之感,即使背對樓上的燈光也仍然白得耀眼,好像本身可以發光。由於能借機還花,本多輕鬆下來。他手扶牆壁,一步一步地登着陡梯。少年爲了接花,下到樓梯中間。

本多同少年四目相對。此刻,本多憑直感覺察出一種與自己完全相同的齒輪正以同樣冰冷冷的微動和同樣準確無比的速度在少年內部轉動。哪怕再細小的零件都與本多相差無幾。甚至整個機關那彷彿被拋往萬里虛空的徹底無目的性也如出一轍。相貌和年齡相差如此懸殊,而硬度和透明度卻毫釐不爽。這少年內在的精密,同本多惟恐被人損壞而深藏於內的精密毫無二致。這樣,本多剎那間以肉眼看到了少年內部那已完全竣工的荒涼的無人工廠。那正是本多自我意識的雛形。這座無限生產而又未被消費者發現以致無限期廢棄的工廠,其清潔度幾乎令人望而生厭,其溫度溼度亦被調整得恰到好處,日復一日發出撕綢裂絹般的細微聲響……只是有一點與本多不同:少年對自己所擁有的同樣機構可能完全誤解,大概年齡的關係吧。本多的工廠因人的徹底闕如而帶有人情味,少年的則不然。不過這也無所謂。總之,本多看穿了少年而少年無以看穿本多,這點使本多感到釋然。從年輕時他就往往莫名其妙地感到心神盪漾。那種時候他也曾認爲這種內部機構最醜不過。但那肯定是因爲青年時代對自己本身的目測的失誤將的美醜同內在機構的美醜攪和在了一起。

“最醜的機構”——這個自我戲劇化的稱呼帶有十足的青年人意味,誇張而又浪漫。這也未嘗不可。如今,本多可以冷漠而面帶微笑地如此稱呼。就像如此稱呼自己的腰痛和肋骨痛一樣……儘管如此,“最醜的機構”擁有眼前這個少年般漂亮的面孔也並非壞事。

至於這一瞬間的對視發生了什麼,少年當然矇在鼓裡。

少年下到樓梯中間,接過花,馬上像要揉碎羞赧似地揉碎花朵,不指名道姓地辯解道:

“這個人,簡直惡作劇!把花插在人家腦袋上,我倒忘得死死的。”

本該羞得滿臉通紅,然而臉頰近乎透明地蒼白,絲毫沒顯出異樣。這點引起了本多的注意。少年隨即轉而問道:

“有什麼事嗎?”

“啊,我們只是遊客,想看一看這信號站……”

“那,請上樓好了。”

少年敏捷地彎下細腰,爲兩個擺好拖鞋。

上去是進房間,見三面窗口大敞四開。雖說是陰天,但瀉進來的裸的光線也足以使本多和慶子心胸豁然開朗,如從暗渠突然來到遼闊的原野。南窗五十米開外就是駒越海灘和濁浪翻滾的大海。深知富裕和老齡可以讓人解除戒心的本多和慶子順從地在椅上落座,像回到自家一樣無拘無束地放鬆身體。而口頭上則對着走向工作臺的少年脊背客客氣氣:

“請請,別理會我們,儘管繼續工作好了。對了,能不能讓我們看一眼這望遠鏡呢?”

“請便,正閒着。”

