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扇華蓋,如雲邑從,皇室迎娶車隊浩浩蕩蕩在前,新嫁王妃華輦尾隨在後。紅妝宮女一路撒花染香,雖有御林軍在旁清道,但百姓們還是爭相目睹這已經許久不曾見到的天家之喜,也希望自己能沾到一點這紅鸞祥瑞之氣。
十月十五日,在民間是桂花節,正是家家釀桂花酒,作桂花糕的日子,整個長安都飄着濃濃的桂花香。
而皇宮內亦是張燈結綵,滿目所見都是歡慶的火紅。
李馨歌一身緋豔宮裝煙羅生色,雲鬢髮髻繞寶鈿珠環,如意華佩流蘇綴裙,搖擺下漾出柔軟線條。
明霞色淡點胭脂,薄粉難掩天香國色。
“今日是你姐姐大喜,本宮不是讓你不用上值了麼?”拾起侍女托盤中一封紅金熨帖,硃筆點勾幾下,李馨歌這才擡眸看向面前依舊戎裝着身,神態恭謹的東宮侍衛長。
“殿下大婚是在晚上,卑職正好下值,並不妨礙。”年輕的臉上刻着一本正經,連說話都好像拿捏過一樣。
李馨歌含笑將他上下打量一番,拿起身旁茶盅撥了撥湯麪,不經意的說道:“淺侍衛長,與你同科的探花可熟悉?”
“哎?言珏大哥?”淺曦揚聽她突然問到探花,立馬接話道,只是待看到李馨歌挑眉明眸後才發覺自己失態了,趕忙垂下頭作恭敬狀:“卑職與探花交情不錯。”豈止不錯,鳳言珏簡直就是他偶像。當日鳳言珏臨時教他的幾手破陣方法居然讓他順利通過了最後的考試,對此他真是想到死都想不明白。如果不是對弈敗在華少堯手上,這狀元肯定是他的。對此,淺曦揚還是很感慨的,自己平白撿了一個狀元。
“是麼?”李馨歌不動聲色飲茶,清茶暖脾,她紅豔脣角綻着一抹淺笑。
“殿下,來儀宮有人過來傳話。”近侍宮娥小步入殿,輕聲回稟。
李馨歌擱下茶盅,揚了揚手,淺曦揚扶劍行禮而出。
一刻後,紅豔翩躚身影往來儀宮方向去。
一株枯枝老梅樹下,華子鑑正獨坐品茗。難得換下素袍,着上貴君服色,青紫緞面繡結桂八寶枝,雲疊繡徹,華章生採,累累重袍讓他原就不俗的容顏更添莊重矜貴。
“不知貴君突然相招,有何要事?”李馨歌行至五步開外,襝衽行禮,目色淡淡一掃桌上那隻着色並不精細的青瓷花杯,這種粗拙描繪是不應該出現在宮中的,卻不明爲何一直見他飲茶只用此杯。
“坐。”華子鑑信手擱下茶杯擡手指了指對面石凳。
李馨歌依言坐了過去。
華子鑑看她良久,這才緩緩開口:“西夏恐怕會有動作。”
“因爲我們狙殺寧王麼?”李馨歌秀眉一挑,臉上笑容不屑。她知道寧王的真實身份,西夏鬼騎統帥,作戰能力在西夏國內首屈一指,有他在將會是南唐的噩夢,她這纔想借西夏南訪之機除掉他。
誰會認爲南唐敢在自己國境內動手殺人?免不了猜測另有他人構陷,所以她才能毫無忌憚。但是錯就錯在,她沒能一擊得手,而完顏旻卻是認得她的。
