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提香玉那邊肝腸寸斷,單說王相卿這邊到了扎哈沁旗,果然在錢寬子的引見下,進到了阿拉木蘇王爺的大帳。開始他還有些緊張,生怕王爺會提起丟瓷器的舊事,結果見面後,阿拉木蘇王爺確實一怔,王相卿趕忙解釋起當年的事,孰料阿拉木蘇王爺卻笑着連連擺手,說他早就忘了,也不想問瓷器是怎麼丟的,王相卿這才鬆了口氣。
“王掌櫃,”阿拉木蘇王爺笑道,“你是錢掌櫃的安答,也就是本王的客人。錢掌櫃說你有事求助於本王,願聞其詳。”
“謝王爺,”王相卿恭敬地施了個禮,用熟練的蒙語答道,“是這樣,小人開辦的商號大盛魁,專門在草原上與蒙古牧民做生意。敝號運來茶葉布匹等物,與牧民交換牛馬羊和各式特產。這樣互通有無,皆大歡喜。”
王相卿說到這兒頓了一頓。
“好啊,這是好事嘛!”阿拉木蘇王爺讚許道,“卻不知王掌櫃遇到了什麼難處,需要本王相助?”
“王爺,您也知道,這牲畜交易都要看季節的,一次收不齊,也不能趕回去,那麼小人只好先把貨物賒給牧民,再按季節來收。可他們遷徙不定,有時不能按時還賬,這樣小人的生意可就做不成了。因此,小人想請王爺出面,爲敝號與旗裡牧民的買賣作保。”
出乎王相卿意料,阿拉木蘇王爺竟然很痛快地點點頭。
“可以,這個當然可以。”
王相卿和一旁的錢寬子相視而笑。
“只是不知如何作保呢?”阿拉木蘇王爺認真道。
“小人是想,”王相卿一副胸有成竹的樣子,來的路上,他都考慮好了,“如果牧民不能如期還賬,便由王爺督促來還。”
“賽(蒙語:好),賽。”阿拉木蘇王爺點頭道。
“一時實在還不上的,敝號可以定個期限,最多三年。”
“賽,賽。”阿拉木蘇王爺連連點頭。
“三年後仍還不上的,就由王爺來還。”
“賽……什麼?”阿拉木蘇王爺的表情變得驚愕起來,“這是什麼話,牧民們欠的賬,爲何由本王來還?”
“因爲您是保人啊。”王相卿小心答道。
“這樣的保人,本王不當也罷!”
“王爺,”王相卿連忙道,“小人話還沒說完呢,爲酬謝王爺作保,今後,王府所需的吃喝日用之物都由敝號免費供給。”
“王爺,”錢寬子也道,“我們不會讓您吃虧的。”
“哼!”阿拉木蘇王爺冷笑道,“你們這些丹門慶,談生意竟談到本王的大帳來啦,本王豈能受你們擺佈!”
“王爺……”王相卿還想說什麼,卻見阿拉木蘇王爺一揮手。
“來人啊,送客!”
走出王帳的王相卿和錢寬子都有些不知所措。
“唉,二哥,”錢寬子嘆了口氣,“人家王爺不是不想要東西,只是不想擔那麼大風險。可是咧,不是人家買的貨,爲甚讓人家來還賬?換哪個也不幹啊。你這個法子怕是行不通哩。”
“寬子,”王相卿堅定道,“咱們只能這樣,不然,這擔保還有甚用?”
