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回到桐城,李馨歌便知道了要她回京的消息,她倒是也沒太過詫異,應是早已有了預料。不過在回京前,她卻先做了一件事情,而這件事情讓她在桐城又耽擱了數日。
“你說什麼?”鳳言珏手中拿着那張推薦函,不敢置信的再問了一遍,這輩子離譜的要求聽多了,卻還從未聽到過比這還離譜的。
“你不用參加鄉試和會試,拿着這張推薦函直接去兵部,正好能趕上今年的秋闈,希望你能入殿試,我相信武狀元對你而言應是唾手可得吧。”她笑得狡黠,換上紗羅長裙,雖少了幾許英氣,卻平添了幾分嫵媚。
居然要他去考試……被爹孃曉得一定笑死。可他也沒辦法拒絕,因爲他真是找不到瑞鳳鎏珠。
“考到之後你就能將珠子還給我?”他不太抱希望的問道。
“呵,等你考到了再說吧。”她展了展廣袖,走到門邊,又突然回眸,對他說道:“雖然我也要去京城,但不方便與你同行,在此先祝你一帆風順。”說完便帶上門離去,徒留一室馨香繚繞不散。
鳳言珏手中掂着那封推薦函,嘴角透出無奈一笑,他好好日子不過居然要去參加考試。哎,能怎麼辦,去就去唄。
第二日,問清楚了地形,他單馬隻身便上了路,在城外爲他送行的只有兩人,卻都是來頭不小。
“聽聞宇說,這人出現的時候天有異相,會不會……。”李熠穿着常服,負手看一人一騎漸行漸遠,忍不住問出了心中疑惑。
“你是不是《搜神志》看多了?”李馨歌笑睨了他一眼。
“哪有,瞎說。”他訕紅了臉,沒什麼底氣的反駁。但凡熟識他的人都知道,這位南唐有名的驃騎將軍不喜歡酒肉美女,獨愛看書,似乎挺有儒將風範?呵……可他只看閒書,倒是不碰兵法,若上戰場他都是臨機而動。
“那日若不是他相救,恐怕南唐再無我李馨歌。”她突然斂去笑意,正了神色望着遠處被馬蹄揚起尚未散去的灰沙,淡淡說道。
李熠一驚,那一日的事情自她回來後就從未再提起過,她不說,也沒人敢問。沒想到,現在她倒是自己先說了出來。
“那要我老爹給他寫推薦函跟這件事有關嗎?”一品武將是有權在每年秋闈的時候推薦一個名額去兵部的,那樣便可省去鄉試和會試。只是南朝一品武將很少,所以這個推薦就顯得極爲珍貴,而若被推薦的人連兵部的考試都沒通過,那對推薦人來說很丟面子,所以輕易都不敢推薦。
“他的武功很好。”她說。
“那又怎麼樣?”他挑眉不解,這世上武功好的人說不多,卻也不少。
“呵呵,我東宮尚且缺一名侍衛長。”她看向李熠,脣畔掀起一絲微弧,似笑非笑。
李熠心中一頓,已然明白:“他可值得信任?他的身份背景我們一無所知。”
這個人就好似突然出現,一點身份背景都沒有,幾天下來他們什麼都查不到。
出乎他的意料,李馨歌居然搖了搖頭:“我不知道,就算我們不知道他的身份,他們也不會知道,他們所能看到的都是我們想讓他們看到的。”
李熠對她的想法依然不敢苟同,東宮侍衛長,那是最接近她的地方,出不得一點差錯。
“我覺得還是應該多觀察觀察他。”李熠雙眉擰成結,搖了搖頭。
“讓他去考武舉人不就是觀察他麼。”她彈了彈身上灰塵:“況且能否考上還未知,今年的秋闈,據說高手如雲呢。”
李熠一拍腦門,怎麼就把這個給忘記了,今年淺家、王家和佟家都有子弟去參加武試秋闈,這三家都是世代將門,家中子弟更是不可小覷。想及此,他倒是爲那個男子捏一把冷汗了。
李馨歌在城外站了一會,便招呼着李熠一起回城。她跨上馬,最後再回眸了一眼,這才策馬離去。
我信任你不是因爲我握着你的東西,而是……
夏將逝,秋意近,李馨歌回到帝京的時候,宮內滿樹翠葉已經開始漸漸泛黃。這一去便是兩年,即便春節和祝瑤祭她都沒有回來。那紅色的宮牆,琉璃的朱瓦一如昨日,只是那些人兒卻都已悄然改變。
“馨歌,見過貴君。”她翻身下馬,仗劍單膝跪地,一身戎裝,颯颯的風姿。
他扶着她肩膀將她攙起,依舊是白色的華袍金色的花紋,絕色的容顏。
“一去兩年,可還好?”他眼神溫和,竟是關切詢問。
“承蒙貴君掛念,一切安好。”她垂眸斂容,恭敬回道。
其實好不好,大家心底各自清楚。
她差點死在西夏,豈能說好?
