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周憲章昏睡過去,姚喜盼望這個聲音,如久旱之望甘霖!
不知什麼時候,周憲章從牀上爬了下來,跪在那晉的身前。
虎飛嶺一戰,金姝投江自盡,趙小滿陣亡,周憲章一夜之間,失去了愛人和兄弟,他的神經崩潰了,成了一具行屍走肉。
他在臥榻上昏睡不醒,是因爲,他完全沒有了清醒過來的慾望。
他在睡夢中尋找他的愛人,以及愛人身邊的菩提樹。
周憲章的睡夢是漆黑一團,他什麼也看不見,那曾經的菩提樹,以及樹下微笑着的金姝,似乎被無盡的黑暗吞沒了。
但是,周憲章仍然不願意醒來。他知道,一旦醒來,他將看清楚大千世界,同時,他將與金姝將陰陽相隔!
沒有金姝的大千世界,還不如睡夢中的黑暗!
他就這樣,逼迫自己徜徉在黑暗中,他相信,黑暗總有消失的時候,到那個時候,讓一束光明刺破這鐵幕般的黑夜,他會發現,金姝原來就在他的身邊,她從來就沒有走遠!
也不知過了多久,周憲章的眼前出現了朦朧的亮光,彷彿是黑夜之中的一道薄薄的輕紗。
他進入了瀕死狀態,當那一道朦朧的亮光完全照亮他眼前的黑夜,他的靈魂,就將追隨金姝而去。
瀕死中的周憲章是幸福的,他感覺渾身輕飄飄的,他彷彿看見了一個飄渺的影子,就在不遠處,輕輕飄蕩。
他的身體在緩緩上升,在向那個影子緩緩靠攏。
“姝兒,我來了。”周憲章喃喃說道。
就在這個時候,一個尖利的聲音破空而至:“歪理邪說!歪理邪說!”
那一瞬間,金姝的影子消失了,天地間迴歸於一片黑暗之中。
周憲章無可奈何地睜開了眼睛,那是他師父的聲音,這個聲音,硬生生把瀕死的周憲章拽了回來。
“大哥,您終於醒了!”姚喜高興得熱淚盈眶。
周憲章的身子晃了晃,顯然,他的體力極弱,卻是強撐着身體,向那晉恭恭敬敬磕了一個頭:“師父在上,小徒周憲章給您磕頭了!”
那晉光着頭,身上的官服亂七八糟,撲通一聲跪倒在周憲章面前,張開雙臂摟住周憲章,放聲大哭:“徒兒啊,爲師總算看到你了!我的徒兒啊,你受苦了,連辮子都沒了……”
周憲章哽咽:“徒兒不肖……”
那晉哭得黑天胡地:“一定是這個王八蛋割了你的辮子,徒兒放心,爲師一定替你殺了這個王八蛋,爲你報仇!”
在那晉眼裡,辮子不僅是國家的尊嚴,也是人的尊嚴。被人割了辮子,就如同是被人砍了頭!
周憲章的哽咽變成了大哭:“師父在上,是徒兒自己剪的辮子,馮國璋的辮子也是徒兒剪的,和姚喜無關。”
那晉一把推開周憲章,喝道:“當真是你自己剪的?”
“當真!”
“你發誓!”
“師父在上,徒兒發誓,辮子是我自己的剪的,沒有半句謊言。”
那晉大喝一聲:“剪得好!剪得好!”
衆人都是一愣,剛纔那晉還怒斥剪辮子是歪理邪說,這一轉眼,就盛讚辮子該剪,前後判若兩人,這立場變化也太大了!
那晉這個滿口綱常禮義的迂夫子,原本極爲頑固,誰要是敢於衝破綱常禮義,他就要和誰拼命。可是,自從收了周憲章這個徒兒,那晉就變得毫無原則,他把周憲章看成了自己的親生兒子,而他自己完全變成了一個毫無原則溺愛孩子的父親,周憲章剪了辮子,那晉明知不對,可他實在是害怕再次失去這個徒兒,連他終身捍衛的綱常禮義也不要的!
現在,周憲章就是上房揭瓦,那晉也要給他找出合理合法的依據來!
