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下,一條狹窄的小河,河邊有着大塊的空地,長着蘆葦,師傅帶着顏法他們在這裡造船。
從上游放下來一串木排。木排用滾圓的大樹紮成,順流而下,漂到這裡,一根根拆了拖上岸,就用這木頭造船。
叮叮咣咣,河灘上擺開了工場,人們踏着野草,忙碌不停。
桃子管生活,每天忙個不停。
中午去工地,挑一擔大水桶,一個桶裡是飯,一個桶裡是菜。徐賓佬總是第一個發現,歡天喜地,叫着:“菩薩來了!菩薩來了!”摔下手裡的斧子,蹦蹦跳跳,鑽進人字形工棚,急急忙忙在草堆裡找出自己的碗。徐賓佬和顏法同年,也是街坊,不喜歡勞動,這次是他家大人好說歹說,師傅才帶他來的。
“吃飯,吃飯!”賓佬揭開桶蓋,舀一碗米飯,又到另一隻桶裡夾幾筷子菜,坐地就吃。那邊,顏法他們才慢慢收拾工具。師傅最後一個來吃飯,一邊說:“賓佬這伢,餓牢裡放出來的!吃飯慌個什麼!”賓佬這時已經扒下了一碗飯,笑嘻嘻地說:“吃飯不慌啊?人間頂要緊的就是吃飯!”
吃過飯,要在工棚裡休息一下,也就半個小時左右,桃子坐在顏法身邊,拿出針線,替他釘着釦子。別的人有釦子脫落的,也求桃子釘一下,她都溫和地答應。
桃子真是心靈手巧。
收拾好擔子,大大方方說個:“再見,”挑起擔子,晃晃悠悠走上田埂,一步一搖如俊柳迎風。這邊工棚里人都看着她的背影,暗暗讚歎。
在顏法心裡,桃子就是神女一般,她是他所有夢想的歸結。生活再苦,心裡再鬱悶,有了桃子,一切都不苦了,心裡也開闊了。
有一天晚上,飯吃得早,師傅喝了酒,沉沉睡去,桃子說那邊李婆婆要教她做棉鞋,這裡的農戶,一家住宅起一個土臺子,臺子之間往往隔個幾百米,其間有着樹木竹林,白天一片陰涼,夜裡就有些瘮人。
顏法說:“我和你去吧,夜裡有野物!”說着拿根木棒站起來。
兩人走進夜色裡。今天晚上有月亮,那月亮是彎鉤形的,鐮刀一樣掛在天上,淡淡的清輝薄薄地敷在小路上。住宅土臺如碉堡,靜臥在淡淡的月色裡。大多人家都黑着燈,人家周圍是黑糊糊的樹木,竹林,影影綽綽的,風從那樹林裡穿過,發出神秘的輕嘯,叫人想到,說不定那林子裡就臥着一頭兇惡的豺狗!一離開屋門,桃子就緊緊抓着顏法的膀子,一邊四下看着,生怕黑暗中有什麼東西蹦出來。
“莫怕啊,”顏法笑着說:“我們有棒子啊,哪個野物敢來!”
桃子說:“就算有棒子,那些東西也不是好對付的!我聽婆婆說,有一回,豺狗到一家人家門口鬧,那家男的拿棒子去攆,結果另一隻豺狗跑進屋裡,把個孩子叼走了!”
顏法說:“那人是癡子!爲什麼要離開孩子呀?像我,隨怎麼樣,也不會丟下你一個人!”
桃子聽說,又往顏法身上貼近了些。兩人擁着走着,到了李婆婆家附近才散開。
李婆婆孤身一人住着,平時除了做農活,有空就拿針線。六十的人了,眼睛還能穿針,她繡的鞋墊,或鴛鴦戲水,或鳳凰展翅,都十分出彩。
看到桃子來了,李婆婆很高興,一邊讓坐,一邊就把煤油燈捻子捻大,屋裡頃刻亮了起來。
李婆婆將燈移到小木桌上,教桃子如何用粉筆劃鞋幫,如何貼鞋幫口,最後,她告訴桃子,上鞋幫有竅門。她拿出一根彎彎的鐵鑽子,鑽頭有倒鉤,這是上鞋幫用的。她將一隻鞋墊和一隻棉鞋幫子放在桌上,教桃子如何將幫子和底子固定住,如何從鞋尖尖那裡動手——只有從那裡開始,整隻鞋才能保證不走樣。
桃子用心聽着婆婆的話,一邊點頭,一邊試着動了幾針,很快就會了。婆婆直個誇桃子聰明。直到此刻,她彷彿纔看到顏法的存在,說:“這個是木匠師傅啊,也是聰明人啊!”忽然又問:“你學着做棉鞋,是不是給他做啊?”說得桃子一下子臉熱熱的。
婆婆笑了起來,說:“人年輕幾好啊!想做什麼事,就可以做什麼事!”說完嘆了一聲。
桃子說:“您今年有六十了吧?”