兩年前還是墨玉似的黑髮,現在雙鬢已有隱約霜雪,他能說自己好?
不知何時,竟如此習慣了這種謊言下的真實。
“一路上也累了,先回宮梳洗一番,晚上在辛華殿設宴爲你洗塵。”他溫言款語道。
“是。”她依舊恭謙執禮。
擡首側眸向一旁看去,李馨玥一身宮衣瑤裙,金釵步搖,眉目神態有八分像她母皇,竟讓李馨歌有片刻的恍惚。
“馨玥見過皇姐。”她襝衽款款一拜,眸色如水淡定寧靜,儀態十足的從容。再也不是往日那個會纏着她皇姐長皇姐短的小女孩了。
原來在這段時光歲月中大家都變了。
回到毓傾宮沐了蘭湯,換上多年未再穿過的華裝宮裙,她竟有些不習慣這樣的繁複瑣碎。正當宮女要爲她綰宮髻的時候,從外殿傳來通稟的聲音
只是還不待她將來人是誰聽清楚,垂珞珠簾已經被人一把掀起。一道黃色身影猛地往李馨歌衝去。
“姐姐,我好想你。”李馨玥竟一下跪倒在李馨歌面前環住她的腰身,趴在她的腿上嚶嚶哭泣。
李馨歌擡袖揚了揚,揮退了隨侍的宮女。
待宮女全部躬身退去,內殿只餘下兩姐妹的時候,她纔將馨玥扶起,用袍角拭掉她頰邊淚水。
“在神武門前見你,我正想呢,我家小妹越來越沉穩了,你倒好,立馬給了我個顏色。哭得跟往日沒兩樣。”雖然忍不住笑話她,但心中卻真是有了笑意。
李馨玥坐在她一旁,用大袖抹了抹臉,綻了笑容:“在神武門前那是做給別人看的,在姐姐面前我纔不要再戴着一副面具呢。”
“看來在司徒太傅家,沒少學東西。”她心中寬慰,一直擔心這個妹妹太過單純,不夠圓滑,容易被人騙,看來現在這些擔心已是多餘,她成熟了不少。
“老太傅真的是好人,在他府上可比宮中舒坦多了。”她努了努嘴,顯然十分介懷華家在宮中的勢力。
李馨歌瞪了她一眼,告誡她不要胡說八道。
“我只在姐姐面前說,對着別人我可真是懶得說一句話呢。”李馨玥不怎麼在乎的嬌嗔道:“我替姐姐綰髮吧。”
她站起身,興高采烈的拿着一把象牙梳子幫她順着發。見她如此有興致,李馨歌也便樂得她去做。
“聽說司徒太傅家藏書百萬,你肯定沒少看吧。”看着銅鏡中她一本正經的樣子,李馨歌笑問道。
司徒豪,三朝元老,居內閣左相已有六十餘年,於先帝二十一年告老還鄉,學識卓著,尤擅爲相之道,而且作人低調。他曾是兩位權相的老師,就連皇姨也是師出他門下,當年母皇就打算讓馨玥以後跟着他學習的。
“是呀,可是天天看書好無聊,司徒太傅沒有子嗣,家裡也清寒,就三個僕人,有時我還得自己動手掃地呢,不過好在很自由。”她手法靈巧的綰出一個飛雲髻。
兩人聊話聊的開心,除去過年短短數日相逢,她們已有二千多個日子不曾見面了。不知不覺間,天色漸漸暗了下來。
晚上的設宴,有羣臣來賀。大家都說着場面話,你誇一句皇上聖明,我讚一句天下太平。以佯裝的繁榮富華來掩蓋其中的暗流洶涌,這便是官場朝堂。
真是沒意思透了。
李馨歌夾了一口菜入口,珍饈美食做工何其精緻,她卻只覺入口無味,竟有絲想念西關伙頭軍的回鍋肉。
渾渾噩噩的喝了酒,吃了席;要不是淑貴君體念她長途跋涉身子疲累,要早些休息,這宴會也不知要開到什麼時候。
那晚馨玥被允准留宿在宮中,本來她是必須當夜出宮的。
“這些年你不怎麼回宮的吧?”李馨歌替睡在她身旁的李馨玥掖了一下被角問道。
“我纔不回來呢,淑貴君也不想看到我。”李馨玥側了身,一手枕在腦後,看着李馨歌撇了撇嘴,頗爲不屑的說道。
“恩?怎麼說?”這到奇怪。
“每次只要有我的地方,肯定見不到淑貴君,這次要不是皇姐回來,迫不得已,他八成對我還是能避則避的。”她突然嘻嘻一笑,掀了自己被子,鑽到了李馨歌的被衿中,與她擠在一處。
李馨歌挪了挪身子,將被子往她那邊拉了拉,看着李馨玥調皮的撅了撅嘴,那容顏,使她突然頓悟,繼而冷然一笑:“馨玥,你可知爲何淑貴君不願見到你?”
