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4年,日本發動了打通大陸交通線的“一號作戰計劃”,企圖建立東北到越南的交通走廊。衡陽就在這條走廊關節點上。6月18日長沙陷落,日軍10萬人進逼衡陽城。
逃難到這裡的人們,又開始新的逃難。
傅家一家人,都在等顏法回來。顏啓從武漢逃脫,不敢回衡陽,老三顏勝在鐵路上。左鄰右舍都走了,有的從公路坐車,有的坐小船去了鄉下,更多的是擠在火車上,去桂林。文伯伯老兩口也走了。
藍彩雲帶着三個孩子,最小的新華還在吃奶,這時候她最恨的是顏啓。“沒得良心的東西!丟下三個孩子,一個人去哪裡瀟灑去了!害人精!”翠榮安慰她:“嫂子,不要急,二哥是一定要回來的。”彩雲也說:“老二這人,倒是很有擔待,和他們都不同!”翠榮聽出她對老三也有指責的意思,不大高興,老三畢竟是自己的男人!
顏法此刻在琴姑家裡,正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
戰事發展得太快。忽然一下,滿街的人就跑起來!琴姑一家慌了手腳,琴姑爹堅決要回鄉去,他說他不能經受逃難外鄉的波折,只有家鄉能安身。鄉在三百里外。
老人要回鄉,只有琴姑陪伴,這樣的亂局,決不可叫老人一人行走。可是琴姑想跟着顏法。“你就跟我們一起回鄉吧!”琴姑無力地對顏法說:“我們那裡,有房子有田地,就是住個三兩年的,也不會餓着你。”顏法說:“我一個人當然沒問題。可是一個嫂子,一個弟媳,三個侄兒女,我能不管她們嗎?”琴姑發急說:“你那些好兄弟!怎麼丟下女人不管了啊?”顏法說:“也不能怪他們呀,你看見的,形勢變化這麼快,就連咱們,都來不及,別說他們出門在外的人了!”商量來商量去,沒有一個兩全其美的法子。琴姑倒願意跟顏法一家逃難,可是看着爹,實在說不出口。
萬般無奈,只有分手,各人帶着家人逃難。
琴姑的眼淚沒止住。她喃喃地說:“老話說,夫妻好比同林鳥,大難來時各處飛,何況我們什麼都不是哩!”顏法安慰她說:“琴姑,你對我的好,我總記在心裡了。日本鬼子長不了的,很快就會過去的,咱們還會見面。”琴姑說:“說是這樣說,要到哪一年啊!”
兩人在琴姑房裡,融融私語,好像才發現,那樣多的話都沒有說出來,平時做什麼去了呢?琴姑爹在外面催:“琴姑,人家都走了!”琴姑說:“知道了。馬上走就是!”回頭對顏法說:“我等着你啊!日本鬼子走了,你來找我,你不來,我去漢口找你!”顏法答應一聲,心裡實在難過。戰亂時候,通訊全無,這一離開,千里萬里,怎麼聯繫,何年何月才得團聚!眼睛也是潮潮的。
琴姑小聲說:“哥,抱抱我!”顏法遲疑了一下,走過來,將琴姑輕輕抱住。琴姑無聲地抽泣起來。猛一下,琴姑將顏法緊緊抱住!抱得那樣緊!
兩人灑淚而別。直到琴姑父女走遠,顏法才急急忙忙回家去。
嫂子弟媳看見他,如同看見救星。彩雲高聲說:“老二,你死哪裡去了!不要我們也罷,你的侄兒侄女不要了?這可是你傅家的骨肉!”顏法說:“莫慌,莫慌,咱們軍隊還在城裡,怕什麼!”一切安排好,顏法說還要等等,他得去看看劉士民。
很快就見到士民了。小夥子揹着步槍,身上挎十多顆手**。他自豪地對舅舅說:“你帶着舅媽她們到桂林去吧!我們這裡留了很多部隊,鬼子佔不了便宜。等我們打跑他們,你們再回不遲!”顏法看他這樣自信,心裡也好過了些,還是囑咐:“你知道你姑姑的地址,要是到桂林,就去找我們。”士民爽朗地笑着說:“二舅,我一個當兵的,什麼時候也不會離開部隊的!等抗戰勝利了,再去看你們!”
顏法心事重重地離開了士民,回家帶上嫂子弟媳和孩子們,一起去車站,急急上了火車,向西南馳去。一路上,牽掛着琴姑,傷感不已。
火車在高高低低的山嶺間奔馳,鐵路兩邊,那樣多逃難的人!挑着擔子,扶着老人,孩子們衣衫襤褸,跟着大人艱難地步行着。這些人,他們的目的地是哪裡呢?確切說連他們自己也不知道吧?
好不容易,到了桂林,卻又聽說,鬼子的先頭部隊,正向桂林撲來!踹息未定的難民,又開始新的逃難。
老三終於找到了他們。他風風火火,帶着一身灰塵,一步跨進門,大聲喊道:“快走快走,日本人已經打來了!”老三身體還是那樣結實,粗壯的胳膊,聲音洪亮,問漢華:“這些時聽沒聽大人的話?”漢華怕他,小聲說了個“聽話。”老三哈哈大笑:“聽話就好!”又拿出買的果子給漢華和他的妹妹淑清吃。一家人,收拾了些鍋碗瓢盆,帶了兩牀被子,背上孩子,浩浩蕩蕩向車站去。
火車站水泄不通。人羣像潮水一樣,就在站臺間跑動。老三一馬當先,攀上一輛貨車,車廂裡已經滿滿當當全是難民。老三問別人,知道是開往貴陽的,便大聲叫着:“老二,快把他們送上來!”顏法先將淑清遞上去,老三兩腿站在車廂之間,把淑清舉到車廂頂上,安放在中間,大聲囑咐:“莫亂動啊,掉下去跌死你的!”淑清嚇得乖乖地趴在車頂。老三又去接漢華,接翠榮,叫他們坐在頂上,再接新華,放到翠榮身上。藍彩雲和老二,最後爬上車頂,老三自己坐在車頂靠近邊緣的位置。坐這裡,火車開動是很危險的。但是這樣的時刻,已經顧不了那多了。
上去沒多久,當兵的來了。看見他們坐在車頂,大聲嚷道:“下來下來!哪個叫你們坐那裡的,想死啊?”顏法說:“不坐這裡,你們有地方給我們坐嗎?”一個當兵的說:“哎,你還刁得很咧!叫你下來就下來,哪那麼多廢話!”說着就跑上來,將東西往下掀。顏法怒火當胸。站起來說:“今天你要我下去,不如把我打死了算了。來呀,照這裡打!”說着拉開胸口。那個兵還想發火,另一個兵過來,和他耳語了兩句,他不做聲了。來了個軍官。問老三,在哪裡做事,做什麼?老三一一回答了。那軍官說,你們坐這裡,確實危險得很!這樣吧,你們跟我來。老三帶着孩子們,都跟軍官走。走了幾節車廂,來到炮車上。一門門大炮,昂着頭,裹着炮衣,周圍都空得很。幾個人就在炮周圍坐下來。這裡比車廂裡還自在。想不到顏法吵一架,不但沒有惹禍,反而帶來好處。人人都有喜色。老三說:“老二憨憨的,關鍵時候還是有用的!”顏法也不理他,兀自生氣。
火車開了。那樣多的人啊!車廂是不必說,車頭、車頂甚至車身周圍,都扒着難民。一列車,看上去掛了許多東西。火車嗚嗚開着,風迎面吹來,顏法叫翠榮,拿出毯子來,給孩子們擋風。大嫂的身子不住地抖動,說頭昏。老三乾脆將被子拿出來,給大嫂裹上。漢華和淑清,都規規矩矩坐在大炮旁邊,不敢動一動。小新華要吃奶,大嫂的奶水不夠,只有把奶頭塞在他嘴裡哄他。孩子吃不到奶,嚎哭起來,大嫂也哭。一起的有不少士兵,看着他們,都搖頭,說老百姓可憐。一個兵拿出一塊麪包,說用水合了,看孩子吃不吃。翠榮接過來,從水壺裡倒出點水,將麪包和成稀泥狀,放一點新華嘴裡,新華把頭偏過去。
顏法看着新華,心裡一陣擔憂。
火車開出幾十里路,忽然慢慢停了下來。一問,前面要讓路。這一條鐵路,如今是大動脈了。所有的軍隊,逃難的人,還有物資都從這條路上通過。有些高官的火車到了,其他車輛都要停止讓路。看見車子停了,大嫂艱難地對顏法說:“二兄弟,扶我下去,我要解手。”顏法扶着大嫂,慢慢從車旁邊的梯子上爬下去。走到離火車不遠的一個樹林裡,他站在林子外,大嫂進去解手。好半天,大嫂走出來,跟他回車上。顏法先上車,大嫂在車下,卻怎麼也爬不上梯子。“二兄弟,二兄弟!”大嫂衰弱地喊着。顏法拉着大嫂的手,將她帶上來,覺得那手好冰冷。
車還停着,一家人擠成一團。大嫂忽然說:“二兄弟,我有話跟你說。”顏法過去,將耳朵放近。大嫂喘着氣說:“老二,傅家弟兄中,你是最行孝的。爹媽在的時候,總說傅家要靠你!”顏法說:“大嫂,你有什麼話就說吧!”
