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了五月,便是漸漸進入了一年中最熱的時節。而江南的夏季更是比北方來得早,再加上湛藍的天空連一絲一毫的雲彩都沒有,那藍色雖則讓人覺得心曠神怡,可毒辣的日頭就很不招惹人喜歡了。奈何大樹底下的蔭涼秋韻是完全不敢湊上去的,只能和沈姑姑一塊躲在了牆根底下,間或往那邊廂相對而立的一雙男女看上一眼。
遠遠望去,就只見陳善昭一身灰色的衣袍,嘴角含笑,看上去顯得從容儒雅,章晗一身荼白,亭亭玉立彷彿出水白蓮,清冷而又俏麗。她越看越覺得那是極其相稱的一對,眼睛也不由自主地瞪大了起來。直到意識到身邊就是沈姑姑,她這才稍稍收斂了一下目光,但心中還是忍不住暗自嘆息了一聲。
倘若是沈姑姑上次說的是真的,趙王府此次定了婚事的其他三位郡王,兩位庶出的也就算了,未來的郡王妃家中也不過四品官,可嫡出的那位宛平郡王,卻是迎娶了定遠侯的獨女,日後這妯娌之間若是有紛爭,自家姑娘又沒有得力的孃家可以倚仗,處境未必就會真的如此時花前月下郎才女貌一樣如意。
樹蔭底下的陳善昭,此時此刻說起的正是章晗的父親章鋒和大哥章晟。他簡略說了戰報上頭的那些數字,知道章晗並不關心這些,他便輕聲說道:“父王和武寧侯分兵兩路之後,最初父王的進展並不順利。一來父王對遼東並不熟悉,二來從瀋陽出兵之後。便漸漸深入了女真人的地盤,還是三弟親自請纓,帶領麾下五千人馬充當先鋒,你爹和你大哥便在其中。三弟那性子你也知道,是一員勇猛絕倫的猛將,你大哥麼……呵呵,乍一看和我三弟差不多的脾氣。但卻狡猾得多……”
聽陳善昭在那說父兄如何與東安郡王陳善嘉定計,如何以章晟假冒陳善嘉爲誘餌,如何與女真人談判。如何偏師奇兵突襲……章晗聽着一幕一幕,只覺得驚心動魄,尤其是章晟利刃加頸臨危不懼時的那種驚險。和人比武懾敵,東安郡王陳善嘉和父親率軍偷襲的那些經過,她幾次都忍不住驚呼出聲。到最後,她終於有些醒悟了過來,忍不住瞪着陳善昭道:“世子難道學過說書?這跌宕起伏的光景,說得宛如親見似的,真是好口才!”
“沒想到被你覺察出來了!”陳善昭微微一笑,面帶促狹地說道,“是三弟在父王的奏摺中夾帶了一封戰報,所以大略是這麼一回事。至於你大哥被人刀架在脖子上是不是如此臨危不懼,我只能估摸着他這人死硬的性格,應該差不離纔對……別瞪我,再瞪就不好看了!”
儘管早知道陳善昭就是這麼個性格,可如今真的面對這麼一個油鹽不入的人。章晗卻覺得滿身無力。更何況,沈姑姑和秋韻雖不在面前,可就在那邊牆根底下站着看着,她也不能真對陳善昭怎樣。暗地裡記下這筆賬之後,她就深深吸了一口氣道:“還有之前那捷報是怎麼回事,你彷彿早就知道了。可朝廷上卻一絲一毫風聲都沒有?”
“入夏之後,兩淮一帶雨水漸多,沖垮了道路,以至於到南京的官道上擁塞嚴重,即便是驛馬信使也被堵了不少,所以被堵住的不單單是父王的捷報。”話雖如此,陳善昭卻譏誚地挑了挑眉,“再加上各式各樣的小事故,晚三兩日自然就是家常便飯。只要趕不上萬壽節,就蓋不過太子九叔的那份大禮,只是別人不會想到父王爲人也有謹慎的一面,從早年開始,寫奏摺送入京都是一式兩份。給我的一份不是走的那條官道,來得早。”
章晗不想還有這麼多曲折,聞言頓時沉默了下來。怔忡了片刻,她突然只覺得眼前的光線爲之一暗,一擡頭方纔發現,竟是陳善昭不知道什麼時候突然又靠前了兩步,和自己相隔不到咫尺。面對面之間,她只覺得那種寂靜的氛圍有些讓自己不知所措,不由自主便往後退了一步。可就在這時候,一隻手突然抓住了她的手腕。
“你……”章晗幾乎被他的大膽給驚呆了,好一會兒才色厲內荏地低斥道,“快放開,有人看着呢!”
“沈姑姑不會胡說八道的,你那個丫頭就更不會了。”陳善昭無所謂地一笑,旋即直視着章晗的眼睛道,“你以爲我今日怎麼混進來的?是我差人對顧銘說,有法子玉成他的好事,讓他行個方便,讓我來見見我的未婚妻。要打通他的關節還真不容易,不知道這死腦筋對他的心上人把話說清楚了沒有。”
連顧銘那個方正的人都被他收買了,這傢伙是不是無所不能?
章晗只覺得心裡又好氣又好笑,然而,她知道如今張琪的處境看似好,但其實卻孤立無援,不能授人以柄,皺了皺眉就裝成驚訝的樣子問道:“玉成什麼好事?”
