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令來了。所有幹部,結束學習,跟着主力,打進關內去!
百萬野戰軍,浩浩蕩蕩,殺向北平。這是最精銳的部隊,裝備齊全,大炮坦克應有盡有,士兵都是分到土地的農民子弟,精神抖擻,士氣高昂,向一切阻擋他們前進的障礙衝鋒!
關內陡然有了這樣百萬精銳,戰爭局勢大變。
圍困北平,和平解放,接着大規模向南,向着長江前進!
整個中原大地,到處騰起滾滾塵煙,野戰軍勢如破竹,接連拿下擋路的據點,很快飲馬長江。
德玲站在長江北岸,看着闊別多年的長江。故鄉的母親河,你的女兒回來了!在那風雨飄搖的日子,自己逃亡外鄉,惶惶不知去向。那時候,滿眼敵人的勢力,到處同志犧牲,多少的無可奈何,多少的夢幻,何曾想到會有今天,我們千軍萬馬,勝利凱旋!
部隊在漢口東面集結。這裡叫灄口,一個小鎮,隔着那條灄河,就是漢口。
據情報,漢口敵人已經逃竄,指揮員正在分析,一輛卡車駛過來,車頭一面紅旗,坐着十幾個熱情洋溢的市民代表。“解放軍同志,敵人跑了,快進城吧!”爲首的一箇中年漢子,中等身材,臉上滿是塵煙,眼睛裡有着疲憊。爲了保衛城市,他已經幾天幾夜沒有睡覺了。
顏法一眼認出那人。“劉石!”“傅顏法!”兩雙大手緊緊握住,都激動不已。
“你回得好啊,武漢正缺幹部!”劉石說,市委已經向上面打報告,要求抽調有經驗的幹部來接管城市。他問了幾句,顧不上多說,馬上帶着部隊進城。
這一天,是1949年5月16日。
幹部大隊,跟着劉石,帶着士兵,迅速接管了一些重要機關。
人民**成立了,南下大隊被分配到各條戰線。德玲到市文化局,顏法到武昌區工會,其他同志,各自有不同崗位,彼此來往少了。
德玲進了機關,生活安靜下來,對孩子的思念便日甚一日。福生現在怎麼樣?棗花乖嗎?每天夜裡,她都在思念中入眠。離開十幾年,烽火連天,也不知孩子能否平安?過去在戎馬倥惚中,她也想孩子,但那時戰鬥任務一個接一個,容不得 她多想。現在安定了,她渴望見到孩子。德玲向組織打了報告,提出見孩子的要求。組織對革命後代是認真的,成立了專班尋找。那個小鎮已毀於炮火,居民散去很多,但專班還是盡了最大努力,在當地**幫助下,找到了孩子下落。
遺憾的是,只找到棗花,福生不在了!
原來,日寇佔領時期,對那一帶進行了殘酷的掃蕩,陳子敬被抓了勞工,至今下落不明。兩個孩子被一個農民收養,那家貧寒,孩子得不到基本保障,一次福生髮高燒,沒有錢治療,很快就死去。專班把棗花帶到德玲面前,德玲幾乎認不出來了,棗花那樣瘦弱!德玲一把抱住她,淚水長流。孩子受苦了!福生,那樣厚道善良的兒子,永世隔絕。德玲永遠記得她出走的那個早晨,兒子略帶憂鬱的表情和那句“姆媽早些回啊”的話,兒子話音裡分明有着祈求!我可憐的兒子啊,你母親的命運,就是如此啊!道路是自己選的,說不上後悔,可是命運對於自己,是過於殘酷了!
從那一刻起,直到終身,德玲心裡的陰影一直不能散去。
顏法從到重慶開始,就在尋找琴姑,寫信石沉大海。回到武漢,他又給湖南那裡寫了好幾封信,郵局都是“查無此人。”琴姑消失了嗎?想起在衡陽分手,炮火連天,寇兵肆虐,老百姓不知道死了多少。琴姑父女呢,他們能逃過那一劫嗎?
顏法不甘心,又以組織的名義,向琴姑家鄉的地方**發了公函,不久回函來了:“經調查,蔣琴姑父女在日寇侵略期間,爲逃避日寇,於1938年離開家鄉,此後再無音信。此致敬禮。”
那麼琴姑真的是消失了。戰爭啊,多少百姓家破人亡!深深的失落徘徊在顏法心中。天地這樣大,天穹之下,有多少離散的親人!
顏法心裡,一直有一件事耿耿於懷,攪得他夜裡總是醒過來。這就是早年在那個黑監獄裡,遇到那幾個農民協會的人,尤其那個老者,臨刑時那樣看着他!