“爲什麼?”她靠在李馨歌肩膀上,不是十分感興趣的問道,她巴不得這輩子見不到他。
“他害怕,因爲你與母皇太像了。”她望着牀頂鸞鳳翔雲的圖案緩緩吐出幾個字。
“姐姐。”她輕聲一喚。
“恩?”
“你還記得父君嗎?”李馨玥半支起身子,單手撐頰,望向李馨歌。
不明白她怎麼就想到了這個,李馨歌搖了搖頭:“父君在我們出生不久後就駕薨了,你若不記得,我怎會記得。”
李馨玥點了點頭:“我在太傅家看見過一張畫,當年母皇大婚的時候是他老人家主的婚,之後太傅就將父君那一日的樣子畫了下來。”
“哦?”她詫異望向李馨玥,她從不知道自己父君長什麼樣子,只因這宮內沒有關於他的一副畫軸:“父君長的如何?”
李馨玥聽她如此問道,竟神秘嘿嘿一笑:“姐姐照一下鏡子便知道了。”
“恩?”她一愣,竟是沒有反應過來。
“姐姐長得有九分像父君呢。太傅說,當朝貴君之貌是華中有麗,皓皎如玉。而當朝王君是麗中生華,明媚春霞。兩人之間不相伯仲。”她搖頭晃腦的模仿着老先生說話的姿態。
她驀然失笑,原來一直在心中想象的父親容貌,竟是這般摸樣。
“姐姐,我告訴你一件事,你別笑話我。”李馨玥突然軟下了聲音,語氣帶了幾分嬌意。
“恩?保證不笑你。”李馨歌見李馨玥臉頰似掃上了緋紅薄煙,心下越發好奇了。
她闔了脣,過了半晌才說道:“我遇上了一個人……。”話語輕如蚊喃。
“那又怎麼了?”她不解,遇到個人爲什麼要臉孔紅成這個樣子?
“姐姐應該知道我自從小時候有一次差點溺水後就很怕近水,可是那一天不知道爲什麼,我就這麼來到了京城郊外的太湖,然後就碰到了那個人,姐姐可知他那時在幹什麼?”似憶起那日場景,她竟自顧自吃吃笑了起來,笑如春花。
李馨歌被她笑得也莫名起了笑意:“在湖邊還能幹嘛,釣魚唄。”
李馨玥搖了搖頭,眼中笑意甚濃:“他沒在湖邊釣魚,而是穿着軍鎧卷着褲腿在湖中摸魚。”
李馨歌一愣,待回過神後也是笑不可遏,那副場景,真是難以想象。
“看來應是軍中之人,作爲朝廷將士如此不顧儀態,真是丟盡了朝廷顏面,他日我若知道是誰如此妄爲,一定要好好教訓他。”李馨歌正了神色,嚴肅的說道。
李馨玥一驚,急急喚道,只待觸到李馨歌眼中促狹笑意 ,這才明白自己被暗算了。
“不過隨意一說,你就急成了這樣。”李馨歌不給面子的笑話她。
李馨玥紅了雙頰,嬌嗔一聲,依偎到了她的身旁,喃喃的說道:“姐姐,你知道喜歡一個人是什麼感覺嗎?”
李馨歌蹙了眉頭,想了半晌搖了搖頭,表示不知。
“見不到他的時候很想他,見到了又好像總看不夠,他高興了我也會高興,他難過了我好像也會心情不好,這算不算喜歡?”她茫然無知情愛,急切的想要尋得一個正確答案。
可惜她問錯了人,因爲李馨歌同樣不明白。
“難不成你喜歡上那個摸魚的了?”她蹙眉,心中在想若真是如此該如何是好。
“如果我說的那些便是喜歡的話,那我想我是喜歡他的吧。”她也是不太確定,這纔會詢問李馨歌。
“那你知道他的名字嗎?幹什麼的?”
“恩,他叫朱逸汶,是銳臺大營裡的校尉。”似乎連叫一個名字都是甜的。
“這件事情,我替你記着,你暫且不要告訴任何人。”她慎重囑咐道。
被這麼一說,她臉色更見曬紅:“姐姐,你當我皮那麼厚呀,這種事怎麼可能隨意對別人說起。”
“恩,這到是,我家馨玥的皮可是比春捲兒的還薄呢。”她不懷好意的笑她。
“姐姐!”她氣急。
她笑得更是肆意。
兩人在牀上鬧成一團,彷彿時光一下子倒回數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