少年把花投進廢紙簍,嘩嘩啦啦地洗起手來。然後拉出重新投人工作的架勢坐在臺前,於是檯面報表上浮現出白皙的側臉。看那臉頰,知其好奇心正如腮內含一顆李子陡然膨脹起來。

讓慶子先看罷,本多接着窺看。鏡頭裡全無船影,惟有層層疊疊的波浪前仆後繼,在鏡頭中看去猶如漫無目的地蠕動着的青黑色微生物。

兩人孩子似地很快看夠了望遠鏡。原本也並非想要觀海,不過是興之所至地想介入一會別人的職業和生活罷了。現已得到滿足,難免無聊起來。兩人開始分別巡視房間每一個角落:從遠處寂寞然而忠實地反映海港喧囂的幾件儀器,“清水港在港船舶”的大字標題下排列各碼頭名稱及用白粉筆填入停泊船隻名稱的大塊黑板,放有《船舶便覽》、《日本船名錄》、《國際信號書》、《LLOYD’SREGISTERLISTOFSHIP-OWNERS1968-69》等書刊的書架。牆壁上貼着的寫有代理公司、拖輪、引水員、海關船員餐廳等電話號碼的紙張。凡此種種,兩人全都不無新奇地打量一遍。

這些物件無疑充溢着海潮的氣息,反映着四、五公里遠處的海港動靜。其實海港本身不外平帶有金屬質感傷的發光體。無論從多遠的地方看去,它都以特有的抑鬱性慌亂映入眼簾。同時它又是一架發狂的鋼琴,必定橫臥海邊對着海水搔首弄姿。一旦突發奏鳴,便久久迴盪不息,七座碼頭七根弦一齊發響,在嘈雜中撩起深沉的尾聲。本多潛入少年的內心,幻想着如此情景的海港。

那靠岸的徐緩,那拋錨的從容,那卸貨的悠然,一切一切都需要履行海面與陸地相互安撫相互妥協那慢吞吞的手續。海陸之間,既互相欺瞞又互相勾結。船舶搖尾獻媚,近而忽遠;伴隨一聲威武而悽愴的長嘯,遠而忽近。這是何等飄忽不定而又劍拔弩張的機構!

即使從東窗望去,海港也煙籠霧罩、紛然雜陳。海港無不顯得浮光耀金,否則即非海港。因爲那是一排齜露的白牙——伸向神經質閃閃爍爍的大海的白牙。飽受海浪摧殘的白色碼頭齒列。一切都如牙科醫院診療室熠熠生輝。到處充滿金屬、水和消毒液的氣味。凶神惡煞樣的起重機昂然凌駕頭頂。通過全身麻痹將船沉入夢想與泊位的虛無,時而流出少量的血……

信號站小屋通過概括性反映海港而將自己同海港緊緊維繫在一起,進而使自身如一條被捲上懸崖的小船面對夢幻世界。小屋與小船的相似並不止於此。還有簡約而必不可少的備品的排列,爲應付意外災害而在備品上塗的白色,原色的鮮豔光澤,海風造成的窗框的扭曲變形……而現在,小屋又孑然獨立於白色塑料薄膜鋪天蓋地的草莓園中,也惟獨它同大海有着近乎性方面的因緣,日日夜夜受制於海、船與港口,僅以窺看以凝視爲己任,且已發展到了純粹的發瘋地步。它的監視職能、它的白色、它的惟命是從、它的風雨飄搖、它的孤立無援——無一不證明它是一條船。長久逗留其上,難免神思恍惚。

少年繼續做出埋頭工作的樣子。但連本多也看得出,無船臨近的時間裡沒有什麼要緊的事可做。

“下一班船什麼時候進來?”本多問。

“大約晚上九點。今天船少。”少年回答。這種明顯帶有不耐煩情緒的、故作老成的事務性答話本身,使得本多如同透過塑料薄膜看紅透的草莓一樣洞悉了少年的無聊和好奇。

大概是存心不想對來客表示敬意吧,少年依然只穿一件背心。不過倒也沒什麼不自然,畢竟溽暑蒸人,大敞四開的窗口也無一絲風進來。背心是白色的,乾乾淨淨,鬆鬆垮垮地罩着他不足以將背心撐滿的植物性瘦削的白刷刷的身體。肩部吊帶如兩條白套圈彎彎地垂在他前傾的胸部。身體給人冰冷冷的感覺,但並不意味孱弱。側臉如稍微磨損了的銀幣肖像,無論武士眉、鼻樑還是鼻端至嘴脣的線條都很端莊齊整。長睫毛下的眼睛也頗動人。