婆婆又笑了:“六十三!”似乎有些驕傲,“記得我媽過去總說,人要活到六十,一輩子就不冤枉了,結果她只活了三十幾歲就走了。這像是沒有幾天哩,我就過六十了,時間也不知怎麼這樣快!糊糊塗塗的。”
兩個人一遞一說,婆婆忽然笑看了顏法一眼說:“光顧了我們說話了,這師傅在一邊乾坐着,我去給你們下碗麪條宵夜!”說着就起身。桃子趕緊攔住她說:“我們都吃得飽飽的過來的,您不費心了!”一邊對顏法說:“我們走啊,婆婆該睡覺了。”
婆婆說:“你這女子乖巧,到底是大地方來的啊!就是不一般。沒得事,常來我這裡坐坐,我一個人,就喜歡年輕人來說話!”一邊又嘆道,“年輕幾好,年輕幾好!”說得顏法和桃子都笑了起來。
兩人走出來。夜更靜了,那月亮還是鐮刀一樣,高高掛在天空,天空更藍了,深深地映襯着彎刀一樣的月亮,冷潔的月光灑下來,灑在兩人臉上,身上。
顏法挽着桃子的胳膊,兩人靜靜地走,彼此感覺到對方的親切。有一段路,兩邊是密密的柏樹,樹葉擋住了月光,路面黑糊糊的。兩人到了這裡,拉着手站住了。
夜色那樣濃,濃得看不清對方的臉,周圍那樣靜,靜得連心跳聲都能聽見,兩人誰也不說話,只是緊緊地,更緊地握住對方的手,體會着對方的溫暖。
不知道是誰在推動,兩人慢慢地,極其小心地,卻又是那樣自然地擁到了一起。
顏法清晰地聽到桃子的心跳,自己的心也在激烈地跳動。只覺得這個姑娘是世界上最可親的人了!他暗暗下了決心,今生今世,決不和她分開,無論吃多大的苦,都要維護她的平安。這樣想着,不覺更緊地攏住桃子那柔軟的身軀。
桃子在暗夜裡睜大了眼睛,看着顏法。
“顏法哥,我們是不會分開的了?”她小聲說。
“那是自然!”顏法豪邁地說:“我要去掙錢,掙足夠的錢,讓你過上舒心的日子!”
“你錯了,顏法哥,”桃子說:“我不要你去吃苦,就是再窮再累,我也心甘情願。只要我們倆能夠在一起!”
顏法感動地看着桃子,暗夜裡,漸漸看清了她的眼睛,桃子的眼睛,寶石一般,晶瑩瑩的,朦朧月色之中,閃着波光。
風習習吹過他們身邊,涼悠悠的,真舒爽啊,這人間!兩人就這樣忘情地擁抱着,靜靜地站着,一任時間從身邊悄悄流走。
忽然一聲犬吠,把他們從幸福中驚醒。“不早了啊,師傅的酒只怕醒了!”顏法說。桃子卻說:“醒就醒了吧!”話是這麼說,兩人都知道該回去了。踩着小路,慢慢走回去。
在空曠的小河邊,一條大船豎起來了,流線型的船身,高高翹起的船首,昂然向着天空,一派驕傲。
顏法負責全船的捻縫,時間很緊,桃子也來工地做工。
一條船,是木匠們千斧萬錘造成的!
桃子坐在顏法身邊,一手拿鑿子,一手拿錘,很認真的一錘一錘敲擊着木頭,過一下,就叫顏法:“顏法哥,看看吧,看我的行不行?”顏法用鑿子探了探縫,說“好!”桃子就高興地笑了。
兩人做着事,說着家常,往往不知不覺,天就黑了。
那天上午,一羣人正在船上船下忙着哩,忽然房東婆婆從小路上趕過來。她走得很急,一路有些踉蹌。到了船前,她叫着師傅,說有人找。
師傅詫異地從船艙出來,和婆婆說話,只說了兩句,他便放下工具,隨着婆婆走了。
桃子遠遠地看着,對顏法說:“不對頭啊,是不是家裡出了什麼事?”顏法說:“家裡能有什麼事啊!”桃子等了一會,說:“我去看看,我這幾天眼睛老在跳,是不是和我有關的事!”扔下手裡的錘子,下船就往回走。
顏法等了好半天,桃子沒回來,師傅也沒回來。活這麼緊,他們是幹什麼呢?想想桃子說她眼睛跳,不由得心裡也忐忑不安了,又過了一會,他也放下工具,走回住家去。
在門口就聽到桃子的抽泣聲。
顏法走進屋,這纔看到,原來是師孃來了!
