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 地獄中

一個四十多歲的男人,頭髮半禿,挑着擔子經過芷秀的院子。

“德濟,德濟!”叫了兩聲。

德濟仰起頭,看着那人,眼睛漸漸眯縫起來:“你是周哥哥啊?”

“德濟好孩子,還認得你周哥哥啊!”那人蹲下來,摸着德濟的臉。

外面的聲音驚動了芷秀,她走出來,看見那男人,驚喜地叫一聲:“周大哥!你怎麼回了?”

那人趕緊看了看四周,低聲說:“這是你家啊,進去說吧!”挑起籮筐進了院子。

原來這人是周家包子館的後人,大號叫周家亮,爲人厚墩,不善言詞,一直沒有娶親,孤身一人過。日軍逼近武漢,大家都去逃難,他跟着家人一起,逃到了武漢附近的鄉下,原指望日本人很快就走的,誰知不但不走,而且將附近地方都佔了。他們在鄉下,日子長了,缺吃少穿,過得很艱難。他看看無望,告別家人,一個人回涵三宮來了。

“你想想,在鄉下又沒有地,又沒有房,帶去的幾個錢很快用完了,再往後,吃什麼,喝什麼?再說那裡也有日本人,抖起狠來,不亞於武漢!我就回了。管他哩,只要能吃口飯。”

芷秀問他家人可好?他嘆口氣說:“哪裡能談好字!兵荒馬亂的年頭,老百姓哪裡有個好?不過是都活着,就是最好的了。”

周家亮問芷秀,現在生活怎麼過?芷秀說還沒有找到工作。周家亮想想說,他現在收荒貨,生意還不錯。他發現有一些好東西,像玩具啦、舊衣服啦,當廢品賣划不來,他一直想擺個攤,自己出售這些物件。如果芷秀願意,可以先擺個攤試試。

芷秀說,反正自己沒事,不妨試試。

小攤擺在胭脂路口,附近街坊都來圍着看。芷秀把周家亮收來的舊貨,該擦亮的擦亮,該洗淨的洗淨,雖是舊貨,擺出來,也很可觀。竟然有兩個日本女人也來看了!她們拿起一箇舊瓷菩薩,用手絹擦了又擦,嘻嘻笑着,掏錢買下了。

周家亮收來的東西越來越多,一些鐵啊銅啊,他直接賣給廢品屋,稍有些新奇的就交給芷秀。經營了半個多月,算了算,除了吃飯,還能給德濟和兵兵買點點心吃哩!

但是好日子註定不長。

一些生活沒有着落的人,餓極了,不免偷雞摸狗,有那膽大的,偷着偷着,偷到日本人頭上了,這下捅了馬蜂窩。

一天,日本憲兵隊通往外面的電話線被人割了幾十米,當即派出了大批軍警,搜查沒有結果,日本人憤憤的,將電話線接上,誰料沒過幾天,電話線又被割了,日本人怒不可遏,採取了大規模的行動。

事發地所有居民都被抓去,附近所有收荒貨的貨郎都被抓去,所有開廢品屋的中國人都被抓去,連芷秀也被帶走,一共抓了兩千多人,全部押到漢口日本憲兵總隊,命令這些人蹲在操場上,任毒日曬着,也不給一口水喝。

不時有人被帶進那所恐怖的大樓裡去,拷打聲,慘叫聲不絕於耳。訊問的內容只有一個:收沒收那些電線,知不知道電線的下落,或者知不知道誰偷了電線。

芷秀和周家亮蹲在一起。看周圍,黑壓壓一片中國人,都低頭蹲着,不敢擡頭,更不敢說話。

忽然,一個日本兵走過來,拉起周家亮的衣領,提小雞一樣往大樓裡拖,家亮嚇得渾身哆嗦,叫着:“不是我呀,我沒有看見呀!”立刻上來幾個日本兵,拳打腳踢,將他踢進去!

芷秀看着,一聲不吭,心裡激烈地跳着,與其說是害怕,不如說是憤怒。

過了大約十多分鐘,幾個日本兵將周家亮提出來,他已經不能走路了,日本人把他踢皮球一樣踢了幾個滾,任他躺在地上,抽搐着。

沒人敢去管他。芷秀心裡實在不忍,蹲着過去,一邊用手絹擦他頭上的血,一邊輕聲叫着:“周大哥,周大哥!”這個時候,要是有口水給他喝就好了,看看兇惡的日本兵,芷秀不敢開口。

日本兵看到了芷秀的行動,兇狠地瞪着她。

已經到了下午,太陽毒箭一樣射下來,地上火一樣烤人,日本人不許人們站起來,人人心裡發慌,有幾個年紀大的已經暈過去了,日本人不許去救,也不給一口水喝,飢餓和乾渴折磨着兩千多人,卻是無可奈何,都只有默默地忍着。充其量,蹲在暈倒的人前面,用自己的身子遮遮陽光,讓那倒下的人能延續生命。

一個收荒貨的發狂了。那人大約三十多歲,精瘦的身體,瓦刀臉,一頭的癩痢。忽然一下,他站起來,狂叫着:“老子口渴了!老子要喝水!”

芷秀的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還沒回過勁來,幾個日本兵早趕過來,舉起**,狠狠幾下,將那人打倒在地,又用大皮靴不停地踢着,那人一會就沒有聲音了!一個日本兵舉起刺刀,亮閃閃的,向倒地的人比劃着,芷秀驚恐地叫了一聲,那日本兵扭頭看着芷秀,怪笑了笑,收回了刺刀,罵罵咧咧地走開了。

人們都不吭聲。看着天上的太陽,希望它走快些,或許到了夜晚,日本人要休息,會放了這兩千多人!

太陽偏西的時候,一個驚人的消息傳開,偷電線的人抓住了!

很快,一個渾身是血的小夥子被日本兵拖出來。那完全是個孩子,最多十四五歲吧?一個日本軍官走出來,大聲咆哮着,叫人們擡起頭來。日本兵把那孩子圍在中間,用刺刀逼着,一會,將那孩子的衣服褲子全部扒光,那孩子渾身顫抖,瘦弱的身子像小雞一樣,皮膚上的血管看得清清楚楚。

人們驚恐地看着,不知道日本人要幹什麼。很快,一隊日本兵牽來了幾匹大狼狗!

一聲令下,幾匹狼狗瘋狂地撲上去,撕咬着那孩子。聽得見慘叫聲,慘絕人寰。幾匹狼狗,有的咬手,有的咬腳,那孩子疼瘋了,無奈地掙扎着。忽然,一隻狼狗猛衝上去,一口將孩子的生殖器撕掉!“媽呀——“撕心裂肺的一聲慘叫,便什麼聲音也沒了!

周圍的日本兵,都在獰笑。

幾匹狼狗猶自在撕咬那毫無動靜的軀體。遍地的中國人,戰戰兢兢,打擺子一樣顫抖着,上下牙齒敲着響,有人已經嚇癱在地上!