顏法永遠記得那幾句話:“實不相瞞,我是共產黨。但是,我們在這裡的情況,黨不知道,過了很多年後,我們黨一定會勝利的,那時候他們會想起我們!請你把我們幾個的名字記下來,將來等我們勝利了,告訴我們的黨,我們沒有叛變,請你讓我們的後代知道!”
現在黨已經勝利了,該是實現自己的承諾的時候了。
記得好像是陽新。記得姓鄧。其他的,就不是很清楚了。顏法打了介紹信,到陽新去。
接待的同志見是武漢來的人,很客氣,說李同志是老革命呀,二十年代坐牢!和我們陽新的老革命一起,真是不容易。你們是有功勞的!他們給顏法安排了很好的賓館,縣委書記也來了,他對顏法恭維了一番說,您來一趟不容易,先讓我們的工作人員帶您去幾個地方轉轉,您尋找的人,我們派人去找,找到了通知您。
這樣很好。顏法就隨着接待人員,到一些風景好的地方走了走,只是心裡總是記着這件事,隔天就催他們。
終於,縣委書記告訴他,實在找不到。
“我們陽新,大革命時期,很多人跟着紅軍走了,很多人鬧農會。後來白軍來了,殺了很多人。當時沒有記載,時間又這樣久遠,實在找不到您要找的人!”縣委書記不好意思地說。
顏法久久沒有出聲。老叔,原諒我,您拜託的事情我沒有完成!
他們成了無名烈士。在漫長的歷史長河中,有多少這樣的烈士呢?好在他們爲之奮鬥的社會終於實現了,烈士們九泉之下,能安息嗎?
一天,顏法去市**彙報,遇到劉石,他告訴顏法,一個老領導來了,希望見顏法。
誰呢?劉石說,見了你就知道了。隨劉石走進一個辦公室,一個莊重的女同志坐在桌子後面,“祁大姐!”顏法驚喜地喊道。祁大姐一直是地下工作的高層領導,武漢地下黨的同志,都去**她那裡,接受過她的培訓,顏法去東北,就是祁大姐一手安排的。
祁大姐是路過武漢,來看望老部下的。她問了顏法工作生活情況。忽然想起來:“我在**的時候,答應過你勝利後爲你說個媳婦的。你怎麼不問我呢?”
顏法不好意思地說:“大姐笑話了!”
“哎,這不是笑話呀!我們幹革命,既要工作,也要生活,不然一天到晚工作,回去沒有一個說話的,多麼沒趣味!”她站起身,在屋子裡走了幾步,考慮着什麼。過會,她對顏法說:“我說過的事情,就要兌現。不敢說一定成,但是一定盡我的心!”顏法只有說謝謝。
過了一天,祁大姐給顏法來電話,叫他去她那裡一下。
走進屋,發現德玲在這裡!德玲穿着一件藍色的列寧服,頭髮高高地挽起,顯得瀟灑年輕。看見顏法,她點點頭。
祁大姐對顏法說:“我才知道,你們是認識的。一起南下,又是街坊。蘇佳同志比你參加革命早,是個老黨員了。你呢,很有工作能力,文化也不錯。我看你們兩人是不是不要再單着了,就結爲革命伴侶。蘇佳你是個文化人,但是文化人不一定非找文化人不可!李啓明同志忠厚聰明,從小追求進步,讀了不少書,是有知識的工農幹部!從扮相上看,你們兩個也是非常般配的!”說完這些,祁大姐笑着,給他們倆一人倒了一杯水。
顏法沒有準備。對於德玲,他是佩服的,她有文化,革命歷史長,是領導,自己和她,是不是高攀啊?他漲紅着臉說:“我……我水平低了吧?”
德玲倒是快人快語:“李啓明同志!我們都是從鬥爭中活過來的人,不要那樣小資產嘛!我也沒水平。這樣吧,我們都去考慮一個小時,然後直接給祁大姐回話好嗎?回答乾脆一些,同意不同意,就一句話!然後我們還有很多工作去做!”
祁大姐笑起來:“蘇佳的話我贊同!槍林彈雨過來的人,有什麼好扭捏的?”顏法從祁大姐那裡出來,去找劉石,偏偏劉石不在,只好一個人在江邊逛。一個小時很快過去了,說實話他什麼也沒想。到最後跨進祁大姐辦公室的一刻,他想好了。
“我同意。”他就說了一句。
祁大姐笑了:“我就知道你同意。蘇佳,多麼好的女子!文武雙全,長得又漂亮。”
顏法問:“她同意嗎?”祁大姐說:“你呀,還真的厚道過分了!不知道她已經同意嗎?”