師孃也就是桃子的舅母。五十左右年紀,站在屋中央,叉着腰,很生氣的樣子,說起話來,十分硬朗。桃子坐在一隻小凳上,雙手捂着臉,看見顏法來,哭得更厲害了。師傅蹲在地上,不住地抽着菸袋,滿屋都是菸草的焦味。
顏法給師孃問好,她勉強答應了一聲,臉色很難看。好一陣,才弄清楚,原來是桃子從小許給的“婆家,”不知從哪裡聽說,桃子和顏法好了,昨天找到師傅家,質問桃子的下落。說了,他們家的媳婦,他們要接過去。
桃子的所謂“丈夫”,現在不過十多歲,渾然不知人事,兀自滿街漫跑哩!
不知從什麼年間傳下來的,民間有收養童養媳的陋習。女孩子還在幼童時期,就被“婆家”出錢收買過去,儲備着,等兒子長大再完婚。
另有一種,也是在女孩子很小的時候,“婆家”就下了定金,以後每年逢到大節日,婆家就要送彩禮給女孩子的父母,等女孩子長大,再娶過去。桃子就屬於這一種。
童養媳一般都比男孩子大幾歲,所謂“女大三,抱金磚”,可是桃子比那孩子,也大得離譜了!說到底,還是當初舅娘貪圖人家的財物,胡亂把桃子許給了人家。
“你要不肯去,就要拿錢出來!”舅娘像是對顏法說:“這麼多年,我們家收了人家那麼多的彩禮,不還給人家,下不了地的!”
顏法說:“這錢我來還!”
一直沒有吭氣的師傅甕聲甕氣地說:“顏法,這錢你還不起!”
師孃看桃子不肯跟着走,就說:“事情反正擺在這裡。你們看着辦!”跟師傅都不打招呼,氣哼哼地走了。
她前腳出門,桃子放聲大哭:“我的親孃啊!”哭得顏法的眼淚也出來了。師傅面有愧色,也抹着眼睛。
晚上,面對飯菜,桃子一口也沒有吃。
第二天,第三天,都這樣,桃子下力的幹活,卻吃不下飯。顏法擔心桃子的身體,勸她勉強多吃幾口,桃子冷冷地說:“我還要身體做什麼!”直到第四天,桃子才漸漸恢復了吃飯,也吃不多。夜裡,顏法聽見桃子在咳嗽。
船在衆人的努力下,一天天完善,終於完工了!
顏法回到家,爹媽高興得不得了,傅家姆媽特意去買了豬骨頭煨湯,鮮嫩的蓮藕煨得香噴噴的,撒上一把蔥,更是香氣誘人。
顏法只吃了塊藕就不動筷子了。
家人都詫異地看着他。顏法把桃子的事情講了。
一家人都放下了筷子。
老三睜圓了眼睛說:“不能叫他們把桃子弄了去!桃子是傅家的!”老大顏啓也慷慨地說:“我們這麼大一家人,終不成眼睜睜看着自家的媳婦被人奪了去?請姆媽作主,各人想辦法拿錢出來。這樣,我存的娶媳婦的錢全部拿出來!等有了錢再娶!”
老三在糧食行做學徒,此刻也說:“我去找老闆借,給老二!”
老四、老五也都說要把二嫂接回來。老五說以後他放學時不慌回家,在學堂裡把同學扔的字紙撿回來,賣給收荒貨的,錢給二哥。
天鵬和傅家姆媽看孩子們這樣心齊,深深受到了感動。傅家姆媽說:“伢們啊,你們有這樣的義氣,真是傅家的福氣啊!我總是說,人窮沒得什麼好怕的,怕的是失了志氣!我這裡除了老大攢的錢,老三也有一點錢,我們兩老也有一點錢,老三再去借幾個,這樣就差不多少了。明天我和顏法去師傅家,和他們商量去贖桃子!”
一家人商量了好久,事情就定了,重又喝湯,那湯已經溫了。
第二天一早,傅家姆媽帶上顏法,去他師傅家。
師傅和師孃都坐在堂屋裡,不見桃子,剛落坐,聽見桃子在偏房裡一陣咳嗽。
傅家姆媽說了來意,請他們央人出面,去跟桃子婆家說說,把桃子的身契放了。
“本來也開不了這個口,”傅家姆媽說:“可是你們也知道,兩孩子之間有了感情,這也算是天意了。再說田家孩子還小,等大了,再去找個人家,也不是什麼難事。就是作踐了你們兩口子了,實在是對不起了啊!”
