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 大罷工

一個壯碩的漢子坐在被服廠對面的茶館裡。

他一身工人打扮,短衣服,大口褲腳,足穿一雙力士鞋。他喝着茶,眼睛一直盯着對面工廠的大門。下工了,無數工人從大門裡涌出來,匆匆趕往自己的家。傅顏法出現在人羣中。喝茶的漢子看見了他,立刻結了帳,跟在顏法身後。

“傅師傅!”在一個僻靜的巷子裡,漢子在顏法後面叫了一聲。顏法回過頭,看見來人,立刻驚喜地叫起來:“張顏!”兩雙手緊緊握在一起,又互相打量。張顏是劉石的朋友,顏法知道,也是組織裡的人。

張顏告訴顏法,前幾天劉石緊急通知他轉移,他連衣服都沒拿,立刻就離開了重慶。就在他走後一個小時,特務就到了他的家。

“晚一點,就和你永別了!”張顏笑着說。顏法也談了他的經過,如何跟兄弟一起,把侄兒侄女帶回武漢,如何找工作,現在一切都好。張顏說:“你把我安排進被服廠。”顏法說已經準備好了。早前,他已經跟管人事的一個老鄉打了招呼,說有個朋友想進廠做事,那人已經答應。明天他就帶張顏去。“送他一條香菸就可以了!”顏法說。張顏說不忙。他問顏法,工廠裡工人的分佈情況,知道大部分工人都在縫紉工場,便提出將自己安排到那裡去。“可是那裡只招熟練工。你又不會縫紉!”“這個有何難!”張顏說:“你找人借臺縫紉機,我三天就學會!”顏法找一個熟悉的工人,借了臺縫紉機,張顏埋頭在家裡練習了三天,真的就能操作了!通過那個老鄉,張顏進了縫紉工場,做了一名縫紉工。

幾天後的一個夜裡,張顏帶着顏法,去一個神秘的地方。

那地方在漢口六渡橋附近,一片低矮的平房,裡面住着無數貧窮的工人。走過這片貧民區,有一條細長的巷子,巷子中間有一個黑色的門,進去,幾扇低矮的小門,張顏在一個門上敲了敲,很快有人開了門。

“劉石!”顏法激動地叫了聲。劉石精神抖擻地站着,握着顏法的手,使勁搖了搖。

“好啊,都到武漢了,咱們弟兄一起好好幹!”劉石把兩人讓進去,自己去外面看了看,回來拴上門。

三個人坐在昏黃的電燈下,聽劉石一個人講。劉石講了全國的形勢,講了國統區工作。根據顏法的表現,組織決定吸收顏法入黨!他詳細講了黨的綱領,黨的任務,尤其是地下黨當前的任務。顏法聽着,不住點頭。劉石將一幅紙剪的黨旗貼在牆上。鐮刀、斧頭交叉,紅色的旗幟,是無數烈士爲了實現主義,用鮮血染紅!那一刻,顏法又想起了大圓劉福和那幾個慷慨赴刑場的農民。

“我和張顏,是你的入黨介紹人。”劉石緩緩說着,走到旗幟前,舉起右手。

“我說一句,你跟着說一句。”劉石說。顏法也舉起右手,跟着劉石宣誓。

“執行黨的決定,嚴守黨的紀律,保守黨的秘密,犧牲個人,永不叛黨!”劉石說完了,轉身緊緊握着顏法的手:“顏法同志!從今天起,我們是一個戰壕的戰友了!祝賀你!”顏法也很激動。從在涵三宮接受董先生向先生的教誨起,這麼多年,他一直有一種模糊的憧憬。如今他終於被自己的組織正式接受,而且介紹人是最好的朋友!

“喝點酒慶祝一下如何?”顏法興奮地問。劉石點頭說:“可以,今天是個好日子。”他從桌子上拿來一瓶酒,“我知道你們傅家,最講義氣。不過要告訴你啊,我們黨是有嚴密紀律的組織,是正規班子!不能以義氣代替黨性的!”張顏也說:“老劉說的是。我們這些人,在江湖磨練多年,身上免不了沾染一些散漫習氣。入了黨,就要努力克服!”顏法說:“不用多說,既然在了黨,一切聽黨的!生死都不在乎,還怕克服毛病!”劉石說:“好!我知道你是一個優秀的工人,希望你不辜負組織信任。”說着,三隻杯子碰在一起。

三個人,詳細討論了被服廠的工作。當前最緊迫的,是在被服廠建立黨支部。劉石指定張顏爲支部負責人,顏法爲宣傳委員,還需要發展一個黨員。

顏法考慮半天,問彭在新能不能作爲發展對象?他詳細介紹了進廠以來,通過接觸對彭在新的瞭解。

“他在羣衆中很有號召力,這和他本人的性格也有關係。”顏法說:“他比較開朗,大方,不計較個人得失,熱心爲人幫忙。所以他有事情,幫他的人也多!”劉石說,你先試着接觸一下,和他談談黨的宗旨,看他反應如何。

過了幾天,一個工友的母親去世,大夥都去吊念。晚上,需要人守夜,有家室的,都回家了,顏法和小彭沒有家室,留在了那裡。

夜深了,靈前點着幾支蠟燭,兩人冷不過,坐到火邊聊天。

“工人屋裡的老人,真是造孽!”顏法說:“苦了一輩子,到老,隨便一個什麼病,就要了命。”

小彭說:“可不是的,這個老人家,要是放在寬裕一點的家裡,到醫院去治療一下,說不定還能活個十年八年。沒得錢,只有看着死!”

顏法說:“到我們老了,還不是這個結局!現在是做得動,自己賺錢自己吃。到老了,哪個管你?恐怕也是溝死溝埋,路死路埋罷了!”

小彭說:“鄉下人還要造孽!一直做到最後一天。不能動了,牀上一癱鋪,幾天就去了!”

小彭說起他的家。他家沒有田地,完全靠租地主的田過活,弟兄三個,還有兩個妹妹,從他記事起,爹媽沒有休息過一天。

“臘月三十,人家都過年,我爹媽揹着斧頭鐮刀,到二十里外的荒山去砍柴!因爲這幾天財主過年,對荒山放開三天,允許你砍一點點枯樹茅草,算是慈善。平時要是去,那些看山的,凶神惡煞,嚇死人!有一年,雪下得那個大呀!路上看不見人,房子都頂着一尺多厚。我的大哥對父親說:‘爹,就算了吧,不去了。’爹說:‘不去,春天裡燒麼事?’還是去了。爹和娘,一人背一挎繩子,我們那裡窮人砍柴,用繩子捆,往背心一背,幾十裡地,就那樣走。”

顏法問:“爹媽都活着麼?”小彭說:“活着,老了。所以我要下力做工,攢點錢,給爹媽積着。”

小彭是個孝子。

顏法問:“你們那裡,不是鬧過紅軍嗎?”