直到太陽快落下,日本人才放了這些中國人。人們渴了一天,加上驚嚇,好多都不能走路了。日本人責令能走的人扶起他們離開。一大羣人,像從閻王殿放出的,有氣無力的四散開去。芷秀扶着周大哥,一步一步艱難地走着,一直走到江邊。

到了這裡,人們瘋狂地去捧起江水喝。芷秀扶着周大哥到江邊,周大哥蹲不下去,芷秀叫周大哥歪在灘上,自己下到水邊,兩手做成勺子,捧了幾捧水,餵了周大哥幾口,然後自己纔去喝。

幾個船工,知道今天日本人的暴行,不敢說什麼,卻一直將小船灣在江邊,等武昌的人過江。芷秀扶着周大哥上去,才說給船錢,船老大搖搖手:“什麼錢不錢,什麼時候了!”這船老大四十左右,壯實的身腰,四方臉,臉上兩隻大眼睛,周圍爬滿魚尾紋。

幾條小船,坐滿了遭難的人們,氣息奄奄,面如土灰,沉默寡言,似乎日本人的刺刀還在身邊。幾條船相傍着,無聲無息滑行,四下是長江寂寞的波濤。

船到江心,那個大眼睛船老大停住櫓,仰面望着天,癡癡地不發一言。忽然,他無可奈何地長嘆一聲,低下頭去,稍頓,那低首處凝重而遲緩地騰起一串古老的音符來:

“蘇武牧羊北海邊,雪地又冰天,一去十九年,渴飲雪,飢吞氈,野幕夜孤單。心存漢社稷,夢想舊河山!歷盡難中難,心如鐵石堅……”

這一個“蘇武牧羊,”中國人耳熟能詳,講述古代漢朝使節蘇武堅貞不屈終回故國的故事。寂寞的江心,歌聲像不絕的江水,沉鬱蒼涼,撞擊着人們的心。

人人都爲這悲壯的古曲所動,卻是無一人出聲。芷秀眼裡漫起淚水來。哥啊,你聽見了嗎?林連長,你聽見了嗎?你們的弟兄們都聽見了嗎?父老鄉親在刀尖上掙命啊,你們幾時能回!

一步一步捱到涵三宮,把周大哥送回家,街坊們都來問,芷秀什麼也不說,只是趕快燒竈,給周大哥熬了稀飯,喂他吃了幾口。

周大哥喝了稀飯,又在牀上躺了會,精神好多了。他掙扎着對芷秀說:“你快回去吧,德濟和兵兵一天沒吃了!”芷秀點點頭說:“周大哥,我明天來看你啊!”趕緊出門,三步並作兩步往家趕。

天已經黑盡,院裡也是黑的,芷秀進屋,拉開電燈,看見德濟和兵兵依偎在牀上,已經睡着了。兵兵的臉上有淚痕。

芷秀心裡一陣疼。可憐的孩子!

做好飯菜,叫醒德濟,德濟看見姐姐,高興地笑了,說:“姐姐,今天的老東好凶啊!他們沒有打你吧?”

芷秀說:“沒有。你看姐姐不是好好的嗎?”兵兵也醒了,跑過來抱住芷秀的脖子,一邊說:“姑姑你去這麼半天也不回,我跟德濟舅舅在門口望你望了好多道,到天黑了,德濟舅舅叫我回屋,我不肯,我說你會回的嘛!”說着又哭了。芷秀笑着說:“好兵兵,真乖,姑姑當然要回啦!要回來跟你們一起玩嘛!”

兩個孩子大口扒着飯,芷秀卻一口也吃不下。今天那孩子太慘了。他也是人生父母養的啊!要是他的父母看見那情景,就是心疼也疼死了!

日本兵,你爲什麼要這樣殘暴啊!

十多天後,一個晚上,周家亮拎着兩袋點心,到了芷秀院子裡。

兵兵見了點心,高興地叫着周伯伯,周家亮給他幾塊點心,又給德濟幾塊,德濟拿着點心,一定要芷秀吃。芷秀笑笑說:“弟弟,你吃吧,我不餓啊!”

周家亮喝了水,悶悶地對芷秀說:“我要走了,要離開這裡!”

芷秀驚奇地看着他問:“你不是從外面跑回家來的嗎?怎麼又要走呢,去哪裡啊?”

周家亮嘆一口氣:“哪裡有什麼家啊,國破了,哪來的家!”

沉默一會他說:“當初逃難的時候,我就說,我們要逃就逃遠些,他們不肯,說就在附近鄉下,躲過了開頭就好了。結果留在老東管轄的地方。你看到了的,老東多麼兇啊!那天,無緣無故的,我就差點送了命!”

芷秀問:“你有地方去嗎?”

周家亮看看窗外,小聲說:“我想到四川去。那裡是大後方,中國的軍隊在那裡。我想就這麼討飯去,從鄉間小路上走,從大山裡翻過去。到了那裡,我想去軍隊裡,求他們收下我,哪怕是做飯,哪怕是養馬,我也求他們收留我,我年紀大了,可是還有力氣,給我一杆槍,我還能和鬼子拼!”

芷秀看着這個厚道和善的中年人,那天還是那樣的膽怯,而現在他所說的,足以叫人敬佩。

周家亮起了身。他抱住兵兵,在他額頭上親了親,又摸了摸德濟的臉,對芷秀說:“我走了,你莫出來送,招呼旁人看見了!”說着就出門,芷秀看他的背影消失在夜色裡,回來,一手拉住德濟,一手拉住兵兵,呆呆的,好長時間一句話都不說。

爲了孩子吃飯,芷秀只得去一個日本商人家做保姆。

那人叫松本,商行開在長街上,一個很熱鬧的位置,住家卻在涵三宮。

每天早上,兩輛黃包車歇在門口,松本夫婦出門。一個去商行,一個帶兒子倉野去學校。中午時分,黃包車回到門口,芷秀做好飯菜,伺候他們一家吃飯。飯後照例午睡,下午,夫人秀子就不出去了,在家清理賬目。晚上,松本要天黑纔回。伺候主人一家吃過飯,洗好碗筷,芷秀才能回家。

回家趕緊炒菜,三個人一起吃飯。

記不清過了多少這樣的日子,一年,還是三年?漫長的、幾乎沒有任何希望的日子,記憶在這樣的日子裡總是那樣模糊。夜裡,當倆孩子睡着之後,芷秀往往獨自坐在暗夜裡的凳子上,冥思苦想,想着什麼時候能夠看到哥哥。

由哥哥,想到林連長,那個快樂勇敢的年輕軍官。他是她的成果,是她用耐心和溫柔挽救下來的生命。這個戰鬥英雄,從離別後,又將經歷多少戰鬥呢?林連長離開的那一刻,芷秀的心像掉了什麼一樣,那種感覺,她一輩子記得。“等勝利再見!”當時無數年輕人這樣告別。可是哪年哪月能夠勝利啊?拿出那張照片,年輕的林志忠無畏地看着她。“報國!”