大嫂喘着說:“我是不行了。我得了霍亂,已經好多天了。我可能熬不過今天!只拜託你一件事,我死後,你一定要把這幾個孩子帶到重慶。孩子是你大哥的骨肉,也是傅家後人,你要答應我!”說着眼睛就定定的,看着顏法。顏法安慰她:“大嫂,你莫悲觀啊,你會好的。車子馬上就通了,我們到了重慶,找個醫生給你看看就好了。”大嫂搖搖頭:“老二,你莫哄我,我不是三歲小孩。這車通不了。到重慶千山萬水,你們還不知道要吃多少苦!只有你是最盡責的。你答應我,照看好我的孩子!”聲音已經十分細微了。顏法忍着悲痛說:“大嫂,我答應你。不管什麼情況,只要我在,孩子一定在!”
大嫂臉上露出一絲欣慰來,安詳地往後一靠,再也不說話,眼睛卻睜得大大的,定定地看着天空。天上,陰雲如同奔馳的野馬,正一團團從天邊蜂擁而來。
“大嫂,大嫂!”顏法喊她,她不迴應。翠榮摸摸大嫂,已經沒氣了。老三也過來了,說:“這纔是不好辦,總要入土。可是火車開了怎麼辦?”看顏法還在努力去將大嫂的眼睛撫平,吼起來:“你去管她的眼睛做麼事!丟下三個孩子,她的眼睛能閉上?”顏法說:“看這樣子,火車一時開不了。我們趕緊去把大嫂埋了。”什麼都顧不了了,連漢華淑清給母親告別都不能了。顏法和老三揹着大嫂下車,臨走拜託當兵的,萬一火車開動,請叫一聲。路邊就有農戶。顏法進去,向人家買了幾塊木板,借了一把鍬,一個錘子。兩人擡着大嫂,就在鐵路旁邊找一塊空地,老三往手心吐了口唾沫,飛快地挖坑。他力氣大,兩手不停,一會就挖好了。
一個四方坑,也就一米多深,在四角打上四根樹樁,將買來的板子貼着樁放好,弟兄倆將大嫂放進去,面上蓋上木板,木板搭在樹樁上,這樣勉強就是一個棺材,大嫂睡在裡面,有一個狹小的空間。老三飛快地填土。正填着,聽見火車頭“嗚”的一聲,火車要開了!漢華在車上,那樣忘命地叫着:“二爹三爹,快來呀,火車要開了!”可憐小漢華,知道親人都沒了,生怕叔叔丟了,那樣他和妹妹也就完了!老三說:“老二,你快跑,先上車!”他是怕老二力氣小,跑不快。顏法說:“你怎麼辦呢,車誤不得的!”老三一邊填土說:“你莫管我,我有辦法的!”顏法就往火車那裡跑。
好老三!低下頭,更加猛勁地剷土,泥土如雪紛紛灑向大嫂安息之處。一會,大嫂的墳堆已經鋪就。他拖着鍬和錘子,跑到農戶旁,大聲叫着:“還了啊!”一揚手,鍬和錘子脫手飛在農家門口。火車已經緩緩啓動,將老三拉在後面。眼看車輪漸漸加速,車上人都急着叫老三,只見老三躬着腰,猛跑一陣躍上路基,伸手抓住車廂旁的把手,兩手一用勁,人整個懸在空中!兩個兵抓着他的背心,將他拉上來。
回望大嫂,其歇息之處,一個小小的圓土包,漸行漸遠。
七個人剩下六個,都無言地蜷縮着,火車開了不多遠,又停了。
小新華越來越不行了。母親死後,他就一直沒有睜眼睛,摸摸還有氣,翠榮說,趕緊給他找奶粉,否則危險。這樣的地方,哪裡去找奶粉啊?顏法下了車,抱着新華在附近走了一圈,想找個餵奶的婦女救命,一個人都看不到。無奈又抱上車,把昨天當兵的送的麪包用水蘸了,化成泥漿塗在新華嘴上。孩子的嘴閉得緊緊的!
新華的身體冷了!