小彭說:“是啊,鬧得很厲害!都是窮狠了,隊伍一來,都跟着走。我們灣子裡,就去了十幾個。不過都沒有消息了。”忽然他問:“你那天說,今天的老四,就是當年的紅軍?”

顏法說是啊,說不定你們灣子裡就有人在裡面。

小彭說,老四要早點過來就好了!他們是幫窮人的。

顏法謹慎地說,現在有一些朋友,秘密組織了一些人,做些幫窮人的事,哪個窮狠了,大家幫幫忙,哪個沒有工作,大家幫他找,哪個老闆要黑工錢,大家一起去討。我已經參加了,你參不參加?小彭問,和老四有關係嗎?顏法說,沒有直接的關係。小彭說,你說的這些,不就是老四說的嗎?顏法嘿嘿笑了。反正這樣的做法,老四是贊成的。小彭說,傅哥,莫跟我兜圈子了。我參加你們的組織,不管叫什麼,只要爲窮人好,我就去做。

從此顏法就經常帶着小彭,去劉石那裡,聽一些時事講話。劉石說話,從容不迫,有頭有尾,分析事情逐層深入,可以毫不誇張地說富有說書人的藝術。不光小彭,就是顏法自己,也往往聽入了迷。小彭又識字,過不多久,劉石就借些簡單的蘇聯小說給他看。小彭看得津津有味,連酒都不去喝了。小彭非常聰明,劉石講的道理,一撥就通。過不多久,劉石認爲小彭已經符合一個黨員的標準了,顏法和張顏做了小彭的入黨介紹人。

還是在劉石的住處,小彭第一次看見黨旗,當他知道上面就是鐮刀和斧頭時,情不自禁的去撫摸它們,眼裡流露出無比溫情。

小彭的爹媽,就是和鐮刀斧頭相伴了一輩子!

芷秀的院子,老三常常去。

小小的院子,打掃得乾乾淨淨,天黑以後,屋子裡有溫馨的燈光,德濟和兵兵在燈下讀書寫字,芷秀在燈下做針線活。老三輕輕推門進去,兵兵最先喊出來:“三爹!燒賣帶來了嗎?”老三笑眯眯地從懷裡掏出荷葉包着的燒賣,放在桌上,兵兵想伸手去抓,忽然看芷秀沒有發話,手又縮回去。

德濟正襟危坐,目不斜視,對着一本《國文》出神,思想,也不免分出一部分,到荷葉那裡的香氣上。

芷秀笑起來:“三哥,你自己吃嘛,孩子們吃過飯了!”兵兵心裡一驚,看德濟,老僧入定,一副少年老成,不由氣憤憤地橫了德濟一眼。

老三說:“你叫兵兵他們吃嘛,這裡還有淑清漢華的!”他變戲法似的,從另一個口袋裡拿出又一個荷葉包。芷秀這才叫德濟,去拿只碗來,和兵兵分了吃。德濟飛快地將《國文》合上,眨眼拿來一隻碗,很公平地分給兵兵一半,自己吃荷葉包裡的。

老三跟芷秀談着今天店裡的一些趣事,談得芷秀哈哈大笑。

又講他小時候,嘴饞,看廟裡有人上供,供的是豬肉,便偷偷去窺視,妄想上供人走了,自己去把那貢品偷吃一口。誰知上供人走後,廟裡的和尚出來了,看四下無人,和尚竟然將那豬肉大口吞食!一邊吃一邊自言自語:“不吃這,吃啥呀?”和尚竟然吃肉!嚇得老三掉頭飛跑!

德濟聽說都笑了起來。中國傳統,和尚是不能吃葷的。

老三說完這些話,站起來說:“不早了,再回晚了淑清他們要睡着了。”忽然看見屋頂瓦縫間似乎有亮,問芷秀:“這屋子是不是漏雨啊?”芷秀說是有點漏。老三仰頭又看了看說:“年數長了,椽子乾枯變形,瓦坐動了,要揀一下!”

隔天,老三放工,他借了個梯子,輕手輕腳爬上屋頂去揀瓦。屋子很高,芷秀他們在下面看着,都爲老三捏把汗。好老三,小心翼翼沿着屋脊爬着,到接近漏處,全身都伏下來,腳勾住屋脊,兩手騰出來,將那漏處的瓦一片片拆下,再逐塊逐塊碼好,最後一塊瓦碼好,老三爬回屋脊,大聲說:“好了!再下多大的暴雨,屋裡保證不漏了!”再下雨,屋裡果然滴水不漏。德濟說:“三哥真有點本事!”芷秀說:“窮人,從小什麼事情都幹,幹多了,經驗就出來了。三哥就是這樣的人!”德濟說:“三哥脾氣躁,人是熱心快腸的!”芷秀說:“傅家幾個哥哥,對我們沒得話說!老三性子快些,做事總在前頭。等我哥哥回了,要好好請他們的客!”嘴裡這樣說,心裡,真不知道哥哥在哪裡,何年何月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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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天晚上,天剛黑,德洪忽然到這屋裡來了。

汽車停在外面,他一個人進的屋。德濟看見他,叫了聲“哥”便到一邊去了。芷秀讓他坐,他坐下來,寒暄了幾句,上下打量了一下房子,問芷秀:“這老屋子,總買了二十年吧?還是我爹那年回武漢買的。”

芷秀說是的,姨爹從杭州回來,沒有房子住,在這裡買的。

德洪說:“老人不容易。那樣艱苦,還爲我們後輩人置下這點房產!”

芷秀聽了,不知道他在說什麼。什麼房產呀?這房子,被日本飛機轟炸,一直不成樣子。

德洪說:“我本來想把這房子空着,德濟將來要是單過,讓他住。可是前幾天,一個老上司從重慶來,沒有住處,不知怎麼知道我這院子空着在,非要我把這院子賣給他不可!我愁了幾天。不賣吧,老上司得罪不起,再說戰爭時候被轟炸過,房子也垮得差不多了,等於一個廢物。賣吧,你又在這裡住着在!”

芷秀這才聽出來,他是要賣這房子!彎彎繞繞,說來說去,是要自己搬出去!這房子,自己那樣小就在這裡,先是伺候姨爹姨媽,伺候德洪他們,後來日本人來了,自己帶着德濟他們,在這裡整整度過了八年!德濟是你親弟弟啊,怎麼能這樣無情無義?一時覺得心裡堵得慌,幾乎有點天旋地轉的感覺。

“德洪哥,我,我,”芷秀結結巴巴,有些憤懣,又有些恐懼,最終是無可奈何:“這一時半會,哪裡有房子搬呢?兵兵這樣小!”

德洪反而寬厚的一笑:“不是要你現在就搬!給你幾天時間,十天找房子夠了吧?”看看德濟,又說:“德濟我帶走。你和兵兵兩個,要不了多大的房子就夠了。”德濟聽見要他走,畏縮地說:“我,我跟姐姐一起!”德洪看着德濟呵斥道:“你的親姐姐已經死了!”他指的是德玲。

芷秀一時氣悶無語,德洪這樣絕情說話,真叫她難堪。

正在這時,老三一步跨進來。

“德洪,等着這房子賣錢啊?”老三已經在外面聽了多時,一開口就怒不可遏:“你也是做場面的人,穿西裝坐小車的,爲了這點房子,逼你的本家妹妹。還是人嗎?”