然而華子鑑的話卻遠遠超出了她的預料,猝不及防下讓她大驚失色:“西夏已經斂葬了寧王的屍身,據說屍體被斬成八斷,面目盡毀。夏帝見到後當場暈厥了過去。”
“完顏旻死了?!”這怎麼可能?雖然已經在西關佈下重重關卡,但是並沒有人抓到他啊。
華子鑑見李馨歌面色驚躇不定,也知道事情恐怕完全脫離了她的掌控,不過他倒是依舊自若如常:“以夏帝性格,即便寧王猝死南唐也不會貿然興兵。不過現在看來有人不想讓我們太過舒坦。”
李馨歌隱約聽出他話中意思:“有人想南唐和西夏鷸蚌相爭,然後拾漁翁之利?”若真是如此,除了北魏之外豈還會有他人?西夏若起兵南唐,北魏勢必不會坐看不動,以南唐和西夏結下的仇怨,西夏必然出重兵打壓南唐,果真如此,北魏豈不是平白撿了個大便宜。
華子鑑微微淺笑,起身走到一節枯枝下,手輕輕一掰便折下一株枯梅老枝:“或許……事情遠沒有我們想象的那麼簡單。”
十五的月亮圓滿如盤,夜空中羣星閃爍,流雲偶爾吹過也不掩那片淡淡光華。
皇子大喜,銳臺大營內抽掉了數千人入城戒衛,除了輪值的將領外,其他人早早便放了假。
“哎?回去了?”淺曦揚穿着一身便裝興匆匆趕到郊外銳臺大營,本想找鳳言珏的,誰想守衛告訴他鳳參將一早就下值回家了。
“是的。”守衛畢恭畢敬的回他的話,第一個能破了竹林的武狀元,風頭可是橫掃帝京呢,入伍的軍人誰不知道他淺曦揚。
“那他住在哪裡?”他記得鳳言珏家不在長安,不過中級以上的武將京官都是可以申請住房的,條件通常不會太好,像淺曦揚這種世家子當然是不會用到的了。
“西街琵琶衚衕左拐第三棟就是了。”守衛詳細的將地址報給他,怕他不清楚,還特意找了塊石子在地上畫了方位圖。
淺曦揚謝過那守衛後,一溜煙的就往城內跑去。
入夢酣甜,管他外面煙火綻天還是鑼鼓喧鬧,他自和周公聊天下棋,一補幾日來的勞累。
不過有人顯然不想讓他太舒服,“砰砰砰”的敲着他那扇不太結實的大門,很有些拆門的架勢。
鳳言珏撫額嘆了口氣,起身抓過一旁架子上的外袍披上,就去開門。見來人一臉喜氣洋洋,倒是沒有太出乎意料。
“今天你姐姐大婚,你不在宮內好好呆着,跑來我這裡做什麼?”鳳言珏側了身,讓淺曦揚進屋,再順手帶上了門。
“哎?言珏大哥,你不會已經睡覺了吧。”淺曦揚見他內着單衣,外罩寬袍,一副懶洋洋的樣子,還不時打哈欠,難免又是一陣大驚小怪。這才什麼時辰啊,老人家也沒那麼早睡的呀。
“是啊,你這個擾人清夢的傢伙,來幹嘛的?”鳳言珏替他倒了杯涼水,遞到他面前。
他也不客氣的接過,咕咚兩下就喝得精光,匝了匝嘴笑道:“我在榭歌樓定了位置,一起去喝幾杯吧?”
