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表姐德玲沒去上學,看見芷秀洗衣服,過來給她幫忙。
“別,你不要!”芷秀有些慌亂。
德玲比天武大一歲,雖是小姐,心卻善得很,看芷秀慌亂,她笑笑說:“表妹,咱們是自家人啊,客氣什麼呢?”說着挽起袖子,幫芷秀把打過肥皂的衣服拿到井臺邊,用清水洗淨。這一切被姨媽看見了。
晚飯後,姨媽把德玲叫去,問她白天的事情,德玲說:“芷秀不是我妹妹嗎?幫幫忙有什麼不可以?”
姨媽說:“你的注意力要放在學問上。你爹送你們讀書,就是爲了將來光耀家庭。你要記得自己的身份,不要在這些雞毛蒜皮的事情上耗精力!”
德玲看媽這樣說,就不好反駁了,心裡是不認同的。從這次談話之後,她雖然不好直接幫芷秀做什麼了,但是告誡兩個弟弟,一定不能過多的給芷秀添麻煩。
德玲是個有個性的女孩子。她讀的女子中學,教師都是讀過洋書的年輕男子,新思想很多,有意無意的,就把這些思想傳遞給了學生。自由、平等、人權等觀念深入這些女孩子的心。當然,作爲女孩子,對年輕男教師的崇仰也是不可忽視的。
有一個姓肖的青年教師,就是德玲心裡的偶像。
肖老師中等身材,白淨面孔,聰慧的大眼睛,講課是低沉的男中音,頓挫抑揚,有節有致,女生們最喜歡聽他的國文課。
有一天,肖老師講到了中國的現狀,講到國家不統一,國土喪失,外敵虎視眈眈,內部軍閥混戰,人民苦不堪言。他強調青年人的思想自由是第一要緊的。
“新世紀的新青年,一定要有新思想!什麼叫新思想呢,就是要爲大衆服務,讀了書,賺了錢,不能只記得你那個小天地,你要記得社會上還有很多的同胞要你去扶持,有很多的公益事情等着你去做,服務大衆,是我們的最高目標!”
在這些學生中,德玲最有悟性,作文成績最好,肖老師對她也是青眼有加。每次給她改作文,總要加上一些批語,紅筆圈的圈,加上肖老師遒勁有力的大字,總讓德玲更加奮發。
有一天,德玲寫了篇作文:“錢塘江的潮水”。文中,她從小時候記憶裡的錢塘江開頭,描繪出潮水的壯闊,進而將潮水比喻爲民衆的偉力,預言這偉力必將衝破封建堤壩的阻攔,奔騰萬里!肖老師看了這篇作文,十分高興,當即將這文章推薦給《大江報》副刊,副刊編輯是他的老同學,稿子很快就登出了。
“肖老師,肖老師!”德玲拿着報紙,高興地到肖老師宿舍,告訴他這個值得高興的消息。肖老師也高興,把文章看了幾遍,說:“你是個小作家了啊!”德玲不好意思地說:“我算什麼呀,還不是老師你的幫助!等得了稿費,我要請你的客!”
她向肖老師借書,肖老師將一本魯迅的《吶喊》借給了她。“魯迅的思想,一般人是不可企及的,別看他冷嘲熱諷,骨子裡是對我民衆的摯愛!”
下一次借書,肖老師把一本《新青年》借給了她。“陳獨秀先生的文章,好看!深入淺出,談的都是當前社會的問題,你要是有不懂的,就來問我!”德玲回去後,真有幾個地方不是很懂,下午放學後,就來問肖老師,肖老師一一做了回答。
這麼一來二去的,兩人除了師生關係外,又多了一層朋友關係。
肖老師說是老師,也就二十多歲,少年倜儻,滿腹錦繡,德玲讀過很多古書,內心裡,把肖老師比做三國時雄才大略又風流倜儻的青年統帥周瑜——小周郎。想到周郎,自然不會不想到那位美貌的江東小喬。
肖老師有“小喬”嗎?她暗暗猜着。一連好多天,她都被這心思纏繞,人竟不知不覺瘦了。
也是因爲這猜測,她遇到肖老師,竟然不知道如何開口。
“萬德玲,你怎麼啦?是不是不舒服啊?”肖老師關心地問。德玲紅了臉說:“可能吧,昨天衣服穿單了!”說罷便匆匆離開。
心裡畢竟有那個人,早晨或是黃昏,德玲總禁不住自己,要到老師宿舍附近徘徊,遠遠的,看着那屋子,想着那人在做什麼,自己在心裡做回答。
有一天黃昏,德玲看見肖老師匆匆出門,向街上走去。這個時候,他到哪裡去呢?德玲心裡一動,悄悄跟在身後,看見他走了幾條街,走進一個巷子裡,在一個黑漆大門那裡停了下來,舉手敲門。
德玲藉着一個商店的招牌擋着自己,靜靜地看那黑門。一會,一個青年女子探出頭來,見了肖老師,嫣然一笑,兩人一起進去,大門吱呀一聲關上了。
一股巨大的失落感瀰漫德玲全身,叫她幾乎站立不住,身子顫抖着,只覺得天旋地轉,直想癱軟。過了好一會,她冷靜下來,考慮片刻,毅然決然地走向那扇大門。
還是那青年女子來開門,她見了德玲,詫異地問:“你找哪個?”