往往在這樣的思緒中,芷秀才不知不覺地睡去。

那天夜裡,德濟和兵兵剛剛睡着,芷秀在電燈泡上罩上一圈紙,擋住燈光,她拿着針線,爲兵兵縫補白天撕裂的褲子。

外面有人叫她。

“芷秀,芷秀!”聲音好熟悉,卻又陌生,地道的武昌口音,似乎夾雜着一點南方的方言。芷秀出去,抽開院子大門的栓,一個男子從外面進來。他戴着禮帽,穿着長衫,提着個小箱子,看着芷秀,親切地問:“你好嗎,這幾年?”

“大哥!”芷秀驚喜地大叫一聲:“你從哪裡來啊,你們都好嗎?”拉着他的手,直到屋裡才鬆開。

來的人,是傅家老大顏啓。

顏啓一副商人打扮,說話不緊不慢,不大的眼睛,警惕地看着周圍。

芷秀給他倒了水,問他吃飯沒有?顏啓擺擺手說:“什麼都不要忙,我吃了。”

芷秀迫不及待地問他們在衡陽的情況,問傅家姆媽,傅家爹爹,還有顏法顏勝以及他們的家人,問小有爲。

顏啓臉上浮起難過的神色:“你不要問了,一言難盡!”他略略講了傅家逃難一路的情況。兩老都已經去世,講到小有爲,在飛機轟炸下被悶壞,沒有醫藥,就那樣吐血死去。

沒聽完,芷秀的眼淚已經流下來。那樣慈祥的老人都走了!尤其是小有爲,那樣聰明可愛的孩子,小小年紀,竟也死去。再也見不到了!芷秀的心扯着疼。傅家,是他們兄妹倆另一個家,娘去世後,那些悽風苦雨的日子裡,傅家人伸出熱情的臂膀,給他們兄妹一個避風雨的窩。不是傅家,真是不堪設想。

好人命不長麼?記得娘說過這話。

不過顏啓也帶來了好消息。

“你知道嗎,日本人的日子長不了!”顏啓眨着小眼睛興奮地告訴芷秀。

芷秀在武漢,什麼消息都沒有,日本人封鎖了一切消息,老百姓要是偷偷傳個什麼消息,被日本人知道了,就是闖了大禍。從日本人報紙、電臺上傳出的,都是什麼在哪裡消滅“土匪”幾千啊,什麼在太平洋消滅美國軍艦多少啊,什麼擊落美國飛機多少架啊,聽多了,叫人不得不疑惑。

顏啓在後方,知道的事情就多得多。

“已經把日本打得落花流水了!”顏啓神秘地說:“現在日本國土上,天天是美國飛機轟炸!日本兵艦都被炸光了!”啊,這可是頭一次聽到。

忽然想到,顏啓從後方來,帶來這麼多消息。他是來幹什麼啊?

“大哥,你是他們派來的?”芷秀擔心地看了看窗外,窗外靜靜的。

顏啓笑着搖搖頭:“我哪是搞這的料子,老二還差不多。我是做生意的。”他告訴芷秀,他和朋友打夥,集資弄了兩木船的草紙,從湖南運到武漢,想在這裡出手,賺幾個錢。

“聽說賓佬在日本人那裡混事?”

芷秀告訴他,賓佬是“雞雜鴨雜”,老百姓都罵的。顏啓說:“我管他是雞雜還是鴨雜!只要能幫我把貨吐出去,我就分錢他!”

芷秀覺得不是很對頭,囑咐顏啓:“大哥,你還是先跟他見面談一下,看他怎麼說,不要輕易把貨交給他。”顏啓說:“再怎麼說,賓佬也是小時的夥伴,總不會壞我的事!”

天已不早,顏啓回木船上去睡覺,芷秀送他回來,心裡總是不踏實。

第二天,顏啓買了兩瓶酒,提着去見賓佬。

顏啓一路問到偵緝隊,門口一個小便衣,看見顏啓,瞪起眼睛問:“幹嘛的?”顏啓說是老朋友找徐賓佬,那張臉馬上堆起笑來,朝裡面喊了聲:“徐隊長,來客了!”

裡面走出一個人。一身“向陽紗”的黑上衣,青緞子燈籠褲,腰裡殺一根寬皮帶,邊分頭,足蹬亮閃閃的黑皮鞋,最顯眼的,是屁股上吊着一支****。

“哪個啊?”問着話,只顧給自己點香菸,看都不看來人一眼。

顏啓看這架勢,心裡也犯了嘀咕,已經這樣了,只得親熱地喊道:“賓佬,我是顏啓呀!”

賓佬聽見顏啓,一楞神,狠狠抽一口煙,朝天吐出冷冷的一句:“是老大啊,進來吧!”說着掉頭走進門去,顏啓跟在後面,此刻,他有些後悔了。

賓佬走進一個房間,裡面一個大桌子,他坐在桌子後面,叫顏啓在面前凳子上也坐下。

“你從匪區來啊?”顏啓一楞,這樣的問話,他確實沒有心理準備。

“哦哦,我從衡陽來啊!不記得了,咱們涵三宮的老鄉親,不都跑那裡去了嗎?你家舅舅也在那哩,身體很硬朗!”顏啓特意提起賓佬的舅舅,一個老街坊。

賓佬說:“別提親戚了!說吧,你來找我什麼事?”

顏啓說:“我是來做生意的,想來只有你能幫我的忙!”

賓佬聽說生意,臉色好了些,問:“什麼生意啊?”

顏啓說:“也沒什麼大事。我搞了兩船草紙,想請你幫忙吐出去,價格就按武漢的市價,賺了錢,利潤分你三成!”

賓佬似乎這纔看見顏啓還沒喝茶哩,叫了聲:“給客人上茶!”一個小便衣匆匆跑進來,給顏啓倒杯水,又匆匆出去。

顏啓說:“怎麼樣?能搞嗎?”

賓佬沉吟了會說:“看你也是走南闖北的了。現在的形勢你想必知道,現在是明朗區和匪區之間不能通生意!做這事危險大。不過嘛……”

顏啓說:“以你隊長的身份,不會太難吧?我這也不是什麼這區那區的,是一個朋友從湖南販來的,草紙,也不是什麼違禁品,也就是想把死貨變成現錢。價格都好說。”

賓佬爲難地嘆了一聲:“話好說,事情不是那樣簡單。”他盯着顏啓:“比如,如果你是重慶的探子,這些貨就是他們給你的活動經費,怎麼辦?”

