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久、流放夏州(下)
主城比之外城又高出一丈,不過依舊年久失修,多處破敗,護城河深約三丈,寬有五十步,然乾涸見底。趙秉剛到,城樓上便將吊橋放下,塵土飛揚,曾冰鴻不禁閉眼地下頭去,咳嗽兩聲。城門大開,卻不過幾個老兵弱將,懶懶地倚牆而立,目光呆滯,對三人瞧也不瞧,待車馬一過,重又關好門,席地而睡。
李彥和曾冰鴻見了,心中不忍,皆生惻隱。一路所見,又都是殘、廢、飢、病之人,個個衣單鞋破,瘦骨嶙峋,或拄杖而行,或隨地而臥,卻沒有半點唉聲嘆氣。想是苦難日久,已信命由天。
“京中論起皇爺,皆談虎色變,今日觀之,可嘆卻不可怕也!”李彥由衷嘆息。
“哈哈哈,小娃兒,你纔多大年紀,知道多少事?以點概面,以偏括全,才一兩眼便以爲了解夏州,瞭解本王?別以爲京城上位者不知夏州情況,只是不做罷了。且他們害怕有他們害怕的理由,只是不說罷了!”趙秉笑道。
李彥一怔,然心志已滅,再不想多管閒事,是以沒有細問。其實即使李彥問下去,趙秉也不會說,畢竟李彥初來乍到。如此沉默,反顯李彥氣度,趙秉反而更加看重。
曾冰鴻卻爲李彥不服,冷聲道:“小又如何,楚軍鐵騎南征百戰,所向無敵,還不是被我家大人打得屁滾尿流,死傷過半,逃回老巢去了。有志不在年高,不比那些倚老賣老之輩!”
曾冰鴻前面說得洋洋得意,後面罵道痛快淋漓。趙秉聽了,捧腹哈哈大笑,搖着頭,卻不反駁,繼續前行。
中營也如城牆一樣是泥土沙石堆壘而成,不過推門進去,裡面裝飾倒整潔舒適。整個營帳內以紅色爲主,綠色爲輔,讓人感覺十分溫暖。桌椅雖都是石頭做的,但鋪了厚厚軟墊。趙秉堂堂王爺,營中卻沒有丫鬟伺僕。趙秉先大大咧咧地坐了上位,這才招呼李彥和曾冰鴻,兩人一路車馬勞累,也就不再客氣虛套,皆拱手坐了。
片刻,酸酒粗糧待客。趙秉埋頭風捲殘雲,菜湯都涓滴不剩。李彥還勉強應付兩口,而曾冰鴻飯剛到嘴邊,聞到一股臭水味,便皺眉停手,情願餓着。
“下官聽說,王爺想造反?”李彥飯後的第一句話便開門見山。
趙秉一怔,看着李彥,搖頭道:“笑話,只是禁軍,便有八十萬。各州廂兵,少則千人,多則幾萬,除去其中不教閱的,大明幾百個州,加起來也不有幾百萬人。另外三衙與各地駐軍,左右加起來,少說也有百來萬號人。就本王這點小蝦小米,真要是亂起來,天下軍隊一人一口唾沫就能淹死我們。”
“哦!”李彥聽完,淡淡道。
趙秉又是一怔,繼而拍案而笑,指着李彥,竟前俯後仰,不能自禁。
曾冰鴻不知其意,看着二人,臉色茫然。
“夏州乃風沙走石、飛鳥返翅的不毛之地,皇爺千金之軀,一待就是幾十年,無怨無悔,恬然自得,又是因爲什麼?”李彥雖然是在問趙秉,其實是在說給曾冰鴻聽。
趙秉臉色轉暗,道:“人生苦短,不過百年身,最難得者,自由自在也!夏州雖貧瘠荒蕪,然遠離權力制約,遠離人心相鬥,夫復何求?”年過古稀的他,語含滄桑。
曾冰鴻至此方纔點頭,卻想:李彥雖然與趙秉有着不同的理由與心境,只怕有着一樣的想法,是以兩人才惺惺相惜。然知心病難醫,來日方長,默默吃着酸酒,不知其味。
“不說這些混賬話了,李兄弟,這裡的飯菜雖不合胃口,但有樣極好的東西。今日難得高興,且讓二位見識一下。說實話,本王心無二志,與此有着莫大的干係。”趙秉說得神秘,心裡不知想些什麼,兩眼發亮。
說着,趙秉掀開身後一塊地板,抽出一根細線,約一丈左右,頂端繫着一個青色闊口小瓷瓶。趙秉打開瓶蓋,從袖內取出一個發亮的竹夾,輕輕伸入其中,小心翼翼地夾出一隻拇指大的越州青瓷窄口瓶。
曾冰鴻看了納罕,什麼寶貝,需藏得如此嚴密。卻見趙秉將三個青黑色陶瓷杯子溫水燙了,每杯之中置茶葉一枚,取手邊正沸之水衝之。待端到李彥、曾冰鴻手中之時,尚能看到茶葉隨着開水上下翻滾。兩人雖不知其中妙處,也不禁驚奇讚歎。
不消片刻,茶香四溢,曾冰鴻爲之一醉,忍不住放在嘴邊輕輕吮.了一口,脣燙舌燒,趕忙用手扇着哈氣,靜待其涼。不過入口之茶雖一兩滴,然曾冰鴻感到香滿口,甜滿舌,潤喉通肺,十分舒暢。