鳳言珏狐疑的睨了他一眼,這小子,八成又出什麼事了。
淺曦揚在他的眼光下,渾身不自在:“拜託,別這麼看我,給個面子嘛。”他邊說邊將鳳言珏推入內室。
他要是沒事,真就有鬼了。
榭歌臺旁的榭歌樓內賓客滿盈,迎門夥計見到淺曦揚和鳳言珏並肩而來,臉上頓時笑開了花,一個勁的上前迎侯:“淺大人,鳳大人二位樓上請,包廂已經辦妥了。”
長安城內傳,今屆武狀元有天人之才,今屆武探花有天人之貌。加之兩人都同時破了百十年前未曾有人破過的竹林陣,普通老百姓們對他倆可都瞻仰的很呢。
隨着小二上了四樓,這裡的雅間都是用屏風一間間隔開,相互之間離得頗有點距離,只是走動間不免看到裡面的人。
“哎,表哥?!”走在鳳言珏身前東張西望的淺曦揚突然對着一張屏風後面的人低喚了一聲。也不打招呼,人已經走了進去。
小二見狀忙跟進去侍候,一手打起屏風前落下的珠簾,那位正獨自倚窗啜飲的人,鳳言珏可也不陌生。
華少堯執手端杯,看着突然進來的人,也沒太過詫異,僅淡淡一笑,吩咐小二多置了兩套杯盞碗筷。
杜康酒綿醇,入口生香,不過後勁也大。這位年輕尚書兩頰上已見淡淡緋色,看來酒是喝了不少。
“表哥,你今日怎麼一個人來榭歌□□自喝酒?”淺曦揚本來是想問你怎麼那麼空?宮中大事小事,大人小人的怎麼就放過了你這位吏部大尚書?但想想這樣問太過不識好歹,還是擇了一個措辭比較婉轉的問了。
白瓷壺倒出琥珀色的酒液,華少堯意態閒散的靠在朱欄上,目光將面前兩人淡淡掃過:“你呢?今日是攸衣大婚,你怎麼也跑出來了?躲你父親呢?”
目的被看穿,淺曦揚只能哈哈一笑,尷尬帶過。他父親沒什麼不好,就是太愛替他操心,以前擔心他前途,現在憂心他的婚姻;凡是朝中家裡尚有女待字閨中的大人都和他老爹關係套得不錯,藉着今日大婚,諸多內臣命婦大家千金世家小姐統統進了皇宮,他老爹是笑得只見牙齒不見眼,他可是嚇都嚇死了,趕忙趁着沒人注意溜了出來,沒想到他小小心思一點瞞不過面前的人。
華少堯見淺曦揚偷偷朝他擠眉弄眼的諂媚樣,笑了笑也不再揭他短,轉而看向一旁自始至終未發一言的鳳言珏。
“在軍中過得可還習慣?”他關切詢問,親手執壺替他斟上一杯酒。撇開對弈中他狙殺行步太過張狂鋒芒畢露不談,在策問治世上面他確實是難得一見的帥才,那些解題、破題、承題作得一點不比同屆文士舉人們差,南唐文試多出怪纔想要從中脫穎而出不容易,可是若他考文而非考武,說不定倒會是個才色俱佳的文狀元。可惜武狀元不但看韜略更要看用兵,而他稍過急躁,真真可惜。
“多謝華大人掛礙,一切皆好。”鳳言珏笑答,舉杯與華少堯在空中虛碰,昂首一口仰盡杯中酒。脣舌沾香,甘辛滿齒,真是佳釀。
又要了幾壺酒,上了幾盤菜,三人對酒當歌,笑談人生幾何。
樓外莫愁湖上畫舫遊弋,船上明燈燭光下,紗隱幔繚,有娉婷女子彈琴歌唱。
月色撩人,清麗妙曼歌聲遠遠傳來,落入窗臺。
“千年月光灑滿了西窗;胭脂沾染了風霜;青銅鏡上初見你摸樣;一朵珠花淡梳妝;千年寂寞爲誰畫中藏,筆墨挽留你的香;七絃琴響,你爲誰輕唱;十丈紅塵夢一場;秦時明月漢時關,醉斜陽倚欄杆;回眸笑誰將羅紗輕輕挽;曲已終人已散;英雄淚美人關;刀劍冷燈火已闌珊;高樓斷不見故人還;鴛鴦錦 心還亂;一萬年是誰的江山;天涯兩端……。” 簫聲幽,歌聲渺,唱斷人心腸。
“這詞真好聽。”淺曦揚單手托腮,望着莫愁湖上一座畫舫,嘖聲讚歎。
鳳言珏抿脣淺飲杯中酒,望面前神色驀然有些癡亂的華少堯。