師傅聽見這樣說,倒有喜色,師孃卻吞吞吐吐,說這樣的事情,街坊鄰居從來沒有發生過,他們老人老臉的,實在是爲難。再說你們湊的錢不夠數,還得打欠條,也不知人家答不答應。
傅家姆媽又央求。師孃這才答應去找街坊算命的秦先生,請他去給桃子婆家說。
師孃起身出去,顏法趕緊去桃子房裡,看見桃子臉通紅,喘氣很急,他摸摸桃子額頭,有些燙手,便出來對師傅說:“趕緊去請胡聾子吧,我去!”說着大步出門。
本地中醫胡聾子來了,給桃子拿了脈,說是風寒,開了退燒的藥,又開了些清火的藥,顏法急速去藥房抓來藥,在小藥罐裡煎好,端到牀邊,給桃子喝。
老半天,師孃回了,她和秦先生一道去的田家。那家婆婆端着架子,把師孃指責了一番,秦先生幫忙說了好一陣,那家才答應,算來算去,傅家所有的錢交去,也還差幾十塊大洋。秦先生又央求,那家婆婆總算答應了,不過她不要顏法的欠條,說欠條一定要師傅親手寫,同時,桃子的賣身契也不能當時發還,要等師傅將欠的款子全部還清,才交還賣身契。
師孃指着顏法說,你們這纔是給我們出難題了,我們爲人一輩子,從沒給人打過欠條,這爲了你,我們還得把這張老臉豁出去!
傅家姆媽低着頭,一聲不吭。倒是師傅有些過意不去,起身對顏法說:“去家裡拿錢吧,我打條子!”
母子倆回家,把所有的錢都湊到一起,顏法拿着錢,和師傅一起去找秦先生,秦先生帶上師傅,兩人一起去田家。到下午,這事就辦完了。顏法要桃子安心養病,等傅家弟兄們一起還幹個幾個月,把她的賣身契贖回,一切就好了。桃子聽了,弱弱地說:“替我對你媽說個謝謝!”顏法做工之餘,天天去看桃子,師孃也不說他了,街坊都知道傅家出了錢贖桃子,也沒人再說什麼閒話。
可是桃子的病老也不見好!
胡聾子又來了兩次,開了不同的藥,可是毫無起色!胡聾子犯疑地說:“不對呀,我給人看了一輩子病,沒有這樣的!”他給桃子把着脈,眉頭跾着,說:“也有幾副藥了呀,怎麼也不會這樣的脈相!”半天,他擡起頭,遲疑地對顏法說:“要不你們去洋人醫院看看?”
外國人在本地開了好幾家醫院,都很有名,只是收費貴,老百姓不到萬不得已,不敢進去。
桃子怏怏地說:“不去那裡!我已經好多了,等再歇些時,就會好的。”胡聾子搖了搖頭。
顏法起身回家,和娘商量。娘說:“可憐,哪裡有錢啊?我陪嫁時,娘給了我一對手鐲,說是玉的,也不知值不值錢,去典着試試看!”
傅家姆媽把那對玉鐲子找出來,倒很沉重,拿到長街上典當鋪,老闆看了看,說是看在他們治病的份上,最多也就典八個大洋。
八個就八個,傅家姆媽當即典了手鐲,把錢交給顏法,囑咐趕快去醫院。顏法找街坊借了架板車,鋪上被褥,將桃子扶上車,快步拉着去醫院。洋人辦的醫院,十分氣派,潔淨的牆,潔淨的地,板凳桌子都一塵不染,各種器皿亮閃閃的。
一箇中國醫生給桃子聽診。
這人有四十多歲,面色沉蘊,鼻樑高高的,戴着眼鏡。他用聽診器給桃子聽了好一陣,對顏法說:“胸腔有痰,炎症是肯定的。只不知……”他要顏法去交費,要給桃子做化驗。顏法和桃子在醫院長長的走廊上,走廊裡有很長的木頭靠背椅子,桃子坐在椅子上,臉色蒼白,顏法輕輕握着她的手,一邊小聲勸慰着她。等了好長時間,終於聽到護士叫他們。護士叫顏法一個人進去,讓桃子先在椅子上等一等。
那醫生臉色嚴峻,對顏法說:“你夫人得的是肺結核。”顏法大吃一驚。肺結核在當時是沒有辦法治的病,就和多年以後的癌症一樣,沒有藥物可以克服它。民間叫它“癆病。”往往兩個人吵架,吵到恨極了,會咀咒對方“得癆病!”那是最嚴重的咀咒了。
顏法問:“是不是心裡不舒服了,就得這個病啊?”