德洪勃然大怒:“我們家的事情,你憑什麼插嘴?房子本來是我的!”

老三說:“房子是姓萬。可是你想過沒有,要是沒有芷秀給你們守着,早八年就垮到不知道哪裡去了!芷秀帶着你親弟弟,苦了八年,是怎樣活過來的?你一點沒有感恩反而逼她走,說得過去啊?再說房子不是你一個人的,還有德濟,還有德玲!”

德洪說:“德濟我帶走。德玲早死了!我是長子,就是我說了算!”

老三冷笑一聲:“德玲死了,誰說的?她沒有死,她還要跟老四回來的,回來整你們這號沒有良心的豬!”

“你罵誰是豬!”德洪站起來。老三不等他站起,早搶過去,手起一拳,重重擊在德洪臉上,德洪立刻倒下去,連人帶板凳都翻在地上。

外面的司機跑進來,看見主人被打,喝叫着:“這還得了!你曉得你打的什麼人!”老三吼着:“管你什麼人,良心壞了老子就要打!”說着上來抓住司機。芷秀趕緊上來擋在兩人中間,一邊對老三說:“三哥,你鬆開手,莫搞出事來了!”

老三鬆開手,一邊恨恨地說:“天底下沒見這麼不講義氣的人,什麼男人,屁!”狠狠啐了一口。

德洪已經爬起來,指着老三說:“好,好,你有蠻力是不是?等着,看你有幾狠!”對司機吼道:“走!回頭算賬。”

老三冷笑說:“你三爺爺是嚇大的!我倒要等着看。”

他們走後,兵兵和德濟過來,默默站在芷秀面前。德濟對芷秀說:“姐姐,我跟你一起啊?”芷秀憐憫地拉住德濟的手。

芷秀對老三說:“你快走吧,免得他們回來麻煩。”老三說:“我就不走。他們找我?我還要找他哩!”正說着,外面大門一陣響,闖進來幾個警察。一個爲首的大聲問:“哪個是傅顏勝?”老三朗聲回答:“我就是!你們是不是來跟那個狗官幫忙擡轎子的啊?”

幾個警察都說:“怎麼說話?小心啊!”老三說:“我說的不對嗎?他那樣沒有良心,做出豬狗不如的事情,我才搞了他一下,你們就慌忙火急的趕來了,不是給有錢人擡轎子又是什麼?”爲首的說:“少廢話,跟我們走!”老三哈哈大笑說:“跟你們走可以,先說說我犯了什麼罪!”那人說:“你毆打他人,就是這個罪。”老三說:“你們知不知道我爲什麼打他啊,是他良心被狗吃了,知恩不報,反而逼迫恩人,我打了這樣的東西,不對嗎?”

顏啓顏法聞訊都來了。

顏法見警察要帶老三,厲聲說:“且慢!你們搞清楚再動手不遲,否則後悔來不及!”顏啓說:“這個女子,是當今國民革命軍上校軍官的親妹妹!你們欺負她,小心後果!”警察一聽這樣的背景,楞住了。一個年級大些的警察說:“我們也是奉命行事。這位兄弟還是跟我們走好。不然我們不好交差。”又對老三說:“兄弟,我們和你無仇無怨,我們也要吃飯,現在來,是請你去所裡,把事情說清楚。有什麼話,你可以去所裡,跟我們頭說清楚。”老三見這樣說,便說:“跟你們走就是了,怕什麼!”說着昂首走出去,幾個警察趕緊將他擁住。顏啓和顏法,還有芷秀都跟着。

到了所裡,一個警察向一個當官的耳語了幾句,那當官的說:“有這樣的事?”眉頭皺起來。芷秀上前,把事情原委說了一遍。最後說:“事情我已經講清楚了,你們不該抓人。”那當官的想了想說:“這樣,我們也是奉命行事。不管怎麼說,你是打了他。他告到我們局裡,我們只能把你請來。今晚就只能請你在這裡過一夜。不過你們放心,我們絕對不會讓他吃虧的。明天早上就放了他,如何?”芷秀說:“你不放他,我也在這裡坐牢算了!”顏法跟顏啓商量了一陣,說:“這位警長,麻煩你了。就照你說的,我兄弟今晚在這裡。但是你說的話要算數的哦!”那人斬釘截鐵地說:“明早保證他回家。”說着來了幾個人,將老三帶進去。這裡芷秀還不肯走,顏法說:“德洪託了人,老三非得住一晚。你還是回去吧,兩個孩子要照應。”顏啓說:“我看德洪一定要把你們趕出來的。要不暫時住到我們家去?把暗樓騰出來,你們三個住上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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芷秀沒有吭聲。低頭回去了。這裡顏法又對警察們說了些好話,也和顏啓走了。

不管怎麼說,老三還是被關了一晚上,雖然沒吃虧,也是不爽得很。

但是他更惦記的,是芷秀她們怎麼樣了。從所裡一出來,他就直奔芷秀家。

芷秀今天沒有出去賣煙。兩個孩子都上學去了,她把院子打掃乾淨,一個人呆呆坐在房門口石頭上,掃帚還放在身邊。“老三,你出來了?”看見老三,芷秀眼裡露出驚喜來。老三呵呵笑着:“不出來,未必在裡面住一輩子啊?”兩人進了屋。屋裡也收拾得清潔透亮,孩子的牀都疊得整整齊齊,桌上沒有灰塵,一隻水瓶,幾個瓷杯子蓋着乾淨手帕。芷秀爲老三倒了一杯水。

老三喝着水問:“他還會來找你麻煩嗎?”芷秀說:“一定會的。他昨天說了,要叫法院來人。我也沒法子,畢竟這房子是他的。”老三說:“他們三姊妹,他一個人能做主嗎?德玲還沒回!”芷秀說:“算了,哪個回,跟我也沒有關係。我是要搬家了。”“你搬我家去!”老三說:“大哥二哥都這樣說了。”芷秀搖搖頭:“你家人本來多,我們三個去,怎麼住?還是找個房子租下來吧!”老三想,現在房子不好租,租金又貴,芷秀這樣的收入,怎麼負擔得起?他低着頭想了好一陣,忽然擡起頭來說:“要不你嫁給我!孩子一起帶去,我們在漢口租房子住!”