連鍬都沒有。找當兵的借了把刺刀,老二老三抱着孩子,到鐵路旁的山坡上埋。土地是鬆軟的,或許這是老天留給人的唯一溫馨吧?沒有木材,連盒子都沒有,翠榮脫下她的外衣,將新華包上。“總不能讓孩子光身走啊!”她又囑咐老三,挖深些,山野地方狼多,不要叫狼刨出來了!老三蹲着,用刺刀挖坑,將土刨鬆,嫌刺刀太窄,索性用雙手去刨土。小新華被布裹着,埋進了大地懷抱。倆兄弟回到車上,誰也不說話,一連串的親人去世,人的心都麻了。翠榮忽然長嘆一聲:“人啊,從泥土裡來,最後都要回到泥土裡面去的!”看沒人理她,又嘆到:“我這人跟大嫂不同,她是涵三宮老住戶,總記着回家鄉。我是流浪來的,也不知道家鄉,也不知道爹媽。將來我要是死了,也不論地方,只要有土的地方就是我的家,我都能睡得安!”漢華看着她,聽不懂,問:“三媽,你也要死了嗎?”翠榮眼淚一下子出來了:“三媽總是要死的啊!”摸着漢華的頭,久久不語。
走走停停,火車一寸一寸爬行,拖拖拉拉到了河池,怎麼也走不動了,據說前面的鐵路徹底堵住。小小車站,到處都是停滯的火車。無數車頭車廂,到了這裡,就像進了墳地,只能在一條鐵軌上佔個地方,無望地等待着。難民到了這裡,前進不得,後退無路,只能下了火車,找個地方安歇。滿地的難民!一列火車到了,馬上從車廂裡,車頂上,車身周圍,吐出無數揹着包袱,馱着孩子的滿面塵垢的男男女女。一色的枯槁的黑臉,一色的黑藍衣衫,疲憊不堪,拖着沉重的腳步,茫然望着四周。像污水一樣從車裡流出,又像污水一樣流進附近大街小巷。
“嗚——”警報響了,日本飛機,像不祥的大烏鴉,振着翅膀,眨眼間到了頭頂。“轟轟轟”,滿地狂轟濫炸,滿地機關槍掃射,打得難民四下逃竄,逃不動的,攤開手腳躺在地上,飛機回過身,又是一陣掃射!每次空襲過後,滿場鮮血,到處是悽慘的哭聲,死去親人的難民,伏在罹難者身邊,大哭一場,然後就地挖坑。
在這樣的時候,人的命,真的是連雞犬都不如。
顏法有一天,看見過去衡陽機器廠的同事,四十多歲,看上去身強力壯,拿根扁擔,給人挑貨混飯吃。吃飯吃得好好的,忽然“啪嚓”一聲,碗從手裡掉下來,在地上摔得粉碎!再看那人,倒在地上,用手拼命抓着胸口,扭曲着,只一會,手不動了,腳也不動,呼吸停止了。幾個人上去摸摸,確認已經死去,一聲吆喝,擡去附近地裡,挖坑。沒有驚奇,沒有悲傷,死了就死了,埋進土裡,入土爲安。幾個孩子,大約是無爹無孃的,一起在車站附近空地裡玩耍,路過的人們都只看看,沒有力氣去問他們做什麼?今晚哪裡睡?到早上,就見那裡有幾個睡在地上不動。用腳一踢,死了。挖坑,無止境地挖坑。沒有人管死者的姓名,籍貫,什麼原因死亡。生命到了這樣的境地,完全墮落成一個符號,一個十分簡單的符號,沒有活力,沒有思想,沒有任何可以特殊的價值。晚上你還在,就在,一夜過去,你不在了,符號就抹去。
傅家在一個偏僻點的路邊找了間屋子。廣西房子,用竹子架起,兩層樓,下面拴着牛,上面住着人。沒有錢,只能租一間屋子,老三兩口子和兩個孩子住屋裡,顏法在外面樓板上搭個鋪板。
老三找了根竹槓,每天早晨扛着,去火車站,給人們做腳伕。那地方,早有幾十個腳伕聚集,火車一到,呼一下圍上去。“要我的,我的!”一個瘦不伶仃的漢子,第一個搶到前面,對着貨主呼叫着。貨主是個胖子,闊氣的長衫,禮帽,手提文明棍,內行地打量了一下身邊圍着的人,沒有理那瘦子,反而對着圈子外吆喝道:“你,你!過來試試!”老三見那人指着自己,得意地嚷着:“勞駕,借光!幫忙閃開一點,老闆在叫我哩!”一臺碩大的機器,兩根繩,兩根竹槓,四條漢子。老三在其中。“也裡喂哎——”一聲長長的號鳴,四個人一起起身,竹槓子壓得吱吱響,晃晃悠悠,一點一點移向遠處。“嘿活!嘿活!”四個人雄壯地喝着,有節奏地走着腳步。圍觀的人們,眼看這樣重的活,都不禁咋舌。久了,老三被車站上認可,只要有什麼重事情,必定來叫他。
勞動一天,剛剛一家人的生活。老三很爲自己能在這樣困難的時候爲家人賺錢而得意,每天晚上回家,椅子上一坐,翠榮端上一壺酒來,老三喝一口,大談今天的驚險。“水泥包,他們一趟一包,老子沒得那個耐心,一次扛兩包!”又說:“到哪裡,只要有力氣,飯是不愁吃的!”說的無心,聽的有心,顏法恰恰就是因爲力氣小,到外面找了好多天,都沒有找到工作。這個非常時期,什麼服務啊,技術啊,文化啊,都不重要了,眼前最要緊的是生存,需要的就是有力氣能搬運的人。這方面,老二遠遠不如老三,那樣重的機器,他肯定扛不動。老二到處找,總希望找到一個做木模的地方,那是自己的強項,可是城市就這麼大,工廠都停工,人們四散逃難,哪裡要木模工呢?每天看着老三一個人在外面賣命,賺幾個錢養家,顏法心裡愧疚,吃飯的時候,端着碗,心裡不自在。翠榮倒是對他很親切,一口一個“二哥”,叫他不要煩,過了這個關,看形勢如何發展,工廠總要開工的。顏法知道這是安慰自己。他也曾想過離開,但是看着兩個小侄兒侄女,實在不放心。對於老三,他也是不放心的,老三這人,莽莽撞撞的,做事沒個準頭,說不定哪天就能闖出一個禍來!弟兄在一起,凡事總有個照應。媽臨終前囑咐,弟兄要紮緊,這兵荒馬亂,正是弟兄紮緊的時候啊!
這樣想着,成天悒悒不樂,吃飯也沒胃口,老三出去做工,顏法便到處轉悠,無精打采。那天,淑清出了麻疹。這是很嚴重的事,小孩子,癢得難受了,會用手去抓,抓破了皮膚,就是一個麻點。多虧翠榮,每天陪着淑清,給她做稀飯吃。顏法更是過細,從淑清出麻疹起,再也不出去,每天對孩子寸步不離,生怕她去抓癢。這樣淑清就一天天出完了麻疹。那天,淑清完全好了,起了牀,穿好衣服,叫了聲“二爹,我要吃粑粑!”淑清理直氣壯地叫着。小小年紀,大約也知道自己這幾天的不平凡,見大人這麼圍着自己轉,知道自己表現出色吧?要一點待遇,是很應該的。
賣粑粑的攤子就在門外,香噴噴的,誘人的氣味,淑清已經嚮往多時。翠榮哄淑清:“好孩子,現在咱們不吃啊,咱們家有飯有菜,三媽馬上就做,做好的你吃啊!”淑清不幹,哭着說:“不嘛,又是紅苕!我要吃粑粑嘛!”又指着外面說:“我就要吃外面買的粑粑!”翠榮說:“淑清啊,你怎麼這樣不懂事啊?我們家沒錢,從來不買外面東西吃的。三媽給你做飯吃啊!”顏法說:“三妹,就給她買點吧,大嫂那樣拜託我們的!”翠榮說:“你怎麼也這樣說!家裡的底子就這些,每天摳着指甲算還緊得很。等過些時,緩一些,再說吧!”說着就去做飯。淑清看米粑沒有了,索性哭鬧起來。顏法一下子覺得特別不舒服。想起大嫂臨終的囑託,孩子這樣苦苦要吃粑粑,又想起老三驕傲的樣子,火氣就慢慢上來了。過去我賺錢的時候,都是給家裡用,現在我不能賺錢了,你們就嫌棄我了嗎?這樣想,火氣越來越大,悶着頭坐在那裡,一句話不說。
翠榮把飯菜做好了,端上來。包穀飯,炒青菜,幾塊豆腐是給淑清的,另外還做了一碗番茄湯,灑了點蔥花。飯剛上桌,顏法忽然拿起板凳,朝桌上猛一掃!“噼裡啪啦!”碗都摔在地上,湯碗翻了,湯流了一地,豆腐滾在地上,都髒了。翠榮大驚失色,見那麼多飯落在地上,心疼得不得了,看着顏法,半天說不出一句話來!過一會,她指着顏法,有氣無力地說了一句:“我看你也差不多了!”就坐下去,再也不出聲。淑清嚇呆了,楞楞地站在那裡,漢華懂事地撿起地上的豆腐,用水清洗,又把青菜用水洗。顏法看着孩子,剎那間後悔不及。自己過於衝動了!