德玲此刻已經恢復常態,笑吟吟地說:“請問肖老師在嗎?”
那女子說:“我們這裡沒有什麼肖老師!”說着就要關門。德玲攔住說:“我有事情找他,請你告訴他一聲好嗎?拜託了!”
那女子仔細打量了一番德玲,才問:“你是他什麼人?”
德玲本想說“學生”的,話到嘴邊,卻說:“反正是和他有關係的人!”說出來,自己也覺得不雅,但德玲的性情是高傲的,說了也就說了。
那女子再打量了德玲一眼,笑了起來。轉身進去了。不一會,肖老師走到門口。
“德玲啊,你怎麼到這裡來了?”馬上回身對那女子介紹:“這就是我對你說過的萬德玲同學,那篇《錢塘江的潮水》就是她寫的!”那女子馬上上來拉住德玲的手,親熱地說:“進來吧,和大家認識認識!”德玲心裡又一動,怎麼,這裡還有其他人啊?
走進一間屋子,十幾個人坐在裡面!其中有兩個人德玲認識,是學校的老師。大部分不認識。
有一個鬍鬚飄飄的長者,紅光滿面,神態和藹,看見德玲,朗聲說道:“歡迎啊,年輕的女才子!”
肖老師介紹,這人是《大江報》的主編,邵先生。
在座的,都是江城知識界的人。這地方是他們秘密集會的地點,今天他們討論的主題是:如何做好武漢地區羣衆發動工作,迎接南方革命勢力。
“前些日子我去了一趟廣州,”長者說:“真的是羣情激昂,總理首倡的三民主義深入人心,工會,農會,婦女各項工作都轟轟烈烈,士兵們士氣高昂。我去了黃埔軍校,教育長鄧演達先生親自接見了我,囑咐我們做好湖北的工作,他隨時派人與我們聯繫。我還隨他檢閱了學兵隊,那些兵個個精神飽滿,隨時準備向軍閥開戰!”
德玲聽到這些新鮮事,驚呆了。真是“洞中才數日,世上已千年”啊!武昌這裡聽不到一點消息,外面卻已經是滿天風雨,天翻地覆。
大家認真討論了一番,決定當前主要是隱蔽工作,積蓄力量,爲南方革命勢力的到來做準備。肖老師說了很多話,他提出了具體的工作方案,主要是工會的組建、骨幹分子的發展等問題。
很晚才散會,肖老師和德玲踏着夜色歸去。走在肖老師身邊,感受到他那男子漢的沉雄,德玲不由得靠在他身上,肖老師沒有躲避,他伸出臂膀,將德玲攬住。德玲感到自己的心在激烈地跳動。
第二天,肖老師給德玲拿來幾本書,其中一本是《共產黨宣言》,另一本是蘇聯小說,描寫紅軍的生活。德玲躲在家裡,一口氣把這些書看完,書中的道理深深打動了她的心。
過了幾天,肖老師問德玲,對中國將來建成什麼樣的社會有什麼看法?德玲毫不猶豫地說:“走俄國人的路!”肖老師讚許地點點頭。
一天夜裡,肖老師和德玲又來到了那個院子,今天這裡靜悄悄,偌大的房間裡,只有那位長者,那個青年女子等着他們。
一面畫有鐮刀斧頭的紅旗掛在牆上,德玲舉起拳頭,跟着肖老師一字一字地宣誓:“犧牲個人,永不叛黨!”宣誓之後,邵先生和德玲談了話,告訴她今天的任務,是協助國民黨,完成統一中國的戰爭,但是他再三囑咐,黨的基礎在工農中間,而絕對不是在其他地方,這一點,是和國民黨有着本質區別的。德玲一一聽着,努力記在心裡。
通往武昌的大道上塵土飛揚,吳佩孚的軍隊潮水一樣從前線潰退下來。
軍官們騎着馬,馬兒早已疲憊不堪,大汗淋漓,騎者卻還要加上一鞭!