芷秀一下子驚呆了。這個老三!什麼都敢當面說出來!馬上臉上潮紅,漸漸發熱,她不敢讓老三看見自己漲紅的臉,捂着臉,走出去,到廚房裡,拴上了門,心裡怦怦直跳。

老三也被自己的話弄呆了。是不是說錯了啊?但是芷秀沒有回絕,這給了老三勇氣。

他馬上跑回家去。老大老二還沒走,他對兩個哥哥說了自己想娶芷秀。“她沒有罵你啊?”顏法疑惑地說。顏啓倒沒有這樣的疑慮。他說:“老三的想法也不是沒有道理。芷秀一個女人,帶兩個孩子,實在艱難。再說老三也是正經生意人,脾氣躁一點,心是好的,也不會對芷秀不好。我想咱們去問問芷秀,說不定會成的。”又說:“要是這樣,還真的好。芷秀從小和我們一起,現在要是成了老三的媳婦,是親上加親!”老三說:“還是大哥見得多!爹媽不在了,你們就是家長。替我去說說!”顏法說:“那也得等我們下班回來呀!”

到了晚上,顏啓和顏法,穿上乾淨衣服,到芷秀那裡去了。

芷秀一見他們就紅了臉。顏啓說:“芷秀妹妹,咱們是自己家人。老三有這個意思,我和老二商量了一下,覺得老三的心是誠實的。你也看到了,老三對你是沒有假的。再說他在做生意,也能幫你一把。”顏法說:“芷秀你自己考慮好。如果能這樣辦,我們當然喜歡。不過老三脾氣急躁一點,你要是不喜歡,也不要緊,我們傅家總之永遠是你的家!”

芷秀說:“老三也不是亂髮脾氣。”

顏啓聽了,心裡一喜。說:“老三現在好多了。在糧食行裡,都說他活泛!”芷秀說:“大哥二哥,你們的意思我都懂了,不過這事我不能做主的!”

老大老二都注意地看着她。

芷秀說:“我沒個爹媽,但是哥哥在,這事要哥哥答應才行!”顏啓說:“對,父母不在,長兄當家。那麼你給天武去信說說,看他怎麼說!”芷秀的臉又紅了。低着頭,再不說什麼。

過了一些天,天武的信來了。天武同意妹妹嫁給老三。另外對老大老二,專門寫了一張紙。

“大哥二哥,我們兄妹,從小蒙傅家老人照看,雖是兩姓,實爲一家。小妹多年受你們關照,我都知道,實在是我軍務在身,不能報答一二,心裡總是慚愧。小妹和老三的事,我很贊成,小妹良善溫和,有你們弟兄相幫,我是放心的。望你們看在老人情分上,以後更是照看妹妹,我在千里之外,行禮了。”

顏啓看着信,笑出聲來:“好了好了,事情妥了!”他對芷秀說:“妹子,這事交給我辦!你莫操心,看我大哥做的,一定讓你們滿意!”

請了算命的,擇了好日子,那天,顏啓僱了一乘轎子,傅家人,顏啓,顏法,漢華,淑清,老五一家人,都一起去芷秀那裡。到院子前,放了一掛鞭,街坊都來看。

幾桌簡單的酒席,街坊慶賀,老三有了家了!

晚上,送走客人,老三和芷秀在燈下坐着,忽然有一刻,芷秀腦子裡閃出林連長的影子,心裡略略有點苦澀,人生,就是這樣,一切都是規定好的啊!很快,她就不想這些了,起身爲老三打來一盆洗臉水。

老三在漢口租了房子,離顏法上班的地方就近了。起風下雨,顏法就不過武昌,在老三這裡,和德濟他們擠着睡。有時候,老三不在,顏法也領着朋友到這裡來,他們在孩子們的房間裡談話,很自在,芷秀總是給他們沏茶,給他們下點麪條過中,朋友都說顏法,你這個弟媳婦,真是賢惠,是你弟弟的福分!

顏法的朋友到老三這裡來,是商量事情的。

來的人主要就那幾個,劉石,張顏,還有一個鄧強,也是重慶做工的朋友。劉石稍稍年長,張顏鄧強都比顏法小,三十多點,四個人,都是從小做工長大的。

談的卻不是做工。國內戰場,已經到了白熱化的地步,雙方軍隊拼死血戰,難解難分。勝負往往在最後五分鐘,現在要做的,是全體同志都行動起來,盡力打贏這場戰爭。“中央已經指示,國統區地下黨的任務,已經不是長期潛伏,保持精幹了,而是擴大隊伍,行動起來!”劉石一個星期來一次,帶來上級的指示精神。

行動起來,就是開展工人學生兩大運動,在敵人後方,掀起抗議風暴,使敵人後方不穩。前此武漢大學的學生運動,在全國造成了很大影響,上級表揚了有關人員,指示下一步要從經濟鬥爭入手,繼續開展兩大運動。

“我們幾個都是做工人工作的,要多宣傳,多交朋友,做好鬥爭準備!”劉石說。

各人都彙報了自己最近的工作,鄧強在建築公司,劉石在紗廠,都發展了幾個可靠的工人,一旦有事,可以啓動他們。張顏在縫紉工場,也有了幾個好朋友,顏法在金木工場,帶了好幾個徒弟,都聽他的。劉石一一聽着,做了總結,指示大家不要急躁,等時機。

時機真的來了。

九月份,被服廠大門口,貼出了這樣一張佈告。

“崇奉總部年月日軍字第六號命令:等因,奉此。本廠承製服裝,任務至重,希各場如期完成,茲決定按人數提出獎金四十萬元,能按期完成者,即按其完成數量,核發獎金。特此佈告,仰各知照!”

這樣一張佈告,對於掙扎在飢餓線上的工人,是一劑強心針。四十萬元!在物價飛漲的時候,可以買回三石米,一個家庭有了三石米,可以維持許多時日。

佈告貼出的當天,全廠轟動。縫紉,剪裁,人人弓着腰搶活,每天干十六小時。縫紉針紮了手,用吐沫含含接着幹,有人累吐了血,偷偷擦去不讓人知道。有個縫紉工大腿長瘡,坐在凳子上,膿血透過褲子,將褲子和板凳沾在一起,他就是不離開凳子。一個女工懷孕,要分娩了還在做活,孩子生在廁所裡,用衣服一包,又去做活。

這樣的拼命,到十月底,全部任務完成了,人人吐了一口氣,望着四十萬。

望了幾天,望來一張新佈告。

“等因,奉此。本廠未經總部覈准,事先佈告核發獎金,自覺失職。除再報請總部覈准一部分獎金外,希全體職工,共體時艱,暫停此項要求。特此佈告,希各遵照!”

這是什麼意思呀?人們圍着佈告,議論紛紛。張顏大聲說:“這就是說,先前說的每個人發四十萬元獎金,不作數了!各人要體諒**困難,不提獎金的事。”

“什麼?操他奶奶的!”一個壯碩的漢子大聲嚷起來:“老子們辛辛苦苦,每天干十六個小時,就爲的幾石米。忽然一下就沒了,這是什麼道理,耍無賴呀?”這漢子叫王春明,是河南人,家裡老婆孩子一大堆,就靠他一個人工資養活。

“**困難,我們更困難呀!誰來管我們呀!”

“這簡直就是吃人不吐骨頭,公開的詐騙!”

“這是搶劫!他們把國家的東西都搞到手了,他們不愁吃的,我們吃什麼!”