顏啓笑着說:“哪有那個事!我這人你不知道呀,從來不管國事,賺錢吃飯就是了。”

賓佬說:“我是知道你呀,可是日本人知道嗎?憲兵隊能相信你嗎?你是匪區來的!就是我,能保證你離開這麼多年,沒有什麼變化嗎?現在是打仗啊,事情很難說的。”

顏啓說:“你這樣爲難啊?這樣,要是做成了,利潤咱們五五分成怎麼樣?”

賓佬臉上這才露出一點笑來:“老大還是那樣性急!我是說比如嘛,又不是肯定。你來了,找我,是瞧得起我。這樣,我找人打聽一下,儘量滿足你的心願。誰叫我們是打小的朋友呢?”

顏啓站起身來說:“就是嘛,我說你賓佬怎麼變,也還是萬變不離其宗。我的忙,你那是非幫不可!”說着掏出香菸,遞過去一支。

賓佬抽着煙,再不提這事,只叫顏啓回船上等着他的信。顏啓看他這樣說,將兩瓶酒放在桌子上,起身告辭了。

芷秀從顏啓走後,一夜沒有睡好。惦記着顏啓的事,不知他的貨能否銷出去。兩船草紙!不是個小數,弄不好是一輩子的心血啊!

一大早她就叫醒了兵兵和德濟,匆匆做點早飯吃了,帶着兵兵去主人家。今天她要等顏啓的消息,萬一不行,她想去求松本先生。現在她知道了,松本是個什麼生意都做的人,除了日用品,連鴉片都販賣。他在武漢手眼通天,憲兵隊裡有朋友,“雞雜鴨雜”是他的手下,還有一些日本浪人幫忙。

只要松本幫忙,兩船草紙是小菜一碟。芷秀想先跟夫人秀子講,秀子對人,倒十分和氣,和其他日本人不同。

中午時分,秀子一個人回來了。芷秀問:“松本先生呢?”秀子說先生不回了,商行裡有事。

吃着飯,芷秀一直在猶豫,開不開口?顏啓到現在沒有消息,也不知道他的事辦得怎麼樣了,憑芷秀對賓佬的瞭解,是不會真心幫顏啓的忙的。

這樣想,就只有求松本先生了。

收拾好碗筷,秀子進了房間,靜靜地算賬。芷秀鼓起勇氣走進去。

“哦,有什麼事嗎?”

芷秀對秀子講了顏啓的事,她擔保顏啓是這裡的老街坊,一個老實的生意人,如果松本先生能幫忙將兩船草紙銷出去的話,利潤方面是可以商量的。她並且講了,顏啓今天可能去找徐賓佬,她估計賓佬很難做好這件事。

秀子驚異地看着芷秀,問:“他是你的好朋友嗎?”芷秀說,小時候,她的父母都沒了,是顏啓家老人收養了她。

“哦,是這樣。”秀子沉吟了好一陣,擡起頭來,看着芷秀:“倪的,你是個可以相信的人。幸虧你對我講了,不然,你的朋友就有危險了!”

“怎麼啦?”芷秀大吃一驚,顏啓怎麼啦?

秀子告訴她,顏啓在今天上午,被憲兵隊抓了。

啊!芷秀感到一陣恐懼。憲兵隊,那是閻王殿啊!進了那裡的中國人,九死一生,就是放出來,也大多傷殘。顏啓犯了什麼,要抓他?

秀子輕輕說:“抓一個來歷不明的中國人,是用不着什麼理由的。”不過秀子說,可以替他說說情,讓芷秀不要太着急。

秀子拿起電話,撥通了一個號碼。

那頭是松本的聲音。秀子滿口日語,芷秀聽不懂,但是可以聽出,那邊松本先生非常不高興,最後兩人在電話裡幾乎吵起來了。秀子生氣了,摔下電話,坐在凳子上,氣憤憤地罵道:“八格!”又自言自語說:“徐的,大大的混蛋!”

芷秀的心忐忑不安,不知道顏啓的命運。

秀子擡起頭,看着芷秀,定定地:“不過你一定要擔保,你的朋友不是探子!”

芷秀毫不猶豫地說,她敢做一切擔保,如果有問題,她願意受罰。秀子說,既然這樣,你的朋友會沒事的,這是我給你的擔保!

原來顏啓去找賓佬,真的是惹火燒身。顏啓這人,總以爲別人也和自己一樣,把義氣啊、交情啊、面子啊放在第一位。對於賓佬,他是絕對的相信,小時候一起滾打的街坊,即使不能幫自己,總不會壞事吧?

恰恰相反,這位“街坊”就壞了他的事。不止於壞事,簡直就是要將他置之死地而後快!顏啓前腳走,賓佬後腳向日本人告密,說顏啓有“奸細”嫌疑。

芷秀跟秀子求情的時候,顏啓已經在憲兵隊裡過了一次堂,日本人抽了他一頓鞭子,逼他交代“任務”和“同黨”,顏啓渾身是嘴也說不清。

芷秀心急如火,眼淚巴巴地求着秀子。秀子看着芷秀的淚眼,考慮了一陣說:“我去找找人,不管怎樣,先把你的朋友放出來再說!”

秀子叫了黃包車走了,芷秀在家,坐立不安。

到下午太陽偏西的時候,秀子纔回來。她告訴芷秀,憲兵隊不肯立刻放人,因爲涉及“奸細”問題,還要審查。由於那個隊長和她是過去的同學,不會打他了。另外,隊長也說了,東西是肯定不會歸還,因爲是“走私物品,”必須沒收。要放人也可以,前提是有人肯做保。

秀子看看芷秀,有些爲難地說:“條件有些苛刻,必須十家以上的本地居民擔保,其中在本地有實業的人家要達到五家以上!”她試探性地看着芷秀。

芷秀明白,秀子該做的都做了。一個日本女人,能這樣爲自己一個做傭人的奔走,已經不易。

剩下的事情,是自己的了。事不宜遲!

芷秀去了一個老先生的家。

這人姓何,名茂平,是教私塾的先生。傅家幾弟兄,都在他那裡發過蒙。現在已經七十歲,寫一手好毛筆字。

一個很小的院子,已經破落,屋檐下吊着一串串乾枯的紅辣椒,幾隻麻雀在屋檐下有窩,芷秀進去,驚起它們,飛到屋脊上,朝着芷秀嘰嘰喳喳。

“哪一個?”老先生洪亮的聲音,震得木壁嗡嗡響。

芷秀走進屋,老先生夫婦倆正在吃飯。芷秀他們是認得的,老先生直接問芷秀什麼事?

“老伯,有難處,來求您了!”芷秀還沒說完,眼淚已經盈眶。

老先生大吃一驚,老夫人趕緊去拿毛巾。

芷秀擦着眼睛,把顏啓如何販兩船草紙來武漢,如何陷入徐賓佬的籠子身陷囹圄,如何松本夫人幫忙,一定要街坊擔保,都告訴老先生了。

老先生沉思了一會說:“芷秀,我們是街坊,傅家都是老鄰居了,做這事,義不容辭。可是你要告訴我,顏啓到底是不是真的只是做生意?要知道這個擔保,要送憲兵隊,不是好玩的!弄不好,一些人的身家性命!”