那晉確認周憲章自己剪了辮子,不僅沒有暴跳如雷,反倒連聲叫好,周憲章嚇了一跳,他以爲那晉受到強烈刺激,精神錯位了。
“師父息怒,師父這事容徒兒慢慢解釋……”
那晉一揮手:“徒兒不用解釋,爲師完全理解,正如剛纔這個混蛋……好漢,所說,辮子真不是個好東西,剛纔爲師與這位好漢較量,眼看就要取勝,就因爲辮子被他抓住,馬上落了下風,可見辮子不是個好東西!徒兒敢於衝破重重阻撓,率先剪掉辮子,可見徒兒膽識過人,我大清國有這樣的人才,是我皇上之福,太后之福,袁大人,您說是不是?”那晉望着袁世凱說道。
袁世凱正在饒有興趣看着這一對活寶師徒發表奇談怪論,忽見那晉把皮球踢給了他,只得慌忙做答:“吶,這個,辮子嘛,剪了……”
那晉急忙接口:“袁大人說得好,辮子剪了!袁大人是太后老佛爺親點的朝廷欽差,袁大人的意見,就代表太后的意見!徒兒遵從袁大人的意見,剪了辮子,正是順天應人之舉。”
袁世凱目瞪口呆,他本來是想說,“辮子剪了還可以再長出來。”本來,周憲章剪辮子的事,朝廷早就知道了,太后老佛爺也不打算因爲這個追究周憲章,所以,袁世凱落得送一個順水人情。可他話說了一半,讓那晉來了個斷章取義,變成了“辮子剪了!”,這就成了攛掇別人剪辮子!性質完全變了。袁世凱驚得做聲不得。
袁世凱慌忙辯解:“那大人,我是說……”
“袁大人一定是說,英雄所見略同!”那晉急忙接口。
“不是,我是說辮子……”
“袁大人果然英明,打算在小站要求新軍也剪辮子。”
“不是,”袁世凱大急:“我是說辮子的事……”
“袁大人什麼都不要說了,老夫完全理解袁大人的一片苦心!”那晉自作聰明:“袁大人有心剪辮子,但辮子事關國體,要慎重!不宜馬上在全國施行。這麼大的事,要循序漸進,不能一蹴而就,下官以爲,我徒兒周憲章的章營可以先行試點,待取得一定的經驗後,再在袁大人的小站新軍中推廣,時機成熟後,再全國逐漸推廣,袁大人以爲如何?”
袁世凱急得滿頭大汗,莫名其妙被那晉這老頭子繞了進去,這辮子的事再這樣糾纏下去,他就是跳進黃河都說不清了,急忙轉移話題:“這個辮子的事,咱們暫且放下,那大人,咱們是奉皇上、皇太后的旨意,來向周憲章頒旨的,您看,咱們是不是先把正事辦了?”
姚喜還沒反應過來:“老頭,你剛纔還痛斥我們剪辮子,怎麼現在說變就變了?”
“放肆!”周憲章喝道:“這是我師父那晉大人,姚喜,你毆打我師父,老子完了再找你算賬!現在你他媽的的還不給他老人家賠罪!”
姚喜這才反應過來,衝進門來的,不是唱戲的,人家穿的也不是戲臺上的戲服,而是正兒八經的朝廷官服!
姚喜荒蠻匍匐在地:“那大人,這屋裡魚龍混雜,泥沙俱下,小人一時不察……”
“你他媽的閉嘴!”周憲章喝道。姚喜這哪是賠罪,整個就是罵人。堂堂朝廷欽差大臣怎麼就呈了泥沙俱下了!
那晉卻是不以爲意:“這位姚先生捨身護主,是爲義,冒着殺頭的危險毆打欽差,是爲勇;混戰中揪住敵人的辮子,是爲智;打敗敵人,又能見好就收,是爲仁;向老夫磕頭,是爲禮;這位姚先生禮義仁智勇,樣樣俱全,真英雄也!”
在中國傳統士大夫的心目中,古往今來,“禮義仁智勇”俱全的人物,只有一個關雲長,今天,那晉也不知是那股神經發了,竟然把這個偉大的榮譽,送給了姚喜,這個姚喜斗大的字不認識幾個,剛剛還把三品大員那晉的官服撕了個亂七八糟!
其實,這和他稱讚周憲章剪辮子一樣,屬於“愛屋及烏”,周憲章是他的愛徒,這個姚喜明擺着是周憲章的小兄弟,那晉害怕周憲章不高興,乾脆,把“禮義仁智勇”送給了姚喜,只要徒兒開心就好。
那晉稱讚完姚喜,這才清了清嗓子,喝道:“周憲章接……我的頂戴呢?”
那晉這纔想起,對徒兒可以百般溺愛,可頒旨儀式事關朝廷體面,馬虎不得,他的頂戴被姚喜打飛了,官服被姚喜撕破了,形象極爲狼狽,如此模樣頒旨,朝廷威儀何在?
欽差的頂戴沒了,這還了得!衆人立即行動起來,翻箱倒櫃,挖地三尺,尋找那晉的頂戴,找了好一陣子,最後,還是姚喜,爬到牀底下,把蒙了一層蜘蛛網的頂戴找了出來,那晉大喜,搶過頂戴戴在頭上,大喝一聲:“周憲章及章字營官兵接旨!”
那晉的官服亂七八糟,可頂戴端正,面色莊嚴,捧着聖旨一聲山呼,字正腔圓,頗有氣勢,把章字營這幫人唬得一愣一愣的,屋裡屋外,跪倒了一大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