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善昭這個趙王世子自打十二歲便到了京城,這些年來,他幾乎就是這座偌大趙王府的主人。因而,他除卻並未佔據中路的正寢之外,其餘都是和趙王一模一樣,就連書房也設了一內一外兩處。外書房設在前院西北角,緊鄰着天機館,而內書房設在離二門不遠的夾道東頭,卻是和之前章晗接待那些王妃公主的水月閣很近,距離議事廳也不過三兩步路。
陳善昭從前一年中倒有大半年是直接宿在這內書房的,因是親自題了名字曰正心齋,取的是正心明意的意思。而相比外書房是由他的心腹林成管,這正心齋的鑰匙卻是一直都由單媽媽保管着,等到娶了世子妃入門,這同樣的鑰匙他又給了章晗一把,至於書童之流,都是應命在外伺候。自從章晗有了身子,他大多數時候仍是歇在上房,但也不時到正心齋過上一夜,上下人等也都習慣了。
這天晚上,他便沒讓秋韻等大丫頭相送,只叫了一個院子裡灑掃的小丫頭,讓人打了燈在前頭,自己緩步跟在後頭。然而,眼看快到夾道轉角的議事廳那兒,他就只聽前頭傳來了一陣輕輕的吟詩聲,竟是李白的一首月下獨酌,頓時露出了一絲玩味的笑容,哪怕是打着燈籠的小丫頭狐疑地回頭詢問,他只打了個手勢讓其只管繼續走,腳下速度卻突然加快了幾步。
等到他幾乎和那打燈的小丫頭只差着一兩部的時候,果然,他就只見前頭一個捧着書卷的少女拐過了拐角,隨即彷彿差之毫釐似的,避過了那打燈籠的小丫頭,彷彿懵懵懂懂似的直接朝他撞了過來。
“咳!”
陳善昭突然提高聲音咳嗽了一聲,見對方身子一晃,緊跟着便如夢初醒地擡起頭來,一見是他。慌忙又往後連退數步,繼而襝衽深深施禮道:“奴婢孫念熙見過世子爺。”
“是你?”陳善昭端詳着人,卻是露出了有些疑惑的表情,“你在文華殿伺候得好好的。聽說六宮局開考在即,憑你的學識自然有足夠的希望考進去,怎生到了趙王府來?”
聽到這話,那孫念熙頓時擡起了頭。儘管只是一身單薄的淺青色衣裙,通身半件首飾都沒有,但在月光和燈籠微光的映照下,她仍是顯得亭亭玉立容貌清麗。見陳善昭果然還記得自己。她眼睛一亮,再次屈了屈膝後,便咬着嘴脣說道:“多謝世子爺關切。都是奴婢時運不濟,得罪了文華殿管事的林公公,此次太子妃爲各家王府公主府挑人,林公公就做主把奴婢推了出來。只可惜奴婢爲了應考女史準備了那麼久,如今卻都付諸東流了。”
“竟然有這樣的事!”陳善昭訝異地睜大了眼睛,隨即便出言安慰道。“這事情容易,回頭我讓人去宮裡說一聲,照舊送了你回去應考。”
“奴婢多謝世子爺恩典!”孫念熙慌忙再次盈盈行禮。可膝蓋纔剛屈了下去,她就感到面前伸了一隻手出來,頓時心中一喜,低着頭扶了那手起來,她方纔訥訥說道,“只是世子爺這番好意,恕奴婢不敢領受。世子妃如今正身懷六甲,若是世子爺爲奴婢去說情,不知道的人必然會風言風語,若是傳到世子妃耳中。那便是奴婢的罪過了。既來之則安之,而且之前那位沈姑姑給奴婢安排的事情甚是清閒,奴婢感念得很。”
“既然如此,那你就留下吧。”說到這裡,陳善昭眼神一閃,若有所思地說道。“雖說已經開春了,但夜裡風大,這夾道上頭就算有明瓦燈,可似乎還不夠亮到足夠你的。若是屋子裡油燈不夠,你就去庫房領幾支蠟燭,就說是我說的!”
“多謝世子爺。”
行禮過後,見陳善昭微微點頭便帶着那小丫頭離去,孫念熙的臉上頓時露出了欣喜的笑容,捏了捏手中那本書就步履輕快地往自己的下處走去。儘管夜晚的風仍帶着絲絲涼意,但她心頭卻是一片火熱。正如太子妃所說的,趙王世子本就是個憐香惜玉的性子,她從前在文華殿伺候茶水的時候更是與其日日相見,早就熟絡了,否則趙王世子怎會記得自己?
儘管只是梧桐苑一個灑掃的小丫頭,然而,當陳善昭進了正心齋,打燈籠的小丫頭回來之後,仍然第一時間見了章晗,把自己看到的聽到的原原本本稟報了一遍。末了,垂手站在一旁的她連頭都不敢擡,直到上首傳來了一個悅耳的聲音,她這才小心翼翼擡起了眼睛。
“今天你做得很好,回去記住一個字都不要吐露出去,可知道了?”