芷秀說顏啓真的只是生意人,他的性格,從來不沾那些危險事,就是想賺點錢養家而已。

老先生說:“好!既然有你的話,我給起草。我第一個簽名!”

說着就鋪開筆墨紙張,略略思索,寫下一篇擔保書:

“立字據人,爲傅顏啓事,共同作保如下:

茲以身家爲質,保證傅顏啓無有任何違背日中親善之過激言行,亦無任何反日之組織背景。以上擔保是實,若有失誤,甘當共責。”

寫完,何先生在下面工工整整簽下自己的大名:“何茂平”。

芷秀看着,激動不已。要知道,在這樣殘酷的統治下,能置自己身家於不顧,爲一個街鄰做保,實在不簡單。

老先生將擔保書交給芷秀,想想又不放心,說:“我們同爲街坊,鄰居有難,理當盡力,孔老夫子,孟老夫子這樣教誨的我。可是這事不是人人都理解的。這樣,我和你一起去,先找五義坊的龍老闆,他是這一帶的大戶,他出了面,後面的人就放心了!”說着招呼老伴,替他把長衫拿來。

五義坊龍老闆是龍家第三代傳人,龍家在胭脂路開了很大的雜貨鋪,附近居民,世世代代,都在那裡購買日用品。日本人來了,他沒有逃難,硬着頭皮熬着,開頭吃了不少虧,直到這年把,才稍稍恢復了一點生意。

他看到芷秀扶着何老先生進屋,很是詫異,到聽清來意,他毫不猶豫,揮筆在擔保書上寫下自己的大名。

“多事之秋,多事之秋啊!”龍老闆長嘆一聲:“老百姓活得不易!顏啓打小在街坊賣菜,他能有什麼危險舉動?恐怕是有人盯上了他的財物!”他囑咐芷秀,見了顏啓,告訴他,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切莫和佔領當局做無謂的交涉,得了性命,趕快走人。

“錢財是個什麼東西?命裡該蝕的財,丟了就丟了!我這幾年,虧了多少?還不是咬咬牙,想開些!”龍老闆要芷秀,明天早上來找他,他帶着芷秀,去找幾個附近的小店鋪老闆,爭取明天上午就把十家湊齊。

芷秀千恩萬謝,告辭出來。一路上,何老先生說:“我們中國人,在關鍵的時候,是向着自己的同胞的!不管他是做什麼的。”芷秀沒有做聲。她在想,中國人裡面,有賓佬!

由於龍老闆出面,附近街坊都沒有顧慮,再說傅家也確實是幾代老住戶,親不親,故鄉人,芷秀上門一說,就都簽了名。

第二天一早,秀子帶着芷秀,何老先生自告奮勇陪着,一起到憲兵隊去。

那隊長對秀子倒很客氣,對芷秀和何老先生就陰沉着臉,他反覆審查了那份擔保書,問了一遍各人的情況,在屋裡來回踱着步。芷秀看着他的背影,心裡忐忑不安。秀子走近他,用日語和他嘀咕了一陣,終於,那軍官說了個:“領人吧,簽字!”

又是芷秀,在一張紙上籤了名。

顏啓被兩個日本憲兵捉着臂膀,推到芷秀面前。

才兩天不見,他竟變了個人!長衫撕破了,臉色蠟黃憔悴,頭髮亂蓬蓬的,佝僂着腰,走一步,臉上做出痛苦的樣子,**一下。

芷秀扶着顏啓,才說走,那憲兵隊長瞪眼大吼一聲:“鞠躬!鞠躬的幹活!”顏啓趕緊回過身,恭恭敬敬地對着他彎了個腰。再要直起身,卻是不容易,芷秀和何老先生趕緊扶住他,一起對着那蠻橫的軍官欠了欠身。

何老先生叫顏啓住他家。

好一個顏啓!聽說這事與賓佬有關,竟然掙扎着就要去偵緝隊找賓佬理論!

“老子要罵死他!問他的良心到什麼地方去了?王八蛋,當初在一起,無論做什麼事,我都是那樣照顧他,現在居然翻臉不認人!不行,我要去,好好訓他狗日的一頓!”

芷秀和老先生都吃驚。老先生說:“顏啓呀,你真是老實啊!你知不知道賓佬這些年做了些什麼事?他們那些雞雜鴨雜又做了些什麼事?你去罵他,小心你的性命!”

芷秀也說:“大哥,搞不得的!偵緝隊都是六親不認的,說翻臉就翻臉。”

何老先生說:“你這事,十有八九是賓佬和松本合謀,要搶你的財物!不但要錢,還打算斬草除根,連你的命一起弄掉!幸虧松本夫人還仁義,幫你出來了。你要知道,從憲兵隊裡能出來,那是從閻王爺那裡逃得性命啊,這多年,進了那裡的,就沒有活出來的。我聽他們說,天天夜裡,憲兵隊都要殺人!把人用袋子套上頭,拖到郊區,挖坑就埋!還有的用麻袋裝了,拋到長江裡。你好不容易活出來,還去惹禍啊?”

一席話說得顏啓無言語。

老先生又說:“我估計,你被放這事,賓佬還不知道。說不定松本都不知道的。三十六計,走爲上計,他們對你做了這樣缺德的事,心裡也是疙瘩。老話說,一不做,二不休!小心他們斬草除根,又出什麼點子禍害你!”

這一說,顏啓呆了。他喃喃地說:“會這樣啊,賓佬會這樣……”

芷秀說:“大哥你就不要想這事了。人當了漢奸,什麼事都做得出來的!事不宜遲,你明天就走!”

顏啓說:“我身上一個錢都沒了,都被搜去了。”

何老先生立刻拿出十塊錢來,塞給顏啓。顏啓也沒推,看着老先生,鄭重地說:“何老伯,您的恩德,我是終身不忘的!將來有一天,我要回報您。”

老先生嘆息一聲:“顏啓啊,你還能不能見到我,還是未知數!我還能活多久?這個仗還要打多少年?只要你們年輕人好好活着,就是好事。”

何老夫人當時就要顏啓用熱水擦了個澡,用一塊布給他打個包袱,裡面放上幾塊乾糧,一套老先生的內衣褲,說好明天天不亮就走。

芷秀回去睡了幾個鐘頭,黎明不到就起來了,煮了幾個雞蛋包着,去何家送顏啓。

顏啓早已收拾好東西,兩人告別何家老人出來,街道還在沉寂中,兩人誰也不說話,只聽見沙沙的腳步聲在石板路上響着。

顏啓要去江邊,趕早上的船。

走到江邊,天顯出矇矇亮,江水嘩嘩響着,浪頭一個接着一個,排列在堤下的小木船隨着浪濤起伏,偶爾,發出撞擊聲。

再往遠處看,日本人的軍艦巨大的身影在黎明中靜默着,軍艦上黑洞洞的炮口冷冰冰地傲視着江城。強寇就在身邊!