這首詞本是他寫的,只爲解心中無望相思情意,他從未給人知道過,卻不知爲何有人竟拿去譜了曲,在今日唱了出來,簫聲合箏本就婉轉,女子的聲音又悠長纏綿,直唱出詞中千種癡愛,萬般無奈。
十丈紅塵夢一場,夢醒時你我早已天涯兩端。
捏着杯子的手有些微微顫抖,他仰首飲盡杯中酒,淚珠滑過面頰悄然隱入鬢角。
“我先走一步。”他踉蹌起身,擺了擺手,掀簾離開。
淺曦揚聽得入神,待回過頭時,華少堯早已走了一會。
“哎?人呢?”他四下張望了一圈,問着面前神色間淡染笑意的鳳言珏。
鳳言珏不答他,眼神卻直落在樓下某處,淺曦揚沿着他的視線看去正見華少堯在小廝的攙扶下往莫愁湖旁走去。
圍在湖旁的文人士子皆認得他,自覺退開兩旁,畫舫緩緩靠岸,船上女子卻着素衫長裙,在這繁華錦繡的舫上猶如清蓮,卓然而外,別有韻致。
“曲是姑娘唱的?”華少堯喃喃問道,眼前女子恍恍惚惚的見不真切,卻仍覺歌聲迴盪耳畔不曾離去。
“是妾身所唱。”女子婉婉襝衽,姿態優雅行禮,目光瑩然望向面前才華聞名江南的才子,眼神流露幾許期盼。
“可否請姑娘再唱一曲?”他擡手虛抓,似乎是要挽住一抹飄忽儷影。腳步卻由於酒意薰染而踉蹌不穩,一個趔趄差點摔倒。
女子忙擡手扶住他,憂切道:“大人醉了,不妨到畫舫上稍作片刻,妾身再爲大人唱曲。”
不知爲何他突然回身望去,總覺有熟悉的眼光落在身上,溫柔如拂軟。可是眼中芸芸香扇綸巾中哪有她的身影,她此時應在深宮置身瓊樓盛宴中吧,哪會曉得他如今此般落魄。
我本將心對明月,奈何明月不照我。
樓上的淺曦揚和鳳言珏眼見華少堯在女子和小廝的攙扶下上了畫舫,水波盪漾,畫舫又慢慢駛離港岸。
淺曦揚看得目瞪口呆,口中結結巴巴道:“天……天……表哥……他居然……居然……。”一句簡單的話他都說不利索了。在南唐稍有些名氣的青樓歌女都會唱詩作賦兼具才華,而文人雅士也愛去青樓,與美人論雅何等瀟灑。可是華少堯向來清譽卓著,是從不去這類地方的。現在他婚期漸近,他卻……無怪淺曦揚會大驚小怪了。
鳳言珏一邊吃着一口三酥一邊喝着杜康佳釀,對淺曦揚的咋呼一點反應也沒有。
“言珏大哥,你說我是不是眼花了?”淺曦揚拽着鳳言珏的袖子,還是對剛纔所見不太敢相信。
鳳言珏不客氣的曲起手指就是一下彈在他額頭上,痛得他哇哇亂叫。
把看到的事實當作沒發生是不現實的。
“在東宮做得還好嗎?”他適時的扯開話題,免得淺曦揚老是在那邊長吁短嘆擾他胃口。
果然,淺曦揚被他問題帶得腦子轉了彎,不再掙扎於剛纔所見:“太女殿下人很好,比我想象中好相處多了。”
鳳言珏笑睨了他一眼,問道:“你想象中她是怎麼樣的?”
“這個呀……。”淺曦揚拉了拉椅子朝鳳言珏湊近了幾分,壓低嗓子說道:“你也知道皇室的事情很複雜,我們淺家所處位置也比較尷尬,我本來以爲太女不會給我好日子過,想不到她倒是不怎麼管事,有時候一天都見不到人,更別說來刁難我了,真是……。”
“真是讓你有點失望?”鳳言珏替他接下話頭,末了還不忘嘿嘿一笑。
“去……你當我腦子有問題吶。”淺曦揚嗤了一聲,只不過太女處事爲人有點出乎他意料而已,看來以後的日子應該不會太難過吧,或者那位太女殿下還沒有想好整他的辦法所以暫時按兵不動?!
鳳言珏見他撇着嘴,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眼中滑過一絲淡淡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