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多管閒事,不然連你一起殺。” 一個似乎是帶頭的士兵亮了亮手中的白刃,惡狠狠的威脅道。
“哦,本來我是不想管的,可是你們實在讓我覺得很……。”男子的話語只說了一半,卻不知爲何不再說下去。
“那就別怪我們不客氣了……。”士兵的話也還沒有說完,空中已經響起一陣“噗噗噗”的破風聲。
男子右腳猛地往碎石草地裡一踩一擡,小石碎粒被踢至半空中,他手上的槍鋒一轉,強勁的罡風夾着些許碎石往那些不知好歹的士兵身上招呼去。
眼睛已經看不見,她極力的屏息細聽周圍的情況。似乎有一些斷斷續續的□□聲,然後又好像有人踩着落葉枯枝快步的離去。
四周靜了下來,難道都走了嗎?
“你中毒了。”男子的聲音驀然在身旁響起,讓她的心猛烈一顫。身上的傷口雖難捱,可眼中的灼痛卻實在讓人難以忍受,她低下頭,緩緩點了點。
“我幫你解毒。”他的好意讓她突然有點不敢接受,怕是又一個精心設計的陰謀。
“你是誰?”如此情況下,她依舊放不下戒備。
“我是誰並不是重點,你的毒要是再不解,那你可能一輩子只能用你那把銀槍當柺杖用了。”男子似乎在提醒着她此刻的厲害關鍵。
“我能相信你嗎?”沒有試探、沒有猜度,就這麼赤條條的出口相詢,這種直言只在她十歲前做過,之後再也未曾。
他似乎懵了一下,面頰旁有風嗖的掠過,她知道他站了起來。
“那你別信我吧。”他的口氣聽上去有點生氣,也是,有誰在被別人質疑人格的時候還能送上好臉色的。
現在他是自己唯一尚能倚靠的,如果連他也走了,恐怕……。既然本就該死,那還怕什麼陰謀陽謀的?至多不過再死一次,還有比這更糟的嗎?
她伸手憑着感覺在空中一抓,竟穩穩攥住他的袍角。
“對不起。”她喃喃吐出這三個陌生的字,十八年來,她說過無數的話,卻獨獨沒有說過這三個字,本以爲這輩子大概也不會說。誰料世事難測,這三個字竟會對一個全然陌生的男子說出。
似乎聽到他輕嘆了口氣,她心中微微一動。
突然有一根手指不甚溫柔的擡起她的下巴,從未有人敢這樣對她,瞬息間,她又羞又惱,想要掙脫開來。
“別動,讓我看看是什麼毒。”男子的一句話成功阻止了她的掙扎,卻阻止不了她紅透雙頰。
男子用食指指尖從她臉上刮下一點□□湊到鼻前嗅了嗅,蹙着的眉頭終於舒展。
捏着她下巴的手驀然鬆開,她不自覺的側首垂顏,只覺渾身疼痛外加火燒火燎。
“把這個吃了,毒自然會解。”
一陣清冽的甘草香撲面而來,李馨歌怔了怔,然後毫不遲疑的啓脣銜過丹丸吞喉入腹。初入口時那粒丹丸澀苦無比,滑至咽喉的時候卻又覺得有股甘甜回涌。
“我帶你去找條水源,必須將你的眼睛清洗一下才行。”男子託着她的手肘,將她從地上扶起。
“謝謝。”她喃喃吐出兩字,自己知道,撐到現在,已經是她的極限。
腳下如踩着棉絮,幾欲站立,卻怎麼也站不穩。
“我揹着你吧。”男子也不管她同意不同意,直接拉起她的雙手環過自己肩膀,將她背了起來。
李馨歌靠在他的背脊上,淡淡的藥草香味飄入鼻端,沒想到這個人身上有着這麼好聞的藥香;多少年了,她不曾再倚靠任何人,其實也算沒有人可以給她倚靠吧。獨自忍受孤獨,眼睜睜的看着國非國、家非家。