老丁氣憤地說:“總說打仗困難,可是看看花樓街六渡橋,到處是館子!到處是窯子!當官的大魚大肉,吃完了還要***。他們的錢哪裡來的?”

人越聚越多,激憤之聲四處擴散。廠警隊長戴雄看見了,帶着幾個廠警過來。兵工廠,廠警都是有槍的,跟隨的是長槍揹着,戴雄一支德國手槍,皮套子裝着,神氣十足。

“幹什麼?在這裡聚衆呀?都他媽的滾回去上班!”戴雄提着手槍,叫嚷着。

顏法在人羣裡,不輕不重地頂了他一句:“佈告貼在這裡,不是給人看的嗎?”

戴雄吼道:“看他媽的一天呀!我看你就看了半個鐘頭。是躲懶來了啊?”說着把手槍又舞了幾下。倪海寬說:“你少拿那個**槍舞去舞來!走了火,脫不了干係的!”幾個廠警都上來了,拿**趕人,人們一邊罵着,一邊憤慨地散去。

不發獎金的事,風一樣傳遍全廠,工人們,個個憤怒,最老實的人也在嘀咕,脾氣躁一點的,都罵出了聲。

廠方對這些置若罔聞。這些個窮棒子,目不識丁,能成什麼氣候!他們這樣想。

很快,又一張新佈告貼出來。

“全銜命令:茲命令該廠承製官佐單衣若干套,士兵單衣若干套,規格大小如附圖。特令遵照,仰於年月日前製造完成,以利補給爲要!此令。總司令。”

早上,裁剪工場幾個工人去總務課領裁衣樣板,王春明在裡面。剛剛失去獎金,幾個人心裡都不平,現在又要趕工,情緒自然不高。一邊走,一邊嘀咕。

“隨你做幾多,都是白做的!”有人說。王春明說:“沒有辦法啊兄弟!遇到一些人,良心被狗吃了!該我們倒黴。”

總務課長劉鵬,是武漢青幫大把頭的拜把兄弟,平時很得寵,聽見工人牢騷,他破口大罵:“你們少跟我放刁!以爲自己了不得了是不是?告訴你們,不幹了趁早說!要一百條狗沒有,要一百個做工的老子分分鐘!只要在門口貼個條子,起碼一千個人來讓老子挑!”

王春明說:“你怎麼說話啊?我們是狗嗎?”

劉鵬脫口而出:“連狗都不如!狗還能看家!”

“放屁!”王春明怒吼起來:“你纔是狗,有錢人的看家狗!沒有良心的狗東西!”所有去領東西的工人,全都憤怒起來,男工女工,都圍着總務課叫罵。附近工場裡工人聽見劉鵬罵人,都過來了,一時把個總務課團團圍住。

有人密報了廠長,廠長姓徐,是軍隊上退伍軍官,脾氣躁。他怒氣衝衝地趕來,沒到跟前,聲音先到:“你們這幫子窮鬼,天生的賤命!有飯吃還不知足,吃飽了來鬧事。老子煩了把個廠關了,餓死你們!”

有人大聲頂他:“哪個吃飽了?是你自己吧?我們都餓着肚子在!”

“說話要講良心!只要我們做,不給我們錢,好好想下對不對?”

更有人大聲質問:“上頭髮下來的獎金,你把它弄到哪裡去了?是不是貪污了!”

徐廠長暴跳如雷:“要造反了,反了!關門,關門!你們都跟老子滾蛋!”工人們聽見這話,一起高聲喊道:“廠長要關廠了,不做了,走啊!”

人們從工場裡跑出來,紛紛往大門跑,一千多人,成了洶涌的潮流,門口的廠警拿着槍,卻不敢阻擋,眼睜睜看着人流出廠。消息傳開,縫紉工場的工人也跑出了廠。

顏法在金木場,看見外面人流出廠,回來說:“別個場的人都走了,我們也走吧!”一個老師傅說:“兵工廠,罷工搞不得的!鬧狠了,軍隊來抓人的!”另一個老師傅也說:“現在失業這麼厲害,你不做了,他把你開除,失業的人多的是。我拖家帶口的,沒有工作喝西北風!”只有顏法的幾個徒弟,憤憤地說:“他們不把工人當人,我們不做了!”說着和顏法一起,摔下工具,氣沖沖地出了廠。

工人沒有走遠,都聚集在馬場宿舍。這裡原來是日本人養馬的地方,日本人撤後,工人們在這裡搭蓋了一些蘆蓆棚子,這棚子漏雨透風,夏天熱,冬天冷,窮工人沒有住的地方,絕大部分都住這裡。棚區前面,有一個很大的廣場,現在人們都在廣場上。

真要罷工,心裡還是惶惶的,畢竟靠工廠吃飯,萬一真的開除了,怎麼辦?但是想起廠裡做的事,尤其是當官的說的那些傷人的話,個個氣憤不平。張顏站在一羣人裡面,看見顏法,他說:“傅師傅,現在已經罷工了,你說怎麼辦?”

人們都看着顏法。顏法說:“這回不是我們的錯,是他們不講道理,賴了我們的獎金,還罵我們是狗。就是狗,逼急了也會咬人!我看我們到行轅去!向當官的反映,看他們說哪個錯了!”大家都說:“去行轅,去行轅!”一時浩浩蕩蕩,從馬場出發,經過街道去行轅。路上的警察,看見這麼多工人,情知不好,趕緊打電話報告,工人們到行轅時,那裡已經佈置了不少士兵,荷槍實彈,虎視眈眈。

張顏大踏步走在隊伍最前面。一個軍官攔住他,問有什麼事?張顏理直氣壯地說:“來討飯了!向青天老爺求口飯吃!”那人說:“你們這麼多人,有話也說不清,派幾個代表好不好?”張顏回頭對大家說:“**要我們派代表,大夥說,派幾個,派哪個?”衆人七嘴八舌地說:“你就是代表!”張顏毫不含糊地說:“好,我做代表!還來幾個!”於是有人推薦傅顏法,有人推薦王春明,一共七個人,被那軍官領進去,其餘的人坐在行轅旁邊馬路上等。

一個老軍官接待他們。顏法第一個說:“長官好!我們是被服廠工人,廠裡要我們加班做十幾個小時,答應給每人四十萬獎金,我們搶了幾個月,把任務完成了,他們又說不給了。請**給我們做主!”

老軍官“呵呵”應着,一邊在本子上記錄。

又問了一些情況,那軍官說:“基本情況我清楚了。你們爲‘戡亂’做了貢獻,是不錯的!反映的獎金問題,我表示同情,但是也要知道,現在是特別時期,國家有困難,可能一時到不了位。但是我相信,事情一定會得到合理解決的。請你們回去,告訴廠里人,行轅已經知道情況了,會和你們廠裡協商,把這事解決好。大家看怎樣?”