這一下對翠榮的打擊是不可挽回的。下午,翠榮就躺在牀上,蒙上被子,直到天黑也不吭聲。翠榮其實早有病了,一直沒有對兩兄弟說,怕他們擔心,現在顏法這一鬧,她心裡難過,病真的發了。翠榮得的是惡性痢疾,但是心病更重。這個女子是有個性的,當初她那樣毅然決然的嫁給窮小子老三,沒有後悔,從嫁過來,她從來沒有個閒散的時候,就是在目前這樣困窘的情況下,每天,她都把屋裡屋外清掃得乾乾淨淨,家裡人的衣服洗得乾乾淨淨,兩個孩子收拾得整整齊齊,鄰居都誇她。然而顏法對她的無情,使她的精神徹底崩潰了。
她一生受了太多的不幸!
那樣小就離開了爹媽,做傭人,忍辱負重,不知道多少次夜裡哭醒。結婚後,傅家姆媽對她好,老三雖然粗魯,倒也心疼她,誰知日本人打來了,逃難路上,心愛的兒子死去!兒子死的那一刻,她的心已經死了。僅僅是一種責任,使她堅持着活下來。現在顏法這樣粗暴地對待她,使她萬念俱灰。
翠榮每天蒙着被子睡。老三還得出去幹活,否則生活無着落。顏法守在翠榮牀前,自責不已,這裡沒有任何醫療,只能看着翠榮一天天衰弱下去。
那天,翠榮忽然從牀上摔下來!顏法趕緊去抱她上牀,翠榮睜着眼睛,看着顏法,叫了聲“二哥,”就閉上眼睛。翠榮死了!和大嫂不同,她沒有牽掛地死去,顏法想起這一點,更加傷心。老三回來,看着家裡的情形,沒有說話,呆呆站在地上,逃難以來,人人經過了這樣多的慘痛,人人的心都和以往不同了。翠榮那次說過,如果她死了,希望有一口棺材,老三就出去找人賒棺材。顏法守在家,安排兩個孩子睡覺,看着翠榮,自責了一夜。
老三直到早晨纔回來,有個老闆看他可憐,同意賒他一口棺材料,他用繩子捆了,拖回來的。弟兄倆一聲不響,悶悶地釘着棺材。釘好了,將翠榮放進去,一根竹槓擡着,將翠榮埋在山坡上。痛心的事情太多,顏法已經麻木了,但是翠榮的死,叫他內疚,一連好多天,顏法都恍恍惚惚,做事沒有方寸,哪裡也不去,在家裡,感到自己整個人如同一具空空的軀殼。
家裡沒有女人了,顯得那樣淒涼,屋子沒人打掃了,孩子晚上臨睡,習慣性地叫“三媽”,叫得顏法心裡撕扯一樣痛。老三現在回家,再也不像過去那樣大聲說話,他默默地做事,默默地吃飯,吃完,倒頭就睡。兒子死了,老婆又死了,老三再粗齒,也知道心痛!
不知道過了好多天,顏法心裡的內疚才稍稍輕了些,生活太嚴峻,沒有那麼多時間傷心。兩個孩子要吃飯,要照顧,自己也要生存。不忍心讓老三一個人承擔生活的擔子,顏法也要做事,他想到了給人送貨。河池這個地方,地處要衝,從遙遠的地方採購的貨,通過火車運到河池,在這裡集散。隔着一座大山,另有一個物資集散地,叫全城江,火車站裡,每天都有許多苦力,將一包包貨物用肩膀托起,爬過高山,送到全城江,獲得微薄的一點力資費,養家餬口。貨物主要是香菸和棉紗,香菸用紙箱包裝,棉紗用布包裝。顏法托熟人做保,接到一箱香菸,將這個大箱子搬到山那邊,可以得到三元錢的報酬。這麼大箱子,他一個人是搬不動的,只有和老三一起做。
頭天就將飯菜做好,拜託隔壁的婆婆,請她在吃飯的時候,幫着熱一下,給兩個孩子吃。都是逃難的,婆婆答應了。又囑咐漢華,好好帶着妹妹,不要到外面去了,就在家裡,等大人回來。漢華疑惑地問:“二爹,你跟三爹幾時回呢?”眼睛裡有着憂慮。這孩子,看見了那樣多的親人離去,已經對大人不在家有一種恐懼。就連三歲的淑清,竟然也說:“二爹,你們要快些回來呀!”
天剛亮,弟兄兩個出了門,背上沉重的箱子,向大山走去。好大的山!從山腳向上看去,那山如同刀砍斧削,陡峻無比,在山脊那裡,有一條忽明忽暗的小徑,那是翻山必經之路。老三將箱子接過去,扛在自己肩上。上山要弓着腰,有時候,路邊有幾棵松樹,其間有一塊平平的土地,弟兄倆就在這裡歇息一下。整整走了幾個小時,纔到山頂,回身看來的地方,所有景物都展現在腳下,千座水塘在陽光下閃閃發亮,晶瑩無比,一塊塊油菜開着黃花,一片片稻田綠油油,黃綠交錯,煞是好看。那些農家小屋,黑黝黝的,像小小的甲殼蟲,立在浩浩稼禾之間。再遠些,鐵路像長蛇,俯伏在大地上,玩具似的火車,規規矩矩安歇在鐵軌上,偶爾一個工作人員,小得幾乎像螞蟻。
真是叫人心曠神怡!顏法貪婪地看着這無限景色,心裡生出感慨,如果沒有戰爭!