芷秀說:“大哥,你去吧,保重!問顏法顏勝好!”

顏啓說:“你好好過吧,這種日子不會很長了。”

松本和秀子大吵了一架。

那天,秀子叫芷秀進屋去,她踟躕了一會,對芷秀說:“商行的事情不多了,我以後就留在家裡,你該休息了。”又說:“感謝你爲我們家做的工作!”說着對芷秀鞠了一躬。

芷秀說:“好啊,那麼我明天就不來了。秀子夫人對我的好意我是不會忘的!”

老四又來了,在長街的一條巷子裡開了個公司。

兩層樓的房子,幾間辦公室,老四每天穿得整整齊齊,不是在辦公室裡接待客商,就是出去談生意。

真正的業務是什麼,只有他自己曉得。

來往的客人既多又雜,南來北往,人走茶涼。真正的朋友,只有那麼幾個。

在武漢和鄉下游擊區之間,有一條秘密的鏈索,老四是這鏈索上最關鍵的一環。大量的物資在黑夜裡運到鄉下,大量的情報隨之前往。他勇敢地、堅毅地工作着,在險惡的環境裡出入,每天臉上帶着笑,對巡邏的日本兵鞠着躬。

日本的特高科不是吃素的,各種蛛絲馬跡被他們一一彙集起來,指向那條聯繫城鄉的通道,暗中,他們加強了防範,張開大網,準備着捕獲。

老四策劃了一筆最危險的生意,將四箱子西藥送到鄉下去。這些東西到了那裡,可能拯救無數戰友的生命。爲了這筆業務,他好幾個晚上沒有睡好,苦苦思索着方法。

那些東西存放在徐家棚一個看瓜人的窩棚裡。

約好半夜提貨,老四騎着一輛自行車,從長街出發,彎彎繞繞地走街過巷,靜夜裡,車輪碾着石子路,發出沙沙的聲音。

徐家棚到了。這裡四處都是瓜地,偶爾幾所農家小屋,黑黝黝地立在靜夜中,沒有狗叫,老四推着自行車,輕輕向那個棚子走去。

“是四柺子嗎?”黑暗中有人輕輕問。老四答應一聲,走進棚子。棚子裡有兩個人影蹲着,老四進去,他們點亮了一盞油燈。是“海帶皮”跟雲生。

這兩個江湖兄弟,都混着僞職,卻幫老四做了好幾次生意,都很順利。老四給了他們應得的回報。關於自己,老四什麼也不多說。他們也曾懷疑老四,是不是跟真正的“老四”(新四軍)是一路的,每次老四都巧妙地扯開了。

“曉得那麼多做什麼啊?賺你的錢就是了!”這話在理。

老四驗了貨,都是好貨,這個時候,搞到這東西不容易。

“好,夠朋友!”老四笑着說:“你們的路子廣啊,不會虧待你們的!”

說好了過一個小時來船。三個人在棚子裡,靜靜等待。

“四哥,喝一口!”“海帶皮”尖溜的腦袋,嘴卻闊大,自嘲是“吃四方”的角色。他拿出一瓶“漢汾酒”,用牙一咬,咬掉蓋子,正宗的漢汾酒的香氣立刻散發在棚子裡。

有皮蛋,有花生米,這樣的夜裡,還有什麼比這更美妙的東西呢?

三個人,輪流對着酒瓶大口喝着酒。

雲生喝了幾口,出去看了看,船還沒有來。他走進棚子,坐在老四旁邊。忽然,他舉起瓶子,猛咕了一口,放下瓶,抹抹嘴說:“老四,咱們弟兄這麼多年了,也沒分個彼此。今晚藉着海帶皮的漢汾,我要跟你說兩句掏心窩的話!”

老四說雲生有什麼你就說。都是弟兄。

雲生說:“老四,我知道,你跟我們弟兄不同,我們是純粹混飯吃,你不是!”

老四笑起來:“雲生你是不是喝多了!不爲吃飯,我黑更半夜的到這江灘來耍呀?”

雲生很認真地說:“老四,兄弟!莫要打哈哈了。我們雖然粗魯,也不是木頭。一切事情都在眼睛裡哩!這樣跟你說吧,今天跟你,是要顆定心丸!”

“海帶皮”也說,老四,你莫攔他,聽他說。

雲生說:“我曉得,你不是姓國,就是姓共,總之是有大老闆做後臺的。我跟海帶皮,就是江湖混子。將來總有一天,你是要歸正位的!你看這日本人,哪裡長得了?我聽說美國人連他們的東京都炸翻了!到那一天,你歸了你的位子,我們弟兄還不知道怎麼搞。我現在跟着日本人做警察,海帶皮也是,混在什麼委員會裡跑腿,老百姓是叫做漢奸的!”

海帶皮說:“老四,雲生已經說得很清楚了,就是將來有一天,我們倆要是有什麼落在你的隊伍手裡,你要幫我倆說話!也不枉我三個弟兄一場!”

雲生說:“天地良心,哪個想跟日本人做事?沒得法啊,要吃飯,要養婆娘伢子!”

老四聽出他們話裡的誠意。他低頭想了想,說:“兩個話重了,我哪裡有什麼後臺老闆!不過既然你們這樣認爲,我只能保證,無論什麼時候,我是把你們兩個當自己弟兄看待的!你們要是不嫌棄,我們三個,就結爲異姓弟兄!你們看麼樣?”

老四心裡,是在想着將來的工作。這兩個人,雖然在江湖上混,但是骨子裡講義氣,沒有什麼歪心,將來合適的時候,可以發展成自己人。

雲生聽了老四的話,大喜。說:“今晚做生意。等老四回來,我們找個好日子,燒上香蠟,結拜弟兄!”海帶皮也面有喜色。

酒還有半瓶,皮蛋已經吃完,花生米還有一堆,三個人就着花生米,喝酒。

河邊,有了動靜,一條魚划子呀呀搖着櫓,悄悄靠在岸邊。

一個精幹的小夥子走上來。

“四哥,四哥!”小夥子快步走進棚子,問:“東西好了麼?”

老四吩咐把油燈熄了。黑暗中,四個人悄悄將四個箱子搬到江邊,小夥子上船,接過箱子,穩穩安放在船棚裡。老四也上了船,小夥子點了一篙,那船搖搖晃晃,悠悠離開岸。雲生和海帶皮在坡上。雲生說:“四哥,莫忘記剛纔說好的話啊!”

老四說:“放心,回來我們就把這事辦了!”

老四蹲在船頭,黑暗籠罩江面,夜風象輕紗,柔和地撫摸着他的臉頰。這母親之江!假如此刻真的是去打漁,多麼的愜意!