祁大姐要去廣東,囑咐有關部門,趕快把他們的婚事辦了。參加了他們的婚禮,她就走。
有關部門效率很高,立刻就佈置好了一切。給他們批了一間房子,門上貼一幅對聯:“革命戰友,恩愛夫妻。”恰如其分。
來了好多客人!工廠的,南下的,**部門,軍隊,不許請客,只是在新房吃顆喜糖,嘻嘻哈哈,說着笑話。祁大姐主婚,她說話的時候,大家安靜下來。
“門上的對聯誰寫的?寫得好!就是革命戰友。蘇佳同志,我的老部下,早在1927年就是我黨地下黨員。在上海中央機關工作過,又去新四軍,後來是解放軍高級指揮員。李啓明同志,參加過二七大罷工,在我黨老一輩領導下工作,後來領導武漢被服廠大罷工,對革命忠心耿耿!這樣兩個同志結合,是一件大喜事!我更希望他們記住對聯中的下聯:恩愛夫妻!什麼叫恩愛?就是在共同革命的前提下,互相體貼,互相關心,共同進步!啓明,你一個男同志,家務事要多做些,莫讓蘇佳累着;蘇佳,你也要多體貼啓明,他累了,你要給他捶捶背!大家說,這樣好不好啊?”
一片掌聲和哄笑聲。笑聲中,德玲的臉紅得像柿子。
大家都走了,房間裡靜靜的,兩個人坐在椅子上,都沒有說話。一切像夢一樣!祁大姐,這個權威領導,乾脆利落就使他們結合了。
已經很晚了。顏法給德玲倒了一杯水,溫和地看着她說:“休息吧,不早了。”德玲嗯了一聲,沉默一會,忽然對顏法說:“老李,我有個要求,能說嗎?”顏法說:“我們之間,有什麼不能說的。”
德玲說:“我今天很累,今天晚上,我們不睡一起好嗎?就今天!”說了這話,她有些緊張,看着顏法。顏法寬厚地說:“可以呀,你今天是累了,來了那麼多人!”說着去牀上,抱起被子和枕頭,鋪在地板上。地板很乾淨,做鋪板沒有問題。
德玲躺在牀上,顏法拉熄了電燈。兩個人,都沒有睡着。
德玲又一次深切地想起了肖老師,那個可親可敬的領路人,甚至清晰地浮現出兩人在地下交通站時的種種畫面,安息吧,親人!如今我們享到了太平。她也想到了福生。兒子啊,你活着,娘不能照顧你,娘只有把你存在心裡,是永遠的存放!
顏法也在回憶着。桃子,琴姑,一幕幕,多麼好的人啊!不能忘記,不會忘記。有些東西,足以叫人懷念一輩子。哪怕這種懷念叫人痛心。
生活的車輪載着人們,只顧往前行,讓每一處驛站的回憶,化爲美好,永遠留存心中吧!
新政權建立不久,開始整頓秩序了。
一夜之間,所有的妓院賭場鴉片館全部封閉,所有的黃賭毒人員全部帶走,集中學習。妓女們教育後送到工廠勞動。
一夜之間,所有過去在街頭巷尾遊手好閒的混混,全部收容教育,其中的地頭蛇惡霸之類黑道人物,給以懲處。
有一個號稱“三朝元老”的黑道人物,最先赴了陰間。
這人是漢口碼頭一霸。打起架來不要命。漸漸名氣大了,勾結官府警察,在碼頭上帶着一幫子弟兄,欺行霸市,好多回把外地來的船民,打得頭破血流,其中不乏血債。他最風光的時候,好幾個碼頭都是他的勢力範圍,人叫“金飯碗,”“搖錢樹。”臨近解放,他的勢力已經到頂峰,新來的客戶,船民,商人,只要涉及碼頭的,都要來給他送禮,拜碼頭,否則就不能生存。解放軍快來的時候,一個老朋友勸他逃跑,他輕輕一笑說:“哪朝哪代,能少了我們這號人?解放軍他不食人間煙火呀?”
碼頭被軍管,小嘍囉來報信,說軍代表已經在調查他的材料。他不慌不忙,給那個軍代表送去兩筒“冠生園”餅乾。這兩筒餅乾,一筒是真正的餅乾,另一筒裡面,滿滿一筒金條!
那軍代表回家,聽說有人送餅乾,打開一看,一筒金條!嚇得他大汗淋漓!這事情說不清的話,腦袋搬家是肯定的!他連覺都沒有睡,連夜趕到市**,求見市長,把兩筒餅乾交上去。
正愁找不到典型,典型送上門來了。第二天早上三朝元老就被抓了。很快,一張佈告貼在他家門口,因爲血債累累,因爲賄賂**人員,處以極刑!
