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張傑一直記得小時候的事兒。
大約五歲時,他的家鄉祁縣鬧了災。一大家子只有他和他爹活着逃了出來,無處可去,就走了口外。他爹尋了個幫人運貨的活兒,實則是走私,主要往俄國去,他跟在爹身邊。結果有一次碰上緝私的清兵,他爹丟了性命,他就讓一羣哥薩克(來自突厥語,是俄國民間文學中“綠林好漢”的意思)給領走了,跟着他們長大。十幾歲時自個兒出來混,四處謀生,俄羅斯,蒙古,有時也去去口內,除了偷馬和“三條舌頭”,沒學到正經本事。交的也全是“生意”上的“朋友”,不互相算計就不錯了,哪敢講甚情義?這樣的日子久了,他的心腸硬了,也把這些往事深深藏起,從不傾訴與外人。直到他遇到了兩個他稱之爲“大哥”和“二哥”的人,才終於都說了出來,而且說得很痛快!他以爲從此這輩子就能換個活法了,可是現在,他又成了孤零零的一個人,難道他就是這賤命?就得認了?張傑想着,緩緩地將一把麻子扔進嘴裡,擡起了頭:鴻盛樓的雅間裡,只有鼻青臉腫、頭上還打着繃帶的孫凱。
“幹嗎?”張傑一邊嗑着麻子,一邊不屑道,“我還沒死呢,咋給我戴上孝了?”
“張哥!”孫凱開口就是一副哭腔,“你可得給兄弟們做主啊!”
“有事兒說事兒!別他媽學娘們兒撒嬌!”
“是……張哥,自從拿了你給的那些銀子,兄弟們都按你吩咐的,開始做正經營生了。我帶着他們到馬橋去當牙紀,幹得還不賴。可前一陣子,突然來了個叫韓六十三的,還有一幫手下,愣把馬橋給佔了。他們買通了官府,自個兒設關卡,只要是上橋做生意的,都得交買路錢。到後來,連我們這些牙紀也要‘孝敬’他們。那我哪幹啊?我就,我就……”
“就讓人家揍成這樣?呸!真給你三爺丟人!”
“張哥,你不知道,韓六十三帶的那幫灰貨我都不怕,可他有個剛從口內過來的堂弟韓六十八,是個練家子,兄弟們就是吃了他的虧!沒法子,我只能來找您老了。”
“你想讓我咋幫你?”張傑仍然嗑着麻子。
“張哥,小弟就是想求您老到馬橋去一趟,主持個公道。如今這歸化城裡,也只有你能震住那韓家兄弟了!”
孫凱期待地望着張傑,卻見後者只是冷笑着搖了搖頭。
“唉,老啦,腿腳都硬了。”
“張哥,”孫凱想了想,“我知道你已經退出江湖了,可兄弟們有難,不找你,還能找哪個啊?”
“我看還是算了,”張傑嘆了口氣,“你們忍一忍,以後別在馬橋混就是了。”
“哥!”孫凱猛地跪倒在地,“兄弟們沒別的本事,就是懂馬,您老不讓我們在馬橋混,那我們又到哪兒去討口飯吃啊?難不成再去偷、去搶?”
孫凱的話讓張傑陷入了沉默,慢慢地,他的表情變得堅定起來,就像當年救狼時那樣。
“帶路吧,”張傑站起身來,“去馬橋。”
“哥……好,好!”孫凱驚喜道。
馬橋,一個木欄杆擋在上橋的必經之路上,欄杆前面放個大甕,要進入馬橋做生意的人,都必須往大甕裡扔進幾串銅錢,欄杆纔會擡起。此時,韓六十三被幾個幫手簇擁着,懶洋洋地坐在旁邊一把太師椅上,眯眼聽着銅錢扔進大甕的清脆撞擊聲,好不愜意。在大盛魁待得實在太久了,受夠了王相卿和張傑的窩囊氣,他都快忘了自個兒當百夫長那時候的威風!而今,這感覺又找回來了,他韓六十三,本來就該是這樣等着人家上門送錢的人物!
“今兒又收這麼多錢啊,呵呵,還都是三哥有能耐!”
一個憨憨的大嗓門響了起來,說話的是個體壯如牛的後生,這便是韓六十三的堂弟韓六十八。他自幼不學別的,就愛習武,練到現在,身上頗有些功夫,只是性子太直,論惹禍,那也是鄉里出了名的。這次來到口外投奔堂兄,其實是家人想讓他出來歷練歷練,以後能變得穩重些。韓六十三知道這意思,但他可不想浪費了堂弟這五六個漢子也抵擋不住的身手,就說這次能佔住馬橋,韓六十八那得算頭功!
“老八,”韓六十三擺出了兄長的派頭,“你別光在那兒樂着數錢,沒事兒學學生意,這才能……哎,你作甚?”
韓六十三怒氣衝衝地喝問一位老漢,那老漢牽着一匹馬,正要擡手掀起木欄杆。
“作甚?來賣馬!”老漢沒好氣地答道。
“好啊!”韓六十三壓住欄杆,“賣馬得先交錢,一匹馬十文。”
“我是來賣馬的,咋還給你錢?”老漢面露不解。
“你給我錢,我才讓你賣馬。”
“憑甚?這馬橋是你家的?”
“你說對了。”韓六十三嘿嘿一笑,“如今這就是我韓家的地盤,想做生意,就得花錢買平安。”
“我不花,你能把我咋樣?”老漢不屑道。
幾個幫手圍了上來。
“大爺,”韓六十三冷笑道,“您老若是不花錢,那萬一出了什麼事兒,我可就不管了。”
“哼!”老漢毫無懼色,“我在歸化活了六十年了,就沒聽說這馬橋能出啥事兒!”
說着,老漢理也不理那些幫手,一把將杆子掀起,大步就往前走。突然,韓六十八跳到他面前,一挺肚子,老漢就像撞到一堵牆一樣,一下被彈得摔倒在地,竟爬不起來了。韓六十三笑呵呵地走了過來,扶住老漢。
“大爺,我剛纔說什麼來着,這不交錢就出事兒了吧?”他一邊說着,一邊在老漢身上一通摸索,掏出的幾個銅錢全扔進了大甕,“以後您可得小心點兒啊。”
“哈哈!”“哈哈!”韓六十三的幫手們大笑起來。圍觀的人也只是唉聲嘆氣,都不敢說什麼。
“你們這些……”老漢氣得鬍鬚亂顫。韓六十三也不管他,起身就要回到太師椅那兒,卻忽然一怔:不遠處,一個熟悉的身影瀟灑地走了過來,正是張傑!
“三哥,咋了?”見韓六十三發愣,韓六十八不由湊上前。
“老八,瞧見那個貨了麼?”韓六十三咬牙切齒地指着越走越近的張傑,“就是他,以前老整撮哥!”
韓六十八二話不說捋起了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