大部隊浩浩蕩蕩退進了武昌城。堅固高大的城牆,又寬又深的護城河,蛇山上架起的重機槍,一挺挨一挺排列在城垛後的輕機槍,讓這些敗兵感到安全。
兩萬軍隊,由總司令劉玉春統一指揮,在高高的武昌城上,布起鐵桶一樣的城防。
追兵馬不停蹄,北伐軍4、7兩軍,浩浩蕩蕩,合圍武昌。
向民間徵發木梯數百架,士兵們擡着梯子,吶喊着衝向城腳,援梯而上。
武昌城垣太高,堅實無比,護城壕水深沒頂,木梯又太短,城上燈火通明,使進攻者毫無隱蔽,一接近城垣,機關槍、手**雨點一樣打下來。進攻者死傷累累,不得不退下來。
第二次大規模攻城開始。炮兵以猛烈炮火轟擊城上守軍,震天動地的炮火聲中,奮勇隊擡着竹梯蜂擁而上,很快就抵達城牆根。但幾乎與此同時,城內楚望臺、蛇山、漢陽龜山上所設置的吳軍山、野炮和江中艦炮萬炮齊發,炮彈雨點般落在攻城隊伍之中,竹梯笨重,牆高水深,竹梯尚未架牢,官兵已全部犧牲!
最高軍事會議連夜舉行。限令48小時內拿下武昌!
幾十把軍號一起吹響,成萬的革命軍士兵齊呼“革命萬歲。”最前面的是獨立團奮勇隊,緊跟着的是前鋒部隊,每支部隊間隔五十米至百米距離齊頭並進。前鋒都攜帶短槍、手**以便爬城。
部隊剛逼近城垣,城上槍炮齊發,比前兩次更加猛烈。竹梯一架上,城上的火網就發出瀑布樣的子彈,打得梯子折斷,人更是無一倖存的。 獨立團部分士兵潛行到城腳,將幾架梯子架在城牆上,官兵們相繼攀登,突然一下,城上燈光大亮,幾十挺機關槍一起開火,子彈密集的打在梯子上,所有登梯官兵全部都被打死,無一倖免。
整排整排的革命軍犧牲了,整連整連的革命軍犧牲了!城下已經沒有空地,無處不是烈士的屍體。高大的武昌城,仍是那樣堅固地挺立在面前。
看着自己的士兵那樣英勇的犧牲,指揮員黯然神傷。犧牲到了不能承受的地步,總司令不得不放棄自己的誓言,下令全面停止進攻。
軍事會議再次舉行,決定圍城,等待城內的彈盡糧絕。
圍城已經半個月,城內,口糧成了大問題。
即使有錢的人家,也很少有存下大量糧食的,窮人就更不用說,涵三宮的街坊們,都在飢餓的恐懼中。
傅家全家都坐在家中,望着那口將要見底的米缸。米缸裡還有淺淺的一層米,傅家姆媽每次做飯,都要用一隻平口碗,在缸裡掃了又掃,最後不得已的撈起半碗米,煮稀粥。
另有一口缸,裝着醃菜,此刻那是和米一樣金貴的東西。一天吃兩餐,肚子裡真是空空如也。老二顏法因爲做工,一個人在城外,其他人全在圍城之中。
老大顏啓喝了半碗稀飯,肚子咕咕叫,走出門去,街上灰沉沉的,鄰居吳裁縫家,從來都是開着門的,此刻也緊緊閉上了,那兩扇長長的木門裡了無生氣。
“吳叔,吳叔!”顏啓拍着門,老半天,門內纔有氣無力的應了一聲。
吳裁縫勾着腰,一步一蹌走來開門。
“顏啓呀,你爹媽都好嗎?”顏啓說了個“好”,問道:“娘娘呢?”吳裁縫說:“莫談,餓的站不起來了。看來我們這老街坊要一起去陰間了啊!”