這件事震動了武漢市面。都知道這回來的**不是好玩的,風氣嚴整,說到做到!
涵三宮的徐賓佬在劫難逃。他在日本人佔領時期,做了“雞雜鴨雜,”欺壓街坊,敲詐勒索,做了不少壞事。勝利後,本來作爲漢奸抓了,他把錢財拿去給**官員,結果被釋放,還做了警察。就在那個“元老”被槍斃不久,有人將檢舉信寄給公安局,揭發賓佬的罪行,調查了幾天,把他抓了進去。
那天,在閱馬場召開萬人大會,公審賓佬。顏法在會上發言。他忽然想到老大顏啓,也是被賓佬迫害,幾乎送了命的。
“大哥大哥,”顏法進門就叫:“你是被賓佬迫害的人,不是差點送了命嗎?現在公審他,你快去揭發!”
誰料顏啓慢條斯理地說:“已經這樣了,何必落井下石哦!”
顏法氣得給了老大一巴掌!說他糊塗。顏啓低着頭,無論顏法怎麼說,就是不去。
這邊還在爭論,那邊賓佬已經完事了!
還是在抗戰勝利的時候,顏法就多方面打聽老四的下落,一直不得要領。到各種機構成立,他以家屬名義,正式提出報告,尋找弟弟。那一天,確切消息終於來了。
漢陽游擊隊經歷了殘酷的鬥爭,損失很大,人員流失,但組織上還是找到了一些游擊隊的老同志,通過他們,找到了當年和老四一起在船上,後來跳水逃生的同志。他講述了老四如何捨身掩護他脫險,如何與敵人射擊到最後,如何被敵人擊中,落水犧牲。
傅家人都知道了這件事。他們約好星期天,一起去老四犧牲的地方,祭奠一下自己的親人。
德玲沒有去。她叫顏法替她灑一把花,給那未謀面的叔子。
所有人都來了。老三夫妻,顏啓,老五夫妻,劉士民,漢華,淑清,德濟,兵兵,棗花,老五的孩子,都拿着花,拿着紙錢,到了那僻靜的江邊。
老四的同志也來了。他仔細辨認着,找到了當年他上岸的地方。根據那地方,大致可以確定老四沉江的位置。
顏啓點燃兩柱蠟燭,插在沙灘上。又在蠟燭上引燃一把香,將它高高舉過頭,他沙啞着嗓子,對着江水喊着:“老四,你從小受苦,娘生你沒有草紙!你一個人到處找飯吃,捱了人家多少打?現在我們都在,你不在了,你叫做哥哥的好心疼啊!”
老三悶着頭,將紙錢點燃,說:“孩子們,都來燒幾張,給你四叔叔陰間用!”孩子們都過來,各人揀了幾張紙燒着。芷秀將花一朵朵撕碎,慢慢拋進江水裡。顏法,老五夫妻,都拿了花,一點點往水裡拋。
在敵寇入侵的黑暗日子裡,這渾濁的江水,擁抱了多少兒女英雄!又記錄了幾多驚心動魄的故事!
長江起浪了!從遠遠的江心,翻起一道高高的浪堤,田埂一般,向着岸邊衝過來。還沒到岸,浪頭漸漸消平,然而很快新的浪頭接替了它,重新在水面築起一道埂子,這樣一波接一波,後浪推前浪,不停息地朝着岸邊猛衝,終於到了,“譁!”巨大的浪花拍擊着土地,發出驚人的聲響,濺起幾丈高的水沫!
起風了,遙望大江,無數浪花泛起白色浪頭,撞擊着,咆哮着,爭先恐後,翻演在浩瀚的江心。風一陣緊似一陣,岸邊的蘆葦,發出嗚嗚的悲鳴。
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
日子平靜地一天天過去。
那天,顏法獨自在辦公室看文件,通訊員忽然報告他,老三來了。他來幹什麼?還沒站起身,老三已經跨進門。“老二,”老三開啓大嗓門,忽然卻又壓得低低的:“來了個貴客!”回頭對門外說:“進來吧,在這裡!”
