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大盛魁商號,毛蛋站在院門口,有些焦急地望着。這時,趙大有從遠處走了過來。
“大有哥,”毛蛋迎上前,“大掌櫃和張傑哥呢?他們咋還不回來吃飯啊?”
“毛蛋,我回來就是告訴你一聲,”趙大有說得很快,明顯心思早跑開了,“今晚又有人請客,我們都去。大掌櫃說你想去就去,不去就在號裡自個兒吃吧。”
“嗯,”毛蛋想了想,“我不去了。”
“知道了,”毛蛋還在想的時候,趙大有已經轉身了,“那我就走了,晚上別忘留門啊。”
“大有哥,”毛蛋喊起來,“大掌櫃沒說史大哥怎麼安排嗎?”
“史大哥?沒有!”趙大有頭也不回地答道。
“哦。”毛蛋嘆了口氣,回院了。他到廚房裡烤了幾個焙子,做了一鍋羊湯,又弄了些小菜,這樣湊足了一大盤,小心地端到了史大學住的廂房裡。
“史大哥,快趁熱吃吧。”毛蛋熱情道,“大掌櫃他們……晚上有事兒,讓你先吃,等回來再來看你。”
“知道了,”史大學苦笑一聲,“毛蛋,多謝你了。”
“應該的!”毛蛋憨憨一笑。
“你是個好後生!”史大學感慨起來,“要不是你,二弟說不定就……”
“史大哥你可別這麼說,”毛蛋連連擺手,“那都靠了香玉小姐!”
“唉!”史大學嘆道,“要不是你下午告訴我,我還真不知道後來竟出了這麼多事兒!老李他們,我,唉,二弟和三弟怨我是對的,都是我的錯啊……”
“沒有,沒有!”毛蛋急了,“史大哥,大掌櫃從來沒有怨過你!張傑哥……張傑哥也不會的……”
史大學只是苦笑着搖搖頭。
“毛蛋,不說了,你也快去吃飯吧。”
“好,史大哥,有甚事兒你就叫我。”
“哎。”
毛蛋走了半天,史大學才緩緩地拿起一個焙子,也不沾湯,就一口一口啃起來。吃着吃着,他的臉上多出了兩行熱淚,漸漸地,默然流淚變成了低聲嗚咽。
第二天一大早,晨霧散盡的小院裡,史大學正在散步。他無意中看到一把大掃帚斜靠在角落裡,想了想,便走過去拿起,開始在院裡掃起地來。不一會兒,對面的廂房門開了,披着外衣的毛蛋打着哈欠走了出來,看到這副情景,慌忙跑過去拉住史大學。
“史大哥,你快放下吧,這是我的活兒。”
“沒事兒,沒事兒,”史大學繼續認真地掃着,“我起得早,誰幹不是幹啊。對了,毛蛋,二弟他們甚時候起來啊?”
“大掌櫃和張傑哥早就起了,都走了。”
“走了?”史大學一怔,“去哪兒了?”
“去召河辦事了,過兩天才能回來。”
“唉!”史大學長嘆一聲,“那我回去收拾一下。”
“史大哥你別收拾啦,這都是我的活兒……”
“我收拾我的行李。”史大學把掃帚交給了毛蛋。
“行李?”毛蛋一愣,“史大哥,你要走?”
“等二弟和三弟回來了,有勞你跟他們說一聲。”史大學轉身就要回屋。
“史大哥,你別走啊!”毛蛋挺身攔住史大學,“咱們大盛魁的買賣現在做得可大了,正需要你!”
“上回要不是我,”史大學堅決地繞過了毛蛋,“早就做大了,我就不擱這兒添亂了。”
“史大哥,咋的你也等大掌櫃回來再走哇!”看着史大學推門欲進,毛蛋跺着腳喊道。
史大學推門的手停住了。
“你這麼走了,大掌櫃回來要罵我的!”
聞聽此言,史大學略一思忖,轉過身,見毛蛋的小臉都急紅了,不由苦笑了一下,走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好,毛蛋,我就聽你的,等他們回來,道個別再走。”
兩天後,王相卿和張傑回到大盛魁。史大學在院子裡攔住了他們。
“二弟,三弟。”
“大哥,”王相卿笑道,“我們剛從召河回來。”
“我知道,”史大學頓了頓,“我,我想跟你們說個事兒。”
“甚事兒?”
“我……”
“大掌櫃!”史大學的話被從正房裡跑出來的李金來打斷了,“聽說你今兒回來,張掌櫃他們也過來了,都在裡面等半天啦!”
“大哥,”王相卿面露歉意,“有甚話咱們待會兒再說行不?”
“哎,你忙吧。”史大學低聲道。
“好,我去去就來。”王相卿說着,同張傑一起走進了正房。
“史大哥,你也找大掌櫃有事兒?”李金來問道。
“啊,啊……”史大學含糊地答道。
“那進屋去唄,瞅個機會就跟大掌櫃講。”
“這,他,忙着咧。”
“咳,聽我的,沒錯!”李金來不由分說,拽着史大學也進了正房。
此時的正房裡,王相卿又是被一羣生意上的相與團團圍住,不得不轉着圈兒說話。
“好,好,諸位,咱們一個一個來,一個一個……毛蛋,毛蛋!”
一旁的毛蛋奮力擠到王相卿面前。
“大掌櫃?”
“紙和筆呢?”