“那,那現在咋辦?阿拉木蘇王爺是肯定不會答應了。”
“他不答應,咱再到別的旗試試唄,反正不能白跑一趟。”
二人正說着,忽見附近的牧民們都紛紛向同一個地方跑去,嘴裡還喊着“新的旗扎薩克(蒙語:執政官)來啦”,不由好奇,也跟着去了。走了沒多遠,他們便看到了一座由木板搭建的簡易房子,已經有許多牧民聚在這裡,圍觀着,議論着。
“二哥,”錢寬子聽了一下,“蒙古老鄉好像說這就是旗扎薩克的臨時衙門。”
“嗯。”王相卿含糊答應着,他的注意力此時全放到了那位氣宇軒昂站在衙門門口的扎薩克大人身上,因爲他覺得這個人的背影有些眼熟。
“這門上好像缺點兒啥?”新來的旗扎薩克正打量着大門。
“大人,”他身旁的一位漢人師爺用熟練的蒙語道,“若按照漢地的規矩,這門柱上應有一副楹聯。”
“噢,那我們也照此辦理。”那扎薩克笑道,“先生,這就要有勞你了。”
師爺沉思片刻,笑着搖了搖頭。
“大人,在下不才,只想出上聯。”
“請講。”
“上聯是,”師爺用漢話道,“得一官不榮,失一官不辱,莫論一官無用,地方全靠一官。”
“賽!賽!”扎薩克撫掌大笑,“先生,我來給你對個下聯,也試試我這漢話學得如何。”
“大人請!”
“吃百姓的飯,穿百姓的衣,別說百姓可欺,自己也是百姓。”扎薩克的漢話還有些生硬,卻說得很認真。
“大人對得好啊!”師爺讚歎道,“我這就把您的心意轉告百姓!”
聽完了師爺翻譯成蒙語的對聯,牧民們齊聲歡呼,向轉過身來的扎薩克大人致敬,而最激動的是王相卿。
“土軍爺!”他驚喜地叫道。
“安答!”那位扎薩克也看到了王相卿,他正是土木勒討浩!
“來,幹!”
扎哈沁旗扎薩克臨時衙門附近的一處草坡上,王相卿、土木勒討浩、錢寬子和土木勒討浩的師爺四人席地而坐,飲酒談笑。
“軍爺,”王相卿放下酒碗,抹了抹嘴,“您這漢話學得可好咧!”
“這不是怕被人日哄了麼!”土木勒討浩哈哈大笑,又正色道,“不學不成啊,朝廷放鬆邊禁,漢民來口外的越來越多,我要再不會,怎麼和他們打交道?”
“您咋來這兒當官了呢?”
“王掌櫃,”師爺笑道,“土木勒討浩大人是因戰功卓著,而這喀爾喀草原如今又初建盟旗制度,所以他纔來這扎哈沁旗高就的。”
“哦,”王相卿想了想,“軍爺,你這旗扎薩克,能和阿拉木蘇王爺說上話不?”
“咋啦?”土木勒討浩舉着的酒碗停在嘴邊。
“唉,”王相卿搖搖頭,“別提了,前一陣子我在草原上做賒賬買賣,因爲沒有合適的人作保,賠了錢,尋思了一下,覺得只有找王爺們了。這不,剛纔我就和阿拉木蘇王爺談這事兒,結果被人家轟了出來。軍爺,您能不能幫我再去求個情啊?”
“就這事兒?知道了,來,喝酒!”
“軍爺,”見王相卿有點兒不知所措,錢寬子賠笑道,“那您看,能幫麼……”
“你們不必去找王爺了。”土木勒討浩又喝了一大口。
王相卿和錢寬子一怔。
“我給你們擔保不就成了?”土木勒討浩放下酒碗,認真地看着他們。
“哎呀!”王相卿不由驚喜,“有軍爺作保,那就更好啦!我一定得敬您一大碗!”
“好,幹!”
“王掌櫃,”師爺略一思忖,“你打算讓扎薩克大人如何作保呢?”
王相卿把剛纔在王帳裡說的那些話複述了一遍。
“可以!”土木勒討浩爽快地點點頭。
“我再敬軍爺一碗……”
“且慢!”師爺攔住了王相卿舉起的酒碗,又擔心地看向土木勒討浩,“大人,這個擔保,不可輕易答應啊。”
“咋了?”土木勒討浩滿不在乎地問道。
“牧民三年之後還不上的賬,就要由您來還,這……”
“當然是我還,我是保人啊。”土木勒討浩大聲道,“不過三年時間呢,到時候肯定都能還上,蒙古人沒有欠賬不還的!”