一個女子慢吞吞地走進門來,她頭上灰濛濛的,衣服很舊,下面一雙布鞋已經破口。她從肩上取下藍布包袱,放在板凳上,擡起頭,看着顏法,一聲不吭。顏法與她只一對目,立刻失聲:“琴姑!是琴姑!天哪,你從哪裡來的?”上前一步,緊緊握住琴姑的手,眼睛看着琴姑,流下淚來。琴姑眼裡也有淚,她看着顏法,輕聲說:“哥,我說了的,你不來找我,我會來找你的。”顏法急忙說:“我哪裡是不來找你?給你那裡寫了好多信,都說查無此人。我是真不知道你和你爹到哪裡去了!”琴姑這才哭出聲來:“爹不在了!”說着身子就搖晃起來。顏法趕緊扶着她,坐在椅子上。老三早已出門。
再看琴姑,風塵撲撲,好像是步行來的?問琴姑,果然。她是從湖南鄉下出發,沒有坐任何車輛,完全靠步行,一步步走到武漢。走了多少天她不記得,只記得沒有停留一天,哪怕下雨,也走。
“我就想,只要有口氣,就要找到武漢,找到你!”琴姑沒有錢,這一路餐風露宿,沿途要飯,也不知吃了多少苦?顏法感慨地撫着她的手,心裡陣陣發疼。
琴姑目不轉睛地看着顏法,眼裡還是那樣溫柔,那一刻叫顏法想起許多事,想起湘江邊與琴姑相處的歲月。
琴姑告訴顏法,那年衡陽被日本兵佔領,她和爹千辛萬苦回到鄉下,可是鄉下也被日本兵佔領了!爲了躲避日本兵,他和爹到深山裡的舅舅家,到那裡沒多久爹就病倒,一臥不起。再後來又是內戰,到處是兵火,她一個女人,不敢出遠門。今年爹去世,她下了決心,來武漢找顏法。親戚都說,過了這麼多年,又經歷那樣的動亂,逃難路上,成千上萬的人都被糟蹋了,誰知道顏法還在不在!琴姑不聽。她相信顏法一定活着,並且也在等着自己。
“哥,我猜得不錯吧?”顏法看着琴姑,經歷過跋涉辛苦的她,臉上還掛着疲勞,那眼睛還和過去一樣,亮晶晶的,裡面滿滿一灣溫柔的水波。一時百感交集。好人兒啊,你來得太晚了!
琴姑似乎看透了顏法的心,嘆口氣,低聲說:“老三把什麼都告訴我了。”仰起臉,兩行淚清亮亮地流下來,滿面傷感,叫顏法陣陣心痛。琴姑說:“哥,我找到你了,看見你好好的,我已經很滿足了。都是命,怪不得哪個。”忽然她淒涼地笑了下:“讓我見見嫂子!”顏法無語。想想辦公室不是說話的地方,便帶琴姑回了涵三宮老家。
老大和老三正在家裡忙活,芷秀也來了,案板上好些碗,裝着菜。老大笑着對琴姑說:“在裡屋歇會,我做菜你吃。”在衡陽,老大老三都認識琴姑。芷秀帶來了幾件衣服,幫琴姑換上,琴姑又洗了臉,人就光鮮多了。她要給老大幫忙,老大說:“那能做得的?你是千里的貴客!”吃罷飯,芷秀說,琴姑去她家,和她一起住。目前也只有這樣。幾個人便一起過江,到了老三家。琴姑路上勞累,芷秀給她鋪好牀,她很快就睡着了。顏法便去找德玲,對她說了這事。
德玲到底是驚濤駭浪中過來人,立刻說,戰亂中的女人,很苦的,如果你們破鏡重圓,我退出。顏法說哪能那樣!德玲便說,你問問琴姑,願不願意在武漢工作,願意的話,我們幫她找。如果她不肯,你帶她在武漢玩幾天,親自送她走。梢停又說,你把我們家的錢,都給她,不行找弟兄藉藉。
顏法回到老三家,把德玲的話都說了,琴姑低頭不語,半天,仰天嘆息道:“都是命,都是命啊!”對顏法說:“替我謝謝嫂子。我回去。”語氣很平靜。
琴姑第二天就走了。一家人送她上火車,琴姑堅決不要錢。是芷秀想辦法,爲她買了一袋子饅頭,把錢裹成饅頭大小,用布包了,混放在饅頭袋子裡。琴姑回去後,給芷秀來了封信,說她看到了錢。
德玲不放心,以個人名義,給琴姑那個鄉去了封信,希望他們妥善安排琴姑,當地很重視,給德玲回信,將琴姑安排到鄉衛生院工作。
再以後就沒有琴姑的消息了。
許多年後,顏法和德玲都已離休,從一個湖南老戰友嘴裡,得知琴姑在鄉衛生院工作了一輩子。那裡離她老屋不遠,她便每天騎着自行車,上班,下班,幾十年如一日。
琴姑一生沒有嫁人。