老三催上路。下山的路更不好走,兩人擡着箱子,跌跌撞撞,從那條細細的小路走下去,好不容易到了鎮裡,交了貨,肚子實在餓了,在小飯館裡胡亂吃了點東西,就往回趕。路途太遠啊,顏法腿又痛,走一步,就要皺一下眉頭。老三說:“這樣走,今天回不去了!”這一說,顏法鼓起勇氣,扶着老三的肩,努力加快了步子,一瘸一瘸上到山頂,天竟然完全黑了。四下黑暗一片,山風漸漸強了,嗚嗚叫着從山頭刮過,幸好兩人做伴,不然一個人,還真有些瘮人。下到半山腰,忽然看見石縫裡射出兩道強光!那光像電筒,卻沒有那樣亮,綠瑩瑩的,有芒,光射之處,看見霧氣騰騰。顏法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東西,一時呆住了。老三沒有停步,不在乎地說:“大蟒蛇!不要看它,小心被它吸走了!”顏法趕緊跟着老三快走,走了很遠,回身看,那光還在那裡。對面山上,遊動着兩隻碩大的綠眼睛,燈籠一般,老三說是老虎。這樣的轟炸,人來人往,都沒有嚇跑它們,可見野物之多。
跌跌撞撞下到山腳,挨着山腳是一條河。早上來的時候,是坐的擺渡船,現在天黑,那船不肯開了。顏法跟兩個船伕說了許多好話,那兩人只是不聽,說:“你自己這樣晚纔回來,別人都是太陽下山就回了。以後你自己要有數,走快些!”老三說,就在這灘上睡了吧!反正是沙,軟綿綿的,跟牀鋪也差不多。兩人躺在沙灘上,顏法惦記着兩個孩子,心裡不安,想到這樣的艱難,處處受困,想得煩躁,忽然站起來就往河裡跑!
老三眼明手快,一把拉住他。“你做什麼啊,發瘋了?”顏法說,兩個孩子在家,不知道怎麼樣呢?老三說,那也不能往水裡跳啊,不是找死!老三說着,起身到船伕那裡,對他們說,你們做點好事,送我們過去,家裡有孩子,不然孩子出了事,就是罪過。“我們不會白坐你們的船的。”顏法說。那兩人互相看了看,問顏法:你有多少錢?顏法老老實實說,趕了一天路,賺了三塊錢。那兩人說,那好,就收三塊。顏法一下子怔住了,一天的辛苦不是白搞了?正在猶豫,老三平靜地說:“好的老闆,就依你的,三塊!“說着掏出三元錢,交給他們。
過了河,兩人默默走在路上。顏法心裡總有點過意不去,三塊錢,老三一天的辛苦,可以過幾天生活!今天送貨,大部分是老三扛的。“老三,”顏法試探着說:“三塊太貴了吧?”老三說:“貴有什麼辦法呢?落到人家手裡了。”忽然轉過頭來,看着顏法說:“我不給,你要跳江啊!”顏法說:“你還怕我死了啊?”老三回答:“你要是死了。屋裡那兩個討吃的不是都該我一個人管?沒得那樣便宜的事!留着你的命,跟我一起受苦!”顏法哭笑不得。
摸回屋裡,兩個“討吃的”已經睡着了。淑清臉上,依稀掛着淚痕,這孩子,想必是天黑不見大人回家,心裡害怕了!
風聲越發緊了。日本人已經攻下宜州,很快就要來河池。人心惶惶,難民紛紛離開河池,逃向更遠的貴州。有錢的,在公路上找貨車代步,沒有錢的就爲難了。顏法跟老三商量,趕快離開,不然日本人來了,想走也走不了。老三說:“這樣窮,怎麼走啊?”顏法堅持說:“那也得走。我們逃日本人逃了七年,總不能在這裡被他們捉住!”這話激勵了老三,他一拍桌子:“走!沒有錢,我們步行!順着鐵路走,總可以到貴州。”兩人收拾了一下,將鍋碗瓢盆裝了一隻籮筐,將被子衣服裝一個籮筐,扛着淑清,牽着漢華,丁鈴哐啷離開了住屋。
後來的事情證明逃難是值得的。日本人來後,僅僅一個多月,就在河池殺害了三萬中國人!
挑着擔子逃難,其艱苦不是語言可以形容的。人病了!顏法渾身無力,只能帶着淑清在後面慢慢拖。老三挑着籮筐,帶着漢華先走,走個裡把路,歇下擔子,叫漢華看着,自己再返回來,接顏法跟淑清。淑清只有兩歲多,不肯走路,要背,要扛,老三扛着淑清,一路忿忿地罵着。這樣走法,一天下來,只走了五六里路。晚上找一個農戶家借宿,在草棚地上鋪上稻草,將一牀被子打開,兩個孩子睡在靠牆的地方,兩個大人在外。天亮又走,老三說:“老二,昨天這樣個走法,下輩子也到不了重慶!跟你商量個事。”顏法看着他。老三說:“我們一直帶着父母的祖盒,是行孝,但是祖盒太佔位置,我想今天把祖盒丟了,騰出位子把淑清放在籮筐裡,先把活人救了再說!”顏法說:“是的,一直帶着父母祖盒,現在是帶不了!”所謂祖盒,是祭祀父母的一個盒子,用木頭製成,逢年過節,在裡面裝上父母生前喜歡的東西,放在神龕上祭祖。從父母死後,傅家一直置辦有這個物件,現在步行逃難,帶不走了。兩人便去外面,找一處鬆軟地方,挖了坑,將祖盒埋了進去。
籮筐空出位子,淑清坐進去,另一頭放着鍋碗瓢盆,老三挑着,顏法牽着漢華的手,晃晃悠悠,又上路了。
無盡的鐵路線!潮水一樣的難民,在這兩條光光的鐵軌邊,默默地、堅韌地步行着,心裡想着那個遙遠的地方——重慶。這裡到重慶,幾千里路,沿途高山聳立,江河攔路,誰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走到,誰也不知道今晚睡下去,明天還能不能睜開眼睛。
孩子,那樣多的孩子!有揹着的,抱着的,扛着的,坐籮筐的,有跌跌撞撞,在父母身後拖拉而行的。丟孩子司空見慣。不時會看見一個孩子,在人流中惶恐的四處張望,大人不見了,這孩子哭累了,便坐在地上。過往的難民沒有理他,人人自顧不及,沒有地方睡,沒有吃的,也許就在明天天亮,也許是後天,這孩子就在不知道什麼地方死去。顏法他們在路邊休息的時候,看見一個婦女揹着個女孩踉蹌而來,到跟前,婦女將女孩放下,大口喘着氣。忽然,婦女一聲不吭,徑直向前走去。女孩只有四五歲光景,見母親離去,大聲喊着:“娘,娘,莫要丟下我啊!我再不敢要你背了,我自己走啊!”聲音悽楚。做孃的聽了,又回過來,到女兒身邊,摸了摸女兒的臉,卻又站起身,毅然決然的遠去,一任那孩子在身後絕望地號哭。顏法默默地看着這一切,膽戰心驚!人的命,不是命了,死是最平常不過,沿路都是倒斃的難民,老人和孩子死得最多。山凹裡,田埂下,鐵路邊,總有屍體橫臥在那裡。有親人的,挖坑埋一下,更多的是無人掩埋的,就那樣倒臥在溝裡,無聲無息。
漫漫黔桂路,看不見盡頭,漢華的鞋子走破了,顏法將衣服撕開,用布包住漢華的腳,叫他跟着跑。漢華小小年紀,也學會了大人的堅韌,沒有吵鬧,一邊跟着叔叔,一邊憂鬱地看着籮筐裡的妹妹。那樣渾渾噩噩的妹妹,叔叔會不會和別的人一樣,哪天把她也丟了呢?逃難,最沉重的是孩子,大人沒有力氣了,只得狠心將孩子扔掉。有時候,顏法挑着空擔子,老三將淑清扛在肩頭,漢華跟在後面。沒有錢,老三一路走,一路找機會幫一起逃難的人挑擔子,賺幾個小錢,到地方好買食品吃。老三幫人的時候,這裡就沒法子了,顏法勉強挑着擔子,一頭坐着淑清,淑清太重了!顏法只好走幾步,歇幾步,往往老三到了地方,久等家人不來,又返回來,接過顏法的擔子,一家人再往前走。
跌跌撞撞,到了南丹。在這裡看見了火車。和過去一樣,火車上掛滿了難民,車頭車尾,人們螞蟻一樣附在車上,轟隆轟隆,飛馳而去。
南丹這裡是大山,有許多涵洞,火車穿過涵洞,到山那一邊。有一天,他們走到一個涵洞口,親眼看見了一件極其悽慘的事情。
一列火車飛奔而來,車頂坐滿了難民,忽然,有人大叫停車!原來,涵洞口很低,其高度僅僅能容車身通過,車頂上的難民,如果人數少還好說,可以趴着貼在廂頂,可是這輛車的頂上,難民擠滿了,都坐着蹲着,沒地方趴下去!眼看那低矮的涵洞口臨近,難民恐懼極了,紛紛喊叫停車。火車哪裡能停?頃刻之間,慘禍發生,車頂的難民紛紛撞擊在涵洞口上!一時七零八落,身體被擠壓,滾下鐵路,火車過後,到處都是殘破的軀體!也有提前跳車的,那樣飛快的車速,落地也是一死。
步行的難民走過去,看見地上、山坡上到處血跡斑斑,軀體四分五裂,慘不忍睹。老三一邊挑擔子,一邊對顏法說:“還是我們好啊,雖然累一點,不會這樣死!”顏法心裡,卻激起無比悲憤。中國人的命,爲什麼這樣不值錢啊?老天爺,你的眼睛瞎了還是怎的!
