儘管此時已經將近亥時,文華殿中的那幾個大臣都並沒有功夫吃晚飯,但此時此刻,誰都顧不上那飢腸轆轆的肚子。一個半時辰之前送到的急報實在太過驚人,倘若不是他們都是老成持重,見慣風波的性子,那會兒怕不得一頭栽倒昏厥過去。所幸那軍情急報乃是封口完好,否則再如同先頭別人密告代藩周藩謀反的事情一樣傳得沸沸揚揚,那麼這剛剛遷都的北京轉瞬間就會大亂!
因爲那遼王陳善嘉親自書寫傳來的軍情急報上頭說,皇太孫因麾下軍馬衝殺太猛,以至於失陷虜中音訊全無,而皇帝亦是由於憂心長孫而率兵掩殺了上去,現如今押後軍的遼王陳善嘉正在緊趕着打算攆上前頭那祖孫二人!
夏守義和張節此番都留在了北京,除了他們兩個人稱定海神針的吏部天官,戶部計相,在場的其他人並非都是位高權重。在這兒的還有都察院右僉都御史蕭至誠,禮部侍郎羅淮恩,兩人十二年從七品升至二品和三品,這升遷速度比尋常官員一輩子能夠達到的高度都更快。而太祖皇帝在世最後一科的二甲進士宋士芳,現如今是執掌兵部武選司的正五品郎中,儘管品級低,但在場衆人都知道當年傳臚日那一場的內情,誰都不會小覷了他。至於左春坊左諭德宋宜,那是東宮心腹自不必說,品級高低反而是另一回事了。此外便是每次都被皇帝留下輔佐太子的文淵閣大學士伍非和黃文忠。這八個人當中,赫然老中青三代都齊全了。
剛剛就此事真假辨析了許久,衆人初步判定了此事應該是真的。卻因爲接下來該如何反應而陷入了分歧。夏守義和張節都是一個意思,那就是加強和前頭的軍情聯絡,打探清楚再作計較,同時在京城加強戒備;蕭至誠羅淮恩兩個人的意思卻是。當此之際,應當留範王和燕王在坤寧宮侍疾,以防有人利用二王行不軌之事;而宋士芳卻和黃文忠伍非兩個大學士的意見一致。那就是當務之急不在於其他,而是決不能讓這一消息外露,因而斷然不能留下二王讓別人疑心!唯有宋宜一直一言不發,幾乎從頭到尾都保持着緘默。
不用人說,陳善昭也想死死捂着這個消息。儘管他的胸口至今還因爲這個突如其來的消息而刺痛難當,儘管他仍舊不想相信長子真的會下落不明,但這個時刻他只能選擇強行用狼去壓下感情。在斟酌了良久之後。他便開口說道:“天下無不透風的牆,儘管三弟在信上說,會全力彈壓,不讓消息外泄,但戰場那種地方和其他地方不同。決計藏不住多久。至於京城加強戒備,這是應有之義,但不動金吾和羽林諸衛,而是令此前爲趙王中護衛的天策衛警戒內外。至於範王和燕王,仍是比照此前幾日的例子輪值坤寧宮侍疾,這一點各位不用再勸。”
他伸出手來阻止了要建言的蕭至誠和羅淮恩,一字一句地說道:“當初廢太子便曾經想要挾天子以令諸侯,軟禁諸宗室皇族圖謀不軌,我如今身爲太子。雖當防不測之禍,但卻不能把未雨綢繆變成先下手爲強!你們或爲文淵閣大學士,或在六部,或在都察院,職責重大,接下來幾日是重中之重。還請諸位盡心竭力,不要辜負這些年來父皇一再重用和擢升!”
“臣等竭力效命。”
直到這時候,陳善昭才感到肚子已經開始咕咕叫了。想着出宮尚需時間,他便索性吩咐下頭賜食。知道自己在這兒,衆人必定拘謹,他便先起身出了文華殿正殿。待食不甘味地用了幾塊點心,他徐徐出了文華門,突然停下步子叫了身後剛剛一直守在正殿外頭的路寬。
“你知道回去應怎麼說?”
“是。”路寬被那個天大的消息震得整個人現在還是懵的,此時打了一個激靈,這才慌忙說道,“奴婢便說,是前方緊急軍情,決計不提皇太……”
他硬生生把一個孫字給吞回了肚子裡,這才賠笑說道:“奴婢就說,是前頭戰局有變,韃靼人也想來湊熱鬧撿便宜,所以太子殿下有些憂心,於是招來了精通軍務的宋先生,還有夏大人等大臣合議。如今覺得皇上進兵順當,大夥兒這才散了,太子殿下又賜了諸位大人酒食。”
“嗯。”陳善昭這才稍稍鬆了一口氣,突然卻聽得背後傳來喝問。轉頭看見是宋宜快步出了文華門趕了過來,想起這位從前兵法地理頭頭是道,今天卻沒有任何建言,他眉頭一挑就示意衆人放了其上前,又打發路寬帶人退得遠遠的,他方纔若有所思地問道:“宋先生此時追出來,可有何指教?”
“指教不敢當,臣只是想起了一件事。”宋宜躬了躬身,隨即壓低了聲音說道,“剛剛太子殿下說此事捂不住,諸王禁宮中誠然絕不可取,臣亦深以爲然。但臣請太子殿下放燕王於外,留範王於宮,如此旁人絕不會指摘。”
說完這話,他長揖行禮,卻是彷彿打算就此告退而去。陳善昭眼神居然轉厲,卻是不等人轉身就沉聲喝道:“你這是什麼意思?”
