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憲章端起酒杯:“師傅,學生蒙師傅教誨,受益匪淺,如今學生有負師傅厚望,這一杯酒,算是學生對師傅的感恩……”
周憲章話還沒說完,那晉“嗖”的一聲,從太師椅上跳了起來,疾走數步,腳下卻被長袍官服一個拌蒜,一腳踩在官服的袍角上,就聽“嘶拉”一聲,嶄新的官服被他自己的腳撕了一個大口子,從下到上剖成了兩半,那晉一個踉蹌,頭上的花翎頂戴歪了,模樣極爲狼狽。
那晉全然不顧頭上歪了的頂戴,徑直跑到周憲章身邊。
“師傅,您的官服破了!”周憲章慌忙提醒。
“破了就破了!”那晉神情急促。
“您的頂戴歪了!”
“歪了就歪了!”
“師傅,您教導我說,君子死而冠不免!”
“狗屁!”
“師傅,您怎麼能說粗話呢,聖人云非禮勿言!”
“粗話,我說粗話了嗎?”那晉頭搖得像撥浪鼓:“沒有,絕對沒有。”
那晉說着,“嗖”的一聲,從袖子裡抽出一根麻繩,塞進周憲章手裡。
周憲章接過麻繩,淚水奪眶而出。
很顯然,那晉這是要讓他懸樑自盡,以留得一個全屍。
在大清國,砍頭不要緊,要緊的是能留一個全屍,到了陰間,也好去見家人,最慘的結果是變成了無頭鬼!
所以,自縊而死,算是最幸福的死法。
李鴻章要砍周憲章的頭,那晉公然違抗李中堂的命令,不砍他的頭,而是讓他自縊,這是師生一場的格外恩惠了,要知道,那晉這麼做,會得罪李鴻章的!
那晉雖然迂腐,可極有人情味。這讓周憲章大爲感動,不由得淚流滿面。
周憲章滿含淚水,捧着麻繩,面向那晉跪下:“師傅在上,請受學生最後一拜!”說着,磕了三個實實在在的響頭。
那晉也是淚流滿面:“憲章啊,你走了之後,可別忘了爲師的一番教導,一定要堂堂正正做人!”
“學生謹記……”周憲章心頭覺得怪怪的,到了陰間還怎麼做人,做鬼還差不多?再一看那晉,已經哭得死去活來物我兩忘,歪戴着頂戴,官服亂七八糟,淚水順着鬍子滴滴嗒嗒,哪裡還有什麼綱常禮儀師道尊嚴。
周憲章心頭酸楚,看那晉那副模樣,殺了他的門生,比殺他自己還難受,也夠情深意重的!
周憲章長嘆一聲,再次向那晉磕了一個頭:“師傅,學生走了!”
那晉哭得性起,根本沒聽見周憲章說什麼。
周憲章捧着麻繩,走到房樑下,找了一個凳子,站了上去,把麻繩往房樑上一套,系成一個死結繩套,往自己脖子上一套,腳下一蹬。
忽見那晉大叫一聲,衝了過來,張開雙臂,抱住了周憲章的雙腿。
腳下的凳子應聲而倒,周憲章的雙腳懸空,繩子套勒住了他的脖子,周憲章正要閉目等死,卻聽那晉大喊:“憲章,你要幹什麼!你他媽的到底要幹什麼!”
迂夫子那晉再次爆出粗口。
周憲章心中氣惱,要幹什麼,這不是明擺着的事嘛!
要是那晉放了手,一了百了也就罷了,可這個老傢伙抱着周憲章的雙腿,死活不放,繩套勒得周憲章脖子生痛,卻又死不了,周憲章痛苦萬狀,待要喝斥那晉幾句,脖子被繩套勒勒住,嗓子眼憋氣,說不出話來。
卻聽那晉扯開嗓門大叫:“救命啊!來人啊!”
周憲章心裡這個氣啊,這個老東西搞什麼名堂,要死就死個痛快,這繩子套剛勒上,這個老傢伙又喊人來救命,莫非是嫌他死得太快,要多勒他幾次!
房門大開,衝進來兩個人,一高一矮;一個雄壯,一個苗條;一個容貌雄健,一個眉目清秀。
兩人衝到那晉身邊,一人抱着周憲章的一條大腿,把周憲章擡了起來,那晉急忙找來一張凳子,跳上凳子,把周憲章脖子上的繩套取了下來。
三個人一起把周憲章擡下地,周憲章剛喘口氣,那晉跳將起來,揮手給了周憲章一個響亮的耳刮子:“狗東西!誰叫你上吊了!”
周憲章剛剛纔被繩子勒得胡天黑地,又被那晉這老頭一耳光打得眼冒金星,心頭怒火萬丈,捂着臉大叫:“師傅,你他媽的不是要我上吊自盡嗎!”
“我他媽什麼時候要你上吊自盡了!”那晉喝道,順手又給了周憲章一個響亮的耳光:“你這個不孝之子!你這個劣徒!竟敢違抗師命,枉費了我的一番教導!”
周憲章捂着兩邊的臉,嘴裡大叫:“師傅,你他媽的不要我上吊,給我麻繩幹什麼?”
“我他媽的給你麻繩,是要你把我捆起來!”
“我他媽的捆你幹什麼!”
“捆了我,你他媽的纔好逃跑啊!”那晉喝道:“我他媽的把令牌都給你準備好了!你他媽的把我捆了,拿着令牌出城門,沒人敢他媽的攔着你。完了我就向狗日的李中堂說,你他媽的捆了我就跑了!你他媽的倒好,拿着麻繩取上吊!我他媽的怎麼就教出你這個笨蛋來!”
周憲章臉上火辣辣的,心裡更是火辣辣的,搞了半天,恩師那晉是要救他!
那晉向李鴻章請求自己來處理周憲章,原來是要演一場苦肉計,偷偷放他走。
那晉表面迂腐,內心卻是極爲兒女情長,給周憲章當了八個月業師,還真的當出感情來了,眼見愛徒要離開自己遠走高飛,這一離別,不知何年何月才能相見,離愁斷腸,那晉哭得天昏地暗,沒把麻繩的用途說清楚,害得周憲章拿着麻繩就去上吊。
周憲章搞清楚了那晉的真實意圖,慌忙說道:“師傅,你他媽的說粗口了!”
“我他媽的說粗口了嗎?我他媽的什麼時候說了,我他媽……”那晉慌忙噤聲,他看見了身邊還有兩個人,正操着膀子,冷冷地盯着他。
那晉嚇得撲通一聲跪倒在地:“卑職不知劉管帶駕到,還請劉管帶恕罪!”
來人正是北洋水師定遠艦管帶劉步蟾!
另一個人,那晉不認識,周憲章卻是一眼就認出來了。
這個人穿着北洋水師水兵的號服,身材纖細,眉目清秀。不是別別人,正是敏繡格格的貼身丫鬟櫻桃。
上午,周憲章躲在牀上偷看敏繡洗澡,後來櫻桃進來,和敏繡一起談起過周憲章。櫻桃對周憲章的評價,不像敏繡那麼惡毒,比較中肯,這讓周憲章心生感激,所以,多看了櫻桃幾眼,印象很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