聽他這樣說,還真是不好再說什麼了。張顏說:“請長官快點向上面反映,我們沒有錢吃飯,餓着肚子在幹活!”軍官說即刻反映。衆人就出來了。外面的工人,看見代表出來,都圍上來問。張顏說,**已經答應和廠裡協商,解決獎金問題,我們且等等看,看他們幾時解決!

等了兩天,廠裡毫無動靜,反而有些風言風語出來,說這回參加罷工的人,都要被開除,已經派人去鄉下招工人了,人一到,就開除鬧事的。這一來工人們坐不住了。

那天早上,幾千工人集合在馬場廣場上,鬧哄哄去行轅請願。張顏在人羣裡走動,要大家保持秩序,各工場把自己的人清理好,不要讓外人進來了。於是各班組都清人,清到後來,發現一個來歷不明的人,不屬於任何班組,也沒人認識他。這人約三十歲,眉毛惡,精幹的樣子,腰裡扎一根皮帶,看着衆人,毫無畏懼。

小彭問他:“你是幹什麼的?”他呵呵一笑說:“看你們鬧得熱鬧,來捧場的。”這話蹊蹺。幾個人都去圍着他,問七問八。小彭看他腰裡鼓鼓的,似乎有武器,便去他腰裡摸了一把,果然硬硬的!

“特務!”小彭一把抱住他,幾個人不顧他掙扎,從他腰裡搜出一把匕首來!這匕首鋒利無比,刀槽很規範,柄上刻着字,是一把軍用匕首。這人是混進隊伍的特務無疑。大家都憤怒地咆哮着,有人去找繩子,要把他捆綁起來。駐廠的憲兵馬上來了好幾個,勒令工人把這人交給他們,否則不客氣。工人不服,大聲說:“你們派人混進來搗亂,我們要把他交給**!”

廠裡方向,開來一輛十**卡車,滿滿一車廠警,全副武裝,駕駛室旁邊站着兩個人,一個是厂部秘書錢立章,一個是廠警隊長戴雄,兩人手裡都提着手槍。

車到近處,廠警們全部下來,拉開隊伍,形成包圍態勢,並且架起了機槍!錢立章大聲喊着:“都給我聽好了!戡亂時期,軍事工廠不得罷工,不得違背命令,否則軍法從事!你們趕快回廠上班,不然後果自負!”

工人們不理他,還是繼續集合隊伍,隊伍慢慢朝廠警移動,錢立章氣急敗壞,朝天就是一槍!廠警們一起放槍,巨大的聲音震懾着人羣,隊伍一下子亂了。被工人扭住的特務,見勢掙扎着往外跑,老丁和小楊、倪海寬死死抱住他,幾個特務走過來,不由分說,朝着他們“啪啪”就是幾槍!老丁和倪海寬立刻倒下,小彭被一顆子彈穿過袖子,也鬆了手,特務趁機跑了。

“打死人了!打死人了!”人們嚷着,亂紛紛的四下逃跑,有人喊着:“到行轅去,告他們!”散了的人羣又集中攏來。廠子裡面,聽見外面的槍聲,所有的工人都停止了工作,縫紉裁剪工場是早已沒有人,金木工場,輔助工場,連食堂做飯的工人都跑了出來,廠門口幾個廠警在這洶涌的激流面前,如同幾隻蒼蠅,毫無阻擋力,人羣都集中到中山大道上,向行轅進發。廠警們來了更多,都把槍端在手裡,憲兵也來了,一個個如臨大敵,***拉開拴對着工人。警察的車輛一輛接一輛,堵住工人的路,一些急躁的工人被捕,另外一些散了,只有幾百人仍然在那裡和軍警對峙。忽然又是一排槍響!張顏見敵人真要動手,知道現在硬頂工人要吃虧,大聲喊道:“回去,回去,到馬場去!”人們在他的帶領下,重又回到馬場廣場。

老丁和倪海寬躺在血泊裡。老丁頭上中了一槍,倪海寬胸部中一槍,肚子中一槍,都從身體穿過,兩人都沒有氣了。大家看着自己的弟兄這樣的慘狀,個個義憤填膺。

衆人七嘴八舌,有說去行轅的,有說去總部,有說去把廠長找來,有說和兇手拼了。顏法找到張顏,覺得這樣羣龍無首不行,便對大家說:“今天先不慌動作,留幾十個人把遺體守着,明天在這裡開大會,看怎麼辦?”

當時就有幾十個小夥子留下來。大家把兩人的遺體擡到一個空屋子裡,放在鋪板上,門口派十幾個人守着,輪流換班。顏法叫張顏,去找劉石,到老三家匯合。

劉石、鄧強、張顏都來了。顏法叫芷秀做飯,看着外面,有人來,就說這裡沒人。

四個人在屋裡緊張商量。

劉石聽了事情經過,仰起頭考慮了一會,對顏法他們說:“現在他們已經背了理,打死人的事絕不能輕易放過!你們馬上回廠去,從現在起,一刻也不要離開羣衆!第一,馬上成立治喪委員會,叫‘一一七血案治喪委員會’。第二,馬上選派職工代表。張顏要爭取做總代表,傅顏法在下面發動羣衆。第三,全廠每人捐款一萬元,做活動經費。但是你們一定不要管錢,讓羣衆管。”顏法和張顏都記下了。

關於條件,劉石說,主要是經濟方面的,但是要儘量擴大政治影響。一是懲辦兇手,二是按照傳統出殯,老丁是黃陂人,要送回老家,從礄口擡棺到江岸,擴大聲勢。三是要廠方兌現獎金。

另外,要鄧強立即和各工廠、鐵路聯繫,發動全市聲援被服廠。《大剛報》要在明天把這件事情報道出來。鄧強說大剛報發消息沒有問題。

劉石說:“只要發了消息,主動權就在我們手裡了!”鄧強聽說,馬上就走了。

顏法和張顏回到廠裡,當晚就參加了守護遺體。第二天,工人都來了,幾千人,鬧哄哄的。張顏站在一個臺子上,說了兩個想法,一,成立治喪委員會,二,每個人捐一萬元。把爭取的條件也說了,懲兇、安葬、發獎金,大家都沒有意見。

忽然有人跑來,說廠裡已經安排一些人,成立了“工人代表會”,主角是秘書、福利會頭頭以及青幫的人,他們已經答應給每個死者五千萬元撫卹費,現在正在一個小旅館裡開會。

顏法說:“沒有大家選舉,這樣的代表我們不能承認!”

大家都說對,代表要我們選舉。有人大聲喊着:“就選張顏,做我們的代表!”衆人都說好。張顏立刻說:“大家這樣看得起我,我一定不辜負大家的期望!這樣,我們先去找他們,和他們一起,成立治喪委員會,現在就去,來幾個人!”立刻有十幾個人跟着去了。

顏法留在廠裡,和各個工場聯繫,收取每人一萬元的活動經費。工人們聽說是治喪而且爭取獎金,都爽快地答應了。有人當場要交,顏法說:“現在我不收錢,等治喪委員會成立了,交給他們。”

張顏帶着十幾個人,找到那家旅館,裡面正開會,商量復工。領頭的,一個姓潘,是廠裡的一個老書生,爲人膽小怕事,另一個姓朱,中年人,和廠裡上層關係很緊,廠裡挑選他們,就是爲了和稀泥,把這事處理,快些復工。

張顏自我介紹說:“大家推舉我,來和諸位商量,看怎麼處理這件事?”