對於少年此時所思所想,本多可謂瞭如指掌。

篤定還在爲剛纔頭上的插花感到羞愧。羞愧使他乾乾脆脆地將客人迎進門來,又因而使內心陷入狼狽境地,仍不得不像紅絲繩一樣圍着羞愧繞行不止。況且,既然當時飛跑下樓的少女那張醜臉被來客看在眼裡,自己勢必忍受來客的誤解和欲藏還露的憫笑。說起來,這誤解本是少年的寬容所使然,而又反過來傷了他的自尊心,留下難以挽回的創傷——少年肯定如此思來想去。

不錯,的確如此。本多也不相信少女果真是少年的戀人。兩人極不相稱。說到底,少年根本就不可能愛上某人,這點無論從他水晶工藝品一樣玲瓏剔透的耳輪還是從其青白細弱的脖頸來看都不難得知。他絕對不會對他人愛之以情。加之愛潔成癖,不是搓洗揉過花的手,就是拿檯面上的毛巾往脖子腋下擦個不停。那攤開在臺面報表上剛洗過的手,活像洗淨的菜蔬,乾淨得無與倫比,簡直同伸向湖面的嫩樹枝無異。手已意識到手的高貴,所以指尖也萎靡不振卻又桀驁不馴;手已自覺此手只能染指於超塵絕俗的對象,所以絕不抓取人世俗物,做出虛而待用的樣態。越是心存異想,手越是玩世不恭,越是企圖撫虛無於掌下。假如有一雙專門用於愛撫宇宙的手,那便是者的手。本多心中暗叫:“一切休想逃過我的眼睛!”

本多很想見一見少年的僱主,看看敢於僱用長有這雙只想觸摸海月星辰而疏於日用的漂亮的手的人是什麼模樣。他們在採用人之時,從其家庭關係、社會關係、思想品德、學習成績和健康狀況等枯燥,的調查結果中得到的到底是什麼呢?他們渾渾噩噩地採用的這名少年,才恰恰是純粹的惡!

看吧,這少年正是純粹的惡!道理很簡單:少年的內部世界同本多如出一轍。

本多久久地佯裝觀海,一隻臂肘拄在窗邊固定的桌子上,在老人特有的抑鬱這副自然僞裝的掩護下,不時偷覷少年的側臉,沉浸在彷彿縱觀自己一生的心底波瀾。

貫穿一生的自我意識無疑是本多的惡之所在。這種自我意識不曉得愛爲何物,只知道嫁手他人殺戳衆生,只知道撰寫娓娓動聽的悼詞,而以他人之死爲樂,將世界引向毀滅,惟求自己永生。當然,這期間也曾有一縷光明從窗口瀉入。那便是印度。是印度使他一度從惡中掙脫,儘管時間那麼短促。是印度將自己深惡痛絕的世界用迷離的光明和縹緲的薰香包攏起來,教導人們通過道德約束使是非同居共處,而這都是自己永遠無法抵達的世界。

但自己這一邪惡的傾向,終究持續到老年。一生所爲,只是力圖不斷世界轉化爲虛,將人引向無,引向徹底毀滅與消亡。如今這一目的已經落空,倒是自己一人正步步走向墓地。正當此時,遇上了長有同自己一模一樣的惡之芽的少年。

一切或許是本多的幻想。不過在一眼洞穿這一認識能力方面,屢遭失敗和挫折的本多還是心中有數的:只要不懷私慾,雙目便是火眼金睛,不致有失,更何況觀察的是意外對象。

惡,有時呈植物性靜態。結晶之惡,美如白色藥丸。少年很美。當時本多說不定就曾爲自我意識之美所催醒所神迷,而那原本是人與己都不願承認的……

慶子逐漸無聊起來。重新塗罷口紅,對本多道:

“還不告辭?”