進攻的日本軍隊,如烏雲一樣,緊緊跟隨在難民後面,魔鬼一樣將恐懼施加在難民心上。
不斷有消息,日本人到了身後幾十公里的地方,如何殺人放火。這叫人害怕,老弱病殘的難民羣,拼着最後一點力氣,加快腳下的步伐。每天天一亮,鐵路兩邊,成千上萬的難民,擁擠着出動,拖兒帶女,呼喝着,**着,卻不敢稍微停止一下。
顏法他們走過南丹,聽見後面響起了激烈的炮聲,據說軍隊在那裡抵抗着日軍。又說是青年軍,戰力了得,傅家弟兄聽見這個好消息,互相鼓勵說:“快走,後面有軍隊擋着,我們快進貴州去!”四個人,加緊腳步,老三揹着淑清,顏法挑着擔子,懂事的漢華,悶聲不響跟着小跑。
那天,終於看見了貴州省界!深山峽谷之中,一塊古老的石碑:貴州。難民如洪流,浩浩蕩蕩通過這裡的峽谷,進入一個省份。貴州,到處都是山。道路狹窄,山勢陡峭,居民們的屋子,在高高的山頂,田地很少大塊的,曲曲繞繞橫臥在山間。狹窄的河流,從高處落下來,激流飛涌,衝擊着石頭,發出嘩嘩的響聲。
老三放下擔子,到溪邊,用手捧了一捧水喝,仰起頭來說:“好爽!”漢華一躍一躍的從坡上下來,到水邊,將頭埋進水裡,擡起來,滿面是水!淑清叫着:“哥哥,牽我下來呀!”顏法抱起淑清,也到了水邊。後面又來了不少逃難的人,都到這水邊喝水,聽說前面不遠有個小鎮,老三來了精神,說:“漢華,打起精神來,我們到鎮上去,三爹叫你們吃肉!”
逃難時候,哪裡聽說過“肉”字!漢華不由得笑呵呵,說:“走啊三爹!”說着第一個走起來。顏法也笑,挑起擔子,老三將淑清扛在頭上,淑清也笑。
一路走了十多裡,真的到了一個小鎮。這個深山小鎮,別有一番情調。鎮子不大,也就一條街,兩邊的店鋪,都是黑色的門欄,裡面站一個老闆,頭纏黑布,面如鍋底,嘴裡永遠含着一杆黑色的煙槍。居民的語言也奇異,聽起來應該是漢語,卻又曲饒古奧,十分有趣。經歷那麼多的血與火,一路顛顛簸簸,如今到了這樣一個安靜的所在,難民們都以爲到了人間仙境,世外桃源。一時間,鎮子所有的房子,都住上了難民,鬧鬧嚷嚷,小鎮一時熱鬧非常。
顏法和老三跟一位大爺說好,借他的草棚住一晚,費用很低。放下擔子,帶着兩個孩子出來,老三因爲答應了孩子今晚吃肉的,就到處找賣肉的地方,卻發現沒有一點“肉”的跡象。沒有辦法,只好買了些紅薯,拿回去燒了吃。漢華沒有說什麼,只是皺着眉頭,一路逃難,盡是吃包穀紅薯,今天三爹高興,答應有肉吃,卻又沒有,孩子的心,不免遺憾。淑清糊嗒嗒的,直到紅薯拿上了桌,還在問:“三爹,肉呢,肉呢?”問得老三惱羞成怒,喝一聲:“肉你個頭!有吃的不簡單了!”淑清撇着嘴,終是餓了,不得不去吃紅薯。
雖然沒有肉吃,總算安穩地睡了一覺,早晨起來,精神都很好,顏法說我們是不是該走了?老三因爲答應了孩子吃肉而沒有做到,心裡不爽,說:“我看這裡很安逸,就多住一天吧?漢華跑了這麼多天,也讓他歇一下!”顏法見老三這麼說,也不好說什麼了,帶着兩個孩子,在住處附近轉轉,倒也安逸。老三將腰帶紮緊,到處找“肉”去了。
下午,鎮子外面一陣喧嚷,轟隆隆來了許多士兵,都是從南丹前線退下來的,一個個風塵僕僕,軍裝上染着黑煙,鼻子上也都是烏黑的。奇怪的是在軍隊中間,趕着一些牛!都是本地水牛,在士兵的大聲呵斥中,老老實實地低頭走着。顏法看着,心裡疑惑,該不是老百姓的耕牛吧?軍隊轟隆隆進了鎮子,在中心路口架起大鍋燒水,不一會,開始殺牛了!牛是聰明的動物,跟着這些兇狠的人走了這麼長路,大約已經明白自己的悲慘命運了?還沒等到士兵下手,一個個都跪了下去,有的,在眼睛裡流出淚來!從血泊裡跑出來的士兵,毫不爲所動,刀刺槍擊,很快就將這些牛全部殺死。滿條街,都是烹牛肉的香味,大鍋裡面灑上丁香桂皮,氣味十分誘人。
顏法聽見自己的房東,那個古稀老人,低聲嘀咕着:“罪過,罪過啊!”