老潘說:“我們已經求了孔老先生出面調停,總之是要讓死者家屬滿意。”

姓朱的也說:“現在人已經去了,有什麼辦法呢?就是在錢上面,要多賠點,不能讓家屬苦了。”

張顏說:“我們工人自己的事情,還是自己辦爲好,請孔先生就不必了吧?另外這是慘事,總要發喪的,我們該成立一個治喪委員會,料理後事。”

老潘聽說不是罷工,只是治喪,立刻答應了。當即決定,由老潘管錢,姓朱的跑外交,張顏管總務。所謂總務,就是交涉了。這是個苦差事,要和**部門打交道,搞不好惹火上身,那兩個見張顏承擔了,都高興。

於是一行人都回到馬場宿舍,首先由老潘收錢,工人們爭先恐後,八千萬立刻就收齊了。有了錢,張顏指揮,在場地中央搭起一個大棚子,佈置靈堂,兩位罹難者的遺像高高掛在靈堂中央,又張羅棺木。

廠方送來了棺木,很薄的木頭,人們一看就氣了,說:“工人活着受罪,被打死了,還睡這樣的棺材!”小夥子們上去,幾腳就把棺材踹破了,另外去買了兩具厚實的棺材,將兩位罹難者安放進去。香燭紙蠟,都點了起來,還請了一班和尚唸經。

大門口兩邊,掛着兩位罹難者的血衣,驚心動魄!

顏法抓緊時間,找兩位死者的家屬。一個自稱是倪海寬“叔叔”的人,瘦骨伶仃,一看是吸鴉片的角色,另一個本廠人,叫小毛,是青幫的小兄弟。“叔叔”在倪海寬的棺材前哭喪着臉唸叨:“他從小沒有爹孃,是我這個做叔叔的把他一把屎一把尿帶大。後來託人告保,送他進廠。叫他莫出風頭,莫玩命,不聽啊!現在就賠五千萬!我養他一場啊!”那個小毛也幫腔:“不這樣能怎麼辦呢?人已經去了,給了五千萬,他們要是不給你有什麼辦法?胳膊總是扭不過大腿的!”

顏法聽見話音不對,問他們:“你們準備接受五千萬啊?”那人說:“不接受怎麼辦?總不能和廠裡對着搞。把他們惹煩了,一個錢都不給怎麼辦!”

小彭在旁邊站起來,大聲說:“你哪裡是什麼叔叔!倪海寬根本就不姓倪!他是討飯到武漢來的,頂着姓倪的名字進的廠。你們搞錢竟然搞到死人頭上了,良心壞了!”那“叔叔”本來心虛,冒名頂替被當場揭發,臉上紅一陣青一陣,和小毛嚅囁着走了。後來知道,是廠裡叫他們來的,說好了,要是擺平了,倪海寬下葬,所有撫卹金全部給他們。

老丁的家屬倒是真的來了。是老丁的岳父,一個風燭殘年的老者。他喘着氣說:“今天有兩個人到我們家,說是廠裡的代表,拿個紙條要我女兒簽字,說是簽了就有五千萬塊。我女兒說,殺人償命!不肯簽字。”顏法說:“老伯,不能籤!我們工人的命,沒有這樣賤的!殺了我們的人,總要有個說法。”

一個工人跑來,拿着當天的《大剛報》,上面登着被服廠打死工人的消息。顏法知道,這是報社裡的同志發揮作用了。報紙一登,全市都知道了,到晚上,各處慰問的人來了,送來各式各樣的輓聯。其中兩幅最尖銳:“我們請願爲的吃飯,你們殺人爲的什麼?”“你們死了,我們看見,我們永遠記得!”顏法指揮,把這兩幅輓聯掛在大門口,讓所有來人都看見。

組織了糾察隊,防止有人破壞。夜裡,果然有人來報告,青幫頭子指示碼頭上的青幫,組織人來搶屍。武漢的碼頭是很黑的,一般人,都避開碼頭人。如果真的來一羣碼頭工人搶屍,後果是很嚴重的。張顏聽說,大聲說:“我不相信!碼頭工人這樣沒有志氣!我去跟他們談!”說着就走。小彭說;“我跟你去!”又有幾個小夥子跟着去了。到了碼頭,那裡果然聚集了一大羣人,總有幾百,確實是被人煽動,說是每人大洋十塊,搶了屍,另外到餐館裡吃酒席。一些碼頭工人也疑惑,怎麼老闆這樣大方?張顏帶人過去,慷慨激昂地把被服廠工人受的苦,被打死的慘狀,一一告訴碼頭工人,工人們這才知道不是簡單的“打碼頭”,而是含有重大的政治原因。當時就散去了大部分。

張顏回來,高興地談着碼頭上交涉的成功,那邊又來了情況。原來交給印刷所印刷的“告全市父老書”,是一篇措辭很準確的文章,只談了工人的苦,而現在印好的傳單,卻無緣無故的加上了“山東解放軍已經反攻,我們要罷工罷課!”這個情況是十分嚴重的。這樣一份傳單散發出去,警備司令部可以立刻來抓人!很明顯,這是有人栽贓陷害。必須立刻銷燬這些傳單!當時已經宵禁,道路不通,顏法說:“好像有些地方,一些店鋪有前後門,可以穿過去。”小彭自告奮勇去銷燬傳單。他熟悉地形,從店鋪穿行,避開街口的崗哨,摸到了印刷所。那裡正在加快印刷。小彭問老闆,怎麼改了內容?老闆說,你們的潘代表來說,加這幾句。很明顯,潘代表被施加了壓力,做出這樣傷天害理的事。

老闆不肯改印,說那樣損失大了。小彭警告老闆,你知不知道事情的嚴重性啊?你看看都說的什麼!警備司令部來了,先槍斃我們,後槍斃你!這一說,老闆才慌了,仔細看了內容,大罵潘代表不是東西!當即撤下版,將已經印好的傳單全部燒掉,另外搶印了一批。

早上劉石到了老三家,聽了顏法的情況彙報,幾天來,被服廠的罷工,已經轟動全市,傳到全國,各方力量都注視着這裡。劉石分析,拖長了不利,時間長了,人心會渙散。昨天發生的改印傳單的事,是很危險的信號,說明敵人已經在行動,製造鎮壓的理由。當務之急,是把追悼會開了,然後留骨幹守住遺體,派代表和敵人談判。談條件時,抓住兩點,一是一定要堅持出殯送到黃陂,這樣造成全市性的影響,二是堅持工人獎金的發放,這樣使工人信任我們。其他的,看情況,該讓步的就讓步。

顏法聽着,深深佩服劉石的老練,胸有城府,在這樣大的風浪面前,沉着冷靜,有條不紊,真是久經考驗的領導!