老人含糊其詞。她便像衣服上的熱帶大懶蛇一樣,大搖大擺地在房間移行開來。於是她發現,頂着天花板的擱物架分成四十格,每一格都放有落滿灰塵的小旗。

慶子對這些馬馬虎虎捲起的小旗閃露的紅、黃、藍三色的鮮豔大爲傾心。她袖手仰視良久。最後突然把手搭在少年那象牙般棱角分明的清光光的肩頭,問:

“那是幹什麼用的?那些旗?”

少年驚愕地抽開身說:

“那,現在沒什麼用。是手旗,信號旗。因爲夜間只用發光信號。”

少年機械性地指着房間一角的投光儀答道,然後趕緊把目光收回到報表上。

慶子從少年肩後彎腰覷了一眼少年看得出神的輪船煙囪標識圖,兀自窮追不捨:

“能給我看一下?還沒看過手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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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的。”

少年一改剛纔低得不能再低的姿勢,像從悶熱的叢林中撥開灌木叢一樣抖開慶子的手,起身來到本多面前。他踮起腳尖,從擱物架中拿起一支小旗。

本多原本正在發呆,及至少年在眼前伸長身子,不由往上看了一眼。此時,少年的腋窩從肥大的背心下閃露出來,隨着鼻端擦過一縷甜絲絲的輕微體臭,本多發現一直掩而未見的格外白皙的左側腋下,清清楚楚排列着三顆黑痣。

“好一個左撇子!”

取旗遞給慶子的少年聽得慶子說話如此不客氣,眼神中分明含有一股怒氣。

本多無論如何要看個明明白白,便湊到少年旁邊再看了一眼。由於胳膊已像白翅膀一樣收回,視線大爲受阻。好在少年稍一動手,兩顆黑痣便在背心腋部邊緣的下面隱隱閃現。另一顆則歷歷在目。本多怦然心動。

“嗬,式樣不錯嘛!這是什麼?”慶子在手上展開黑黃條紋相間的小旗,細細端詳。“真想用來做件衣服。質地怕是亞麻吧?”

“那可就不曉得嘍。”少年冷冷地回答。“信號是L。”

“這就是L?LOVE之略?”

少年早已動氣,再不搭理,折回工作臺,用沙啞的聲音自言自語似地說道:

“請慢慢欣賞去好了。”

“這是L?爲什麼是L呢?沒有任何一點能叫人想到L嘛!要說L,應當是藍色那種半透明的清清爽爽的感覺,對吧?總之絕不是什麼黑黃條紋。倒不如說是G什麼的,看上去滿有中世紀賽馬那種莊重的味道。”

“G是黃白條紋。”少年已有了哭腔。怕是要發神經了。

“黃白條紋?噢,那也驢脣不對馬嘴嘛!G絕對不是條紋!”

本多見慶子愈發亢奮,不失時機地起身道:

“太謝謝了,打擾這麼久,實在讓您費神了。今天也沒帶什麼禮品,失禮失禮。從東京寄點糕點好了……可以得到您一張名片嗎?”

聽得本多對少年如此畢恭畢敬,慶子目瞪口呆,隨手把小旗放回少年的工作臺,走到東窗稍小些的望遠鏡跟前,摘下掛在上面的西班牙帽。

本多把寫有頭銜的名片恭恭敬敬放在少年面前。少年拿出上面寫着“安永透”和信號站地址的名片。顯而易見,本多律師事務所這塊招牌贏得了少年的信賴和敬意。

“您的工作夠辛苦的,一個人做很不簡單。年齡多大了?”

“十六了。”少年有意把慶子冷落一旁,筆直在站定,像面對上司那樣爽快地回答。

“這工作對社會很有貢獻,好好努力吧!”

本多抑揚有致、一字一板地說罷,微笑着催促慶子穿鞋。少年送下樓梯。

上了車,本多連擡頭的力氣都沒有了。一下子靠在椅背上,叫司機開往日本平賓館。兩人今晚住在那裡。

“可得快些洗個澡,做做按摩。”隨即,本多淡淡地道出一句令慶子瞠目的舌的話來:“我準備收那個少年做養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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