“是,奴婢一定守口如瓶。”
“很好。”
章晗微微點了點頭,眼見芳草笑吟吟地把這年僅十二三的小丫頭帶了下去,她就想起了陳善昭的話。爲了陳善昭,她甘心情願成爲別人的眼中釘肉中刺,然而現如今她是懷胎五月的孕婦,她孕育着皇帝最盼望的重孫,便不能和之前那樣,每每用強勢的一面示人了。既然陳善昭這麼說了,宮中送出來的女人們便讓他應付,她自然信得過他。至於她……沒有什麼比孩子更重要!
然而,只是章晗把那些宮人的事丟到腦後不過數日,一個她已經有幾分預料的消息便傳入了她的耳中——顧振剿滅韓國公餘黨有功,着回京入國子監讀書!
踏進京城三山門的那一剎那,顧振忍不住深深吸了一口氣。闊別京城不過才一年多,但對他來說,在江西老家那種地方的時光卻是度日如年。若只是他被送回去也就罷了,可沒過多久,竟是連生母李姨娘和妹妹也一塊被送了回去,倘若可以,他恨不得就這麼違抗旨意立時上京討要一個說法。好在當初讓他且耐一時回鄉的那位貴人並沒有空口說白話,他終於得以堂堂正正重新踏足京城。而且他更是有十足的信心,決計能夠把失去的爵位重新奪回來,把生母和妹妹重新接回京城。
“三少爺,咱們是直接回府麼?”
“回府?反正他們是人人都恨不得我就窩在那種鬼地方一輩子別回來,我這麼急着趕回去看人的冷臉麼?”顧振哧笑了一聲,隨即冷哼一聲道,“當然是去見爹的那些舊部,讓你訂的地方和請的人,可是已經都辦好了?”
“那是自然。”
得到這麼一個答覆,顧振自是面色稍霽,正要和往日一樣打馬疾馳,可鞭子才提起來他就想到從前那深刻的教訓,立時徐徐放下了鞭子,就這麼耐着性子策馬緩行。等到終於過了人煙最是密集的三山街,他方纔少許加快了速度。到了珍珠橋那一座早就定好的酒樓,他下廬後隨手把繮繩丟給迎出來的夥計,當即大步走了進去。
就在顧振和一應隨從們抵達之後沒多久,陸陸續續便有幾撥人到了,領頭的大多都是面相粗豪,年紀從三十多到四十多不等的壯漢。幾撥人明顯都是相識的,打頭的彼此熱絡地打招呼,就連底下隨從馬弁亦是各自笑着互相致意。而等到他們進了店堂,立時就有掌櫃親自上來招呼迎候,上樓之際,其中一個就嘆了一口氣。
“侯爺英明一世,可小侯爺從前也未免太糊塗了。好在這一次立下功勞得以回朝,否則若是威寧侯爵位就此斷了,侯爺在九泉之下也不知道要懊惱成什麼樣子!”
在其他人的附和和嘆息聲中,這四五個人便上了二樓。這兒卻不是如同那些鬧市酒樓一般隔斷成各個雅座包廂,而是一整層寬敞的地方。如今這偌大的二樓只擺了一張大圓桌子,眼見得衆人過來,原本坐着的顧振突然站起身,大步走上前之後默立片刻,竟是推金山倒玉柱似的拜倒了下去。一見他這般光景,幾個人面面相覷了一陣子,起頭那嘆息的大漢連忙伸出雙手把人扶了起來。
“小侯爺不可如此,這不是折煞了咱們嗎!”
聽到其他人紛紛附和,再加上那扶着自己的大漢手勁極大,顧振力抗不過,這才漸漸站起身來。他見那大漢放開了手,當下環視了衆人一眼,卻是又深深一揖到地,聲音竟是有幾分顫抖:“赤叔,鍾叔,還有閔叔範叔劉叔,多謝今日你們能來。侄兒當初犯下大錯,以至於父親留下的爵位都保不住,原本是沒臉來見你們的。只是如今老天垂憐,終於讓我立下了少許功勞得以重新回京,我這才厚顏邀了各位叔叔,只希望你們能寬宥我當初一時糊塗!”
赤忠幾人當初跟着威寧侯顧長興南征北戰,算得上是最心腹的部屬。隨着顧長興故去,他們如今在京城各衛領着職司,和顧家往來也就少了。但即便如此,對於故主唯一的兒子,那情分總是不能完全隔斷的。如今顧振一見面就如此誠懇,又是下拜又是認錯,縱使他們此前很是埋怨過這個敗家子,但這會兒終究生出了一絲不忍來。
“小侯爺不必如此,您若是能改過就好,咱們這些外人何來寬宥二字?”
“赤叔這還是在生侄兒的氣?”顧振擡起頭來時,眼眶已經有些紅了,“侄兒從小就是錦衣玉食,不知道外頭的世道艱難疾苦,但此次回鄉一年多,卻終於是明白了,因而分外痛悔虛度了這十幾年光陰。但有道是浪子回頭金不換,侄兒還年輕,就算從頭再來,料想應該還來得及。父親當年在世的時候,一直盛讚赤叔勇武絕倫,乃是舉世少有的勇將,侄兒只希望赤叔能夠念在父親當年的情分上,教導教導侄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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