醫生說:“病當然和心情有關,但也不是絕對的,這病潛伏期長。出力的人,幹活累,營養跟不上,有了小病不看,拖去拖來就拖成了大病。你夫人這病,不是一天兩天了!這病現在沒法治,只能好好養着。”說得顏法懊悔不迭。怎麼就沒注意桃子的身體呢?桃子從小就受苦!
顏法出來見桃子,桃子疑惑地問:“醫生怎麼跟你談這麼久?是不是我的病很重啊?”顏法笑笑說:“不是!醫生這個行道,就是要多問。”他把桃子送到病房裡,安排她躺下,又去外面給她買了一碗雞蛋羹,一勺一勺餵給她喝了。
桃子靠着病牀喝着蛋羹,感激地望着顏法說:“我要是不得病該是幾好啊!”
治療了三天,桃子就出院了,回到家養着。
師傅倒是很難過,卻也沒有什麼說法,師孃當時就把臉垮下來了,小兄弟關生心有不忍,扶着姐姐坐着,一邊輕輕爲姐姐捶背,一邊眼睛裡就流着淚。
桃子看着兄弟,輕輕一笑說:“你這孩子,哭什麼啊,我不是好好的嗎?”說話顏法已經把牀弄好了,他扶着桃子躺在牀上,關生挨着姐姐腳頭坐着,手不住地爲姐姐壓好被角。桃子看着關生,眼睛紅了。
“好兄弟,姐姐有你這個兄弟,不冤了,來生咱們還做姐弟!”說着又咳起來。
從此顏法每天一早,就到桃子身邊,服侍她吃藥,爲她打水洗臉。桃子身體稍微好點的時候,他攙着她,在屋子裡走上幾步。
“莫性急啊,老人說,病這個東西,是來如烽火去如抽絲!”
田家也知道了桃子的事。那家老爹心裡有些不忍,那天早上,拿着桃子的賣身契和師傅寫的欠條來了。
“親家,”他還是這樣稱呼師孃,“我和婆婆商量了,咱們兩家,和氣來往了這麼多年,沒有半點不順的。既然兩孩子沒有緣分,也不怪哪一個。桃子病成這樣,我們也要講點德性!”說着把兩張紙都拿了出來。“這欠條上的錢我們不要了,今天起,我們就誰也不欠誰的了!”
這老人,臉上寫着誠實。生意人家,當初他們爲兒子買童養媳,也不是歹意,說到底,也是本分人家。
師孃見人家這樣,不免誠惶誠恐,一邊讓茶,一邊少不了把桃子又埋怨了幾句。送走老人,她走進屋,把那張賣身契交給了桃子。
“立約人某某,情願將女兒許配給田家爲媳……”桃子孱弱的手,略略顫抖地捧着那張曾經令她痛苦不堪的紙狀,忽然兩手一用力,那張紙就被揉在手裡。她絞着,撕着,眼看着那紙一點點成了碎片,這才筋疲力盡,鬆開手,無力地倒在枕頭上,溪水一樣的淚從她眼睛裡流出,流在枕頭上,把枕頭打溼了一片。
那天早晨,顏法到師傅家去,剛在桃子牀前坐下,師孃把顏法叫到外面屋裡去。
“你看是這樣子的,”師孃似乎有些不大好開口的樣子,“桃子婆家已經來退了親,你也到我們家裡來來往往這麼久了,街坊鄰居,也都認定了我們已經把桃子許給了傅家。”她說了這幾句,就停頓了,想了好久,才說:“老話說,女大不中留,留了反生仇!我哩,也從來沒有留桃子的意思,你有手藝,人也志誠,我們把桃子交到你手裡,也放心。”
師孃繞來繞去,繞了半天,顏法才聽懂了,原來師孃是說叫他把桃子現在就接過去!
桃子在病中,連走路都吃力,這個時候哪裡適合娶親呢?這明明是把桃子看成了累贅,想推出去!
但轉念一想,或許也不是壞事。桃子真要到了自己家,有母親照顧,說不定會好過一些。
這樣想,就對師孃說:“這事先要問問桃子,看她願不願意,等我再回去和姆媽說說。”師孃不出聲走了。
桃子在屋子裡都聽到了。顏法進去,她又在哭,看見顏法,桃子把臉側過一邊。顏法說:“桃子,你有什麼話,就對我說,我去給姆媽說。我覺得師孃說的也有道理,不管怎麼樣,你到了我家,對你的病是有好處的!”
桃子說:“我不是不願意去你家,我今生的願望,就是我們倆在一起!可是這個時候,舅娘提出這個事,太不近人情了!”說着眼裡又涌滿了淚。
顏法說:“師孃也是爲你好。我現在就去和姆媽商量!”