李彥卻端起茶杯,一下全部倒入口中,一飲而盡,又將茶葉吐出。曾冰鴻見了,想要阻止已是不及,見李彥若無其事,方纔放心。又看趙秉,也如李彥一般,咕嚕一聲便整杯下肚。曾冰鴻正感嘆牛嚼牡丹,好東西自然要慢慢品嚐。
“好茶!”李彥與趙秉異口同聲。
趙秉長笑一聲,道:“沒想到李兄弟也是懂茶之人,我老黑暮年能遇知音,真是三生有幸!”話中頗有相見恨晚之意。
李彥訕訕笑道:“不怕皇爺笑話,下官所學頗雜,對茶道只是微有涉獵,不過愛喝而已。”曾冰鴻聽言,不禁點頭,想道:難怪李彥房中除了書,便只有茶了。
“李兄弟此話便生分了,你我既然志趣相投,顧那些繁文縟節做什麼,何不以姓名相稱,此不快哉?我癡長几歲,便當仁不讓稱兄,如何?”趙秉拍着胸脯道。
“既如此,小弟恭敬不如從命!”促膝一席話,李彥對趙秉甚有好感,早有結交之心,只是身份懸殊,不敢高攀。
曾冰鴻見此,拍掌歡呼,見李彥陰霾已去,心情大好,不禁笑靨如花,看着二人甚是有趣。見趙秉又泡了兩杯茶,兩人幹了,曾冰鴻聞着香味,忍不住內心癢癢。
“趙大哥,你們既已結拜,難道就沒些見面禮?”曾冰鴻說話時,故意拿眼瞟着瓷瓶,一副欲蓋彌彰、欲言又止的樣子。
趙秉心知其意思,豪爽道:“丫頭說的對,賢弟,這瓶茶就送給你了。”
“哼!就這麼點,還不夠一天喝的,忒小氣點了。”曾冰鴻撅着嘴,裝模作樣,一雙手卻快速地將瓷瓶收着,藏在袖內。
趙秉聽了,臉色尷尬,乾乾笑了兩聲,不得不解釋道:“丫頭不知此茶來之不易,比之宮中特貢的龍團鳳餅好上千萬倍,三年茶樹爆葉,每株不過十幾片,去其糟粕,剩餘之數不過十之一二。經過蒸制篩選,又去一半。即便一頃茶田,直至最後,不過你袖中一瓷瓶而已。”
曾冰鴻聽了吐吐香舌,沒想到這茶如此貴重,兀自口中不服,道:“夏州地廣人稀,你堂堂一個王爺,差幾個人,多種一些便是,又有什麼難處?”
李彥心想:夏州是地廣人稀,卻都是沙石之地,若好地都種茶去了,拿什麼去種糧食?曾冰鴻此話有些強詞奪理,李彥卻只是微微一笑,聽之任之。
趙秉又道:“丫頭有所不知,此茶長於石中,可遇不可求,以前我也嘗試過栽種,卻是屢試屢敗。”
接着又細細解釋:“且此茶必驚蟄黎明採摘,必逢陰雨天氣,若日出氣悶,味將減半;採摘之時,以爪斷芽,爪必定要竹子做的,觸手即污,味又減半;檢茶時取其一葉一芽者,餘者皆苦,去芽之烏蒂,不然害茶色,好茶以竹籃盛之,若碰五金,味又減半;檢好之後,宜就地蒸、壓、研、制,自始至終不得超過兩柱香的時間,過時則色味又減半;從中選出細如針者,以越窯青瓷盛裝,邢州瓷白、壽州瓷黃、洪州瓷褐,雖好,不如越州瓷青益茶,必儲於地下陰涼之處,十年色味不變。哥哥我窮十二年之力,方纔弄到小小的這麼一瓶”
曾冰鴻聽得張口結舌,沒想到工序如此繁瑣精細,心中反倒有些愧意,臉上一紅,道:“看來我是得了便宜在賣乖了!”李彥、趙秉聽了皆笑。
三人從申時一直喝到戌時,兩壺水喝完,曾冰鴻還覺不過癮,要再打些水來,且喝了許多茶,已不再身酸骨累,反覺精神奕奕。
趙秉卻臉露難色,苦笑道:“此水非比尋常,不是湖水,不是河水,不是進水,不是泉水,乃是鐘乳石的滴水,除非等到來年冬春相交的前後三天,方纔弄得到。這兩壺還是大哥積攢了幾年的家底,委實再沒有了”對這曾冰鴻,趙秉彷彿一個老實的爺爺碰到了一個搗蛋的孫女,無可奈何
“呃,那不是半年喝不到了?用別的水行不行?”曾冰鴻還是不死心。
李彥不忍趙秉爲難,勸道:“八分茶,十分水,泡出來的茶亦十分,若八分水,十分茶,茶便只有八分了。也就是說,這泡茶,水比茶還要重要。”
趙秉聽了連連點頭,曾冰鴻看了李彥一眼,做個鬼臉,不再纏夾不清。
正此時,外面突然角聲“嗚嗚”作響,趙秉臉色突變,豁然站起,出營看去。李彥與曾冰鴻相視一望,心意相通,跟在趙秉背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