裡屋睡着吳裁縫一家,最小的幺佬,此刻也乖乖的,依在孃的懷裡,一聲不吭。顏啓看了,心如刀絞。
顏啓說:“叔,叫娘娘他們好好熬着,我去想辦法去!”
吳裁縫說:“有什麼辦法想啊?連老鼠都看不見了。城門不開,當兵的兇得狠!沒走到跟前,就吆喝着開槍!只有到城外去纔有活路。”
顏啓帶上門出來,又到對門周家包子館去。周家也沒有糧了,一家五口都躺在牀上,說起話來,有氣無力的。
轉了幾家,家家如此。人們到了生死的關頭。
顏啓回到家,悄悄叫老三顏勝。
“我想去城外搞點糧食,你和我去一下!”顏勝聽說糧食,眼睛都亮了,“去!老五和小妹餓得哭,搞點給他們吃。”
由於賣菜,兩人經常在城牆出進,知道哪裡的牆容易翻過去。兩人沿着小路走着,走到大東門蛇山頭附近,這裡的牆最矮,而且牆外有坡,如果是平時,兄弟倆走這裡可以說如走平地。
現在是戰爭,牆裡牆外都是無數的機關槍,在城牆那裡上下,隨時可能被飛彈打死。
想想家人的餓狀,兄弟倆顧不得這多了。
高高的城牆就在眼前,一個兵站在離城牆50米的卡子裡,看見兩兄弟,士兵威嚇地拉開槍栓,喝令退後。顏啓認出了這個兵,是經常去他那裡買菜的人。
“喝,河北佬,你好啊!”那兵也認出了顏啓,轉爲一笑,“你不怕死啊,到這裡來?”
顏啓說:“你不也在這裡嗎,我和你不是一樣啊?”
那兵說:“你怎麼和我一樣,我是吃這口飯,吃殘了,要你死就得死!你是老百姓,可以躲在家裡睏覺!”
顏啓說:“困什麼覺啊,沒有吃的,能睡得着嗎?”他走近那兵,小聲問:“說真的,這城門要關到什麼時候啊?”
那兵無奈地搖搖頭:“我哪能知道,這圍城已經半月了,我看再過十天半月不定能有結果!”
顏啓遞上一支香菸,說:“那我全家人都得餓死啊!”那兵點上煙,同情地看着顏啓說:“可不是的,不說你老百姓,就咱們這些當兵的,也夠嗆!”
顏啓說:“這幾天不是沒打仗了嗎?我想出去一下,弄點米,家裡老的小的都餓的起不來了。”
那兵嚇了一跳,“這是好玩的!兩軍交戰,能讓你過去?萬一你是奸細咋辦?”
顏啓笑着說:“你知道的,我是賣菜的啊!”顏勝也說:“做好事老總,這時候一斤米,就是救十條命!”
這話打動了那兵。他想了想,說:“你要有膽量,一會俺們連長來了,你和他說!”
顏啓聽這話有活口,高興地說:“我等着!”他對老三說:“你回去,跟爹孃說一聲,免得他們着急。”顏勝不肯走,顏啓堅決要他走。那兵也說:“真要出城,人多了反而不好。人多有什麼用,多得過槍子彈?”顏勝這纔不情願地走了。
走了幾步,他回過身,大聲叫了聲:“大哥,你過細啊!”顏勝從來不叫哥哥,都是老大老二的叫,現在忽然叫哥哥,不是有禮貌,而是感到了大哥將面臨的危險。
打虎親兄弟,上陣父子兵,到這最危急的時刻,手足情顯現了。
顏啓等了半個時辰,那連長果然來巡哨了。河北人,高大的個子,黑臉膛,挎一把駁殼槍,走路很雄氣。看見顏啓,厲聲喝問:“幹什麼的!”
顏啓趕緊說了自己的來意,那兵也幫着說。顏啓說到街坊都餓倒在牀上,說了吳裁縫家的幺佬,一個那樣活潑的孩子,現在連話都說不出。連長聽了,沉吟了。
“俺知道你說的是實情。可這是打仗啊,哪能放你過去?”顏啓又苦苦哀求,那連長盯着顏啓看了許久,說:“你知不知道你走出城牆,就會被那邊的子彈打死?”