牛肉一頓吃不完,士兵們將牛肉割成一塊塊的出賣。太陽已經快落山了,老三說:“我也去買幾斤,回來煮了吃!”顏法從士兵們進鎮,就有一種不好的感覺,自古敗兵最可怕,現在又看他們殺牛,十分殘忍,更是心裡堵塞。便對老三說:“今晚我們不能住這裡了。”老三奇怪地問:“爲什麼呢?”顏法說:“我也說不好,就是感覺。”老三說:“你這個呆子!你的感覺能算數啊?”顏法說:“老三,這一路我都聽你的,今天你無論如何聽我一回!我帶着淑清漢華先走,你買了牛肉,來攆我們。”老三不滿地說:“跟着你個二傻子,受洋罪!好,就聽你的。我去了啊!”說着慌慌忙忙跑去。從翠榮去世,老三就對顏法一口一個“二傻子。”大約是老婆的慘死,在老三心裡留下深刻的陰影,卻又無處排遣,只有對老二發氣。
顏法便收拾擔子,帶着漢華,挑着淑清,出了小鎮,往獨山方向走去。一路上,人跡稀少,這個時候,難民也沒有出動,空曠的路上,只有他們三個。走了沒多久,老三提着一大塊牛肉趕上來,一邊大叫着:“孩子們,三爹給你們買了肉!”老三將牛肉放籮筐裡,把淑清背在背上,樂呵呵地走在前面,顏法挑着籮筐,漢華跟着,看老三一會就走遠了。漢華見了肉,勁頭十足,叫着二爹:我們走快些!老三在一處高高的田埂下坐着,淑清爬在他身邊。顏法和漢華氣喘吁吁趕到,老三埋怨說:“就是你說要走!你看這,哪裡有個地方住?那個爹爹屋裡住得蠻安逸的,偏偏你要扳命!”顏法看看周圍,確實沒有人家,天已經快黑了,只能在這裡歇息了。好在已經是初冬天氣,沒有蚊子,這裡睡一覺,也不是很難。田地裡都是乾枯的,顏法在一處背靠北方的田埂下清出一塊空地,鋪上些荒草,老三支起鐵棍子,架起鍋,附近多的是枯木荒草,漢華跟着二爹,去抱了好多回來,老三點起篝火,一會,鍋裡就響了。
牛肉有一大塊!老三從籮筐裡拿出幾個紅薯,切成塊,先熬牛肉,熬得爛了,將紅薯放進去,兩種食物的味道交織在一起,真香啊!四下一個人都沒有,大地一片寧靜,紅紅的篝火,暖和的鋪,美味的牛肉,四個人,吃着牛肉燉紅薯,真是無比舒服!
老二老三,都是儘量吃紅薯,將牛肉片夾給漢華淑清。大哥不知下落,大嫂死去,這兩個孩子就是他們的親兒女!淑清最先吃飽。她摸摸肚皮,滿意地說:“二爹我睡了啊!”顏法說:“不洗腳就睡啊?”逃難的人,一定要洗腳,否則沒幾天腳就不能走路了。淑清說:“我吃飽了嘛!”老三呵呵笑着:“好,今天就讓你不洗腳睡覺!反正你每天都不用腳走路!”到夜裡,三個人都洗了腳,顏法看鍋裡剩下一點熱水,用毛巾沾溼,還是給淑清抹了腳。火熄滅了,餘燼紅紅的,睡在火堆旁,很愜意。漢華倒下就睡着了,顏法和老三,將兩個孩子圍在中央,先後倒下睡去。
半夜時分,忽然聽見一陣槍聲!老三最先驚醒,坐起身,支楞着耳朵聽。顏法也起來,看着響槍的方向,似乎是從小鎮那裡傳出的。槍聲響了一陣就平息了,這荒野之夜,重又恢復寧靜,弟兄倆躺下去,卻怎麼也睡不着。
天亮了,吃完早飯,收拾東西上路。從小鎮方向,走來一些人,是逃難的,看見顏法他們,都顯出驚異來,卻也沒有誰說什麼,都是匆匆低頭走過。忽然有一個人大叫顏法:“傅師傅!傅師傅!”是衡陽機器廠的同事老彭。只見他打着赤膊,下身僅一條短褲,空着兩手,慌忙火急的從大路上奔跑而來。顏法吃驚地問:“你怎麼成這個模樣了?”趕緊拿了件衣服給他披上,又找褲子他穿。老彭穿上衣褲,問顏法:“你們昨晚在這裡睡的?”顏法說是。老彭“嗨”了一聲:“你真是有眼力啊,怎麼知道離開那個鬼鎮子的!”老三問:“出什麼事了?”老彭還沒說就哭了起來。再三問他,才說:“昨天夜裡,小鎮來土匪了,殺死了我哥!”
原來,昨天半夜的槍聲,真的是小鎮上的。半夜時分,忽然有成千的人圍了鎮子,這些人有槍有刀,舉着火把,猛烈衝擊着鎮上住着的軍隊。這些軍隊是敗退下來的,根本沒有戰鬥力了,一接火就敗退下去,逃之夭夭。土匪沒有抓着士兵,便將鎮上所有住的難民趕出來,每人的財物搶劫乾淨,男的只許留下一條短褲。老彭的哥哥,帶着金子逃難,被土匪抓住,不肯放下手裡的箱子,被土匪砍去了手腳!
顏法扶着老彭,給他喝水,老彭喝口水又說:“天亮後,土匪撤了,我惦記着哥哥,回去看。哥哥躺在街道上,一起的還有幾個,都死了,我哥沒死,看見我還能認出來,他只有一隻手了!”老彭哽咽起來。哥哥只一口氣了,微弱地呼喚弟弟趕快打死他!看血流一地,手腳都砍掉了,哥哥已沒有生的可能。老彭咬着牙,舉起一塊大石頭,落下去,將哥哥腦袋砸扁!
“我親手殺死了哥哥!”老彭嚎啕大哭:“我們弟兄逃難出來,經過多少危險,到這裡,還是分手了!”
難民們棲棲遑遑,離開這個地方,好多人的親人,永遠留在這裡了。
前面又傳來消息,大路被土匪堵住了。難民們紛紛退下來,另走一條小路。這是一條險峻的山路,極其狹窄,極其險惡,一邊是峭壁,另一邊就是百丈懸崖!難民隊伍明顯放慢了速度,一個接着一個,在山路上走着。後面的等不及了,有人看見路邊峭壁上有石縫可以攀登,便急不可耐地爬上去,誰知上去一看是絕路,想下來已經無路,急得亂叫,可是下面的人完全不能幫他們。這些人急了,用被子裹住頭,順着崖壁往下滾,結果都滾下了百丈懸崖!除了他們,貼着絕壁走路的難民,也有腿軟掉下去的。
老三將淑清緊緊捆在背心,一手扶着絕壁,一手挑着擔子,小心翼翼,走過了危險地方。顏法在後面牽着漢華,也過來了。走下山,老三對顏法說:“老二,我們不會死的,爹媽在地下保佑我們哩!”
難民洪流滾滾向北。每天,熙熙攘攘的逃難隊伍,拖了幾十里長,前不見頭,後不見尾。
傅家四個人,疲憊地在山路上拖着。說拖,是因爲長時間的磨難,人的體力已經接近極限。可憐小漢華,跟着兩個叔叔,用破布包着腳,從廣西走到貴州,山山水水,吃盡苦頭。淑清坐在籮筐裡,籮筐很小,坐在裡面很憋屈,淑清要出來,出來了牽着她走一會,她又要背。三歲的孩子,只知道背在人身上舒服些,哪裡知道大人的辛苦?