“是,是,”師爺撓了撓頭,“可這擔保,對衙門也沒什麼好處啊。”
“怎麼沒有?”土木勒討浩大聲道,“盟旗制度在喀爾喀草原是初建,扎哈沁旗有多少牧戶?又有多少牛羊?我還都不知道。他們這些丹門慶挑着擔子到處找蒙古包做買賣,正好可幫我順道打探,並可據此收稅,何樂而不爲?”
“大人深思熟慮,”師爺佩服道,“是在下多言了。”
土木勒討浩又轉向王相卿。
“你同牧民賒銷了貨物,要簽署旗裡出具的憑據,之後由你大盛魁按憑據所記牛羊數量,向旗裡繳納稅銀,我方可再與你加蓋簽收字樣,到時擔保纔算生效。”
“是,軍爺!”王相卿眉開眼笑。
雖然現在是寒冬,但王相卿卻是一路汗流浹背地返回歸化,等他進了盛德裕小院時,身上更是一陣陣的暖意涌來,而錢寬子早已被甩在身後不見蹤影。
“毛蛋!哥回來啦,哈哈……彩屏?你咋也在這兒?”
王相卿笑呵呵地看着站在小院裡的毛蛋和彩屏,全然沒有注意到二人都面露悲色。
“是不是香玉讓你來找我的?”王相卿想了想,“呵呵,她咋知道我今兒個能回來?”
彩屏咬着嘴脣,卻是不語。
“彩屏……咋了?”王相卿不解道。
“相卿哥!”毛蛋突然哭起來,“香玉小姐要嫁人了!”
“哈哈!”王相卿竟然樂了,“毛蛋,你個愣娃子,香玉小姐當然要嫁人啦!不過,得等哥先去提親……”
“王二哥!”彩屏終於開口了,也是哭腔,“小姐她,她不是嫁你。”
王相卿愣了。
“她要嫁給費大將軍的公子了。”
“甚?”王相卿驚愕地一把抓住了彩屏,“你說甚?”
“小姐要嫁給費公子,”彩屏流淚道,“她就快回山西了。”
“你們小姐呢?她在哪兒……”
“相卿。”
循着這一聲熟悉的呼喚,王相卿轉過頭去,只見香玉站在廂房門口,平靜地望着他。
“香玉……這是咋回事兒?”王相卿鬆開彩屏,愣愣地問道。
“進來說吧。”
“香玉,你們這是跟我耍笑呢吧?”剛一進屋,王相卿就滿懷希望地問道,“你咋能嫁給費大將軍的公子?咱大清滿漢不通婚啊。”
“不錯,”香玉的聲音抑止不住地發顫,“滿漢不通婚,可我孫香玉,卻能嫁給費公子。”
“這,這是爲甚?”王相卿又愣了。
“因爲當今聖上,已經下旨賜婚了。”
“賜婚?”王相卿驚得目瞪口呆。
“對!”香玉悲憤道,“我若不嫁,便是抗旨!”
“這,這咋回事兒啊?”王相卿突然爆發了,“你咋就認識那費公子了?皇上老爺子咋就給你們賜婚啦?……”
“相卿,”香玉面色堅定,“你信我,我沒有負你!”
“我信,我知道。”王相卿連忙道,“香玉,我不是說你……我就是想不明白……你還沒有告訴你爹,你和我的事兒?”
“告訴了,可是……”香玉痛苦地搖搖頭。
沉默片刻,王相卿二話不說,邁步就要出門。
“相卿!”香玉一驚,趕緊上前拉住他,“你要幹什麼?”
“我要去京城,”王相卿咬着牙,“我要去找費大將軍,找皇上老爺子,把咱倆兒的事兒告訴他們,求他們成全!”