耳旁風聲過,眼前恍惚出現皇姨溫柔的笑容,她手中捏着一支糖人,就是因爲自己喜歡,所以她悄悄藏在朝袍廣袖中,偷偷的帶進宮。那是一隻鳳凰,手工看上去挺拙劣的,不過自己一拿着就愛不釋手,甚至捨不得吃。
皇姨還會唱賦,母皇說,皇姨的歌喉那是先帝都讚不絕口的。她的聲音很好聽,如珠玉落水般清脆,時而嘹亮高亢,時而婉轉悱惻,她總能將那一首首詩賦唱出十分的感情。
可是那一夜,什麼都變了。
是誰的戰袍染滿鮮血,是誰的頭顱無力垂下……
她只是一棵小樹,真的能撼動那參天巨木嗎?或許自己所作的一切不過全在別人算計之內,一場無用的掙扎而已。
很累呢,不知道死去之後能不能再見到母皇,嘴角噙着一抹淡笑,漸漸的就想睡了過去。
男子似乎感覺到了她的不對勁,轉過頭對她說道:“喂,你別睡着啊。”他不想突然就馱着一具屍體。
“恩。”李馨歌輕嚶了一聲,又掙扎着提起了精神,她還有妹妹,她並非一無所有,現在的她還不夠格去死。
轉了許久後這才隱隱聽到溪水流淌的聲音。
男子走到溪旁的一棵樹下,小心翼翼的將她放下。
“我去打點水。”男子看了一眼周圍,見不太可能有什麼飛禽猛獸突然衝出來覓食,這才起身往溪邊走去。
李馨歌嘗試着挪動了一下,渾身頓時一陣撕裂般的疼痛讓她忍不住倒吸一口冷氣,可能身上的傷口比她想象的還要嚴重。
“你先別睜開眼睛,過一陣子就好了。”綿軟的絹布沾着水在她臉上輕輕擦拭,沁涼的溪水落在眼上。雙睫輕顫,水珠沿着眼角滑落。
男子慢慢的替她洗眼,並細細囑咐她,被毒浸過的雙眼十分脆弱,暫時受不得風侵和光蝕。
“恩。”李馨歌應了一聲,沒想到這個人還如此細心。
“要不要替你敷一下傷口?”男子突然詢問。
她身上傷口深淺不一,有些很深,需要止血處理。否則後果可大可小,輕者潰爛重則喪命。不過她是一個女子,他是一個男子,原本簡單的事情現下也有點微妙了起來。
李馨歌怔了一下,她非常明白他話中的意思,身上的傷口怕是落滿全身,若是上藥恐怕就得……,別說她是南唐不得勢的儲君,即便一般人家的女子,清白的身子豈能隨意讓陌生男子看去……
她咬着下脣一時沒了主意,眼中的灼痛漸退,倒是更凸顯身上的痛楚,也不知道身上到底捱了多少刀,恐怕不會太少吧。
男子見她猶豫,剛想說如果你能撐就撐一下,我儘快送你出去的時候,面前的女子突然微微點了點頭,並說出了讓他十分意外的話:“有勞你了。”
本來問一下是出於人道,竟沒想到她居然答應了。
“那得罪了……。”男子輕嘆了口氣,搖了搖頭,罪孽啊,他怎麼就攤上了這麼個事。
小心的替她解下身上的鎧甲,內襯,她的肌膚上浸透了血,幾乎看不出原來的膚色,背上的幾個傷口尤其深可見骨,連他見得都覺頸脖子發寒,倒是有幾分佩服起她的堅韌來了,這種傷換成一般男子也未必能挺得住。
帶着幾許憐惜,他的動作越發輕柔,用溪水將那些猙獰傷口一點一點滌淨,被刺目鮮血覆蓋下的身軀玲瓏有致,膚若凝脂,這讓他不禁懷疑,她真的是一個女將嗎?怎麼覺得她更應該是一個呆在家中裙裝唆唆,描畫繡帕的閨閣女子。
空氣輕觸肌膚,她的心口猛烈震顫,各種情緒翻攪在心中,五味參雜。她只能在心中不斷的告訴自己,這是無可奈何的,對方是個君子,今日一切不過過眼雲煙……