桃子說:“不光是姆媽,也要和弟兄們說說。”顏法說你放心。
顏法回家,悄悄和姆媽談了這事,傅家姆媽一聽就爽朗地說:“反正是我家的人,總是要進來的!等你弟兄們回了,大家一起商量,看怎麼辦好這事!”
晚飯時候,一家人都到齊了,傅家姆媽在桌子上說了桃子的事。天鵬有些遲疑地說:“桃子這孩子是真好。只是現在她的身體,適合折騰嗎?”
碗筷聲停住了。大家都明白這是桃子舅孃的主意,無非是看桃子病了,怕留在家裡拖累。也就半分鐘,老大顏啓開口說:“我看立馬把桃子接過來。在我們家,怎麼也比在她舅舅家好。她那個舅娘,厲害得很!”
老三說:“就是。桃子是老二的媳婦,就是真不中了,將來埋也要埋在傅家墳裡!”傅家姆媽說:“打你的狗屁!你敢咒你的嫂子!”老三委屈地說:“我不是咒,是說的實話嘛!”也知道失言,對顏法說:“老二,我是向着嫂子的啊!”
接着就商量各種細節。
顏法給桃子穿好衣服,顏法和小妹攙着她上了轎。
師傅的眼睛裡流着眼淚,他不住地拭着。顏法說:“您莫難過了,我會對桃子好一輩子的!”可憐關生,小小年紀,看姐姐要走,撲上來抱住姐姐的手,哭個不停。桃子也哭說:“兄弟,姐姐沒走遠啊,有空姐姐就回來看你!”
這一天,天氣很好,傅家人人喜盈盈的,桃子雖說身體弱,看着傅家一家人都這樣親切的對待她,也時不時露出笑意來。桃子一到傅家,就被安排着躺下,顏法哪裡也不去,一直坐在她牀頭,靜靜看着她。
桃子吃過藥,安心地合上眼睡了。
傅家對桃子,真個是無微不至。
窮人家,大碗實鉢吃粗糧粗菜,桃子卻是專門的小碗,盛着細糧,菜是爲她一個人做的,或是雞蛋,或是豆腐,都是平時不大上桌的。有時,傅家姆媽買來一條魚,燒好了,一餐給桃子吃半條。傅家姆媽弄來一個小罐子,一次只能煨兩碗湯,給桃子一個人喝。
連小妹顏珍都不能吃這些東西。她知道家裡窮,也沒怨言,每天,她進門出門,總要問個“二嫂今天好些嗎?”
桃子躺着,牀上的被單隔幾天就換。衣服也是勤換,都由老母親洗。
夜裡,顏法坐在桃子牀邊,桃子精神好些,就和她說說話,若桃子累了,他就給桃子紮好被子,靜靜地看着她睡去,往往到夜深,纔回到自己牀上去睡。
有時桃子精神好些,會流着淚對顏法說:“你弟兄們花錢出力,老人家這樣操心,接回我這個廢人,咳!”
顏法說:“哪個說你是廢人啊,你一定會好起來的!”
桃子長嘆一聲:“老天爺啊,不睜眼的天啊!”
的確,所有弟兄,都對桃子恭恭敬敬,他們用光了積蓄,不但沒有一點後悔,反而處處怕桃子不開心。就連老三,那樣粗齒的漢子,也是一口一個二嫂,說話叉手不離方寸。
儘管這樣的照料,桃子的病仍不見好轉。
那時候盤尼西林還沒有到中國來,肺結核是最兇惡的殺手,莫說一般百姓,就是達官貴人,皇親國戚,得了這個病,也毫無辦法。有錢人多采取療養的方法,到風景區去,呼吸新鮮空氣,在山水之間靜靜養病,也有很少的人這樣讓身體慢慢好了。說到底,就是個細菌,人體有時候能發生奇蹟。
顏法天天盼着這樣的奇蹟在桃子身上出現。除了去醫院,他還請老中醫胡聾子來了幾次,商量用中醫方法治療。中醫的理論是陰陽五行,胡聾子的確很有經驗,但是他的藥也只能清火,不能撲殺兇猛的細菌。
民間把這病叫“富貴病”,即身體不行,需要營養,見效很慢,必須長期療養。
“富貴病”還有一個特徵,病情是一點點惡化的,這種惡化幾乎是悄悄的,有時候,病情甚至停止發展,叫人欣喜。桃子到傅家的頭幾天,因爲精神愉快些,加上營養補充,她自己說身子好過多了。其實這只是假象,沒幾天,她又只得躺下。
治療“富貴病”是一場持久戰。顏法不能在家呆着了,他得出去幹活。這次的工作地點很遠,在接近郊區的地方。
每天天不亮就要走,出門時,桃子醒了,她弱弱地問:“要走啊?”顏法便回過身到桃子牀邊,握住她的手。桃子的手已經很瘦弱了,握上去,感到骨頭的纖細。過去那個健康活潑的桃子呢?顏法心如刀絞。
桃子無限依戀地看着顏法:“我總怕這樣一覺睡過去,再也看不見你了!”顏法強笑說:“哪裡會啊!我們還要一起過幾十年的!”桃子搖搖頭苦笑。她顫巍巍地給顏法理順頭髮,自己縮進被子說:“你走吧,要吃飯啊!”