但是現在他手裡握着駁殼槍。

小夥子在船尾,腿夾着舵,沉默地搖着櫓,那也是個堅毅的戰士,幾年跟着老四,無怨無悔。

夜霧起來了,江面上一片濛濛,小夥子憑着記憶,向着前方奮力搖櫓。

忽然,黑暗中的江面亮起一道雪亮的探照燈,利劍一般刺破夜霧!一艘小炮艇就在離他們不遠的地方破霧而來,有人用話筒喊道:“把船靠過來!船上裝的什麼?”

小夥子不慌不忙地回答:“打漁的呀,還沒打着,沒裝什麼呀!”

“八格牙路!”炮艇上有日軍開了腔,“嘩啦!”子彈上了膛。“靠過來,快快的!”

老四蹲在艙裡,緊握駁殼槍,考慮着對策。看來躲不過了,既是躲不過,要掩護戰友脫身,此外,藥品決不能落入敵人手中。

說時遲那時快,就在漁船調頭的當兒,老四鑽出棚子,朝着炮艇上“噹噹噹”就是幾槍!聽見有人哀嚎,頃刻,炮艇上也開了槍,子彈打在木板上,鑽得木屑亂飛。

“快,快跳水!”老四朝小夥子喊着。那小夥子不肯,說你跳水,我掩護。老四不由分說,飛起一腳,將他蹬入水中,看見小夥子在水裡奮力揮着臂。炮艇上有人狂叫:“土匪跳水了,打!”朝水裡亂射一陣。

老四趁着亂,將艙裡的藥箱一箱接一箱扔進水裡,炮艇上重又亮起好幾支電棒,強烈的電棒光交叉掃描着漁船,同時,重機槍開火了,“譁……”沉重的帶着銅音的重機槍子彈一股腦鑽進漁船船身,使得整個船體猛烈搖晃起來。

老四知道出不去了。外面明晃晃的,他伏在艙裡,蓋一塊木板作掩護,沉着地等待事態發展。敵人被自己拖着,不可能注意跳水的戰友。拖吧,多拖一分鐘,戰友多一分安全。

炮艇上看漁船沒有還擊,也停止了射擊,有人叫着靠近,聽見馬達聲越來越近,漸漸的,巨大的炮艇緩緩靠近了。“刷!”一聲,有人拋出繩梯,有士兵攀着繩梯下來。

老四悄悄探頭,看見兩個日軍士兵,一手握槍,一手抓繩子,一步一步從炮艇下來。沒等第一個落地,老四“啪啪”兩槍,兩個兵都摔下來,一個落在漁船上,一個掉進江裡。炮艇上發出憤怒的狂叫,數不清的子彈從頭頂上射下來,不少穿過棚頂,打在板子上,噼噼啪啪。

江流推着小船,炮艇重又拉開距離,也就十幾米,在那上面,幾十個槍口吐着火焰,窩棚到處都打穿了,老四伏在艙底,子彈打不着。

槍聲稀一點的時候,老四就還擊兩槍,他朝着電棒打,知道有人被他射中。

時間對他不利。天已經快亮了,等到天亮,怎麼也脫不了身。摸摸口袋,子彈也只剩下幾顆了。老四知道,最後的時刻來了。

這幾年東奔西走,也經歷過許多戰陣,從來沒有今天這樣無奈的。孤身困在小船上,面對無論如何也不肯放他走的強敵!

老四將所有子彈壓進槍裡,靜靜等待着。

炮艇又靠過來,不時有人“啪啪”打幾槍,朝着艙口處射擊。

老四爬到另一頭,沒等炮艇靠近,他猛一下衝出去,蹲在船板上,朝着炮艇上“譁……”掃出一個短梭,順手將槍紮在腰裡,連躍三步,猛一下撲向水裡!就在這一剎那,炮艇上所有的火器都向他開火!老四感到背心被好幾個銳利的東西同時擊穿,記憶馬上沒有了,他幾乎是被子彈強大的推力推進水裡,立刻就被洶涌的波濤融化。

射擊停止了。日軍小心翼翼地上了漁船。什麼痕跡也沒有,什麼物品也沒有,一條千瘡百孔的破漁船而已。

在附近水域搜索沒有結果。只有洶涌急劇的長江波濤,一浪壓着一浪,無止無盡滾滾向前。

在那暗黑的水底,安臥着長江的兒子,這片土地的英傑。

有一天,街上忽然傳着:胡聾子死了!

消息是從幾個買菜的家庭婦女口裡傳出的。

“那麼好的老人啊!一輩子醫了幾多人!”“胡聾子啊,可惜了!”她們搖着腦袋,從芷秀院門口走過。

芷秀的心猛地沉下去!胡聾子,多好的老人啊!從母親那一代,就得到他的治療。老人行醫一輩子,是這條街,不,是這一帶方圓多少條街窮人的守護神。

芷秀趕到胡家去。

那門口果然掛着白幡!大門兩邊,貼着新寫的對聯。“世有魍魎桑梓病,天降菩薩活蒼生”,字跡蒼勁,一看是隔壁老塾師的作品。

芷秀走進屋。胡聾子安臥在棺材裡。銀白的鬍鬚,長長的,分開在臉頰兩邊,嘴抿着,眼睛閉得很緊,臉上卻有一種說不出的表情固定着,似乎輕蔑,似乎哀傷。

芷秀燒了三柱香,又在遺像前燒了幾張紙。她沒有錢財,只能買了些紙錢香蠟,交給胡家人,權表心意而已。

街坊漸漸來了。這方圓一帶,哪家沒得過胡老先生的治療?人們敬了香,都在門口站着,蹲着,講述着老一輩人的故事。

老塾師寫完字,也搬把椅子,坐在門口場地。

忽然一陣嘈雜。一羣人來到門口。幾個全副武裝的日本兵,中間一個軍曹,沉着臉,按着軍刀。徐賓佬帶着幾個雞雜鴨雜跟着。

人們霎時鴉雀無聲。

老塾師從椅子上起來,對那軍曹鞠了一躬:“請問貴軍來寒舍,有何貴幹哪?”

那軍曹哼了一聲,回身“哇啦哇啦”幾句,幾個日本兵不由分說,直接就進了屋子。胡家人見狀,不知究竟,對賓佬說:“我們家喪事呀,驚了亡人可不好!”

賓佬陰沉着臉,不出聲。

一會,進去的日本兵出來,對軍曹說了幾句,軍曹的臉上稍微開了些。他對賓佬說:“徐的,你的說說!”賓佬便清清嗓子說:“有人報告,你們這裡在聚衆,發泄對皇軍的不滿!”