他將藥粉撒在她的傷口上,每一次細微的動作都會引得她身體一陣不可遏止的戰慄。
他替她的背脊,胸前、腿上都上了藥,兩人其實都很尷尬,但好在她看不到,而他也慶幸她看不到,兩人不用面對那種對視的無措,今日之後她不會記得他,他也不會記得她,如此應該最好。
李馨歌並不知道自己現下在林中的什麼地方,只知道往東走應該沒有錯。
“你確定往這個方向是對的?”身上全部上了藥,也不方便揹着,只能攔腰抱着她在這片林子裡踏葉而行,手上還得提着她的那把銀槍,男子覺得這是他這輩子最狼狽的一次。
“恩。”她對於東方這個位置天生就有很敏銳的感覺,絕對不會出錯。
男子看了眼微露星辰的暮色天空,想不到她眼睛看不到還能判斷那麼準確,倒是令人刮目相看。
一路順暢,沒有碰到尋食的野獸也沒有再碰到追兵,在月上中天的時候,兩人終於走出了這片密林。
“你的人會來接你嗎?還是需要我送你回去?”男子將她放在一棵樹旁,決定好人做到底的問道。
“不用了,他們會來找我的。”她想現在應該有大批人馬都趕了過來吧,至少李熠肯定應該發現異狀了。
她靠在樹上,臉上綻出笑意,他大概會很可惜自己沒有死在西夏士兵手中吧。雖是在笑,只是脣邊的笑容卻帶着點苦澀和一絲倦怠。
男子抿着脣,蹙了下眉頭,有點疑惑她這樣的笑容,但終究也只是疑惑,什麼也沒有問。
兩人一直靜靜的坐着,誰也沒有說話。
她知道他在身旁,因爲她感到了一種別樣的安定和祥和。
他靠在樹幹上,看着天上的羣星,兀自出神。
遠處突然踏蹄轟鳴,有一縱騎隊朝着她們的方向狂馳而來,想必來人甚多,在他們的身後捲起的沙塵漫天蓋地。
“旗幟上秀着個唐字,是不是你的人?”男子站起身,微微眯起雙眸,憑着過人的目力硬是在夜色中看清了那面最前列飄揚在風中的大旗。
“着何色鎧甲?”李馨歌扶着身後的樹幹站了起來,有絲疲累的問道,一點都沒有死裡逃生的那種如釋重負感。
“爲首之人,銀甲黃巾,白馬綴紅瓔珞,後面的好像是……。”
“對的,是他們。”會在自己馬上綴紅瓔的在這世上恐怕只有一個人。
“哦,那就好,我走了。”男子見有人來接她了,便想告辭離去。
“等一下。”李馨歌突然伸手攫住他的手腕,一把扯下自己頸項間的玉珏想也不想的塞到他手中:“救命之恩無以回報,他日若有機緣,請持這塊玉珏來唐王都找我李馨歌,無論何事,我必當替你完成。”她不想欠別人人情,尤其是這種救命之恩
原來是給了他一個許願的機會。可惜他並不需要,因爲他馬上就要離開,估計這輩子也不會再來這個地方了,要來也沒有用。
本來想推脫掉的,可是見着越來越近的騎兵,他不想之後作過多的解釋,或許解釋也解釋不清,急於想走的他勉爲其難的收下了這塊玉珏。
“我走了。”將玉珏收入袖中,他轉身大步朝林子中走去。
“你叫什麼名字?”她從來不曾開口問過別人姓名,今日卻破了一例。
耳旁風聲喝喝,枝葉颯颯,卻無人回她的話。她勉力的睜開眼睛,模模糊糊中只看到一片青藍色的袍角與一個頎長的身影輪廓,漸漸融入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