顏啓說顧不得了,打死餓死都是個死,買到米,家人就有活路。
那連長說“看你是個孝子,放你一馬!有言在先,打死該你自己負責!”
顏啓聽了,馬上就要走。連長說不成,現在天要黑了,下城非死不可,因爲對方看不清人,見到影子就開槍。就是回來,這邊的人也會開槍。要等明天天大亮了下城,對方看見是老百姓,也許不開槍的。連長還囑咐,要弄一套士兵衣服,穿了上城,不然被上級看見是老百姓,要抓起來的。但這衣服下城前要脫掉,不然對方看見了,以爲是兵。
顏啓一一點頭答應。這連長是個心地善良的人。
顏啓對連長說,要是買回米,老總就是恩人,我們一定要好好謝謝恩人。暗示着送錢的意思。那連長一聽就生氣了,呵斥道:“你當俺們是什麼人了?俺是堂堂正正的軍人!要你老百姓謝呀?”那兵在一旁,也說顏啓小看人。不過他說要是方便,回來時捎一小袋米,讓弟兄們熬點粥喝。連長沒說什麼。
事實上,守城的士兵已經多天沒有吃飽了。
第二天一早,顏啓腰裡綁上大洋,將鞋帶緊了緊,夾着口袋走出門。顏勝見他出門,馬上跟了出來,兩人沿着昨天的路,很快就到了城牆下。
好多天沒打仗了,這最前線的地方,反而成了最安靜的地方。離城幾十米,幾乎沒有人聲,烏鴉在城牆上空飛過,旁若無人。那個兵今天又在那裡站崗。他給了顏啓一件舊軍裝,顏啓趕快穿上,這樣遠遠看去,就是一個兵了。
囑咐顏勝在警戒線外面等着,顏啓緊緊腰帶,踏着臺階,大步向城牆上走去。
城牆上也有兵在來回走動,都是這個連的,可能連長囑咐了,沒有人問許多。那連長就在城牆上,看見顏啓,叫他過去,兩人到一個拐角處,這裡城牆有一個缺口,下去五尺就是地面,過去顏啓和顏勝老從這裡過牆。連長指着牆外說:“你看那對面的坡上,是他們的機槍陣地,只要他們不開槍,你就成了。你下去的時候,動作要快,但是落了地,就要舉着手慢走,不然他們當你是衝鋒的,你就沒命了!”最後,顏啓脫下軍服,露出裡面的破衫子。正待再道一聲謝,那連長說:“去吧,看你的命大不大!”
按照連長囑咐的,顏啓從缺口裡很快落了地,迅速站起身,慢慢下坡。果然,對面坡上有了動靜,顏啓趕緊舉起手,將口袋揚在手裡。看見對面陣地兩個砂袋之間露出一個腦袋來,似乎還有黑洞洞的槍口。顏啓不敢喊,怕驚動守城的官,連長囑咐過的,要是當官的知道了,就不好交代了。
聽天由命,要是今天該我死,就死吧!顏啓沒有停步,一步步很慢地走着,所幸沒有聽到槍聲。這個時候,無論哪邊打槍,對顏啓都是致命的。
護城河外幾十米處,已經掘起了很長的塹壕,壕裡兵不多,顏啓走進塹壕,一個廣東口音的革命軍士兵舉着槍叫他過去。到了那裡,那士兵簡單搜了他一下,問他來幹什麼?顏啓說買米,那兵沒吭聲,顏啓還想說什麼,那兵說:“我什麼都不聽,跟我走!”
顏啓在前,那士兵端槍在後,到了一個圓木構築的掩蔽部,裡面有不少人,一個軍官正在看地圖,聽說抓了個來歷不明的人,不耐煩地說:“是奸細就槍斃了!囉嗦什麼?”說這話時他頭也不擡。
這軍官操着純正的武漢口音,顏啓大聲用武漢話說:“長官,你不能斃我,斃了我,就是斃我一家!”