晚上顏法回來,天已經完全黑了。桃子已經被家人招呼吃過飯,也吃過藥了,她躺在牀上,眼巴巴地望着樓板,顏法進屋,桃子眼裡露出欣喜來。
“今天累麼?”
顏法照例說不累。
“哪裡能不累啊!端人的碗,不下力怎麼能行?我就是擔心你,你心眼太實。將來要是我不在了,你記着,和人打交道,凡事要多個心眼!”
顏法聽見這話,只覺得想哭。桃子的話裡總有一種不祥的意味,叫他心酸。這幾天,他上工路過寶通寺,到廟裡去了好幾次,求菩薩保佑桃子平安。有個老和尚,看顏法心誠,特地問了他緣由。得知桃子的病況,那和尚說:“人都有個命定的,不能違抗,要是萬一將來你夫人留不住,不要太難過!”
這些都在顏法心裡,不能對桃子說。其實他知道,醫院已經沒有辦法了,那個善心的醫生已經告訴他,可以用的藥都用了,桃子的病情還在加重。中醫現在只開些解熱清火的湯水,對這樣厲害的病菌,幾乎沒有什麼效果。
顏法吃過飯,打一盆溫水,給桃子擦身子。昔日那姣好的身軀如今已經瘦骨嶙峋,皮膚也失去了光潔和彈性。顏法輕輕的,一點一點給桃子擦洗着,水的溫度正好,大約桃子也感到舒適,她無力地靠在顏法厚實的胸懷裡,聽得見她略帶喘息的呼吸聲。桃子的眼睛,還是那樣好看,只是裡面的光澤不見了。
兩人靜靜地偎在一起。桃子臉上又有了笑意。
“顏法哥,”桃子很小的聲音,“你知道嗎,很久以前,我就老做今天這樣的夢,夢見你這樣溫和地對待我。我沒有看錯人!”
顏法輕輕撫摸着桃子的臉說:“桃子,我會永遠對你好的啊!”
桃子嘆氣說:“可惜我沒有力量對你好了!”
顏法說:“你對我的好,都刻在我心裡了。”
兩人慢慢說着,彼此都感到對方的柔情。桃子忽然哭了起來。
“顏法哥,我太傻啊,我一直就想對舅娘說,把那邊退掉,一直不敢說。要是早像今天這樣,我就不會得這病了吧?你不知道,這麼多年,這事一直像石頭壓在我胸口,夜裡,想到這事,就像氣也喘不過來!”
顏法拿來毛巾,爲她拭去淚水。桃子說了這麼多話,出了力,就要躺下,顏法爲她壓好被角。
“顏法哥,別走!”桃子央求說。
夜已經深了,外面屋裡一片寂靜。顏法去關了燈,脫去外衣,輕輕進了桃子的被子。怕擠着桃子,他儘量側着身子,桃子卻一下子反過身來,緊緊貼着他的胸膛,桃子的身體那麼纖細,就像一個孩子。無限柔情在顏法心裡升起,他小心地撫摸着桃子的背脊,唯恐稍稍用力,就把桃子傷着了。
“顏法哥,”桃子呢喃着,“今生遇到你,我怎麼也不後悔了!我們的時間太短了啊,如果我今生不能伺候你,來生一定報答你!”
顏法說:“我們的今生纔開始呀,等你好了,我們會比所有的夫妻都好的!”
“可是我好不了啊,顏法哥,我對不起你呀!”桃子的眼淚又流出來了,淚流在顏法胳膊上,熱熱的。
靜靜的夜裡,顏法輕輕拍着桃子,聽見桃子的呼吸漸漸均勻了。又過了很長時間,顏法將桃子的手輕輕挪開,起身下牀,爲桃子把被子掖好,倒在自己的牀上合上眼。
時間在這樣的消磨中一天天過去,桃子的身體一天不如一天,連吃東西也不行了。付家姆媽想了很多辦法,把瘦肉剁碎做丸子,桃子只吃兩口,就沒食慾了。
桃子知道自己不行了。那天早上,顏法要出門,桃子很微弱地要他過去。
桃子喘着氣說:“現在你每天出去,我都不知道還能不能再看見你。夜裡做夢,我看見爹媽來接我了!有句話我要告訴你。”
顏法蹲下來,把頭放在桃子枕頭邊。桃子說:“我要是走了,你莫太傷心啊,我是念着你的好走的!人都是命,我們今生沒有做夫妻的命,留着這個情,來生還有的。以後你要去找個好媳婦,比我好的。但是不要忘記我啊,把我埋在傅家墳裡,清明時候,記得給我燒張紙!”