顏法回到廠裡,立刻安排召開追悼會。追悼會規模盛大而隆重。靈堂前豎起了牌樓,掛着幾丈長的白布做的橫幅,寫着:“你們死了,我們親眼看見,我們永遠記得!”牌樓兩邊,是顯眼的對聯:“殺人償命,嚴懲兇手!”

各種各樣的輓聯到處都是:“我們罷工爲的吃飯,你們殺人爲的什麼?”“堅決找兇手算賬,齊心爲死者報仇!”四五百幅輓聯,花圈,祭幛,鋪天蓋地,一直襬了兩裡多長。

全武漢市的工廠企業,都派人來參加。四大紗廠、兩條鐵路、南洋菸廠、海軍造船廠、兵工廠、電廠、人力車公司、文化團體……幾十幾百人一隊,輪流到遺像前祭奠。成千上萬的工人,黑壓壓一片,聽張顏在會上慷慨激昂地演講,講到激動處,全場一片哭聲!

果然不出劉石預料,提出的八項要求,對方答應五條,連補發獎金也同意了,只有三條他們堅決不肯,一是擡棺從礄口去江岸,那樣將會步行十幾裡,轟動全市;二是槍斃兇手;三是撤換廠長。顏法知道,三條中,後兩條都是可以讓步的,但是擡棺一定不能讓。

張顏全權負責談判。他早已把生死置之度外,昂首闊步,在行轅和警備司令部出出進進。每次去,都面臨着被捕的危險,那些槍兵,不懷好意地望着他,把槍栓拉得嘩嘩響。只要有人下令,他們立刻就可以要張顏的命!張顏輕蔑地看着這一切,他知道他身後有上萬的工人。

到最後,對方終於讓步了!同意擡棺出殯。被服廠停工一天,損失軍裝上萬套,前方來電催,上面來人過問,當局再不敢拖了。

一萬多工人擡着棺材上了街!

十里多長的中山大道,萬人空巷。道路兩邊,站滿了市民,水泄不通。遊行隊伍浩浩蕩蕩,潮水一般,前面是兩副巨大的靈柩,裝飾得豪華無比,幾十個人擡着,花圈,標語,口號,搖龍的,舞獅的,唸經的,震動了整個漢口。張顏和顏法穩穩走在隊伍前面。

這次鬥爭,取得完勝。

三 燃燒的京漢路十三 鐵蹄踏江城一 烽火陽夏一 烽火陽夏十五 蹉跎衡陽二十 大罷工二十一 從楚江到香江十九 少小離家老大回十八 傷心黔桂路六 白色恐怖十八 傷心黔桂路三 燃燒的京漢路二十二 決戰白山黑水四 孤苦兄妹七 煉獄六 白色恐怖十四 甦醒四 孤苦兄妹二十二 決戰白山黑水一 烽火陽夏十五 蹉跎衡陽一 烽火陽夏十八 傷心黔桂路九 地下英雄五 北伐壯歌四 孤苦兄妹六 白色恐怖十五 蹉跎衡陽十 逃亡與驛站七 煉獄四 孤苦兄妹四 孤苦兄妹十四 甦醒十二 別矣,武漢十二 別矣,武漢二 啓蒙者二十一 從楚江到香江一 烽火陽夏二十二 決戰白山黑水二十一 從楚江到香江十八 傷心黔桂路十九 少小離家老大回十九 少小離家老大回十五 蹉跎衡陽十一 國難來了八 兒女情真十三 鐵蹄踏江城十一 國難來了五 北伐壯歌一 烽火陽夏十六 地獄中八 兒女情真十六 地獄中十 逃亡與驛站五 北伐壯歌十八 傷心黔桂路十九 少小離家老大回二十一 從楚江到香江十四 甦醒十九 少小離家老大回十二 別矣,武漢一 烽火陽夏二十 大罷工十四 甦醒七 煉獄十八 傷心黔桂路六 白色恐怖十六 地獄中一 烽火陽夏十五 蹉跎衡陽十九 少小離家老大回十五 蹉跎衡陽三 燃燒的京漢路十六 地獄中一 烽火陽夏十二 別矣,武漢十二 別矣,武漢七 煉獄十三 鐵蹄踏江城七 煉獄一 烽火陽夏七 煉獄一 烽火陽夏十九 少小離家老大回十九 少小離家老大回二十一 從楚江到香江十九 少小離家老大回十五 蹉跎衡陽十九 少小離家老大回一 烽火陽夏十一 國難來了三 燃燒的京漢路四 孤苦兄妹一 烽火陽夏六 白色恐怖四 孤苦兄妹
三 燃燒的京漢路十三 鐵蹄踏江城一 烽火陽夏一 烽火陽夏十五 蹉跎衡陽二十 大罷工二十一 從楚江到香江十九 少小離家老大回十八 傷心黔桂路六 白色恐怖十八 傷心黔桂路三 燃燒的京漢路二十二 決戰白山黑水四 孤苦兄妹七 煉獄六 白色恐怖十四 甦醒四 孤苦兄妹二十二 決戰白山黑水一 烽火陽夏十五 蹉跎衡陽一 烽火陽夏十八 傷心黔桂路九 地下英雄五 北伐壯歌四 孤苦兄妹六 白色恐怖十五 蹉跎衡陽十 逃亡與驛站七 煉獄四 孤苦兄妹四 孤苦兄妹十四 甦醒十二 別矣,武漢十二 別矣,武漢二 啓蒙者二十一 從楚江到香江一 烽火陽夏二十二 決戰白山黑水二十一 從楚江到香江十八 傷心黔桂路十九 少小離家老大回十九 少小離家老大回十五 蹉跎衡陽十一 國難來了八 兒女情真十三 鐵蹄踏江城十一 國難來了五 北伐壯歌一 烽火陽夏十六 地獄中八 兒女情真十六 地獄中十 逃亡與驛站五 北伐壯歌十八 傷心黔桂路十九 少小離家老大回二十一 從楚江到香江十四 甦醒十九 少小離家老大回十二 別矣,武漢一 烽火陽夏二十 大罷工十四 甦醒七 煉獄十八 傷心黔桂路六 白色恐怖十六 地獄中一 烽火陽夏十五 蹉跎衡陽十九 少小離家老大回十五 蹉跎衡陽三 燃燒的京漢路十六 地獄中一 烽火陽夏十二 別矣,武漢十二 別矣,武漢七 煉獄十三 鐵蹄踏江城七 煉獄一 烽火陽夏七 煉獄一 烽火陽夏十九 少小離家老大回十九 少小離家老大回二十一 從楚江到香江十九 少小離家老大回十五 蹉跎衡陽十九 少小離家老大回一 烽火陽夏十一 國難來了三 燃燒的京漢路四 孤苦兄妹一 烽火陽夏六 白色恐怖四 孤苦兄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