宋宜這才站住了,卻是頭也不擡地低聲說道:“太子殿下,燕王殿下肯爲皇后娘娘和王妃留京,此前遷都諸事一直盡心竭力,放其在外幫忙操持彈壓,不但他會覺得深受信賴,也可安羣臣之心。而範王殿下此前在北京鎮守多年,上下防務安排和軍將任命調動卻是比燕王殿下更加精熟,留在宮中侍奉皇后,亦可防不測。再有就是,如今皇后娘娘病重多時,一直不見起色,朝中內外多有擔憂。若是有人有意把此事泄露給皇后知曉,即便娘娘從前最是泰山崩於前而面不改色的性子,但如今身體虛弱。恐爲人有機可趁!臣斗膽,請太子妃殿下搬入坤寧宮侍疾。”
盯着剛剛在人前一言不發的宋宜,陳善昭深深吸了一口氣,良久方纔輕嘆一聲道:“想當初鎮西侯麾下精兵強將如雲。幕僚得用的也多,可他最信賴的卻不是跟着自己年限最長的那幾個,而是一個從刀筆吏上來。應變無雙的文士。宋先生的軍略精熟我見識過了,這應變無雙,今天也領教了。”
“臣只是未雨綢繆。”
想起剛剛自己也說過未雨綢繆不等於先下手爲強,陳善昭不禁莞爾。他輕輕點了點頭,回了一句我省得了,當即喚了路寬一行人上來護持,徑直回東宮去了。
宋宜看着這一行人遠去。想起自己剛剛出來時衆人側目的樣子,他不禁輕輕活絡了一下此前因爲久戰而有些僵硬的肩背。他雖不曾位極人臣,可這一生的經歷,估摸着就是某些宰相也未必經歷過。年少意氣風發出將入相那點心願,如今他早就丟開了。只求全始全終。畢竟,他那姻親睢陽侯章鋒,可是距離國丈僅有一步之遙了!
當陳善昭踏入東宮麗正殿,早就等得異常心急的陳皎第一個衝上前來,緊跟着纔是章晗和陳旻陳昊。儘管陳皎在宮中是最難纏的小郡主,但陳善昭對付女兒早就有了一番特別的心得,三言兩語就把陳皎乖乖打發了帶着兩個弟弟下去休息。他在路上就在心裡打點了一番對章晗的說辭,這會兒踏進東暖閣,他本以爲妻子會立時詢問。卻不料章晗只是吩咐人擺了飯菜上來,隨即就親自擺碗安箸。見章晗面前也擺了碗筷,他才意識到章晗竟是晚飯也沒有吃過,算算這時辰,他不禁心裡咯噔一下。
難道是文華殿的事情泄露了風聲?
因而,等到其他人一退下去。他便試探着問道:“晗兒……”
“不用說了,事已至此,多說無益,吃飯吧。”
見章晗連話都不想說便埋頭用飯的樣子,陳善昭心裡的猜測頓時變成了確信。妻子那低落灰心的表情是從前不曾有過的,倘若不是知道前頭出了事情,怎至於如此?看着她那神思不屬撥拉着碗裡飯粒的樣子,他終於忍不住放下碗站起身來,到了她的身側緊緊攬住了她的肩膀,低聲安慰道:“晗兒,你不用擔心。吉人自有天相,晨旭他自小練武,身手不遜於三弟四弟當年,不會有事的……”
咚——
隨着這一聲悶響,他一下子就看到章晗手中的飯碗直直地掉了下去,碰着桌面翻倒了,飯粒一時到處都是。而緊跟着,那兩根筷子亦是無力地掉落了下來。看清楚章晗那蒼白如紙的臉色,他方纔醒悟到妻子並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剛剛那言語興許是他會錯了意,興許是她不過在詐他,興許是她在坤寧宮遇到了什麼事,總而言之他一時不查竟露出了口風!剎那間,他再也顧不上其他,只是更加擁緊了她。
“不要慌,這時候我們不能慌!你聽好了,是三弟剛剛送來的消息,晨旭麾下衝得太猛,以至於他暫時沒有音訊,但父皇已經親自去追趕了。而三弟也緊緊攆在後頭。不會有事的,一定不會有事的!”
儘管此前隱約猜到是前頭消息不妙,但事涉愛子,章晗忍不住一次又一次地深深吸氣,努力平復那幾乎失控的心情。然而,她的手卻死死揪緊了身下椅子上的椅袱。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她才聲音沙啞地說道:“放開我,我沒事。”當陳善昭緩緩鬆開手的剎那,她用盡全身力氣方纔坐穩了身子,繼而一字一句地說道,“這消息有多少人知道?”
等到陳善昭把此前議事的決定,以及宋宜的那些建議都說了,章晗方纔神情木然地說道:“宋先生說得在理,從今晚起,我就去守着坤寧宮。”
“晗兒!”
看着陳善昭那張滿是憂切的臉,章晗方纔勉強露出了一絲笑容:“你放心,我還撐得住!不爲別的,我也會爲明月青鳶和昊兒這三個孩子着想!四弟那邊,我現在去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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