那軍官聽見武漢話,擡起頭,走到顏啓面前,問:“你是武昌人啊?”顏啓說是。馬上反問:“長官也是武昌人吧?”那軍官不置可否,卻問顏啓家裡有什麼人?住哪條街,幾號?街上有什麼建築物?糧食到了什麼地步?有沒有餓死的?顏啓一一做了回答。軍官點點頭,吩咐士兵,帶他去買米。
顏啓跟着士兵走出陣地,翻過一個坡,後面是一片田野,田野中稀稀拉拉有幾間草房,一個老漢在門前菜地裡剷草。顏啓上去對老漢說了買米的事,老漢驚奇地問:“你是城裡出來的啊?真了不起!”老漢家裡穀子不少,碾好的米卻不多,他全部給了顏啓,一共七十多斤。顏啓裝了米,又把穀子買了五十斤,付錢時,老漢只收米錢,穀子高低不肯收錢。“我們是鄉親啊,你九死一生過火線,奇人啊!穀子是我自己種的,送你了!”
顏啓將兩隻袋子前後一搭,掛在肩上,從來路回去。人年輕,力氣還沒消,一口氣將糧食扛到那缺口處,幾個兵都在垛子後面等着哩!
那站崗的兵幫他把袋子卸下,伸出拇指說:“你好樣的!是武昌的漢子!”顏啓將米袋打開,把米往一隻臉盆裡倒,倒了約十來斤,那個兵制止了:“夠了,趕快拿回去吧!”
顏勝在警戒區外,等得已經很久了,看見顏啓肩上鼓鼓的袋子,高興地叫聲“大哥!”接過袋子,一股勁扛回了家。
看見這麼多的米,全家都樂開了,傅家姆媽把米放在手裡,看了又看說:“這好了,我們餓不死了!”小小年紀的老五和小妹也不再吵餓了,跟在母親身後,顛顛地跑來跑去。
傅家姆媽吩咐顏勝,把穀子放在石臼裡捶,米和糠都不能糟蹋,糠磨碎了也能吃的。
天鵬問顏啓:“過火線危險得很吧?”顏啓說:“沒什麼,已經沒打仗了,兩邊當兵的都沒有什麼動作。”天鵬說:“還是不簡單啊!你這是拿命在搏啊!”
傅家姆媽說:“趕緊給吳裁縫家送點去,幺佬已經快不行了!”天鵬拿碗裝了一碗,走到吳家,吳裁縫看見了米,激動地說:“顏啓,義人!你這送的是命啊!”
吳裁縫老伴起來,抓了把米,熬了米湯,一瓢一瓢餵給小兒子喝,那孩子怏怏的,開始只舔了舔,吳家老伴哭了起來。可是喝了兩瓢,那孩子竟坐了起來,一口接着一口地喝着米湯。所有人的心才放下來了。送顏啓出門,吳裁縫流了淚,“你們傅家……”就再也說不下去了。
顏啓又給包子館家送了一碗,給左右兩家鄰居各送了一碗。
這以後,顏啓又出去了幾次,家人和附近鄰居,靠着這一點點糧食,活了下來。
武昌圍城四十天,居民餓得奄奄一息,到後來,守城的軍隊也餓得受不了,才向北伐軍投降。開城門那天,無數人涌出去找吃的,有人一口氣吃54個包子,結果脹死了!
北伐軍進城,糧食進城,城內回覆了生氣。到處是熱烘烘的氣象。
大遊行。一羣羣的居民,一隊隊的士兵,隊伍逶迤在武昌長街,前不見頭,後不見尾,“打倒列強,打倒軍閥”的呼聲震撼兩邊的屋瓦。
顏法和桃子拉着手,也去遊行。在遊行隊伍裡,遇見了董先生!
董先生告訴顏法,廣大工農羣衆被充分發動起來了。在湖南,到處都建立了農會,有兩百多萬會員,鄉村裡的土豪劣紳都被打倒,農民成了鄉村的主人。在長沙,工人都成立了工會,人人都是會員,工廠裡的事,工會說了算。
湖北也將這樣。董先生說:“你到新光機器廠去,做木模工人,那裡的工會還沒建立。”說着給他寫了個紙條,要他去找機器廠的一個叫“王大海”的人。
新光機器廠有百來工人,王大海四十歲,絡腮鬍子,他看了董先生的條子,卻沒有露出歡迎的樣子,只是淡淡地說了句:“我帶你去老闆那裡看看!”