說完這些話,桃子又累了,喘着氣,無力地躺下去。
顏法爲她蓋好被子,眼裡噙着淚。桃子,真的到生命的盡頭了嗎?
那天下午,顏法幹完活,急匆匆回家去,還沒到門口,就看見很多人在那裡鬧嚷嚷。走近去,一副白色的對聯貼在門兩邊。
桃子靜靜地躺在牀上,毫無聲息。那雙曾經美麗的眼睛,永遠閉上了!
從把桃子接到家裡來,整整半年,桃子終於沒能鬥過病魔,桃子太弱了啊!顏法坐在板凳上,雙手捂着眼睛,熱淚從手指縫裡汩汩流出,卻是無聲。
忽然想起桃子的往事,想起鄉下那個月如勾的夜晚,想起桃子對自己的親熱,那樣知心的話語。顏法的心一陣接一陣扯着疼。
心是空的,世間一切都那麼虛無縹緲,人活着還有什麼意思啊?那樣好的桃子走了,孤單單去了另一個世界!
是姆媽搖着顏法的肩。“顏法,顏法!挺住,還有蠻多事情要你做的!”姆媽的眼睛又紅又腫,聲音沙啞,卻在屋裡走來走去,指揮弟兄們做各種必須做的事情。
決定把桃子埋在傅家祖墳裡。所謂祖墳,也就是一個小土包而已,傅統領和老夫人安息在那裡。土包上生着一些灌木,其間有一棵楊樹,已經有碗口粗了,風吹過,樹葉婆娑,桃子就長眠在楊樹下。
第三天,顏法一個人去墳上。
燒完紙錢,將一杯酒澆在地上,顏法無力地倚在桃子墳上。墳包還是新的,散發着泥土的腥氣,隔着泥土,葬着他最心愛的人。真是不敢想象,生離死別發生在那樣短的時間裡,命運,竟是這般無情!顏法靜靜地睜着眼,真想再聽到桃子的聲音呀!明知道那只是幻想,桃子永遠離開了他。沒有桃子,自己的生命也去了一半,顏法看看四周,一切是那樣了無生趣,灰濛濛的,荒草、枯樹、寂無人聲的曠野,這一切給他一種深重的壓力感。
顏法閉上眼,回想着桃子的音容笑貌,試着想象和桃子說話,忽然一聲烏鴉的嘶叫,睜眼看,四下靜悄悄,就自己一人而已。頓時胸腔內一種撕裂般的無奈。
顏法起身,對着桃子久久低着頭。桃子,我的愛人,你好好睡吧,今生今世,我都不會忘記你的!
鄰居都說顏法癡了。他對什麼人都不說話,低着頭一個人悄悄地進出。那些天,他每天下工,都要去桃子那裡坐坐,一個人呢呢喃喃,直到月亮上來才離開。遇到有時休工,他一早就去桃子墓上,就那樣呆呆地坐一天。
娘看着心疼,對他說:“兒啊,莫太難過,人都是命啊!”
“姆媽,我曉得!”顏法短短地應一句,眼睛卻早已溼了。
命運對傅家的打擊沒有就此止步。就在桃子去世不久,顏玉的噩耗傳來了。顏玉在和丈夫拌嘴之後,喝下砒霜,拋下一個年幼的兒子,撒手人寰。
顏玉對一個少女時期的女伴說過,自從出嫁,她沒有一天不是在煎熬中渡過。女伴勸她想開些,她只是噙着淚搖頭。
這個給了弟妹們那麼多溫暖的女子,從出嫁那天起,就忍受着種種屈辱。婆婆不給好臉色看,丈夫生性愚鈍,妯娌之間,如同敵人,動不動就有冷語,說她是“小轎子接來的!”貧窮的孃家,不能給她任何幫助,她獨自在那個大家庭的歧視中熬着時光。她也曾和大多數婦女一樣,把希望寄託在將來,可是通往將來的路太漫長了!當她知道自己可能一輩子也不能到達“將來”的時候,她選擇了死。
天鵬和傅家姆媽一夜之間老了許多。傅家姆媽哭得已經沒有淚了,她沙啞地對着空中喊道:“老天,我們做錯什麼了,讓我們遭受這樣的罪!”天鵬一袋接一袋抽着煙,眼睛裡閃着憤怒的火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