有一天,走到一個山谷裡,淑清又鬧着要背。老三勃然大怒,將淑清夾起,走到一個乾涸的小溝旁邊,將淑清平放在溝裡,抱來一塊很大的石頭,壓在溝沿,淑清在溝裡動彈不得,見老三返身就走,嚇得大哭:“三爹,放我起來啊,我再不敢要你背了!”
老三喝叫漢華快走!漢華蹲在妹妹旁邊,眼淚汪汪不肯走。顏法心如刀攪。看老三,竟越走越遠,漸漸看不見人了!顏法蹲下去,想把石頭抱起來,抱不動。掀吧,怕石頭掉下去砸壞了淑清。正不知道怎麼辦,老三竟然大踏步回來了!“我再問你一句,以後還要不要背了!”老三憤憤地說。淑清又哭起來:“再不敢了,再不敢了啊!”老三彎腰一使勁,將石頭抱起,狠狠扔在一邊!淑清從溝裡爬出來,不敢看老三,起來就自己歪歪咧咧往前面走。漢華趕緊跟着她。一起走了幾步,淑清終是力氣太小,走不動,老三哼了一聲,將她放進籮筐,挑起就走。
整整一天,顏法沒跟老三說一句話。顏法生老三的氣。老三也生顏法的氣。兩個孩子見大人臉色不好,都不敢出聲。
第二天,老三一起來就沒有力氣。把淑清抱進籮筐,努力將擔子挑在肩上,才走兩步,就一歪身子,坐在地上!顏法大驚失色,跑過來問怎麼了?漢華也流淚,問三爹你哪裡不舒服啊?老三搖搖頭,臉色白得和紙一樣。
老三得了病,毫無疑問。
顏法挑了擔子,扶着老三,漢華帶着淑清,四個人極其緩慢地走着。小淑清,看三爹有病,不說一句話,自己努力邁着步子。還好,沒走多遠,看見了一個小村子,摸到村口第一家,這裡人聽說日本人已經佔了都勻,都嚇跑了,村子裡靜靜的,沒有一個人。顏法將老三扶進門,屋裡竟然牀鋪桌椅一應設施齊全,老三一倒在鋪上,就無力地躺下去,摸他的頭,燒得燙手。顏法趕緊燒水,餵了老三兩口開水,老三睜開眼說話了。
“老二,我們弟兄只怕要在這裡分手了!”粗齒的漢子,到了這樣的時候,也傷感起來。又把漢華和淑清叫到牀前說:“孩子們,你們三爹脾氣不好!你們的媽把你們託付給我們,我們想把你們帶到重慶,可是隻有這個能力啊!等三爹死了,你們要聽二爹的話,淑清你二爹沒有力氣,你不能要他背了,要自己走!”
淑清不知道說什麼好,漢華流着淚說:“三爹,你會好的!等你好了,我們一起去重慶!”顏法心裡難過。老三這人,脾氣躁,就是一根釘子放在嘴裡,他也敢咬它一口!對傅家人,老三是盡責的。這一路上,不是老三,他們到不了這裡。不知道老三得的什麼病,就是知道,這裡哪裡來的醫生和藥品?唯一的辦法是躺着,或許老天有眼,老三會自己好起來!
顏法看外面是莊稼地,有紅薯,有包穀,趁着天沒黑,他要出去找點吃的。囑咐漢華:“好好在家,帶着妹妹啊!”到地裡刨了幾個紅薯,摘了幾個包穀,趕緊回去。漢華跟淑清,兩個孩子各人坐一個小凳子,在老三牀前守着老三,那樣乖,那樣安靜!動亂時期的孩子,懂事早啊!
煮了包穀,蒸了紅薯,老三什麼也不吃,只管沉睡。所幸的是,老三雖然倒下,卻也沒有像大嫂她們那樣一病就惡化,只是無力,不想吃東西。顏法給他喝水,熬點稀粥他喝,看上去,還不像很危險的樣子。
後面的難民來了,有懂醫藥的,說老三得的是慢性霍亂!沒有藥,只能叫老三躺在牀上,慢慢熬着。老三躺倒,家裡的擔子全到了顏法身上。老三可以幫人挑擔子賺錢,顏法沒有這個力氣,在附近轉了轉,想了一個掙錢的法子。這裡附近有一條小河,河上有個木橋,是逃難的人必經之處。顏法在橋頭擺了個茶水攤,過路的人來了,喝一碗開水,給兩毛錢。爲了方便照顧老三,賣茶的時候,將老三安頓在橋頭不遠的一個棚子裡。每天,顏法到河裡提一桶水,用臉盆燒開,裝在碗裡,擺在路邊一張桌子上,來了人,問一聲:“先生喝水吧?”
有不少人,想喝開水,可是沒有錢,顏法便叫他們免費喝水。有一天,顏法又給過路人免費喝水,老三在旁邊的棚子裡聽見了。“老二,你怎麼這樣傻啊,白給人喝水?”老三說:“他們都是有錢的,裝作沒錢。哪個比我們還窮些?”顏法解釋說,有的人確實沒有錢。喝點開水嘛,反正柴禾也不要錢。老三說:“你的力氣呢,也不要錢嗎?我看你就是呆傻!”顏法笑笑不做聲。老三這人,有些話不能當真。
棚子外面卻有人說話了。
“是不是傅顏法啊?”很熟悉的聲音。出來一看,竟是衡陽機器廠的廠長!只見他也用布包着腳,衣服褲子上滿是泥漿,身邊還有老婆,也是布包腳。過去在衡陽,他是有專門的小轎車的!如今落到這個地步。大難來時,人和人的區別也就這樣。顏法客氣地請他們喝水。和廠長一起的還有幾個人,其中一個看了顏法說:“你這人心眼好,厚道!”又問:“你兄弟得的什麼病啊?”顏法說是慢性霍亂。那人說:“我這裡有藥,你給他吃了,或許會有幫助的。”說着拿出幾顆藥丸,是西藥,顆粒不大,黃晶晶的。“每天三次,每次兩顆,吃三天。”那人仔細交代着。顏法抱着死馬當做活馬醫的想法,等他們走後,把藥拿去給老三。老三輕蔑地說:“真的呀,這個時候還有好人呢?”話是這麼說,還是把藥吃了。
這藥真的是特效藥!老三吃了三天藥,眼看着就有了精神。第三天,他說肚子餓,要吃肉。想吃是好事。顏法到遠處去,找農民買了些醃製的狗肉,老三接過來,幾口就吃了一大塊!再過幾天,老三真的好了!不過他死不承認是藥。“是那個狗肉治好的!”老三振振有詞地說:“醃狗肉這東西,治百病的!”顏法心裡好笑,也懶得理他。
休息了一些日子,老三說可以走了。他又挑起籮筐,裝上淑清,裝上鍋碗瓢盆,一路快步走着。顏法看老三好了,心裡愉快,牽着漢華,緊緊跟在後面。走啊走,走到了貴定。雖然同樣是叢山,這裡已經是繁華地段了。下一步,就是到貴陽,那個西南繁華的大城市。到了那裡,交通方便,辦法就多了。顏法看着漢華和淑清,想想自己跟老三,沒有辜負大嫂的囑託,終於將兩個孩子活着帶出來了。大嫂可以閉眼了!
相比那成千上萬丟在逃難路上的孩子,漢華跟淑清,算是幸運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