“都在那邊桌上擱着呢。”
“好,你記一下。”王相卿指了指一位中年客商,“張掌櫃的貨都交齊了。你從咱們賬上拿出十兩銀子,給他回口內作路費。”
“哎呀王掌櫃,”張掌櫃連連擺手,“這不好意思吧,在下雖是小本生意,可這路費還是出得起的。”
“您就甭客氣了,”王相卿微笑道,“咱們既然做成了買賣,這朋友就算交上啦。”
“王掌櫃真是豪爽!”張掌櫃也笑了,“那我就卻之不恭了,哈哈!”
衆人跟着發出一片笑聲,只有站在門口的史大學一副心疼的表情。
“對了大掌櫃,”李金來湊上前,“我剛想起來,長和順今兒中午有個號慶,這也是咱們的老相與了,是不是得搭個禮呀?”
“嗯,應該!”王相卿點點頭,“毛蛋,你再記一下,從賬上拿出五十兩,不,一百兩,給長和順搭禮!金來,就由你送去吧。”
“好咧!”李金來爽快地答應道。衆人都在旁邊嘖嘖讚歎。
“毛蛋,”王相卿也不由得意起來,“你現在就去取銀子吧。”
“是。”毛蛋放下紙筆就往外跑。
“站住!”
這一聲怒吼把衆人都嚇了一大跳,只見滿面通紅的史大學拉住了毛蛋。
“毛蛋,你別去!”史大學瞪着王相卿,“二弟,哪有你這樣花錢的,這不成扔銀子啦!”
“王掌櫃,”張掌櫃定了定神,“這位是?”
“哦,他是……”
“我是這兒的雜役!”史大學大聲打斷了王相卿的回答。
“甚?哈哈!”張掌櫃不屑地大笑起來,“你這個雜役管得還真寬啊!這銀子,都是你們大掌櫃說了算,用得着你在這兒吵吵嗎?”
其他掌櫃也都發出了嘲諷的冷笑聲。
“對,我不該管,”史大學再開口已是哭腔,“也輪不着我管!可我就是不想看着自個兒兄弟做買賣這麼個胡鬧法!銀子賺得容易嗎?花得跟流水一樣,遲早還得完蛋!”
王相卿愣住了。
“二弟,三弟,”史大學平靜下來,“我知道,你們現在已經不拿我當大盛魁的人了,可臨走前我就想說一句:這大盛魁的買賣,真不能這麼做呀。你們多保重吧,我回祁縣去了。”
說完,史大學又分別看了王相卿和張傑一眼,一頓足,轉身就走了。王相卿仍然愣在原地。
“二哥!”一直沒說話的張傑這時嚷起來,“快把大哥追回來啊!”
不等王相卿反應過來,張傑自己先追了出去。院子裡,他一把拽住正要進廂房拿行李的史大學。
“大哥別走!”
“我就不耽誤兩位兄弟做大買賣啦!”史大學委屈地叫道。
“你留下來,”張傑拽着史大學不放,“咱們兄弟一起做。”
“不敢當!”
“沒有你,我們這買賣做不成!”
這句話讓史大學轉過了身,他怔怔地看着張傑。
“大哥,”張傑誠懇道,“剛纔你教訓得對,銀子不能這麼花,是我們錯了,留下來吧,幫幫我們。”
史大學還未回答,卻聽一聲“對”,只見王相卿走了過來,衝他行了一個大禮。
“大哥,”王相卿滿面愧色,“這幾天,對不住了。”
“二弟……”史大學熱淚盈眶。
當晚,王相卿和張傑在鴻盛樓宴請史大學,既爲賠罪,也爲敘兄弟情誼。
“大哥,”王相卿又給史大學斟滿酒,“還沒問呢,這趟回去咋樣?家裡可好哇?”
“唉,別提了!”史大學嘆了口氣,“好幾年沒回去,又捨不得寄一兩銀子一封信,結果我那屋裡的聽別人說我死了,就改嫁了。這下家裡我離不開了,就用你給的銀子買了幾畝地,哪知今年就遇上大旱,村裡人沒餓死的都往口外跑。我也把地賣了,回來找你們,找大盛魁,接着幹!”
“大哥,”王相卿擔心道,“可你這麼一出來,老孃和侄兒們咋辦?”
“沒事兒,老大國光現在能幹活顧家啦,我孃的病也好些了,我那屋裡的也還念舊情,說好了三天兩頭過去看看。其實,這次就是我娘勸我回來找你們的,她說,是漢子就不能成天守着家,還說要是自個兒不爭氣,老天也不幫啊。”
“大哥,咱們一定好好幹,發了大財就回去孝敬老孃!”王相卿感動道。
“是,是,對了二弟,來歸化的路上,我也去了一趟武家堡,菊花妹子、杜先生還有順娃子都挺好的,聽說你現在有出息了,菊花妹子和杜先生歡喜着呢,我給他們留了一些銀子,你就放心吧。”
“多謝大哥!”
“二弟。”史大學拿起酒杯,看着王相卿,“你和老三說要給我賠罪,其實,我也該給你們賠罪纔是。”
“大哥?”
“那次散夥,我也有錯,把你害得那麼苦……可我真不知道李金來他們……”
“行了大哥,”王相卿笑着擺擺手,“過去的事兒都別說啦。”
“唉,”史大學嘆道,“可話說回來,這也怪不得人家,我自個兒也確實想回家啊!我怕啊,怕這邊買賣做不成,那邊再耽擱幾年回去,老孃就見不着了!”
“大哥,我知道,”王相卿安慰道,“那個時候,咱這買賣是不牢靠,不怪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