“裝傻充愣的事情你做得不如我多,就別在我這個行家面前顯擺了!”陳善昭笑眯眯地看着章晗立時色變,他便欣然說道,“那一次你和你那位乾姐姐一塊去送你家人的時候,她哭成那樣子,顧銘在旁邊手忙腳亂勸着,這情景我可是看得清清楚楚,要是還看不出來,那我豈不是太遲鈍了?顧家其他人興許都會憐你那乾姐姐無依無靠,唯一要打通的,也就是武寧侯夫人,所以,顧銘打算請纓去廣西平瑤亂,搏一個建功立業,所以我答應娶了你之後,替你的乾姐姐撐撐腰。”
“他就這麼簡單被你說動了?”
見章晗滿臉不信,陳善昭暗歎她的敏銳,但卻只是顧左右而言他,可怎麼都不鬆開手。直到她彷彿認命似的不再試圖掙脫,他纔開口說道:“今日我來見你。恐怕是吉日之前最後一次了。日後哪怕你獲召入宮去見淑妃娘娘,我也不能和從前那樣橫衝直撞進去了。所以,剛剛你問了我這麼多,我卻還沒有問過你。之前傳旨賜婚的時候,除了意外,你可有過不願?”
章晗被陳善昭這簡簡單單的一句話陡然之間問住了。接到聖旨的時候,她有過不敢置信。有過驚疑難解,有過彷徨不安,有過如釋重負……無數種情緒讓她甚至一連幾晚都沒睡好。可唯獨不曾有過的,便是不願。彷彿潛意識中,她就沒有抗拒過這個男人。
於是。在陳善昭明亮的眼睛注視下,她沒有說話,只是緩緩搖了搖頭。然而,這樣一個可以作兩種解釋的回答,卻讓陳善昭一時面露異彩,順手一拉手腕把章晗又扯近了些,突然不由分說地從懷裡取出一樣東西,給她套在了手腕上。
章晗低頭看着手上那隻溫潤細膩的白玉鐲子,一時只覺得有些懵了:“你……”
“這是娘這一次離京的時候留給我的。”陳善昭深深凝視着章晗,聲音突然變得有些悠遠。“娘說過,這是將來給我媳婦的,也不知道將來我成婚的時候是不是在京城,她是不是趕得上,便給我留下了。如今我的媳婦既然已經定了。正好趁着今日送給你。那些大定小定都是宮中照規矩下的,卻是比不上娘這隻鐲子。”
他竟然就這樣把趙王妃留下的東西送給了自己!
章晗輕輕用右手握着左手腕的這隻鐲子。鐲子入手有些溫熱,也不知道是他一直藏在手中,還是放在懷裡捂熱的,而剛剛被他緊緊抓着的手腕處,則是微微泛紅。良久。她正要開口說話,耳畔卻傳來了陳善昭的聲音。
“我已經下了定,你有什麼回禮給我?”
這個賴皮的傢伙!
見陳善昭理所當然似的打蛇隨棍上問了這麼一句話,章晗只覺得牙癢癢的。更讓她氣結的是,陳善昭竟是掰着手指頭說了起來:“今日想來你不會帶着什麼東西,不若便來日一塊補吧。你的針線這麼好,不如到時候給我做一件中衣、一件小衣、一件長袍、一條玉帶、一雙鞋襪……”
章晗忍不住出口打斷了他的自說自話:“世子索性說讓我做全套不就好了麼?”
“我是想啊,成婚之後穿着全套你做的衣裳去給皇爺爺行禮,他一定會覺得之前的賜婚是英明之舉。”陳善昭見章晗終於忍不住莞爾一笑,他便收起那玩笑的臉色,認認真真地說道,“只要皇爺爺覺得你好,那就抵得上旁人一千句一萬句。”
面對這樣鄭重其事的囑咐,章晗忍不住面上一紅,隨即點了點頭,可當那隻手伸過來輕輕替自己捋了捋耳畔的一縷亂髮時,她仍然覺得如遭電擊,不由自主就退了兩步,隨即纔有些慌亂地說道:“時候不早了,世子也請趕緊回去吧!”
“好。”陳善昭緩緩放下了手,見章晗轉身步履匆匆地往沈姑姑和秋韻那兒走去,他突然含笑輕聲吟道,“煙雨江南五月天,遠山潑墨水如藍。秦淮兩岸臨池柳,嫋嫋依依挽畫船。波似霰,醉紅顏,棹搖慵影倚闌干。藕花深處田田葉,葉上初生並蒂蓮。”
一首詞在身後婉轉吟來,章晗的腳步忍不住越來越慢,直到最後到了沈姑姑和秋韻面前,她突然轉過身來又衝着陳善昭走了回去,解下系在腰上的一樣東西,一股腦兒塞到他手中,這才快步又走了回來,對沈姑姑和秋韻開口說道:“走了,咱們回去!”
看着那一行三個遠去的背影,陳善昭低頭看了一眼手中的東西,見是一枚編織靈巧的如意結,他的嘴角頓時露出了一絲笑容。雖說他更想要的是相爭比翼雙飛的雙蝶結,可象徵吉祥如意的這如意結,總好過空手而歸。更何況,他也總算是確定了她的心意。
ps:嗯,之前跌宕起伏讓俺家閨女吃了無數苦頭,所以直到大婚,估摸着主要是甜甜蜜蜜團團圓圓歡歡喜喜的戲碼……問題是我不歡喜啊,只差一票就被後面追上了!大家要喜氣的話就支持一兩張粉紅吧,否則我……我就讓章大哥找世子同學麻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