衆人愕然。

賓佬指着門上的對聯說:“這對聯就有問題!什麼桑梓病?什麼菩薩救蒼生?莫以爲皇軍不懂!這裡地方病了麼?皇道樂土不好麼?”說着,他憤憤地走上前去,扯起那對聯,“撕拉”一下,撕成碎片。老塾師站在那裡,身體微微發抖,不知道是害怕,還是氣憤。

一羣凶神走了,老塾師嘆口氣說:“都散了吧!唉,這年頭,人走了,也不得安逸!”

有人說,一定是雞雜鴨雜搞的鬼。這些年,街坊有紅白事情,都是要塞錢他們。胡家沒有塞錢,他們就搬來日本人鬧。

老塾師說:“王八蛋!他的祖宗是誰呀?”

那天早晨,芷秀天不亮就叫醒了德濟和兵兵。

“快穿衣服,我們要去給聾子爺爺送葬!”兵兵懂事地趕快穿衣服,德濟動作稍慢,也很快就穿好了。

芷秀給兩個孩子胸前別上一朵白花。自己在胳膊上戴上一個黑袖標。三個人牽着手,來到胡家門前巷子裡。

街坊鄰居全都來了。黑壓壓一片,扶老攜幼,站在兩邊,看着胡家那裡。

咦,日本人竟也起得這樣早!還是昨天那軍曹,帶着十幾個憲兵,十幾個雞雜鴨雜,挎着槍,亮着刺刀,扶着軍刀,陰沉着臉,不懷好意地掃視着中國人。人們都不敢和日本兵對視,也沒有一個人因此退走,都在靜靜等待着那個時刻。

嗩吶聲淒厲地響起來。“呵!”一聲長嘯,八個壯漢,擡起棺材,從胡家出來,緩緩轉到巷子裡,走過人們面前。

忽然,有人喊道:“胡爹爹行善一輩子,老少爺們,跪下啊!”頃刻之間,“呼啦啦”,所有人都跪下了!無論白髮蒼蒼的老者,還是童稚孩子,都那樣虔誠地跪下了。仰着臉的,臉上掛的是淚痕,低着頭的,多是孩子,他們不住地磕頭,似乎這樣可以把老爺爺磕回來!

黑壓壓的一片,無盡頭的下跪的人叢,在這清晨的巷子裡,觀之叫人驚心動魄!

嗚咽聲升起來了,先是婦女,跟着是男人,嗚咽匯成一股巨大的聲浪。那聲音不高,其間卻有着無限的壓抑,似安魂曲,似命運敲門,說不出的悲,說不出的哀!孩子們看大人哭,也都跟着哭,一時嚎啕成一片。

日本人被這場景搞得不知所措,所有人都跪下了,只剩下他們十幾個士兵,再就是被中國人叫做“漢奸”的便衣。在這樣多的人中間,他們顯得那樣零落,那樣孤單,那樣不合時宜。

十六 地獄中十七 遠征軍十一 國難來了十二 別矣,武漢一 烽火陽夏五 北伐壯歌二 啓蒙者十 逃亡與驛站十 逃亡與驛站三 燃燒的京漢路二十二 決戰白山黑水三 燃燒的京漢路八 兒女情真六 白色恐怖十一 國難來了十三 鐵蹄踏江城六 白色恐怖十一 國難來了十一 國難來了九 地下英雄十六 地獄中十四 甦醒八 兒女情真十四 甦醒二 啓蒙者五 北伐壯歌十三 鐵蹄踏江城十四 甦醒九 地下英雄十一 國難來了九 地下英雄五 北伐壯歌二十二 決戰白山黑水六 白色恐怖五 北伐壯歌十五 蹉跎衡陽三 燃燒的京漢路十二 別矣,武漢二十二 決戰白山黑水一 烽火陽夏八 兒女情真二十二 決戰白山黑水十四 甦醒十二 別矣,武漢三 燃燒的京漢路九 地下英雄八 兒女情真十六 地獄中十 逃亡與驛站二十一 從楚江到香江八 兒女情真十三 鐵蹄踏江城十三 鐵蹄踏江城一 烽火陽夏二十二 決戰白山黑水六 白色恐怖十九 少小離家老大回十六 地獄中五 北伐壯歌十八 傷心黔桂路二十一 從楚江到香江十九 少小離家老大回二十二 決戰白山黑水四 孤苦兄妹七 煉獄一 烽火陽夏四 孤苦兄妹十一 國難來了四 孤苦兄妹十八 傷心黔桂路九 地下英雄九 地下英雄五 北伐壯歌十九 少小離家老大回二十 大罷工二十 大罷工十二 別矣,武漢十一 國難來了六 白色恐怖七 煉獄二十 大罷工十二 別矣,武漢二十一 從楚江到香江十 逃亡與驛站二十一 從楚江到香江六 白色恐怖二十二 決戰白山黑水八 兒女情真七 煉獄七 煉獄十 逃亡與驛站四 孤苦兄妹七 煉獄四 孤苦兄妹
十六 地獄中十七 遠征軍十一 國難來了十二 別矣,武漢一 烽火陽夏五 北伐壯歌二 啓蒙者十 逃亡與驛站十 逃亡與驛站三 燃燒的京漢路二十二 決戰白山黑水三 燃燒的京漢路八 兒女情真六 白色恐怖十一 國難來了十三 鐵蹄踏江城六 白色恐怖十一 國難來了十一 國難來了九 地下英雄十六 地獄中十四 甦醒八 兒女情真十四 甦醒二 啓蒙者五 北伐壯歌十三 鐵蹄踏江城十四 甦醒九 地下英雄十一 國難來了九 地下英雄五 北伐壯歌二十二 決戰白山黑水六 白色恐怖五 北伐壯歌十五 蹉跎衡陽三 燃燒的京漢路十二 別矣,武漢二十二 決戰白山黑水一 烽火陽夏八 兒女情真二十二 決戰白山黑水十四 甦醒十二 別矣,武漢三 燃燒的京漢路九 地下英雄八 兒女情真十六 地獄中十 逃亡與驛站二十一 從楚江到香江八 兒女情真十三 鐵蹄踏江城十三 鐵蹄踏江城一 烽火陽夏二十二 決戰白山黑水六 白色恐怖十九 少小離家老大回十六 地獄中五 北伐壯歌十八 傷心黔桂路二十一 從楚江到香江十九 少小離家老大回二十二 決戰白山黑水四 孤苦兄妹七 煉獄一 烽火陽夏四 孤苦兄妹十一 國難來了四 孤苦兄妹十八 傷心黔桂路九 地下英雄九 地下英雄五 北伐壯歌十九 少小離家老大回二十 大罷工二十 大罷工十二 別矣,武漢十一 國難來了六 白色恐怖七 煉獄二十 大罷工十二 別矣,武漢二十一 從楚江到香江十 逃亡與驛站二十一 從楚江到香江六 白色恐怖二十二 決戰白山黑水八 兒女情真七 煉獄七 煉獄十 逃亡與驛站四 孤苦兄妹七 煉獄四 孤苦兄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