老闆是留學回國的博士,只有二十幾歲,看了顏法帶着的工具,倒很高興,說:“年紀輕啊,學什麼都可以的!”他叫顏法去木模車間。顏法幹活很賣力,老闆對他很客氣。
顏法去沒多久廠裡就建立了工會,主席是王大海。王大海找老闆要了一間辦公室,活也不幹了,天天在辦公室坐着。
過了兩天,又成立糾察隊,有人提議王大海兼任隊長,王大海卻要顏法擔任。顏法推脫了幾句,禁不住大夥都同意,就這麼當了隊長。
那天,王大海吩咐顏法,領着幾十個工人,去漢口六渡橋參加大會。
王大海自己卻不去。
會議正開着,忽然傳來了驚人的消息:中央軍事政治學校的學生在江漢關演講,英國水兵上岸,進行武力干涉,當場刺死一人,打傷三十多人!會場立刻炸開了鍋。“到江漢關去,到江漢關去!”人流浩浩蕩蕩,沿途不斷有羣衆匯聚進來,很快到了江漢關。這裡是英國人的租界,裡面森嚴壁壘,堆着沙包,架着機關槍,全副武裝的英國水兵,站在機關槍後,隨時準備開槍。英國巡捕們,都把手槍提在手裡,對着人羣,虎視眈眈。
很快,有人領頭喊起了:“打倒帝國主義!”衆人都跟着喊起來。顏法聽見聲音很熟悉,轉頭一看,竟是向先生!向先生站在隊伍最前面,面對着英國士兵的槍口,毫不畏懼,用很大的聲音說:“我們要討還血債,我們要求**做主,收回英國租界!”立刻,很多聲音一起叫着:“收回英租界!收回英租界!”
第三天,來了指示:全體罷工、罷市、罷課,都到英租界去!
江漢關,人如潮水。震天動地的口號聲響徹雲霄:“打倒帝國主義!收回租界!懲治兇手!”
英租界鐵柵大門緊閉,高牆上有電網,英國軍人的機關槍仍是那樣囂張地開着口,巡捕們仍是提着槍來回巡邏,但是今天和前天不同,全副武裝的北伐軍士兵正一隊隊朝這裡走來。
千餘名碼頭工人糾察隊,密密匝匝擠在租界鐵柵大門外面,用力搖撼着那厚重的大鐵門,不少人拿着扁擔,怒吼聲震天動地。
“開門,開門!”最前面,人羣搭起了人梯,往門上窗上攀爬。
水手工會的弟兄們,划着木划子,從水裡繞着上了租界的躉船,從裡面衝向大門,租界內傳出搏鬥的聲音。
忽然有人喊了聲:“我們的軍隊已經進去了,衝啊!”洶涌的人流立刻向大門,向院牆,向一切可以衝擊的地方衝去,一陣驚天動地的轟響,大門被撞開,人羣洪流一般,涌進租界內,朝英國士兵衝去,士兵們不敢開槍,列隊後退,一步步,退到江邊,最後退上了軍艦。人羣就在江邊和他們對峙着。
租界內,所有的障礙都被拆除,沙包扔得到處都是,人流洶涌,人們包圍了工部局,海關大樓,衝上樓頂,將英國旗幟扯下,換上了青天白日旗。很快,巡捕房也被佔領,那些昔日對中國人凶神惡煞的巡捕們都逃之夭夭,糾察隊立刻在英租界站崗放哨。
武漢英租界經過艱苦的談判,完全收了回來。
整個過程,顏法都參加了,桃子也去了。王大海沒有參加,卻在廠工會會議上激烈批評顏法,說顏法立場不堅定,跟剝削自己的師傅劃不清界限,和師傅的女兒勾勾搭搭。顏法憤怒地反擊,與會的人們並不理解他,有人甚至說,如果顏法要證明王大海說的是錯的,自己應該當面去斥責師傅對自己的剝削。
這是顏法無論如何也不能做的。
王大海自己,現在完全不做工了,天天叼着菸捲,在廠裡晃來晃去,對任何人說話都趾高氣揚,還經常下酒館。他是有老婆的人,卻經常和廠裡的女工調笑,有一回,人們看見他很晚了,還和一個女工在江邊樹林裡。
顏法沉默了,他覺得人像掉進了霧裡,不知道方向了。他想去找董先生或者是向先生談談,可是董先生下鄉去了,向先生也不知道去了哪裡。於是只有把精力放在幹活上,而王大海對他的過於勤勞似乎又有所不恥,經常旁敲側擊地說他。
這一切叫顏法鬱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