“相卿,”香玉緊緊地抓住王相卿的胳膊,語中帶悲,“沒用的,就算費大將軍能體諒,皇上他,他也不可能收回旨意。”
“可是,”王相卿像困於籠中的猛虎一樣吼起來,“可是咱們說好的啊!我這輩子只娶你一個!你這輩子也只嫁我!咱們說好的啊……香玉你看,這是保單!這是我從土軍爺那兒拿來的保單!他現在是旗扎薩克,他願意給我作保,我的買賣要做成了啊!……”
香玉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我知道你能成,我知道你一定能成。”
“香玉!”王相卿一把握住香玉的手,“咱們走吧!去找土軍爺,他肯定會收留咱們!再不行,我在草原上結識了那麼多蒙古老鄉,咱們去和他們一起住!草原那麼大,皇上、費大將軍,還有你爹,想找也找不到咱們……”
“那你的買賣怎麼辦?”香玉苦笑道。
“要是沒有了你,我這買賣還有甚用!”
“那樣,你就是陪着我抗旨了,怕是隻有死路一條。”
“死就死!”王相卿大聲道,“能和你死在一塊兒,值咧!”
“相卿!”香玉終於忍不住淚如雨下,“你,你不能死!你死了,大盛魁怎麼辦?你姐姐和姐夫怎麼辦?”
王相卿呆住了。
“相卿,”香玉啜泣道,“你已經立志要做大買賣,成爲像孫家那樣的大商人,而你姐姐和姐夫對你又有養育之恩,非報答不可!這些事,你一定要做到!決不能因我而棄!”
王相卿慢慢鬆開了香玉的手。
“我一直在這裡等你,”香玉止住哭泣,“等你回來,就是要告訴你:不管我嫁給誰,今生今世,我孫香玉心裡,永遠都只有你王相卿一個人!”
“啊!”王相卿號啕大哭起來。
“相卿,”香玉的淚水又涌了出來,“答應我,爲了我,你要好好活下去,好好做你的買賣!”
王相卿哭得說不出話來。香玉想了想,將父親送給自己的那個御賜蟈蟈葫蘆從身上解下,塞到了王相卿手中。
“還記得當年你管我要它,我沒有答應麼?”望着表情發愣的王相卿,香玉柔聲道,“現在,我給你,從今往後,香玉的心就裝在這裡面,你要好好收着。”
王相卿把那蟈蟈葫蘆攥得緊緊的。
“相卿,”香玉一字一句道,“你一定要辦好大盛魁,讓我看到它成爲草原第一號!”
王相卿淚流滿面,使勁點頭。
“那,我走了,”香玉緩緩向門口移去,同時擡起手,像是要阻擋王相卿似的,“不要送!也不要追!我們……就此別過!”
在深情地凝視了王相卿一眼之後,香玉便一頭衝出屋去,院子裡響起了一陣凌亂的腳步聲,然後就復歸安靜。王相卿已經不哭了,只是低頭看着手中的蟈蟈葫蘆,漸漸地,滿是淚痕的臉上露出了堅毅的神情。
“唉,這下麻球煩了。”
盛德裕小院的門口,錢寬子悶悶不樂地坐在臺階上,嘟囔了一句。
“寬子哥,咋了?”旁邊也是垂頭喪氣的毛蛋不解地問道。
“咋了,咱這大盛魁的買賣,怕是做不成了。”
“爲甚啊?”
“你個愣娃子,”錢寬子沒好氣道,“不會自個兒想啊?相卿哥做買賣,就是爲了能娶香玉小姐,如今這香玉小姐要嫁別人啦,他還有心思……”
錢寬子不說了,而是和毛蛋一起回頭怔怔地望着不知什麼時候站在了門口的王相卿。王相卿也面無表情地看着他們。
“相卿哥,”錢寬子擠出了一句,“現在,咱咋辦?”
“咋辦?”王相卿凜然道,“弄錢,辦貨,咱大盛魁,要重新開張啦!”
錢寬子和毛蛋瞪了王相卿半天,才終於確定:相卿哥不是在耍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